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的起身走了過去。


    妙言歡喜的抱著一大堆被子,像一隻憨態可掬的貓熊一樣等著我;而裴元灝,當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床邊的時候,他的臉上多少露出了一點驚愕的神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輕盈……”


    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甚至向我伸出了手。


    我走到床邊,一轉身,朝一旁的木架上伸手,拿下了我掛在上麵的一件衣服。


    他頓時一愣:“你——”


    我平靜的說道:“陛下既然要留在這裏,民女自然也不敢趕陛下離開。民女現在去素素他們那邊擠一晚。陛下要留,就留在這裏吧。”


    裴元灝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而我也不看他,低頭抖了抖衣裳便要穿上,但衣領還沒拉開,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倒也不是沒有想到會是什麽後果,所以當手腕被鉗住的時候,仍舊還是很平靜的,抬起頭來對上了那雙漆黑的,已經帶上了一點怒意的眼睛。


    他瞪著我:“你這是什麽意思?”


    “民女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朕來了,你就要走?”


    我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轉過身去看著他,平靜的說道:“陛下不會真的認為,民女會在清醒的時候,和陛下上同一張床吧。”


    “……”


    到底,我這些年來經曆得太多了,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倒也不像過去小女兒那樣會有嬌憨的神態,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刻骨的疲憊。這自然,會讓男人索而無味,而這樣的疲憊也很清楚的,被這個近在咫尺的人看在眼裏,他仿佛一下子被灼傷了似得,臉上也有了一點動容:“輕盈……”


    他的手放鬆了一點,但並沒有完全的放開,反而微微用力的一拉,將我拉到他的麵前。


    他又輕輕的道:“輕盈,昨夜你在朕的懷裏,不是睡得很好嗎?”


    我的臉色猛地一變。


    我剛剛說過,自己不會在清醒的時候跟他上一張床,卻也管不住自己在睡得無知無覺的時候,被他那樣抱在懷裏,我甚至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對著沉睡的我做了什麽,隻是想起一大早醒來,自己被他抱在懷裏,隻是那一幅畫麵,就讓我覺得全身被針刺了一樣痛。


    仿佛,被人拉著遊街一般,受到莫大的羞辱。


    我的聲音都在哆嗦:“陛下請不要再說了!”


    他卻不肯放過我一般,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腕,一點一點的往他的懷裏拉,另一隻手甚至已經攬住了我的腰,咬著牙說道:“你為什麽就一定要拒絕朕?!”


    “……”


    “你為什麽,不能忘了過去的事,不能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


    “朕,難道不可以對你很好,對你更好嗎?”


    “……”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僵了一下,被他順勢一用力拉進了懷裏,用力的抱住,那雙鐵鉗一般的胳膊死死的錮住了我瘦弱的身體,好像要把我整個人都鑲嵌進他的身體裏一般。


    我下意識的伸手推拒著他,卻在糾纏間,越過他的肩膀,看見還盤坐在床上的妙言。她似乎對眼前這一幕還不能完全理解,有些困惑的,微微皺著眉頭看著我們。


    一看到她,這個我生命中最真實的存在,隻覺得滿腹的辛酸,在這一刻更加洶湧了起來。


    我的雙手依舊撐在他的胸膛,讓他不管怎麽用力,我不管怎麽無力,始終隔開了這一點距離,隻要還有這一點距離,我就知道自己可以擺脫他設下的一切。


    我平靜的說道:“陛下要民女忘了過去的事,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


    “對,朕要你忘了!”


    “陛下要民女變成那樣糊裏糊塗的人嗎?”


    “……”


    “如果民女真的是那樣糊塗的人——民女,還會站在這裏嗎?”


    那兩隻用力擁著我的胳膊猛地一顫,那顫跡太過明顯,甚至連我也跟著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要不要糊塗一些。


    畢竟,人生是難得糊塗的。


    可是,如果我真的再糊塗一點,哪怕隻是一絲一毫,也許我就活不過曾經的那些驚濤駭浪了。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都落下了這樣的傷痕,甚至好幾次走到了瀕死的地步,若如他所希望,我再糊塗一點——裴元灝,你現在的這個擁抱,懷裏會是誰?你這一句話,又會向誰說?


    至少,不會是我!


