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這麽說了,我便也坦然,不做什麽偽善的麵孔,說道:“那麽,在我真的抓你去放血之前,你想好了嗎?”


    南宮離珠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往裏走。


    “進來吧。”


    “……”


    “外麵有光,我不舒服。要談就進來談。”


    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見我仍然站在門口,便似笑非笑的說道:“怎麽,難不成你現在還會害怕我了?”


    “……”


    我當然不是害怕她。


    過去是她高高在上,榮寵有加,一直壓在我的頭上,而現在,我們的身份似乎完全對調了,我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處處受人欺淩,朝不保夕的嶽青嬰。


    要說害怕,其實應該是她害怕我,害怕我真的把她抓回去放血才是。


    但是,看著她這個沉悶的帳篷,幾乎沒有一點光,我卻真的不太想走進去,並不是擔心她會對我不利,而是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好像,好像會失去什麽?


    我的心裏這一瞬間想過了很多,但南宮離珠卻隻是冷冷的看著我,說道:“若你不想跟我談,也無所謂。”


    “……”


    當然不是無所謂。


    輕寒的性命,當然不會是“無所謂”。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往裏走了一步,隻這一步人,從外麵踏進了帳篷裏,就立刻感覺到了裏麵那種森冷的氣息,而沉重的帳子在身後落下,立刻將光明也阻擋在了外麵。


    有些晦暗的光線裏,南宮離珠坐到了剛剛那個陰暗的位置,是她的床上,而我也慢慢的走到了她對麵的那張床邊,坐下。


    想來,這個畫麵,頗有些陰暗感。


    可是當我抬起頭來看向她的目光的時候,卻愣住了。


    因為,她那雙發紅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下微微的閃爍著,卻不是那種陰森冰冷的光芒,反倒,是滾燙的——淚光。


    我一蹙眉頭:“你——”


    “顏輕盈,”她突然開口叫我的名字,聲音卻有一種難以想象的空洞,好像不是從她的喉嚨裏發出的,而是從一個無底的幽深窟穴裏傳來的,我被她這樣的聲音叫得微微顫了一下,就聽見她說道:“你為什麽要出現呢?”


    “……”


    “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現,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莫大的諷刺……


    看著她通紅的眼睛,我想了一會兒,淡淡的笑了笑。


    現在的她看起來很熟悉,我想了想才想起來,曾經的我應該也有過這樣的時候,雖然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可我猜想,當初在揚州,裴元灝當著她的麵一掌將我摑倒在地的時候,我的神情,應該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個時候的她,看著我,就像是高高的雲端上的仙子,看著腳底的泥,她從來沒有把我當做過對手,甚至在我已經被打入大牢,受盡酷刑之後,還來看我。


    那個時候的她,滿心認為可以贏我。


    而多年以後,回頭看當時的我們,再看看眼下的我們,也許,真的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我也看了她一會兒,淡淡道:“南宮貴妃何必這麽說?”


    “貴妃……?”


    她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好像也被一根無形的針紮進了身體裏,她笑著,可笑容中卻仿佛帶上了淚水的鹹澀:“貴妃……我現在除了這個名號,還有什麽?我還有什麽?”


    “……”


    “顏輕盈,我一無所有了。”


    “……”


    “而你,不管你再說自己不在乎,你已經什麽都有了,皇上的心裏是你,元修的心裏是你,你還有一個孩子,一個那麽懂事,那麽美好的女兒。”


    說到妙言,我的心裏也柔軟了一下。


    而她,目光閃爍著,好像整個人也在隨之劇烈的顫抖:“你還有一個劉輕寒,一個為了你,什麽都能付出的男人。”


    “……”


    “顏輕盈,你憑什麽?”


    “……”


    “你憑什麽什麽都有了,你憑什麽,我想要的,你都得到了?”


    她越說越激動,甚至那隻攥成拳頭的手還在不斷的用力,即使光線晦暗,我也能看到她的手背上暴突起的一條一條的青筋。


    我以為這些日子,她已經要想通了,至少對一些事情,她已經能平靜相對的,卻沒想到,她居然還是這樣的激動。


    這個時候,我反倒更冷靜了。


    我看了她一會兒,淡淡的笑了一下:“是嗎?原來你以為我什麽都有了。可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她微微一怔。


    我說道:“我想要——想要一個幸福的家,不論貧賤富貴,我希望父母雙全,他們都能在我的身邊,愛我,護我;我希望能自己養活自己,刺繡也好,紡織也好,哪怕是一個小生意,至少是屬於我自己的;我希望能嫁給一個好男人,我願意跟著他,夫唱婦隨;我想要一個可愛的孩子,我陪著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等她長大了,再為她挑選一個合心的夫婿,送她出嫁……”


    我越說,她的神情越沉重。


    而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那雙通紅的眼睛,認真的道:“我要的多嗎?”


    “……”


    她沒有說話,就算說話,我也知道,她隻有一個答案。


    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再這世間最尋常的生活而已。


    我笑了笑:“可惜,老天不太眷顧我,我的母親,親緣寡淡,我的父親——也早就離開了我;我活到這個歲數了,一點屬於自己的事業都沒有,雖然看起來富貴,但不過是個被人養活的米蟲而已;我的女兒,她從小就離開了我身邊,這麽多年了,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甚至——她患失魂症的時候,還叫你做娘!”


    “……”


    “至於你說,裴元灝和裴元修,是,他們心裏有我……”


    說到這裏,我的眼中湧起了一點滾燙:“可那又如何呢?”


