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集賢殿回來之後,我先回了一趟宜華宮。


    才剛一進門,就聽見裏麵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是妙言在鬧。


    “娘到底去哪裏了!她不會不要我了吧?”


    “孫小姐不要亂說,大小姐怎麽會不要你呢?”


    “那她怎麽老是不回來?”


    “大小姐——你娘在陪著皇帝陛下,他們有很多大事要做。”


    “大事,比我的事情還大嗎?”


    看來,是我這兩天沒回來,讓妙言有些坐不住了,聽見她的話,素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倒是吳嬤嬤帶笑的聲音響起,說道:“公主殿下不要心急,你娘心裏是一直掛著你的,隻是,天下有那麽多人,有那麽多事,總有一些要趕在公主殿下的前頭。”


    聽見吳嬤嬤這麽說,她倒是安靜了一些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她低低的說道:“我也不是要娘什麽都不管,隻陪著我。但——我想見娘啊。”


    這句話,說得我心裏頓時一酸。


    我的女兒……


    我知道她黏我,也知道她懂事,但這樣兩件湊在一起,卻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做我的女兒,她是不是真的太委屈了?


    而就在這時,她撅著嘴往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娘!”


    一聽到她驚喜的聲音,我立刻打起精神,微笑著走了進去,但還沒邁進門檻,她已經蹦躂著跑了出來,一頭撞進了我懷裏:“娘,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娘回來了。”


    我滿心疼愛,甚至有些愧疚的抱著她,隻覺得懷裏滿滿的,心裏也滿滿的,但要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抱著她微笑,卻不由自主的就濕潤了眼眶。


    屋裏的素素和吳嬤嬤看著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在宜華宮裏陪了妙言一整天,她像一片粘人的膏藥一樣,就一直貼在我的身上,一直到傍晚,吃過晚飯,她才終於鬆了口。


    我也鬆了口氣。


    想來,不管經曆了什麽,又將會經曆什麽,隻要她在身邊,我就真的什麽都不怕了。


    不過,也正如吳嬤嬤所說,我有她就夠了,但還真的不能時時刻刻都陪在她的身邊,晚飯之後,我讓素素帶著她玩一會兒消食,便要出門,妙言倒是警醒得很,一看見我準備出門的樣子,立刻跑過來抱著我的腰——


    “娘!你要去哪裏!”


    我回頭看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臉:“娘去景仁宮,見見皇後娘娘。”


    “啊……”


    “她生病了,你記得嗎?娘要去看看她。”


    “我也要去。”


    “不行,生病的人不喜歡見到太多的人,那樣會打擾她,你就乖乖的在這裏玩一會兒,娘去去就回。”


    她也真的很乖,就這樣被我說服了,站在門口看著我離開,那雙戀戀不舍的眼睛在屋簷下燈籠的映照中,顯得格外的楚楚可憐。


    我去了景仁宮,一進門才知道,裴元灝剛走。


    常晴剛剛吃過藥,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我進屋的時候,隻在床邊看到她蒼白的臉龐,她一直在發冷,好像還想要說什麽,卻一直在混沌中死死的咬著自己的下唇,幾乎將唇瓣下麵咬出一道傷口來。


    她,從來都是個不慣傾訴,更不慣訴苦的人。


    即使在自己這樣脆弱的時候,她都不會讓自己輕易的開口。


    處在她的位置上,也實在不能輕易的開口。


    看著這樣的她,我隻更加覺得心痛如絞,幸好念深從禦書房回來之後就一直守在她的床邊,我輕輕的問他,戶部最後那件事是如何解決的,他對著我笑了一下。


    我也就明白了。


    在這個時候,鄭追已經完全不是太子和査比興聯起手來的對手了。


    念深又說道:“其實之前,母後還一直放心不下,聽我回來說了禦書房的事情之後,她才睡過去的。”


    我看著常晴蒼白消瘦的臉龐,輕聲道:“她,也煎熬得很啊。”


    念深聽著,輕輕的低下頭。


    我看著他:“怎麽了?”


