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我突然從心底裏生出了一點寒意來。


    這樣一個人,這麽厲害的角色,那麽多年都掩蓋在申恭矣,常言柏的光彩之下,能做到不升不降,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幾乎不犯一個錯,不漏一步棋,實在難得;若不是之前査比興和常言柏聯合擺他那一道,隻怕他現在還是一個並不惹眼的——重臣。


    如果,這樣的人,站在朝廷的對立麵……


    隻這樣一想,我就像是被刀鋒刮著骨頭一樣,疼得令人心生戰栗。


    不過,我的心裏並不隻是顧忌這個,我更擔心的是,裴元灝的選擇會是什麽。


    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南宮錦宏上書的這個辦法不算太差,裴元灝是可以接受的。


    但問題就是——


    我正想著,就聽見外麵傳來了裴元灝的一陣輕笑,他說道:“難為愛卿,能為朕想得這麽周全。”


    “老臣即為臣子,自然應當為皇上竭盡所能,肝腦塗地。”


    “哈哈哈哈,肝腦塗地就言重了。”


    我聽著外麵的對話,看著南宮錦宏隔著層層帷幔,有些模糊的身影,不由的心也慢慢的往上提,是不是裴元灝已經決定接受他的辦法了?


    就在這時,裴元灝說道:“說起來也巧,朕已經下旨,讓太子太保傅八岱、戶部侍郎鄭追、督查院左禦史龐征、右禦史方同庭,還有齊芳他們幾個一同來禦書房議事。”


    “哦?”


    南宮錦宏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皇上這是——”


    裴元灝淡淡一笑:“等他們來了,你就知道了。”


    “是。”


    南宮錦宏還算沉得住氣,但這個時候,我也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吐息有些不穩,就這麽僵硬的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裴元灝低頭翻看他的折子,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怎麽一直站著。”


    “皇上……”


    “賜座。”


    玉公公一聽,急忙從旁邊搬過來一張椅子,南宮錦宏慌忙上前扶著,小聲的念道:“怎敢勞動公公。”


    “大人請坐。”


    他又轉身對著裴元灝告了罪,正要做下,裴元灝突然又說道:“怎麽朝著這邊?還是朝著那邊好。”


    在場的幾個人都是一愣。


    玉公公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急忙又上去,費力的將那椅子又掉了個個,南宮錦宏這一次很謹慎的走過去,坐到了椅子上。


    他這一坐下,便直直的對著內室。


    層層帷幔,已經再也遮掩不住內室中情景,我的身影,也影影綽綽的映在了他的眼中。


    一時間,外麵所有的聲息都靜了下來。


    我的呼吸也窒住了。


    裴元灝卻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樣,仍舊專心的看他的折子,頭也不抬的說道:“給南宮大人上茶啊。”


    玉公公答應著急忙下去了,不一會兒,便上了一杯熱茶擺在南宮錦宏的手邊。


    “南宮大人,請。”


    “多謝玉公公。”


    他從善如流的拿起茶杯,揭開蓋子來輕輕的吹了一口氣,杯中升起的嫋嫋輕煙一時間蒙住了他的眼,但我卻感到,兩道精光一般的目光看穿了層層的帷幔,看向了內室,看向了我。


    我坐在床榻上,一隻手扶著床頭,掌心薄汗滲出。


    南宮錦宏低頭喝了一口茶,將茶杯又輕輕的放回,然後小聲的說道:“皇上,趁著傅老他們還沒有來,老臣鬥膽,還有幾句題外的閑話要說。”


    “你說。”


    “這幾日,不知貴妃娘娘的病——”


    一提到這個,裴元灝捧在手裏的奏折微微的震動了一下。


    他抬起頭來,看著南宮錦宏恭敬的樣子,目光沉斂,南宮錦宏低著頭,恭敬的說道:“老臣知道,貴妃娘娘蒙皇上恩寵,福澤延綿,隻是她的病,實在也讓老臣這些日子寢食難安。”


    “……”


    裴元灝沉默了許久,慢慢的合上了手中的奏折。


    “她很好。”


    南宮錦宏急忙笑道:“貴妃娘娘有皇上庇佑,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是老臣多慮了。”


    裴元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她自己的福分也不淺。”


