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是不是已經去過舍身崖了?”


    隻這一句話,我已經全部明白過來。


    果然是她!


    真的是她!


    感覺到我的呼吸驟然緊繃,好像連目光都染上了火焰的溫度,要烙到她身上去了一樣,唐婷輕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沒錯,舍身崖上的那個菩薩廟,是我立的。”


    這一刻,我有點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


    長久以來困擾著我內心的謎題似乎快要揭開了,但卻驟然感覺自己的眼前更多了一些迷茫的陰霾,讓我不知該喜該憂。


    我看著她在燈光下顯得越發蒼白的臉龐,歎道:“果然是你。”


    她看向我:“大小姐猜到是我?”


    “我沒有猜到是你,我隻是一直在想,在尋摸,我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你。”


    “為什麽?”


    “立一座菩薩廟,所費不少,”我淡淡的說道:“哪怕尋常的大戶小姐,每月的月費也不可能支付得起的;況且,普通的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走不到舍身崖那種地方去。”


    她想了想,點頭道:“的確,這麽一想的話,西川還真的沒剩幾個人了。但是,我們幾個小時候一起的玩伴,她們家資也很豐厚,而且性情相近,都是爹娘管不住的,為什麽大小姐不猜是她們?”


    “因為我聽說,修那個菩薩廟的小姐受了傷。”


    我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她放在桌上的那隻機甲手臂。


    她自己也低頭看了一眼。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終於輕輕的說道:“沒錯,我的確是因為那一次意外,截除了手臂,後來才裝上了這隻機甲手臂。”


    我長長的吐了口氣。


    夜,更加深了。


    我和她圍著這一盞小小的燭火,就像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點清明一般。


    唐婷在沉默了很久之後,輕輕的說道:“大小姐,我不是有意要隱瞞你,隻是,我答應了別人要保密。”


    我說道:“那,已經到了現在了,唐婷,你應該跟我說清楚。”


    “……”


    唐婷抬眼看著我:“我想知道,大小姐是如何知道,什麽人修了那個菩薩廟,又是誰告訴你的呢?”


    我將我們在武隆購買鐵礦的事大致說了一下,也說到了輕寒中毒,我去舍身崖為他祈福時,遇到一個老樵夫,他跟我說的那個故事,唐婷聽完,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說道:“真是以訛傳訛,怎麽都傳成那樣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看著她說道:“既然是以訛傳訛,那到底是怎麽回事,當年發生了什麽,你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跟我說一遍!”


    她點了點頭,然後說道:“那個樵夫有一點說對了,我的確是去了舍身崖,也的確是為了我的婚事,但我可沒有他們說得那麽軟弱無能,也不是真的要從那裏跳下去。”


    “你的婚事?”


    我這才有點回過神來:“你家給你安排了什麽婚事?”


    唐婷的臉色微微的沉了一下,說道:“他們決定,要跟安家聯姻。”


    “安家?”我一驚:“安陽公子?”


    “對,就是他。”


    “……”我一時間又有些反應不過來了,腦海裏浮現出那個麵如冠玉,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的模樣,說道:“你對這門親事,不合意?”


    “嗯。”


    “……”


    我眨了眨眼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們兩都比我小好幾歲,小時候我也當過大姐頭,帶著他們廝混,十幾年沒見了,再見麵的時候,的確有一種看到金童玉女,一對璧人的感覺,照說他們倆家世相當,容貌年齡,無一不和,而且這幾年來幫助我的時候,幾乎都能看到他們兩並肩而立的身影,這真算得上是天設地造的一對了。


    她對這門親事不合意?


    我下意識的說道:“為什麽不合意啊?”


    唐婷看了我一眼,眉毛微微的挑了一下:“大小姐為什麽這麽問?”


    “我覺得,你們兩真的是……很般配。”


    “般配,那是別人看到的,未必是我心裏想的。”她輕笑了一聲,用有些玩味的眼神看著我道:“大小姐,我以為全天下的人都不懂,但大小姐一定可以明白我,怎麽連大小姐也這麽迂?”


