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冷翠踩著過年的尾聲,趕上春天的腳步。江南的春天來得真早,她剛剛離開了殘雪晨霜,卻不知不覺的看到新綠在枝頭吐芽。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這就是江南可愛的初春。


    等到她彎進山區,離開江淮,已經是淡淡的三月天,桃紅李白,杜鵑滿山。對旅人來說,這真是一個可人的季節。


    但是,她開始有了新的煩惱。


    餘婆婆告訴她的“皖西、百花穀”,簡直就無從找起。


    皖西,是多大的一個地區,在這一大片包含幾百裏的地方,去尋一個名叫“百花穀”的地方,不是一件容易事。


    當初餘婆婆交代本來就不清楚,而她又沒有機會問個仔細,即今可以問得詳細一些,鄭冷翠也不會再問。有一個地名給你,還不能找到,對一個闖蕩江湖的人來說,那是恥辱。


    但是,如今鄭冷翠已經在山區裏轉來轉去走了一個多月。山中的花兒都要謝了,還沒有找到百花穀,她開始有些急了。


    這天,鄭冷翠騎著馬,所有的衣服和財物都捆紮在馬背上,輕便的單衣,曬著暖暖的太陽,緩緩的走在一條不算小的沿山腳開辟的道路上,人覺得有一份慵懶。


    眼看前有幾間房屋,門前高挑著一個酒簾,上麵寫著五個大字:“醉裏乾坤大”。來到近前,果然是一家酒店。


    這裏不是市集,路旁開酒店倒是少有。


    而且,這間酒店卻也不是一般三家村的小野店,路過的旅人坐下來喝個大碗茶,啃個大炊餅,躲過中午熾熱的陽光,趁著天涼趕夜路,那樣的野店是簡陋的。


    這間酒店著實有些氣派。


    敞開的排門,門頭上黑漆飛金大招牌:楓腳樓,名字很別致,而且還有幾分雅氣。


    進門左手一溜紅油座頭,右手是一排三隻大酒缸,沿挨著酒缸是櫃台,裏麵是灶爐。


    這不是歇腳打尖的時刻,也不是晚上宴客飲酒的辰光,店裏一派冷清。


    鄭冷翠忽然有一種想歇歇的感覺,下馬甩韁,店裏立刻有人出來接住韁繩,笑臉相迎,問道:


    “女客官,是飲酒?還是等人?”


    鄭冷翠沒有理會,逕自走進店來,隻交代了兩句:


    “馬不要卸鞍,喂上草料就好。”


    那意思是說坐不了多久就要離去。


    鄭冷翠進得店來,選定靠近門口座頭坐下,解下頭上的紫花巾,露出一頭烏黑光亮的頭發,配上姑娘今天穿的一身黑色褲褂,讓人感覺到一分眼俏,有道是:“若要俏,一身皂”。鄭冷翠又有一張細白光潤的臉龐,如此對襯之下,越發的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個酒店大概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秀麗的女客人,大家的目光,無論遠近,都盯在鄭冷翠的身上。


    這時候過來一個堂倌,很恭敬的哈著腰問道:


    “請問女客官要用點什麽?”


    說實話,鄭冷翠壓根兒沒想到進店來是要做什麽?如果沒有什麽理由,那是一時的慵懶,坐下來歇歇腳,就這樣進了門。


    如今一問,她怔了一下,隨口說道:


    “給我沏一壺好茶。”


    堂倌立即回頭喊了一聲:


    “上等毛尖一壺。”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仍然在彎著腰,陪著笑臉說道:


    “小店在這百裏方圓,以綠豆燒馳名。雖然是村醪,卻有老酒的甘醇。女客官今天路過此地,算是小店與女客官有緣,何不小酌幾杯,要不然日後想到路過楓腳樓,竟然沒有喝這裏的綠豆燒,豈不是小店一件憾事?”


    一個跑堂端菜送酒的夥計,居然口齒這般伶牙俐齒,鄭冷翠不由的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青頭皮,油辮子,大約三十來歲,一件鑲著黑色雲邊的青衣,腰間係了一條黑色板帶,長得有幾分清秀,如果不是他肩上搭了一條白抹布,很難讓人想到他是跑堂的堂倌。


    鄭冷翠剛一遲疑,那人又緊接著說道:


    “楓腳樓的鹵味,遠近馳名,女客官如果不餓,品嚐一下也好!”


