從大殿的側門走出去,是一條很長的長廊,蜿蜒曲折,長廊的兩邊都是各種茂盛的花草,雖然天色已經很晚了,屋簷下的燈籠發出的殷紅的光也不足以照亮那些草木,隻能隱隱的在夜色中聞到淡淡的草木和花朵的清香。


    在這樣近乎宜人的環境裏,那個侍女帶著我走到了長廊的盡頭,過了一道拱門,便進入了後花園。


    這裏的人已經比前麵少很多了,但仍舊裝飾得十分喜氣,屋簷下仍舊掛著紅燈籠,樹枝上纏著豔紅的綢緞,甚至一些不在這個季節開花的草木上,都係上了用綢緞和彩紙紮成的花朵,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完美。


    那個侍女將我領到這裏,然後朝我一福,便退下了。


    我站在這片花叢中,隻等了一會兒,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轉身一看,一個緋紅的身影從旁邊的拱門內走了出來。


    她蓮步姍姍,衣擺蕩起的波浪在紅色的繡花鞋上輕輕拂過,好像是被風送過來的,甚至連她的衣袖,輕拂過兩邊的花草時,從花叢中升起了無數的星星點點,是隱匿在枝葉中的螢火蟲,也圍繞著她飛了起來,照亮了那一身紅霞般的衣裳,也照亮了那張容妝精致,美得令人窒息的臉龐。


    她走到我的麵前,那張格外美豔動人的臉上浮起的淡淡冷笑倒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冷冷道:“你來了。”


    “……”我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


    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今夜喜宴的新娘子,安國公主裴元珍。


    今晚,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說起來,我從來沒有覺得裴元珍美豔動人過,清麗動人是有的,但畢竟後宮佳麗三千,美人實在太多了,而她那樣淡淡的清麗也就沒有那麽耀眼了,隻是在今晚,雖然暮色深沉,雖然遠近的燈籠散發出的紅光不足以照亮一切,但我仍然感到她的豔光四射,那張容妝精致的臉龐從來沒有這樣的明豔動人過,兩邊的臉頰如同紅霞洇染,襯得那雙眼睛仿佛明亮的珍珠一般,黑白分明,格外的清亮;她的唇也是細細勾勒過的,輪廓清晰,如同一顆飽滿的櫻桃,誘得人忍不住想要去采擷。


    看著這樣的她,讓我一時有些失神。


    比起我的失神,她就顯得格外的神采飛揚,那雙眼睛也亮得好像隨時都在發光,看著我淡淡的表情,說道:“你一點也不吃驚的樣子,怎麽,你知道是我找你?”


    我淡淡的點點頭。


    “怎麽知道的?”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但沉默了一下,還是懶怠的說道:“來喚我的那個侍女,身上脂粉味太重了。有那麽重的脂粉味,必然是跟著一個脂粉味重的主人。而今晚,會濃妝豔抹的,也隻有喜宴的女主人了。”


    “……”


    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沉默的看著我,我越說,她的臉色越冷。


    但等我說完了之後,她卻反而笑了起來,隻是眼中沒有一點笑意:“你還是和在宮裏的時候一樣,那麽聰明。”


    “……”


    “難怪,我的哥哥們對你,怎麽樣都不肯放手。”


    “……”


    “不過可惜,你的聰明,好像也沒有幫到你什麽。”


    “……”


    我知道她不會有什麽好聽的話,但即使再有心理準備,也不打算再繼續聽下去,於是倦怠的說道:“你叫我來有什麽事嗎?如果沒有,那我就要回去了。”


    說完,我正要轉身離開,就聽見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當然有事。”


    聲音,有些冷冷的。


    我想了想,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她。


    她站在一片花葉當中,月光朦朧,照在她身上,仿佛給她披上了一層淡淡的,半透明的銀紗,讓她整個人的身形都變得有些朦朧了起來,可她的眼神卻是無比的犀利,甚至在這一刻,亮得像是刀劍的鋒刃。


    但她開口的時候,還是讓我吃了一驚。


    “你打算怎麽做?”


    “……”


    我下意識的蹙起了眉頭,看著她沒說話,而裴元珍看著我這樣,不由的冷笑起來:“剛剛我的侍女已經來跟我報過了,西川的人來了,而且來的人,是五哥。”


    “……”


    她看著我,目光愈發的銳利起來:“你可不要告訴我,憑你的聰明,還什麽都看不出來?”


    我咬著下唇,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沉默到現在,我也知道沉默不下去了,看著她那分外犀利的眼神,我慢慢的說道:“果然,是你在中間起了作用。”


    她挑了挑春柳般的眉尖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西川和朝廷,搭上話了,對嗎?”