    我被她說得啞然,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她說道:“我可是聽素素說,大小姐,你跟那位裴元修——你要跟他合離。”


    “是的……”


    “那就是了,大小姐可以離開自己不愛的,我為什麽不能拒絕自己不想要的?”


    “……”


    “我不想嫁人。”


    我更茫然了一些:“你,你是不想嫁給他,還是不想嫁人?”


    唐婷坦然的看著我:“我不想嫁人。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麽了?樂得自在呢。”


    “……”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原本隻是想要詢問菩薩像的事,卻沒想到從她的嘴裏問出了她那麽私密的問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而唐婷,她比任何人都要直接,也比此刻的我更坦然的笑了笑,然後說道:“不過,他們那個時候跟大小姐現在一樣,完全不能接受我的想法,甚至,我爹娘都想要逼迫我。”


    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我記得,他們是很疼愛你的。”


    “嗯,不過那個時候,似乎這一場聯姻很重要,所以他們也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我這才有些回過神來——聯姻。


    安家和唐家想要聯姻,這在西川其實是一件很大的事,尤其是,如果時間沒算錯的話,我記得輕塵曾經跟我說過,父親在他十八歲之後,似乎萌生了退意,開始將顏家,還有長明宗的事務交付給他,算起來,安家和唐家想要聯姻,就在這之後不久。


    我看向唐婷——也許作為晚輩,那個時候她也還年輕,或許不會太明白,但顯然,她家的長輩,和安家的老爺子對父親萌生退意這件事是很敏感的,父親一退,顏家家主就要交到輕塵的手上,而薛芊作為家主的母親,勢力比起做為夫人的時候又更膨脹了。


    所以,他們兩家應該是想要通過聯姻,增強己方的勢力,來維持西川的某種平衡。


    也是因為有這樣的目的,所以即使那麽疼愛女兒的唐家夫婦,也要對唐婷施加壓力,而不顧她自己的意願了。


    我接著問道:“那你去舍身崖之後,如何了?”


    她望著眼前的燭火,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其實我原本也沒什麽打算,那個時候太小了,隻知道生氣,氣急了,就在那裏哭了一陣,我並不是真的要去跳崖什麽的。”


    “嗯。”


    “後來,等我哭完的時候,天色都暗了下來,我記得,山上開始起霧了。”


    “然後呢?”


    “然後,我突然看到對麵的山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我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緊張的看著她。


    唐婷的臉色也變得有些緊繃了起來,即使那隻沒有生命的機甲手擺在桌上,似乎也在隨著她的心跳而微微的顫抖了起來,她說道:“一開始,我以為是霧氣,因為那個人影一身雪白,我以為是霧氣,看起來像個人影,可是過了好一會兒,那團霧氣都沒有散,反而越來越清晰。”


    “……”


    “然後,我覺得有點不對,就往前麵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個什麽。”


    “然後呢?”


    “然後,”她頓了一下,說道:“我看得太出神,失腳,跌了下去。”


    “啊?!”


    雖然知道她眼下就好端端的在我的麵前,但一聽到這話,還是把我嚇壞了,就連唐婷自己,臉色也驟然變得蒼白起來,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時候,臉上血色盡失,她打了個寒顫,才說道:“就是在跌下去的一瞬間,我才看清了。”


    “……”


    她抬眼看著我,眼角微微有些發紅:“是夫人。”


    “……”


    “是大夫人!”


    “……”


    “她一身雪白,像一個菩薩似得,站在山巔上。”


    “……”


    “那個時候,明明天色已經晚了,可我覺得,好像她全身都在發光!”


