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接過那封信,就看見長廊的另一頭遠遠的走過來了幾個宮女,但她們並沒有走近,而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小心而焦慮的往這邊望著,楊金翹對上我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層陰霾。


    時辰到了。


    她,該回宮了。


    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之前的楊家小姐,更不是自由自在的金翹夫人,即使今天來到自己妹妹的婚禮上觀禮,想來也是跟裴元灝商量過的,裴元灝自然也是給了這位寧妃娘娘的麵子,但不可能給她太大的自由,時候一到,這隻風箏就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線所牽引著。


    該回去了。


    楊金翹不由的暗暗歎了口氣,她又轉頭看了看我,眼中像是有許多的憂慮,甚至愁緒,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突然說道:“萬事,你自己小心些。”


    我低下頭:“多謝寧妃娘娘。”


    “年前年後,南宮離珠大概就要複位了,你在宮外,也不要掉以輕心。”


    “是。”


    一聽到這句話,我的心情也不由的越發黯然起來,抬頭看著她,輕聲道:“寧妃娘娘,妙言的事情——”


    “她的事情,一直都是皇上親手在操持,”她大概早就知道我一定會提起妙言的事,不等我問完,便平靜的說道:“連皇後都不能在其中插手,我想南宮離珠能動妙言公主的機會不大。”


    “……”


    “但,越是這樣,你自己越是要小心。”


    我點了點頭。


    她看著我,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來不及了,那幾個小宮女大概也擔心晚了回宮會被懲罰,隻能大著膽子往這邊走,其中一個小心翼翼的道:“娘娘,時辰到了,該回宮了。”


    楊金翹的眉心微微一蹙,最後看了我一眼,但什麽也沒說,隻無聲的歎了口氣。


    然後,她轉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的盡頭,天色更黑了,我能聽到外麵寧妃起駕,眾人跪送的聲音,也能聽到她走後,宴席再開,所有人的歡聲笑語,晚風越發的凜冽,吹涼了我的指尖。這個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慢慢的從長廊的一頭走了過來。


    是太師常言柏。


    夜色中,他的兩隻眼睛,亮得像兩盞明燈。


    他走到我麵前站定:“顏小姐。”


    “太師大人。”


    “顏小姐不出去嗎?今天楊府送親,聽聞都是顏小姐安排妥當,老夫還想要向顏小姐敬一杯酒呢。”


    “太師客氣了,應該是晚輩向您敬酒才對。”


    “今天是彥秋的大喜之日,不說輩分。顏小姐,請吧。”


    “太師請。”


    他微微一側身,我微笑著走了過去,在走過他麵前的時候,我藏在袖子的手指微微一收,將那封信愈加的攥緊了,塞回是袖子裏。


    吳彥秋和楊金瑤的婚禮算得上京城,或者中朝中的一件大喜事,許多的官員都到場了,席間更是有太師坐鎮,所有的賓客都是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間一片歡騰。


    而我,也的確是放下了心,畢竟,能看到楊金瑤這樣的女孩子等到自己的幸福,不用被召入宮,不用去經曆那些勾心鬥角,不用從此在她的笑容上蒙上陰霾,這一切都是我所樂見的,所以心情也相當的愉悅,一連和常言柏鬥酒三杯,周圍的人都大聲喝彩起來。


    接下來,又跟幾個曾經熟悉的人喝過酒,漸漸的就感到一陣酒氣上湧,就算沒有鏡子照,我自己也能感覺到臉頰飛紅了。


    終於,宴席結束了。


    我強撐著精神,交代了最後幾句,常言柏也感覺到我到量了,便吩咐我身邊的采薇扶著我先回去,走到門口,杜炎已經和老夏趕著車過來了,常太師倒是一眼就認出了杜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杜炎急忙從馬車上跳下來,拱手道:“拜見常大人。”


    “原來,你找了個好去處。”


    “不敢。”


    常言柏又回頭看著我,微笑著說道:“顏小姐還好嗎?”


    “有勞太師大人相送了。”


    “客氣。顏小姐就快回去了吧。”


    “告辭了。”


    我伸手讓采薇扶著,杜炎也在後麵托著,終於上了馬車,采薇跟著鑽了進來,簾子晃晃悠悠的落下,就聽見外麵老夏一揚馬鞭,馬車便晃晃悠悠的朝前行駛而去。


    采薇坐在我的身邊,不停的伸手撫摸著我的肩膀,柔聲道:“夫人,夫人難受嗎?想不想吐?”


    我看著她,突然笑了一下。


    這一笑,臉上酒氣盡消,眼中的目光也變得清淩了起來。


    采薇立刻驚訝的看著我:“夫人,你——你沒醉啊?”