    他說道:“白天,寧妃也來了。”


    我一聽,心裏頓時激了一下,急忙問道:“她說什麽了嗎?”


    念深道:“這一次因為是吳尚書的事,父皇恩準她回家,過了醜時才回來。一回來,就趕著來見過母後。聽她說起來,吳夫人的情況也不是很好。”


    “是麽……”


    隻聽他這麽一說,我就感到胸口一陣絞痛。


    念深用手指纏著自己的衣角,如同此刻他煩亂的心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對我說道:“父皇已經下旨,要厚賜吳家,還有吳夫人,授以三品誥命。”


    “是嗎?”


    我輕輕地歎息著,這,的確是厚賜,三品誥命,也是尋常官員夫人難得的殊榮,但我知道,對於楊金瑤那樣的女子來說,任何的尊榮,尊貴,對她都沒有任何意義,她所求的,隻是自己身邊的那個人而已。


    想到這裏,心裏更是痛不堪言。


    這時,念深的聲音又在耳邊輕輕的響起——


    “青姨,我想去看看吳夫人,可是,我又怕見到她……”


    “……”


    “我不敢麵對她。”


    “……”


    看著他有些畏縮的樣子,我的心裏也一陣發苦。


    這個時候,又有誰能去麵對楊金瑤?


    我沉默了許久,輕輕的說道:“太子殿下,我想經曆了這件事之後,你也長大了不少,更應該明白,有一些事該你自己去麵對的,就必須要去麵對。”


    “……”


    “尤其是這件事,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


    “……”


    “如果你真的要去看望吳夫人,青姨可以陪你一起去,但該說的話,你還是得自己說。”


    念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看著我,說道:“謝謝你,青姨。”


    我微笑著,輕輕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這個少年,也不過十歲出頭,但經曆的,卻遠比同齡的孩子多得多,也成熟得快得多,回想起當初剛剛在冷宮那道柵欄外看見的他,和現在相比,恍如隔世了。


    也許天下大勢,將來的走向,真的就在他的身上。


    希望之前種下的一切,都是善因。


    |


    果然,兩天之後,裴元灝的旨意就下了。


    如念深所言,皇帝厚賜了吳府的人,授楊金瑤以三品誥命,並且,由太子親自去吳府頒布旨意,這算是對這位把命都交給了朝廷,交給了皇族的臣子的無上的恩寵了。


    我也如前言,陪著念深一起去了吳府。


    吳彥秋現在落入黃河,生死不明,雖然人人都很清楚,在那樣水流湍急的堤口落水,能生還的可能幾乎為零,說是生死未卜,可人人都知道,是九死一生;但大家還是願意抱著那一線希望,吳府並沒有舉哀,更沒有擺設靈堂,所有的陳設還是和往常一樣,隻是邁進大門的那一刻,也能感覺到這一府中人的愁雲慘淡。


    我的氣息,甚至都在這一刻被壓得窒息了一下。


    念深宣旨的時候,楊金瑤並沒有出現,因為懷了身孕,又受到這樣的打擊,她不病也得病,家中的下人全部過來跪接聖旨,完了之後,管家才領著我和念深一起往他們夫人的房間裏走去。


    然後,我就見到了楊金瑤。


    雖然事先已經想到,她會有多憔悴,有多痛苦,但真正看到這個年輕的女子兩眼無神,麵色蠟黃的躺在床上,不管身邊的丫鬟怎麽勸,將湯藥遞到她嘴邊,她都一動不動,也不肯張嘴的樣子,我的心還是被狠狠的紮了一刀。


    丫頭的勺子微微一傾,湯藥沒有送進她的嘴裏,反倒沿著她的嘴角流淌下來,那丫頭急得低呼了一聲,急忙拿出手帕來給她拭擦,帶著哭腔道:“夫人,你別這樣,你喝點藥吧。”


    “……”


    楊金瑤仍舊毫無反應。


    看到這一幕,我的心裏也難受無比,倒是管家慢慢的走上去,輕輕說道:“夫人,太子殿下和顏小姐過來看望夫人了。”


    “……”


    我走過去走到床邊,輕輕的道:“金瑤……”


