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還沒回過神來,她又冷冷的重複了一句:“他想見你,還不過去嗎?”


    我下意識的道:“他醒了?”


    她的臉色更陰沉了:“你很高興吧?他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見你。”


    “……”


    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值得我高興的,但裴元修在這個時候醒來,卻讓我感覺到一點不確定的危險,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昏迷,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處理的,現在他在京城的局勢未定的時候就醒來,又會有什麽變數呢?


    不過我沒有猶豫多久,就在韓子桐已經非常不耐煩的眼神裏慢慢的走了出去。


    冷風一吹,讓我原本在屋子裏凝結的一點熱氣全都消散了。


    剛一轉身,就聽見旁邊的房間裏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似乎是韓若詩在發火,怒氣衝衝的叫罵著為什麽不讓她過去,韓子桐聽了,眼睛裏更是連最後一點暖意都沒有了,冷冰冰的瞥了那邊一眼,便轉身帶著我走了。


    我跟在她身後,很快就進入了東廂。


    這裏,其實我要比他們都更熟悉,一看她在前麵帶的路,就知道裴元修是住在最大的那一個房間裏,而就在我們剛剛走近的時候,就聽見裏麵傳來了一陣虛弱的,熾肺煽肝的咳嗽聲。


    “咳咳,咳咳咳咳——”


    那聲音震得人心裏都有些難受,韓子桐一聽,也顧不上我,急忙衝了過去。


    我的腳步反倒放慢了一些,慢慢的靠近那個房間的時候,就聽見裏麵謝烽說道:“公子,公子你好一點了嗎?”


    “咳咳咳……”


    他又咳嗽了好一陣,才氣喘籲籲的說道:“是誰這樣安排的?!”


    謝烽像是頓了一下,道:“公子,難道,這麽安排有什麽不對嗎?”


    “我問你,是誰這麽安排的!”


    聽著裴元修的話雖然還有些中氣不足,但卻帶著一點沉重,我的眉頭一蹙,腳步下意識的就停了下來,而謝烽也不敢再耽擱,急忙說道:“大體攻城的安排,是宋宣、鄭伯贏,還有其他幾位將軍都商量過的,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我們的人到了京城之後,應該還跟勝京的兵馬談了各自的主張。他們——他們,就不受我們控製了。”


    裴元修的氣都有些喘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道:“你的意思是——勝京的兵馬負責西路,是他們自己的主張嗎?”


    謝烽沉默了一下,隻能說道:“隻怕要等他們回來才能知道。”


    這一回,裴元修沒有再說話,隻是屋子裏喘息聲不停。


    韓子桐已經衝了進去,大概整個人都撲倒了他的床邊,焦急的道:“元修,你沒事吧?”


    “我沒事。”


    “你才剛醒,身體還很虛弱,千萬不能動氣動怒啊。”


    “……”


    “勝京的兵馬負責西路,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這個時候,裴元修好像已經不想再說話了,隻聽著滿屋裏都是他低沉的喘息聲,這個時候,我才慢慢的走到門口。


    他一抬頭,就看到了我。


    雖然屋子裏光線不太好,雖然他的臉色因為連日來臥病不起而顯得有些蠟黃憔悴,但一看見我,他的眼睛都亮了一下,滿目的焦慮仿佛也被風吹走了大半。


    他說:“輕盈,你來了!”


    韓子桐原本是半跪在床邊,一隻手還握著他的手腕,這個時候一聽見他開口,立刻就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得,頓時彈開了。


    他也沒有注意到韓子桐的異樣,隻靠坐在床頭,努力的傾身看向我:“輕盈。”


    我慢慢的邁進了房門,韓子桐退到了床邊的一角,顯得神情複雜的看著我一步一步的走進去,靠近裴元修的床,每一步,就好像踏在她的心上,讓她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眼看著裴元修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我身上,謝烽的眉頭皺緊了,下意識的說道:“公子,是不是有什麽不妥,要不要——”


    他的話剛出口,我就說道:“你醒了。”


    裴元修的目光閃爍著,還是看向了我。


    我說道:“你醒了就好,我正好,也有些話想要跟你說。”


    他的眼睛越發的亮了,雖然臉色還很憔悴,但那雙眼睛卻讓他整個人都活過來了一樣,他想了想,對謝烽他們說道:“你們先出去,我有些話,先跟輕盈說了,再交代你們。”