    鄭冷翠有些厭煩,又有一點盛情難卻的感覺,於是便點點頭說道:


    “一壺酒,一碟鹵味。”


    那人又是一再躬身。口裏說道:


    “謝謝客官賞臉!”


    他剛要轉身高叫酒菜,鄭冷翠忽然問道:


    “我要打聽一件事。”


    堂倌立即陪上笑臉說道:


    “請盡管吩咐,在這百裏方圓人和事,大概沒有不知道的。”


    鄭冷翠問道:


    “你知道百花穀在那裏?”


    那人一聽頓時眼睛一亮,立即問道:


    “女客官,你要到百花穀找什麽人?”


    鄭冷翠倒被問得一怔,她實在不知道百花穀有誰?她隻是要在百花穀找一株年深月久的黃杜鵑,和一叢老蘆薈。百花穀到底有什麽人,她是一概不知。


    她心裏一轉,便接著說道:


    “如果你知道,告訴我就可以了,至於我要找的什麽人,這個你就不必管。”


    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是!是!是!小的意思是說,女客官你找百花穀問我就問對了人。女客官小酌兩杯之後,我送客官前往百花穀。”


    鄭冷翠覺得這人殷勤得有些過份,讓人覺得有些討厭,便揮手說道:


    “用不著你送,隻要告訴我百花穀在那裏就可以了。”


    那人倒也見風轉陀,一見鄭冷翠臉色不好,立即退了幾步,躬身說道:


    “是是,待回頭寫在紙條上,女客官可以自行前往。”


    他這才轉身高喊著:


    “上等綠豆燒一壺,鹵菜一盤。”


    也就知趣的走開,不再在身旁囉嗦。


    少時,茶先到。另外有一位小夥計,恭恭敬敬端上來,盤子裏一壺茶,一隻白瓷青花的茶盅,看在眼裏,讓人舒服。有道是深巷賣好酒,沒想到這樣的鄉道路旁,還有這樣講究的茶具。


    小夥計站得遠遠的,雙手把壺,倒上一盅,清香四溢,未喝已知道是好茶。


    小夥計退開以後,鄭冷翠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冽,十分可口沁人,讓鄭冷翠有了好感,心情也隨著這一壺好茶,為之開朗起來。


    不論是如何精明的人,總免不了有失算的時候。鄭冷翠為人冷靜、細密,警覺性高,所以她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家,單身闖蕩江湖,而無所畏懼。


    但是,人畢竟是人,人有人的情緒。鄭冷翠在漫無頭緒找了一個多月,找不到百花穀,內心承受壓力之重,使她陷入了情緒的低潮了,今天偶然的機會有人知道百花穀,盡管她外表沉著,也禁不住內心歡欣,警覺就放鬆了。


    再加上這是一個沒有名氣的地方,也不會有仇家,恐怕連個江湖人物都沒有,也就不必將自己的情緒崩得那麽緊。


    楓腳樓的酒,確實甘醇,喝了一口以後,就忍不住再喝第二口、第三口。


    當她拿起筷子夾鹵味的時候,她發覺原先招呼她的堂倌,靠著大酒缸,臉上露出邪僻的笑容,一副賊忒忒的樣子,直望著她。


    鄭冷翠心裏一動,放下筷子,端起酒壺,聞了一下,厲聲問道:


    “你們在酒裏麵……”


    那人笑嘻嘻的說道:


    “對!你說對了!我們在酒裏下了藥,任憑你是鐵打的金剛……”


    鄭冷翠聞言大怒,喝道:


    “混帳東西!你是在找死!”


    站起來就要過來拿人。


    她不站起來倒還罷了,剛一站起來,頓時天旋地轉,立足不住,人向前一栽。


    就在她栽倒在地上的時候,她仿佛還聽到遙遠的笑聲,很遠、很遠……終於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忽然鄭冷翠感覺一陣冰冷,她一陣顫抖之後,恢複了知覺,她的第一個感覺是有人用冰冷的毛巾為她敷麵。


    她睜開眼睛一看,四周漆黑,她不自覺的跳起來,脫口說道:


    “我現在那裏?”