    已經發生了的,改變不了,我也變不成他希望我變成的那種人。


    聽著我幾乎無力的話語,感覺到我始終橫在自己和他之間的那雙手,裴元灝原本禁錮著我的那雙手臂終於在一陣僵硬之後,慢慢的鬆開了。


    我沒有立刻推開他,而是抬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鄭重的一步,從他的懷裏退了出來。


    我說道:“多謝陛下。”


    他的那兩隻手雖然鬆開了我,卻還保持著剛剛的姿勢,像是下一刻,隻要一伸手就可以將我又攬回懷中,他看著我,胸膛激烈的起伏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說道:“好,朕不強迫你,晚一些,朕會走。”


    “……”


    “但現在,你也不要走。”


    “……”


    “朕隻是想和你,和妙言一起,三個人就這麽在一起呆一會兒,好嗎?”


    “……”


    說話間,他的那兩隻手已經輕輕的,撫上了我的肩膀。


    雖然,被他觸碰的感覺還是讓我有些顫栗,但我也知道,這是他的讓步。


    心底裏,已經大大的鬆了口氣。


    和之前在年宴上擊退南宮離珠一樣,今晚的我沒有完全和他硬著來,而是稍稍的軟化了一下,我雖然不屑去做一些後宮女人常做的事,但保護自己,還是什麽手段都能用,至少今晚,這個危機過去了。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好。”


    他的臉上浮起了一點笑容來。


    那雙撫著我肩膀的手慢慢的滑下來,劃過掌心,捉住了我的指尖,將我手裏拿著的那件衣服接過去,隨意的拋開,然後牽著我的手走到床邊。


    妙言還是懵懵懂懂的坐在那裏,顯然對於剛剛我和裴元灝的對峙,她根本是一點都沒看懂的,隻看著我們兩靠近的時候,才有了一點反應:“爹……?娘?”


    我沒有把和他的對峙繼續下去,而是微笑著坐到床沿,撩開她臉上因為剛剛的嬉鬧而變得淩亂的頭發。


    她雖然什麽都不懂,但對人的情緒卻似乎非常的敏感,這一刻,我和裴元灝身上還為褪去的煞氣也侵襲到了她,她瑟縮了一下,急忙爬進了我懷裏,小聲的嘀咕著:“娘……”


    “沒事的,妙言不怕。”


    裴元灝也安慰著她,在我們兩的軟語安撫下,她終於平靜下來,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有些涼了,急忙把她抱回到被子裏,妙言照樣趴在我身上不動,裴元灝便笑著,輕輕的給我們蓋上了被子。


    剛剛蓋好被子,妙言又伸手拉著他:“爹!”


    裴元灝笑著說道:“妙言這是跟朕撒嬌嗎?”


    “……”妙言完全不懂撒嬌的意思,隻眨巴著眼睛看著他。


    裴元灝笑道:“你要什麽?要什麽朕都給你。”


    妙言對他的話顯然也不是完全可以理解,更沒有尋常人聽到這句話該有的狂喜感恩的情緒,隻輕輕的說道:“妙言要爹。”


    裴元灝眼中的笑意幾乎都要滿溢出來。


    “好,爹在這裏。”


    說完,他合衣靠坐在床頭,一隻手伸過來,輕輕的覆在了我抱著妙言的那隻手的手背上。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


    但是,妙言卻像是被這個動作安撫了,臉上原本有些倉惶的表情此刻也變成了淡淡的微笑,終於,玩鬧了一天的她疲憊了,眼皮也開始一耷一耷的起來。


    我原本緊繃的呼吸,在看著這樣的她時,也慢慢的放緩了下來。


    這時,就聽見裴元灝輕聲說道:“你不困嗎?”


    “……”


    我又看了看他,沒說話。


    當然不是不困,一大早開始就麵對了那麽一大群嬪妃,加上後來和妙言戲耍玩鬧,原本想著帶著她泡過藥浴之後能好好的休息一番,卻沒想到一回來就遇上了楊金翹,她的一番話,更加重了我心頭的負擔。


    這個時候,雖然困倦,卻總有一點心頭的刺,刺著我無法入睡。


    “你睡一會兒吧。”


    他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又低沉又溫柔,幾乎有些陌生的,用掌心輕輕的熨帖了一下我的手背,那種溫熱的感覺一下子彌散了我全身:“朕待會兒就走,你不用擔心。”


    “……”


    “睡一會兒吧。”


    我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隻輕輕的眨著眼睛,可視線中的他已經變得模糊了起來,唯一清晰的,隻有他的聲音,還在低沉的說著什麽,我明明是聽見了,可聽見了,卻沒有一句是聽懂了的。


    慢慢的,夜深了。


    妙言均勻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一直響進了我的夢裏。


    在混沌的夢境中,我看到一個身影慢慢的靠近我,那溫柔而有力的手指捧著我的臉,輕輕的在我的眼睫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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