    她木訥的眨了眨眼睛,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著我。


    “金瑤,是我,我來看你了。”


    “……”


    “還有太子,太子殿下也來了,他也來看望你。”


    “……”


    她雖然看著我,但那雙眼睛仍舊是無神的,甚至連一點光都沒有,念深走到床邊,似乎還想要說什麽,可一對上那雙眼睛,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隻低著頭,輕輕的道:“吳夫人。”


    楊金瑤又轉過頭去,向著他。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久沒吃過東西,沒喝過水了,嘴唇都完全幹涸開裂,唇瓣微微的顫抖著,幾乎能夠看到血痕。過了許久,她突然對著念深輕輕的說道:“水流,急嗎?”


    念深一愣。


    下一刻,才明白過來,她在問什麽。


    這個時候,我看到他站在那裏,兩隻手拚命的捏著兩邊的衣角,手背上青筋暴起,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金瑤卻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仍舊仰麵望著他,問:“水流急嗎?”


    念深像是已經承受不住這一刻的壓力,抬頭看向我。


    我蒼白著臉,隻輕輕的對他點了一下頭。


    他必須要麵對。


    吳彥秋是為了救他而落水的,他不能連麵對吳夫人的勇氣都沒有,所有的一切,他是見證者,就必須給所有的人一個交代。


    念深咬了咬牙,終於開口吐出一個字:“急。”


    說完這個字,他像是已經拚盡了全身力氣,幾乎要虛脫一般的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如果楊金瑤再要問他什麽,隻怕連他也會崩潰。但這一句問完之後,楊金瑤反而沒有再繼續追問,隻是慢慢的又低下頭去。


    那纖長的睫毛蓋在她的眼睛上,像是一對鳥兒的翅膀,明明可以展翅高飛,但這個時候,卻和她的眼神一樣,泛著死氣,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實在難受,慢慢的彎腰坐到床邊,對著她無神的眼睛。


    “金瑤,你難受,就哭出來,或者罵人,摔東西都可以。”


    “……”


    “你不要這樣憋著自己。”


    “……”


    “孩子,全都感覺得到!”


    楊金瑤低垂著眼,這麽近的距離,我能看到她的臉色枯黃,是完全沒有血色,也沒有生氣的那種黯然,但即使這樣,也看不到她的臉上有淚痕,大概所有的眼淚,也隻能往心裏流,即使抬起頭來對著我的時候,那雙眼睛裏也沒有淚。


    隻有無盡的空洞。


    她輕輕的說道:“顏姐姐,你知道嗎,我哭不出來。”


    “……”


    “我也沒有力氣哭,沒有力氣罵人,摔東西。”


    “……”


    “我隻是一直在想他,從我遇到他那天開始,到他離開我去河南,每一天,他每一個樣子,我都在想,我要盡快,趁著我還記得,趁著他還沒有走太遠,把他所有的樣子都想起來,然後記牢。”


    “……”


    “不然,我怕將來,我就想不起來了。”


    “……”


    “那樣的話,我該怎麽辦?”


    看著她空洞的眼睛,聽著她茫然無助的話語,我隻覺得心如刀絞,也許她流不出來的淚,全都到了我的心裏,這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為吳彥秋心痛,還是在為眼前這個衷情的女人心痛,隻能用力的抓著她的手,淒然道:“金瑤,金瑤,為了孩子,你無論如何要挺下去,那是他留給你的,也是他的血脈,你要好好的保重,聽見了沒有啊!”


    相對著我的悲痛欲絕,她反而很平靜,隻是眼睛裏滿是血紅的影子,過了很久,對著我笑了一下:“我會的。”


    “……”


    “我一定會撐下去,等孩子長大,等他回來。”


    “……”


    “隻是,他不要太久都不回來,不要一直不回來。”


    “……”


    “不然,也許,我就會比他老了……”


    撐了那麽久,我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崩潰,抱著楊金瑤哭了起來,可她卻一直就那麽木然的坐在那裏,像一具沒有靈魂的人偶,她的悲痛,傳遞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身上,心裏,可她自己,自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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