    謝烽皺了一下眉頭,但終究也沒能說什麽,隻轉身走了出去。


    韓子桐也出去了。


    大門關上,屋子裏原本有些消散了的暖意又慢慢的凝結了起來,我站在他的床邊,漸漸的就感覺到掌心出了汗,尤其是他熾熱的目光,比香爐裏騰出的熱氣更甚。


    他輕輕的說道:“我聽他說了,你受了委屈。”


    我淡淡道:“談不上。”


    他說道:“等進京之後,很多事情,我會處理的。”


    “……”


    原本看到他醒來,我的心情就已經非常沉重,而現在他的口氣,似乎一切都已經是盡在掌握,越發讓我感到壓抑,我皺著眉頭,終於說道:“若,你真的拿下京城,你會怎麽對待京城裏的老百姓?”


    “……”


    “那裏有那麽多人,還有宮裏,還有朝廷的那些官員,你怎麽怎麽對待他們?”


    “……”


    “還有……”


    聽到我說話已經帶上顫跡,他看著我,眼中也滿是關切,甚至不由自主的就朝我伸出一隻手:“輕盈。”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是眼中的哀傷擋都擋不住的往外流:“若是妙言受到了什麽驚嚇,若是她遇到了危險,那我——”


    不等我的話說話,他急忙說道:“你別急。我早就下過命令,不管攻城遇到什麽事,都不要為難城中的孩童。”


    “……”


    “況且,宮裏的人,我知道誰該留,誰不能留。”


    “……”


    “他們也絕對不會在我下令之前,就處決任何人的。”


    “……”


    “所以你放心,不管仗打成什麽樣,京城的孩童,都不會有事。”


    雖然信誓旦旦,但我知道,仗一打起來,刀劍無眼,那些人殺紅了眼,誰又顧得上眼前的是孩子還是什麽人?騎兵若是一進城,什麽都在他們的鐵蹄下被碾成齏粉。當初東州城被騎兵重創,箭如雨下,不是連他自己也受了傷嗎?誰又能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證呢?


    我說道:“如果我想——”


    我的話還沒完全出口,他就立刻打斷了我的話:“你知道,不可能的。”


    “……”


    “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能離開我的身邊。”


    “……”


    “我不能讓你有任何危險!”


    我的神情越發黯然,甚至有些站立不穩,慢慢的走到桌邊,伸手扶著桌沿,才能維持住自己站穩。


    他看著我,眼中透著溫柔的關切,若是平時,這個時候他大概早就過來扶著我了,但現在他自己也是虛弱得很,隻能勉強撐著身子看著我,兩個人這樣沉默了很久之後,他輕輕的說道:“輕盈,你知道我這一次為何會病?”


    “……”


    “的確,那一天你跟我說的那些話,針針見血,我不敢去麵對的所有的事,都被你一句一句的拆開,擺在我的麵前。沒錯,我不管有多少理由可以說服天下人,有多少理由可以說服自己,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身體裏總有一個人,他會出來告訴我,我做的這一切都不對,我做的這一切,都是錯。”


    “……”


    “輕盈,我不是不明白你說的那些話,隻是有些時候,我沒有選擇。”


    “……”


    “有些時候,我說服不了自己。”


    我抬眼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平靜的說道:“我想,任何人的身體裏,可能都有這麽一個人,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在自己以為最理直氣壯的時候,把自己的靈魂剝離開來,鮮血淋漓。”


    “……”


    “我以為,我早已經擺脫了那個人,可原來,他一直都還存在著。”


    “……”


    “因為,你又回來了。”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輕盈,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那個人,也是可以在我的靈魂裏,占上風的。”


    聽到他的話,看到現在這個情形,我覺得有點熟悉。


    仔細想了想,才回想起來,當初在吉祥村那個夜晚,他胸口中箭幾乎喪命,也曾經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他用自己的命,賭了我和他的未來。


    而現在——


    我不由的淡淡一笑。


    看見我的笑容,他的神情也多少有些無措,我平靜的說道:“裴元修,我不想再賭什麽了,我累了。”


    “……”


    “我這一生,除了在紅顏樓裏贏過一條命之外,其他的賭局,我幾乎就是一敗塗地。”


    “……”


    “裴元修,你自己身體裏的那個人,若是自己都不肯讓他活著,我作為一個外人,如何能插手?如果我能說服你,當初在嫁你之前,在成親之後說的那些話,也早該說服你了。如果你自己都不能說服你自己,那我,還能做什麽?”


    “……”


    “但是,如果這一次,那個人真的在你的良知裏占了上風,我至少,會尊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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