    “……”


    “大小姐,你知道我從小就經常往顏家跑,也時常見到大夫人,大夫人是我所見過的,最——最——”她自己有些結巴,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半晌才道:“最非凡的女人。”


    “……”


    “西川的人經常說,顏家大夫人美得像天仙,我倒不覺得,我覺得大夫人像菩薩。”


    “……”


    “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見到了菩薩。”


    我完全傻了。


    自從聽了那個樵夫說的“故事”,再在菩薩廟看到了那尊塑像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有過無數的猜測,也有過太多的妄想,可不管怎麽樣,我也沒有想到過,居然是唐婷在跌落山崖的一瞬間,看到了她——


    我的母親!


    真的是她嗎?


    我隻覺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快要僵住了,唐婷自己也非常的緊張,她抬眼看著我,這樣的冷夜裏,她的額頭上竟然滿是細汗。


    我吞了一口口水,問道:“那,接下來呢?”


    “……”


    “你掉下去了,又是怎麽獲救的?”


    唐婷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說道:“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必死無疑的,隻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突然從心底裏生起了一股力量。”


    “……”


    “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能死!”


    那一刻,我也像是經曆了她所經曆的,從懸崖上跌落,卻固執求生的信念在心底裏油然而生,唐婷咬著牙說道:“我拔出懷裏的匕首,狠狠的往崖壁上刺進去,想要穩住自己。”


    “……”


    “那一刺,匕首真的紮進了崖壁上的一條縫隙裏!”


    “……”


    “可是,我的手臂也被狠狠的折了一下,撞在了山壁上的一塊堅石上。”


    “……”


    “後來,匕首斷了,我又掉了下去。幸好,我用匕首刺進崖壁裏的時候減緩了一下,所以再跌落下去的時候,我又撞上了幾棵從山壁上長出來的樹,所以沒有被立刻摔死。”


    “……”


    “可我的手——”


    她說到這裏,低頭看了一眼那隻猙獰的機甲手,眼中慢慢的浮起了一絲冷意來:“他們找到我的時候,筋骨已經完全粉碎,再拖下去就難治了,隻能截斷了這隻手,後來,爺爺就給我造了這隻機甲手。”


    “……”


    “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沒有再逼我。”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已經是那麽久之前的事了,現在再要安慰她,我覺得唐婷這樣的女子是不需要的,我看著她的機甲手,看了一會兒,說道:“能在那樣的情況下,也固執求生,不肯放棄,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唐婷眨了眨眼睛,抬頭看著我:“我聽說,大小姐曾經在更難的時候,也沒放棄過。”


    我輕輕的搖了搖頭:“我放棄過。”


    她一愣,睜大眼睛:“什麽時候?”


    “天盛二年,皇帝曾經南巡過一次。當他從揚州回京的時候,也帶著我,”我有些淡淡的,比起唐婷說起自己當年九死一生的經曆時的緊張,我顯得淡然了許多:“在他的龍船過虎躍峽的時候,我——我跳河了,也是這樣,後來才遇見了劉輕寒。”


    “……!”


    說完這句話,我聽見唐婷大大的抽了一口冷氣。


    我抬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怎麽了?


    唐婷的臉色比剛剛還要凝重一些,她幾乎是瞪著我,說道:“同一天。”


    “什麽?”


    “同一天!”她說道:“皇帝在虎躍峽炮轟逆賊的船,跟我在舍身崖發生那些事,是同一天!”


    “……”


    “我也是回去之後,才知道這件事。但的確是在同一天發生的!”


    “……”


    我傻傻的看著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沒想到,我在虎躍峽那艘龍船上,也是在裴元灝的麵前躍身而下,決絕的想要了結自己和他的一切糾纏時,千裏之外的西川,舍身崖上,唐婷竟然也落下了山崖,而她看到了我的母親!


    這一切,是巧合嗎?


    我隻覺得腦海裏無數個相同的念頭在不停的湧起,仿佛在衝撞著我,我抬眼看著她,心跳如雷,說道:“唐婷,你能確定,那個時候見到的,真的是我的母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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