    她笑道:“你看出來了?”


    我說道:“皇帝陛下是個嚴謹的人,有功才會賞,有過必會罰,長公主殿下如今榮為安國公主,且得到了在揚州開府的特權,顯然是為皇帝陛下立下了汗馬功勞,才會有這樣的恩寵;但公主殿下這些年來都在為淑媛娘娘守孝,並沒有參與朝廷的任何一件事,唯有一件事,是非公主殿下不可的。”


    裴元珍又笑了起來了,隻是這一回,她的笑容裏多少帶上了一絲得意。


    甚至,帶著一點挑釁的意味。


    我當然也明白她的意思——當年,就在申柔想要徹底打壓我的那一次國宴上,她當著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麵替我開脫,之後,我和她在風雪交加的湖心亭中相見,她要我不再見劉輕寒,因為當時我的,是不可能擺脫皇帝的控製的,我因為氣不過,也諷刺她和她背後的勢力遲早會對劉輕寒不利,因為傅八岱師徒進宮的時候遭遇行刺,就已經是一個開始了。


    但現在,她做出選擇了。


    她在她背後的勢力和劉輕寒之間做出了選擇,並且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一個雙贏的選擇。


    我淡淡的,帶著幾分倦怠的神情笑了笑:“公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也的確是朝廷之福,造福了萬民。”


    她對我的奉承沒有任何感覺,而是越發犀利的看著我的眼睛:“那你呢?”


    “……”


    “你打算怎麽做?”


    “……”


    我淡淡的看著她:“公主殿下已經做出了選擇,何必還在乎我的打算?”


    “我知道你在西川的地位,也知道那裏還有多少勢力是在你的手下的。如果西川要動,最好就一心,而不是各自為政,況且——”她看著我,眼中也滲出了幾分寒意:“我也知道顏公子對你非常的看重,他要做出什麽重大的決定,一定會聽取你的意見。”


    “……”


    “所以我想知道,如果這件事發展下去,你會怎麽做?”


    不知為什麽,聽到她的話,我的心裏卻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我突然想起了在離開成都之前,顏輕塵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他告訴我,他是西川的守業者。


    他還告訴我,西川麵臨著一個危機。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危機,能讓他如此重視,但現在我依稀能感到,那一定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危機,甚至遠遠超過我的想象,否則,以顏輕塵的脾性,他不會那麽輕易的跟朝廷建立聯係。


    很大的可能,他就是因為那個危機,所以才由裴元珍安排,和朝廷和平相處了。


    這樣一來,我心裏的疑惑就更深了。


    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危機?


    看著我眉心微微的皺起,甚至已經出現了幾道褶皺,裴元珍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抬頭看著她。


    “你會怎麽做?”


    我想了想,說道:“我什麽也不會做。”


    她的眉心一蹙:“什麽?”


    “我什麽也不會做。”我又重複了一遍,看著她仍舊驚愕不已的表情,淡淡的說道:“我能做的事,已經僅止於此了,至於其他的,已經不在我的能力範圍。顏輕塵雖然是我的弟弟,但這些年來我不在他身邊,他仍舊是顏家家主;西川的那些人雖然有的聽我的,但這麽多年來我不在西川,他們也一樣過得很好。”


    “……”


    “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我不會橫加幹預。”


    “……”


    裴元珍剛開始臉上還閃過了驚愕的,甚至帶著一絲怒意的神情,但慢慢的聽著,她的臉色平和了下來。


    在我說完最後一句話之後,她立刻說道:“那二哥呢?”


    “……”


    “你是他的夫人,難道在金陵,你也不做主嗎?”


    “……”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笑出了聲。


    她立刻皺了一下眉頭。


    而我笑過拿一下之後,卻感到一陣深深的倦怠,好像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一樣,也不打算將這個談話繼續下去,便淡淡的說道:“公主殿下,我的話言盡於此了。告辭。”


    說完,便轉身要走。


    可就在我剛一轉身的時候,她帶著冰冷溫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了——


    “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完。”


    “……”我的腳步一滯,停了下來:“什麽話?”


    “你也知道我要說什麽,但我覺得還是說明白一點更好。”說話間,她似乎往前走了一步,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後,那冰冷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和他大喜的日子吧?”


    我冷冷道:“恭喜。”


    “恭喜就不用了,你的賀喜我也要不起,”她用比我更冷的語調說道:“我隻告訴你一件事,輕寒已經徹底把你忘了。”


    “……”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的轉過頭去,看著那張容妝精致,在月色下顯得格外豔麗的臉。


    我冷笑了一聲:“這件事,好像不需要你再來告訴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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