    “……”


    “他們兩個人都是權傾天下,我跟他們一場,卻連一個好一點的身體都沒落下。”


    “……”


    “南宮離珠,當初你和皇帝將我關進冷宮,兩年多,我直到現在,腸胃都是壞的,一個月裏,我隻有兩三天的時間能有好胃口;而裴元修——我今生,隻能有妙言這一個女兒了。”


    她猛地一顫,抬頭看向我。


    我看著她,平靜的說道:“你覺得,我能比你好多少?”


    “……”


    “我說這麽多,其實這些話我原本不想說的,因為都已經過去了,我自己都懶得去想。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所謂的——我什麽都有了,但那是我不想要的。”


    “……”


    “我想要的那個男人,他的命,在你的手上!”


    “……”


    “你,能救他嗎?”


    南宮離珠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她看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突然說道:“這些日子,我跟妙言公主朝夕相處,她跟我說了很多,我也聽了很多,她真的是一個好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


    這句話,似乎不應該一個外人對我一個母親這麽說。


    但我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便沒有說什麽,隻看著她。


    “我才知道,原來這孩子,還有過那樣一段苦戀。”她輕笑了一聲,抬頭看著我:“你們母女兩,竟然會喜歡上同一個男人。”


    我的臉色慢慢的沉了下去:“你覺得好笑嗎?”


    她隻輕笑了那一聲,但眼睛裏卻並沒有什麽笑意,相反,她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睛上,竟然透出了一點哀傷:“我隻覺得那孩子可憐。”


    “……”


    “大概,這也是我的報應。那個時候,我想要傷害你的孩子,而現在——”


    說到這裏,她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我的眼睛也發紅。


    這,的確是我跟她之間最沉重的心結,不是裴元灝,不是裴元修,而是我的女兒,而她這一生最深重的傷,大概也是不論如何期望,都不可能做母親了。


    她的鼻息濃重,抽泣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你知道你的女兒,其實還在喜歡著劉輕寒嗎?”


    “……”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抬頭看著她。


    她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道:“你知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對一個人心動,有的時候隻是瞬息的碰撞,有的時候,是一種天長地久的默契。其實對一個人心死也一樣,有的時候,可能一輩子,都難以忘記一個人,但如果他做了一件足夠讓你放棄的事,死心,也就是一瞬間。”


    “……”


    “輕寒他,他至少沒有做任何讓人對他失望的事。”


    “……”


    “所以妙言難以忘記他,是正常的。但她很坦然,我很放心,我知道,我也希望,時間可以慢慢的消融這份感情。”


    “……”


    “我的女兒,她會有比我更好的人生的。”


    南宮離珠又歪著頭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但她,可能未必是這麽想的。”


    我眉心一蹙:“什麽意思?”


    她說道:“這些日子,她為了說服我留在武威,現在又跟到這裏來,你知道她跟我說了些什麽嗎?”


    “什麽?”


    “她說,她這一生都很難忘記她的三叔,她也許會記得這個男人,一輩子。”


    “……”


    “但是,她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因為劉輕寒愛的是你,她的母親。”


    “……”


    “她又說,她還是希望你們能夠在一起,因為你們兩,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


    “……”


    “她甚至還說,如果你們兩因為她而心存芥蒂無法在一起,她寧肯永遠都不見你們,也希望自己的母親,自己心愛的三叔,可以得到幸福。”


    我隻覺得這一刻,所有的思緒都斷了。


    我沒有想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妙言會有這樣的想法,甚至將她的想法告訴了南宮離珠。


    的確,裴元灝當初開給輕寒的條件就有這一條,甚至輕寒自己也明白,若妙言不能接受,我和他是暫時不能在一起的。


    可妙言,她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甚至,寧願永遠不見我們!


    在我呼吸都變得急促,甚至有些難以控製心跳的時候,南宮離珠慢慢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朝我走過來。她一邊走一邊說道:“原來這個世上,有一種愛人的方式,是成全,可憐我這麽大了,竟然還要一個孩子來把這個道理告訴給我聽。”


    “……”


    “她都能做到,可我,卻一直在爭奪,爭奪一些——早已經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就像剛剛走進這個帳篷時的不安,這讓我掌心都出了冷汗,我下意識的捏了身下那張床上的褥子,很快,床褥也被我掌心的冷汗浸濕了。


    這個時候,她走到了我的麵前。


    帳篷裏的光線原本就非常的晦暗,更有一道濃濃的陰影投在了我的身上,讓我一瞬間有一種陷入永夜,難見光明的錯覺。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我也沒有想到,我的女兒會有這樣的想法。”


    “……”


    “看來,我這個母親做得不夠好。因為女兒越懂事,母親越不合格。”


    “……”


    “這些,我將來都會補償她。現在我隻想要知道,南宮離珠,你能不能救救輕寒?”


    “……”


    “眼下,這件事對我才是最重要的。”


    南宮離珠低頭看著我,雖然離得那麽近,但我覺得我說的話一句她都沒有聽進去,她隻陷落在自己的思緒裏,那雙發紅的眼睛幽深得讓我覺得可怕。


    她說道:“你的女兒教會了我,愛一個人,未必一定要得到他。成全他,看著他幸福,才是愛他最好的方式。”


    “……”


    “我現在,想要成全他。”


    我隻覺得呼吸都難以繼續,看著她的時候,全身都在微微的抽搐著。


    她也感覺到了我的緊繃,伸出一隻白皙如玉的手輕撫著我的肩膀,用溫柔得幾乎不真實的聲音說道:“他曾經愛過我,我知道他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所以我知道,他現在愛著的人,是你。”


    “……”


    “他是真的愛你的。”


    “……”


    “顏輕盈,你回到他身邊去吧。”


    “……”


    “隻要你回頭,我就拿我的血,去救劉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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