    她這樣自然脫口一句話,沒想到立即有人回答著說道:


    “你在百花穀的地窯裏。”


    鄭冷翠大驚,快速退後一步,緊靠上牆壁,定睛看去,不遠處有一個人站在那裏。若論平時,就算是再黑的夜裏,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此刻她顯然沒有那樣精氣神。


    她立即沉聲問道:


    “你是什麽人?”


    對方聲音很年輕。說話很平靜,說道:


    “一個路見不平的人!”


    鄭冷翠禁不住“啊”了一聲,她抬起手來輕輕捶著自己的頭說道:


    “是了,我是被店家暗算,在酒裏下了藥,昏了過去。我又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說道:


    “這裏是百花穀的地窯,他們迷昏了你,將你送到這裏來,等候百花穀的老板娘來見過你以後,就給你服一種強烈的迷藥,讓你失身,然後就聽他們擺布了。”


    鄭冷翠疑問道:


    “百花穀的人怎麽會做這種事!”


    那人說道:


    “百花穀是梅縣有名的妓院,他們就是用這種方法來管製受騙受拐的婦女。”


    鄭冷翠聞言大怒,叫道:


    “豈有此理!……”


    她立即恢複了平時的冷靜,改變了語氣對那人說道:


    “對不起,我應該先向尊駕道謝,如果不是尊駕救了我,回頭我的下場就不堪想像了!”


    那人說道:


    “麻煩危險是會有,但是也不見得糟到失身的地步。因為一旦灌醒你以後,他們就要開始遭殃了!因為你隻要一醒過來,憑他們所有的人,也不能螳臂當車。”


    鄭冷翠突然問道:


    “尊駕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那人說道:


    “楓腳樓我到晚了一步,要不然也不會鬧到這種地步,主要還是聽到他們說話,就自然知道他們的用心了。”


    鄭冷翠這時已經恢複了平常功力,她看到對麵站的是一位年輕人,光頭沒戴帽子,一襲長衫,看上去是位斯文人,可是聽他說話,卻又有江湖人的老練。


    鄭冷翠說道:


    “多謝恩公……”


    那人說道:


    “我姓花,第一,我沒有那麽老,這‘公’字實在離我很遠。第二,我對你談不上恩,我說過以你的身手,隻要一旦醒過來,百花穀的人在你麵前隻是一群老鼠,他們的卑劣陰謀不會得逞。老實說當時我沒有出手相幫,是想看看他們無緣無故找你麻煩是為了什麽。如果早些動手,至少你不會在地窯裏受半天罪,所以你不罵我已經是不錯了,還談什麽恩,那真是是非不明,這種事我不能做!”


    他說話不疾不徐,十分流暢,而且聽起來風趣,讓人有好感。


    鄭冷翠說道:


    “如此說來我隻能稱你花大哥了。花大哥,我們總不能整夜守在地窯裏說些無關宏旨的話吧!現在我們……”


    那人說道:


    “鄭姑娘……”


    鄭冷翠奇怪問道:


    “你知道我姓鄭?”


    那人說道:


    “人在麻醉昏迷的時候,往往會自言自語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你說:惹翻了我鄭冷翠,我會殺得一個不留!”


    鄭冷翠不好意思說道:


    “真是糟透了!看來我根本就是江湖上一個雛!”


    那人說道:


    “那也不見得,再老練的老江湖,也有失算的時候。現在且不說這些,鄭姑娘,如果你信得過,或者不嫌棄,就請到我寒舍小憩,再作以後的打算。”


    鄭冷翠說道:


    “打擾花大哥了!不過……”突然一眼殺氣騰騰而起。


    那人接口說道:


    “有一口氣憋不下去是吧?”


    鄭冷翠長長的籲了口氣說道:


    “算了吧!正如花大哥說的,跟這些人沒有什麽好計較的。”


    那人笑笑說道:


    “那也不見得,有人會自動送上來讓你消氣。這些人也談不上知所警惕,還是要給他們一點教訓。再說,你的包裹寶劍,總得拿回來!”