    我慢慢的支起身子,雖然之前緊著量在喝,並沒有真正的過量,但多少酒氣上湧還是有點昏沉,我捏了捏鼻梁,又讓采薇來幫我揉額頭兩邊的穴位好舒緩一些,采薇跪坐在我的身後,笑著說道:“原來夫人是騙人的,你根本沒有喝醉。”


    我笑道:“喜宴上就有這麽些人,喜歡灌人喝酒。要是不想真醉,當然就隻有裝醉了。”


    “夫人裝得真像。”


    我笑了起來,回想起當年,那個裝醉的新郎官,他才是真的裝得最像的,幾乎連新娘子都騙過了。也許,如果他還要再騙我什麽,也是能騙到的。


    更可能,我一直被他騙著,都不知道呢。


    想到這裏,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采薇偏過頭來,看著我的笑容有些蕭索的意味,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麽,安靜了一會兒,聽著車輪磕碰在石板路上發出的聲音,在這樣安靜的夜晚顯得更加的寂靜了,她柔聲說道:“夫人喝了那麽多酒,就算不醉,還是難受的吧?待會兒回去讓廚房做一碗醒酒湯好嗎?”


    “嗯,也好。”


    我答應著,也不再說話,盤腿坐在那裏,跟老僧入定一般,采薇就一直幫我揉著額頭。過了一會兒,車終於停在了門口,老朱還在登門,一見我們回來了,急忙出來迎接。我讓杜炎跟老朱把門關好,自己便由采薇扶著回屋去了。


    剛一回到屋裏,采薇才剛剛給我褪下頭上的手勢,小霓她們就送來了醒酒湯,采薇笑道:“你們倆今天倒聰明了,還沒吩咐你們就知道了。”


    小霓說道:“是水秀姐姐睡覺之前交代的。”


    我和采薇對視了一眼,不由的都笑了。


    等到她們都退下了,我洗漱過後,走到床邊坐下,采薇問道:“夫人,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沒事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


    說完,她也退了下去,關上了門。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我坐在床邊,剛剛洗臉的時候用的是熱水,這個時候還稍微有些昏沉,我熬過了一陣子,終於感覺到眼前的視線清醒了一點,這才慢慢的拿出了那封信。


    搖曳的燭光下,信箋顯出了一種異樣的淡黃色。


    我一點一點的展開,楊金翹的字跡也一點一點的映入眼簾。


    她的字跡,卻是楊雲暉的話——


    金翹吾妻:


    見信安好。


    一轉眼在西川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蜀地陰冷潮濕,跟京城的天氣比起來大不相同,我的膝蓋不知為何總是隱隱作痛,上次你讓人送來的護膝,做得比往常的都厚軟,一帶上就不覺得痛了,真如良藥一般。


    蜀地的風光,也和中原大不相同,這裏的人說話口音婉轉,讓人覺得甚是奇怪,尤其女子罵起丈夫來,宛轉悠揚,竟讓我覺得風情無限;聽聞蜀地開化較晚,雖有中原的規矩傳入,但舊習難除,此地的女子甚多,加之性情潑辣暴躁,稍不稱心便對家中男子責罵杖打,每每見聞,卻覺頗有趣味。


    不知將來年老,你訓斥我時,會否如此。


    前一封信寄出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了成都,連連陰雨,蜀地山路又多,地濕路滑,行路很難,走了近月餘才到三江口。因為時間的關係,船還沒有來,我在這裏已經等了好幾天了,每天都住在一家客棧裏,聽著簷下落雨,如珠玉落盤一般,很是有趣。這一家客棧的茶滋味也很特別,尋常的茶水過夜即壞,但這一家的茶非得過夜之後,顏色和滋味才出得來,愈飲滋味愈濃厚,我想你會喜歡,所以買了一些,托驛路給你送來。


    還有些送去了父親那裏。


    我知你心中尚有芥蒂,但父親年事已高,前些日子他傳來的信中,口氣緩和不少,想來你我之事當有轉圜的餘地。這些日子,我每每聽見三江口傳來梵唱,其穿雲之音清徹遠播,令人聞而悅樂,不由心中也大生清淨之感,想人生百年,如白駿過隙,爭名奪利是過,早起遲眠是過;縱情山水是過,自在逍遙是過;回首半生,心機皆枉,猛然回首,才知手中空空。


    此次東州戰事甚急,我會隨皇帝陛下前往指揮,待到東州事畢,我會遞出辭呈,隨你歸隱。從此以後,不論江南塞北,成都京師,不論太子身世如何,皇家的謀圖如何,都與我們再無關係,


    金翹吾妻,靜待吾歸。


    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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