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我要留在這裏養胎,裴元修的臉色微微的動了一下。


    他轉頭看著我:“你要留在這裏?”


    我幾乎是帶著一點笑意的看著他:“可以嗎?”


    “……”


    他不置可否,隻是嘴唇微微抿起來,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沉默的看著我,眼神若有所思,而韓若詩已經攀在了他的胳膊上,輕輕的說道:“元修……”


    他回頭看著她。


    她的眼神中多少流露出了一點幽怨來。


    裴元修一看到這樣的她,倒也有些說不出話來,其實自從上路的這些日子,他們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因為我的胎兒不穩,脈象是散脈,但其實韓若詩的情況也並不能讓人很樂觀,畢竟也是懷有身孕,況且她的身體曆來不好,還跟著他們這樣奔波,尤其來到宋家之後,竟然還被章老太君當眾那樣奚落過……


    現在,她要去崔家,幾乎可以說是“避難”,又怎好阻攔?


    就在他沉默不語的時候,謝烽上前一步,輕輕的說道:“公子……”


    意思是有話要說。


    裴元修點了一下頭,他便湊到裴元修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這個人的氣息控製得極好,原本大堂裏安安靜靜的,這一桌人也都是緊挨著,可他的聲音硬是一點都沒有傳出來,隻有裴元修聽了,微微的蹙了一下眉頭。


    說完之後,他直起身來。


    而裴元修隻用眼角看了他一下,便慢慢的轉向了圓桌,大家頓時都看向了他。


    他卻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慢條斯理的伸出手去,拿起了桌上那隻斟滿了酒的酒杯,慢慢的舉起來,然後說道:“其實說了這麽久,這杯酒,大家還沒喝呢。”


    大家都是一愣。


    誰都以為他是立刻要做出決定,到底是去崔家還是宋家,誰知他卻是要讓大家喝酒。


    大家都有些回不過神來,但既然他已經開口了,周圍的人還是立刻都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紛紛舉起來。


    裴元修說道:“此次共襄盛舉,大家理應同心同德,不管發生了什麽意外,我還是希望在座的各位能齊心協力,畢竟,獨炫難成音,孤木不成林,我裴元修身邊少了你們任何一個人,都難成大事。”


    那些人聽到他的這番話,頓時臉色一沉,大家都紛紛站了起來。


    “公子……”


    “公子切莫這樣說。”


    “我們願隨公子上刀山下火海,絕不回頭!”


    ……


    雖然在座的所有的人都端起酒杯喝了下去,隻有我一個人默默的坐在那裏不動,抬頭看著他們每一個人,雖然大家的神情都有些複雜,但總算,場麵還是暫時穩了下來。


    想來,這也是裴元修該做的。


    他畢竟不是像韓若詩那樣的女流,他考慮的,也不是在誰的家裏受了什麽氣,在哪個地方呆得不順心,他要想的是如何將所有不和的勢力擰成一股繩,用這股繩來為自己扭轉乾坤開創局麵。所以不論崔家的怎麽挑,宋家的怎麽做,場麵上的話,他要說,場麵上的事,他要做,更不會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任何讓雙方顏麵有損的事。


    這,當然是一個成大事者要必備的素養之一。


    我神情凝重的看著他,而他喝完那杯酒,慢慢的放下酒杯之後,目光也轉向了我,卻什麽都沒說,隻是淡淡的一笑。


    從大堂外,驀地吹進了一陣冷風,我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


    |


    這一晚的晚宴,最終還是在他的授意下平靜的進行了下去,但我借口自己精神不濟,早早的離席,在臨走的時候,他還特地囑咐了謝烽,要將我送回到房間裏,讓花竹看著我睡下才能離開。


    等到房門關上,外麵的一切,就漸漸的湮沒在夜晚的風聲當中了。


    我,雖然也在酒席上喝了兩杯,這個時候被屋子裏燒的地龍冒出的熱氣一熏,人躺在床上就有些暈乎乎的了,雖然還想硬撐著想一想今晚從頭到尾發生的事,有沒有什麽是不在我掌握之中的,可是酒氣一陣陣的上湧,不由自主的就閉上了眼睛,陷入酣睡中。


    這一覺,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過了巳時。


    我伸了個懶腰坐起來,眨眨眼睛看著外麵的窗戶上透進來的明亮的光,光一照進眼睛裏,立刻就喚醒了我昨晚的記憶。


    頓時精神一振。


    不知道,現在外麵的人怎麽樣了。


    裴元修,又會做出什麽選擇呢?