    鄭冷翠也聽到了有人從遠處朝這邊走過來,而且腳步聲紛遝,還不止一兩個人。


    鄭冷翠對自己的聽力很有自信,這些人至少還在四五十步開外,而姓花的卻能更早聽出來,那應該是更遠。


    她不覺說道:


    “花大哥,你真的是好聽力,練過‘天耳通’的禪功?”


    那人笑笑說道:


    “我沒有那份功力,隻是……唉!留到以後再說吧!人已經來了,該讓你出出怨氣了!”


    一群人已經來到了地窯出入口處,掀開地板,有人提著馬燈在前麵拾級而下,後麵跟著五個人,當中有一個是女的。


    一共有兩盞馬燈,將地窖裏照得通明。


    走在前麵的人一看到鄭冷翠雙手叉腰站在那裏,滿臉寒霜,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腳下頓時倒退了一步,口中說道:


    “她怎麽會……”


    這會工夫後麵的五個人已經一字排開。


    當麵提馬燈的就是楓腳樓那小子,另外一個是黑凜凜的大漢。


    排開的五個人,當中站著一位女的,約五十多歲,頭上戴著鑲珠子的護額一直蓋到耳朵上,露出腦後的金步搖正在晃動,臉上有厚厚的脂粉,一雙三角眼,透著邪僻也露著凶光。


    闊邊寬袖綢布襖,大褲腳腰間露出繡花的紅汗巾,一雙大腳穿著灑花雙鼻梁的棉鞋。


    在她的兩邊,是四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個個腰纏黑板帶,不知道攜帶著什麽東西。


    那女的看了一會鄭冷翠,回過頭來叫道:


    “小五,你過來!”


    那提馬燈的小子立即應聲走過來,剛叫一聲“老板娘”!


    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這一掌摑得不輕,那小子腳下一個蹌踉,幾乎摔倒了。


    他捂著臉,嘴角已經流出了血水,他十分不解的叫道:


    “老板娘,我是照你的吩咐做的,至於她為什麽會醒過來?這也不幹我的事。不過諒她也跑不出去的。”


    那女的冷笑說道:


    “我打你這個糊塗蛋,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懲罰你的招子不亮,虧你還在外麵混!”


    她說著話,滿臉含笑對鄭冷翠說道:


    “姑娘,對不起!這是個誤會,怪隻怪我們的人沒有眼睛,不識真人,讓你在地窖裏受了一夜的苦。如果說我要在百花穀擺一桌酒向你請罪,想必你也不會接受。這樣吧!……”


    她一擺手,吩咐著:


    “把姑娘的包裹拿來,還有給我準備一份禮物向姑娘賠罪。”


    她的旁邊立即有人靠近低聲叫道:


    “老板娘!”


    那女的怒斥道:


    “叫你們去拿東西,你還在囉嗦什麽?誰敢不聽我的話?”


    沒有人再敢講話了,立即有人跑上去,想必是拿東西。


    鄭冷翠一聲不響的站在那裏,冷冷的看對麵的一舉一動。


    那女的仍然滿臉帶笑說道:


    “姑娘,你當然不願意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叫金三娘,是百花穀的老板……”


    鄭冷翠冷冷突然插口說道:


    “你平日都是用這種方法來騙拐良家婦女?你一共做了多少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說!”


    金三娘還沒有來得及答話,她的身旁有一個年輕人大聲喝叱道:


    “你他娘的是什麽東西,敢這樣跟我們老板娘說話?”


    他人在說話,腳下向上搶了一步,拿起腰間黑板帶一抖,一條亮晶晶的鐵鏈子,照準著鄭冷翠砸過來。


    金三娘站在那裏並沒有講話。


    鄭冷翠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隻見她右手一抬一抓,砸下來的鐵鏈子已經落入她的手中。也沒有看到她如何使勁,那拿鐵鏈子的年輕人整個身子飛了起來,“叭噠”一聲大震,摔在地上,爬不起來。


    幾乎就與拿鐵鏈子的同時,另一個人也是一摸腰間黑板帶,抽出一柄一尺多長的匕首,兩麵開口,像是水裏兵刃鵝毛刺。二話不說,整個人撲過來,匕首刺向鄭冷翠的前胸。


    鄭冷翠仍然是不閃不讓,一抬手,抓住匕首一折,“哢嚓”一聲,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那人還沒有來得及尖叫,鄭冷翠左掌箕張,正好迎著那人的臉,“啪”的一聲響,那人滿臉開花,一屁股跌落在地上。