    南宮錦宏像是被堵了一下,頭也不敢抬,唯唯諾諾的道:“是……是……”


    聽到這裏,我才下意識的鬆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接下來的時間,南宮錦宏幾乎已經不敢抬頭,更不要說往內室裏麵看,我用汗濕的手一直抓著床柱,抓得越緊,越覺得抓不住,幸好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還有一陣奪奪的聲音,是什麽東西拄在地上,慢慢地來到了禦書房的門口。


    玉公公急忙迎上去,一打開門,陽光照了進來,也將幾個人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太子太保到!鄭侍郎到!禦史大人到!……”


    隨著玉公公的聲音,幾個人走了進來,我一眼就看到査比興那一頭暗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扶著的就是傅八岱,手裏拄著拐杖走進來,頓得地上的磚陣陣悶響。


    南宮錦宏急忙站起身來。


    傅八岱慢慢的走到他的麵前,但也沒有看到他,隻哆嗦著,朝著裴元灝跪拜下去:“拜見皇上……”


    “傅老快請起!”


    他剛剛拜倒在地,裴元灝便急忙抬手說到,査比興也立刻將他攙扶了起來,等到其他幾個官員也跪拜行禮完畢,南宮錦宏這才朝著傅八岱俯身行禮:“拜見傅大人。”


    “哦,南宮大人也在啊。”


    “是。”


    “辛苦了。”


    “不敢。”


    要說在朝中的資曆,南宮錦宏比起傅八岱要老得多,但眼下,這位太子太保的的確確是壓力他一頭,這個人倒也很忍得,這個時候也看不出他的絲毫不悅來。


    裴元灝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對玉公公說道:“快給傅大人看座。”


    “是。”


    椅子又搬來了,是對著南宮錦宏擺的,傅八岱顫顫巍巍的走過去坐下來,然後其他幾個人就分列在兩邊站著。


    倒是分得均勻。


    玉公公給傅八岱奉上了一杯茶,然後,他退回到裴元灝的身邊。


    裴元灝也端起自己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的說道:“議事吧。”


    “是。”


    幾個大臣都恭恭敬敬的,卻也沒有人敢先開口。裴元灝從桌上另一邊堆得高高的幾本冊子裏拿出了一本來,一邊翻看,一邊說道:“一大早,朕就讓戶部把今年開年吳尚書擬好的票本都搬到了禦書房來,也看了看,吳彥秋這個尚書當得倒是辛苦,也仔細,難為他一開春就去了河南,臨走前還能把今年預計的支出算得一清二楚。你們,都看看吧。”


    說完,便將手裏的遞給玉公公,玉公公急忙將冊子拿下去,正要奉給傅八岱,他輕輕的擺了擺手,玉公公點點頭,這才轉身給了南宮錦宏。


    南宮錦宏翻看了幾下。


    他的臉色倒是沒有什麽變化,隻是這樣沒有變化,反而顯出了幾分凝重來。他看完之後,又遞給了旁邊的龐征和方同庭他們,然後才傳到査比興的手上。


    裴元灝低頭喝茶,道:“你們,都看過了。”


    “是。”


    “都看過了。”


    裴元灝說道:“大體的開支,吳尚書都寫得很清楚了,也是事先跟朕商量過,隻是有幾筆,朕要問一問。關於工部那邊要督造集賢殿藏書閣,還有買書的款子,傅老,朕看了一下,好像比去年提的三百萬兩,又多出了一百萬兩來。”


    傅八岱點頭道:“是。是老臣提的。”


    “這一百萬兩,是打算如何花?”


    “皇上早年就跟老臣提過,要重修正史,老臣打算借著清理藏書閣的機會,召集三百學子,開始修史。”


    “這,倒是大事。”


    他說著,手一抬,玉公公急忙將那票本拿過來,奉到他手上,他拿起禦筆,立刻便在上麵批了紅。


    下麵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連同南宮錦宏,這個時候也有些沉不住氣的:“皇上。”


    “嗯?”


    裴元灝抬起頭來看著他。


    南宮錦宏臉色蒼白:“皇上這是——”


    裴元灝笑了笑:“愛卿是不是覺著奇怪,為何朕在這裏,跟你們商討起了戶部該做的事了?”