    這個時候才有餘地,讓我仔細的回想了一下這幾天做的事,包括昨晚在酒宴上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雖然是有意外發生,但整體來說還在控製之中,我很清楚,崔家的人既然已經趕到這裏,韓若詩也已經在麵上發了話,不管他說了什麽,裴元修終究是要做出一個決定的。


    而擺在他眼前的選擇,其實也隻有這一個月。


    隻不過——


    即使這一切都是在我的計劃下進行,我仍然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夠一順到底,畢竟我要麵對的,是裴元修。


    想到這裏,原本經過一夜酣睡而疲憊盡去,輕鬆的精神又一次沉重了起來,不一會兒外麵的人就聽見我醒來的聲音,紛紛進來服侍我穿衣熟悉,我問站在門口的花竹:“公子和夫人呢?”


    花竹道:“公子和夫人,他們在準備。”


    “……”


    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看著她:“準備,準備什麽?”


    “準備走。”


    “……”


    花竹生怕我不明白似得,又補充了一句:“昨天晚上酒宴散了之後,公子沒有立刻吩咐,而是跟那個宋老爺去書房,兩個人談了大半宿,崔家的人都住在這邊。今天一大早,今天早上起來,公子就吩咐他們趕緊去準備,要啟程去崔家了。”


    “……”


    不會吧?真的這麽順利?


    一覺醒來,裴元修就真的要去崔家了?


    我一時間有些忐忑不定,但都是在心裏,臉上還是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淡淡的“哦”了一聲,等到早飯送來之後,我平靜的坐到桌邊準備吃東西,但心裏更嘀咕了。


    直到現在,除了我主動問花竹得到答案之外,還沒有人來通知我什麽。


    難道說——


    正想著,站在門口的花竹對著外麵輕聲說道:“公子。”


    我抬起頭來,就看見裴元修翩翩的走了進來。


    他換上了一身瑩白色的長衣,披著厚重的風氅,不知是不是因為花竹所說的,昨晚和宋懷義他們談到大半夜沒睡好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被這樣眼色的衣裳一襯,微微的顯出了幾分憔悴了。


    但他走進來看見我坐在桌邊吃東西,還是笑了一下:“剛起啊?”


    “嗯,”我點點頭,看見他走到桌子對麵坐下來,意思讓丫鬟們也給他盛一碗粥,是要在這裏吃,我便索性問道:“我聽說,是要準備離開宋家了。”


    “是的。”他點點頭,也並不問我是從哪裏聽說的。


    我抬眼看著他。


    他低頭吃了兩口,才感覺到我的目光似得,抬起頭來看著我,嘴角浮著一點笑意:“怎麽了?”


    我很坦然的看著他,問他:“你說怎麽了。”


    他笑道:“你是不是要問,我是要帶你一起走,還是把你留下來。”


    我說道:“我不該問嗎?”


    他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說道:“你既然已經說了不想走了,我怎麽會強迫你呢。”


    “……”


    “昨天我找了大夫來,他也說你現在的身體經不起舟車勞頓,雖然崔家的別院離這裏並不遠,可我也不想冒這個險。”


    “……”


    “況且,你好像很喜歡那個章老太君,跟她在一起,你的笑容都多了一點。”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還會提到章老太君。


    但更意外的是,他竟然真的就把我留在宋家,難道,他真的就一點都不提防我?昨天崔泰和崔堅成說的那些話,他真的一點都不懷疑嗎?


    我一時間還有些難以相信,我們這些人,懷疑是天性,也明白所有的得到都不會那麽輕易,所以,太過順利的進程反倒會讓我擔心。


    於是,我捧著手裏的半碗粥,久久都沒有吃下一口。


    他又說道:“不過——”


    果然,還是有問題的。


    我立刻抬眼看著他,他也看著我,柔聲說道:“我讓謝烽留下來陪你。”


    “……”


    “雖然現在看來,滄州城的局麵是完全被控製住了的,但戰場上的事難保,我也擔心裏麵的人會孤注一擲,甚至狗急跳牆。他留在宋家保護你,不管是滄州城裏的危險,還是其他什麽……的危險,他都能夠保你周全。”


    “……這,也好。”


    我平靜的答應下來,反倒有了胃口,吃了一點粥。


    就知道他不會將我一個人留在宋家,留一個謝烽在我身邊,不管是提防外來的危險,還是提防我,都夠了。


    這樣做,也的確是給足麵子的。


    他對著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早飯過後,他又單獨的跟我說了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等到小蓮過來催促,他便離開了。


    我沒有出門去送,說的是讓我好好休息,當然也是因為,我跟韓若詩再在這種情況下見麵,難免兩邊都不愉快,不如就免了。


    聽著遠遠的,大門外傳來車馬遠去的聲音,我站在長廊上,手扶著圍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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