    南宮錦宏看著他,一時也不敢輕易的開口,裴元灝收起禦筆,將票本吹了吹,放到一邊,然後說道:“朕正想告訴你們,從今天開始,戶部擬票,出票的事,也就不用再交給其他人去做,就由咱們幾個商討著來,雖說麻煩了一點,但好歹人多,紕漏少。”


    “……”


    “商議出的結果,在交給戶部的人辦。鄭追——”


    原本也蒼白著臉站在一旁的戶部侍郎鄭追這個時候還有些懵懂,一聽到裴元灝叫自己的名字,急忙上前一步:“臣在!”


    但也許是他有些控製不住,聲音大了一些,在禦書房內回響了好幾下。


    裴元灝倒也並不生氣,隻微笑著說道:“今後,你們戶部的事,就輕鬆很多了。朕的旨意會隨時下發下來,你們隻管辦差,辦得好,朕自然有賞。”


    “……是。”


    “對了,”裴元灝又轉過頭去,對一旁一直守在傅八岱身邊的査比興說道:“査比興,今天,你可應該好好的感謝一下南宮大人。”


    査比興抬起頭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閃著光:“哦?皇上此話怎講?”


    “南宮大人今天幫你謀了個職。”


    “啊?”


    裴元灝笑盈盈的又轉頭對南宮錦宏說道:“愛卿,這個人情還是歸你,你來說吧。”


    南宮錦宏的臉色已經蒼白了,這個時候抬起頭來,眼神也顯得有些恍惚,但皇帝開了口,他還是隻能輕咳了一聲,勉強笑了笑,說道:“皇上說哪裏話,老臣這也是為國舉賢。査公子才思敏捷,有膽有謀,連太——連常老都讚不絕口,這樣的人若不得重用,那是老臣的罪過。査公子,老臣已經向皇上舉薦你,入朝參政。”


    査比興立刻上前一步,長身一揖到地,不過因為他的動作太快,那禮行得有點誇張,南宮錦宏被他袖子激起的風扇得眼睛都忽閃了一下,査比興恭敬的說道:“多謝南宮大人,高風亮節,令晚輩佩服!”


    “嗬嗬,好說,好說。”


    裴元灝笑著說道:“朕剛剛也想了想,如果讓你隻做一個禦書房行走,未免有些屈才了,不如這樣,你就到戶部去,跟鄭侍郎學著如何辦差,有什麽事,你們商量著來,若有不懂的,不妨問問傅老,再有不懂的,你就來問朕。”


    査比興又上前一大步,對著裴元灝道:“皇上事無巨細,為草民——為微臣答疑解惑,實在是微臣之幸,多謝皇上!”


    他這話說得雖然也是恭敬,但總讓人覺得有點別扭,我在內室聽著,已經憋不住臉上泛起了笑容來。


    不過,真正讓我笑的,不是這個査比興。


    而是裴元灝,他最終選擇了我提出的那個方法。


    暫時不拔擢任何一個官員去戶部任尚書,一來可以堵住文武百官的嘴,免得他們亂政;二來,也徹底絕了一些人的念頭。


    雖然今天看來,南宮錦宏也謹慎得很。


    現在這個局麵,其實已經不僅僅是戶部尚書人選的問題,裴元灝已經脫離了三公,也脫離了六部,在朝廷之外設置了內廷,他自己相當於兼任了戶部尚書,以戶部這一部,牽製了其餘五部,最大程度上扼製了亂政的源頭。


    不過,議政是一回事,實行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他“接納”了南宮錦宏意見,順理成章的把査比興放到了戶部,說是協助鄭追辦差,但小小一個戶部侍郎,麵對一個將前任太師告倒,甚至擺了南宮錦宏一道,精得跟鬼一樣的査比興,那結果,可想而知了。


    我甚至已經看到鄭追望著査比興,哆嗦著抬起手來,用袖子擦了一下兩邊臉頰的冷汗。


    裴元灝仍舊端坐於上,看著下麵的人,和每個人不同的表情,眼中閃爍著一點淡淡的光芒。


    慢慢的,他轉過頭來,看向了內室。


    層層帷幔的掩映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卻隻能感到那目光的溫度,長久的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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