    金三娘沒有驚惶之意,反而微笑說道:


    “他們有眼無珠,罪有應得。隻是姑娘手下留情,他們應該十分感激。不過……”


    她似乎是故意的頓了一頓,然後望著姑娘笑道:


    “姑娘是高人,當然見解就不同於一般,我金三娘才敢多饒口舌向姑娘說明。不錯,百花穀是個下流的銷金窟,有許多女孩在這裏賣笑為生,但是,姑娘可曾想過這是個最古老的行業,幾千年來,人人唾棄,幾千年來,依然存在,為什麽?”


    她笑了笑。


    “凡是禁之不絕,唾之不亡,姑娘,這就不是‘下流卑汙’這些字眼所能概括一切的了,至於是不是拐騙良家婦女,我說沒有,姑娘當然不信,不過,如果我金三娘是真的這樣,江湖上正義之劍早已斬下我的頭,我的話到此為止。”


    這時候有人拿來了鄭冷翠的包裹,放在鄭冷翠的跟前。


    金三娘說道:


    “包裹確實打開過了,裏麵的東西,可沒敢動一分一毫。當然,我想送給姑娘任何東西表示謝罪,姑娘一定不屑一顧,有一樣東西縱使姑娘不要,我也要誠心相送。”


    她對身旁的人一點頭。


    立即有人快步走過去,伸手拎起那個叫“小五”的衣領,右手向前一伸,隻聽見小五一聲苦嚎,血流滿麵,那人挖掉小五的兩個眼珠子,攤在手裏,伸到鄭冷翠麵前。


    金三娘淡淡的說道:


    “小五有眼無珠,開罪姑娘,就是這個下場,我們並不敢請姑娘原諒,隻是讓姑娘知道百花穀是個有是非的地方,不敢過於為非作歹!”


    鄭冷翠單腳一挑,包裹飛起,她抓在手裏沒有說話,隻是從包裹裏拿出一瓶藥,倒出兩粒,先給伸手的那人,說道:


    “這藥治不好眼睛,但是可以止血療傷。”


    她又拿出一錠金子,約有二十兩重,丟在地上說道:


    “失去雙眼的人,請個人照顧吧!”


    她大踏步走上地窖台階,對金三娘這群人根本不看一眼。


    倒是金三娘在身後說道:


    “姑娘武功好,心地好,金三娘有幸認識姑娘一麵,雖然隻是一麵,也是緣份,不能留下尊姓大名嗎?”


    鄭冷翠說道:


    “我姓鄭……”


    說著話,人已經走到地窖外麵。


    金三娘跟在後麵叫道:


    “鄭姑娘,你的馬就在院外係在樹上,希望你下次能夠再來楓腳樓,我一定竭盡至誠招待姑娘,以贖今日之罪。”


    鄭冷翠走出院外,果然有兩棟樹,她的坐騎是鞍韁俱備,係在樹上。


    她解開韁繩,認鞍上馬,這才發現就在她的右手邊,連接著院子,有一座樓房,此刻燈火通明,一片輝煌燦爛,裏麵弦歌四起,笑語喧天。


    再看這座樓的正門,有四盞大燈,門前人來人往,有不少穿紅著綠,珠翠滿頭的年輕姑娘在迎送客人。


    樓門正中掛著一麵紅漆飛金的大招牌“百花穀”。


    鄭冷翠有些沮喪,輕輕的歎了口氣,一帶韁,繞離了百花穀,趁著夜色,踏上道路。


    她沒有在城裏停留,催動坐騎出得城來,大約五裏遠近,有一座涼亭,她還沒有下馬,看到涼亭外係著馬,涼亭裏站著一個人,滿麵含笑,迎向鄭冷翠。


    鄭冷翠勒住韁,隻一怔,便自飄身下馬,快步走向說道:


    “是花大哥嗎?”


    涼亭裏沒有燈光,但是,憑著外麵的星光月色.也比地窖裏看得清楚,麵前站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子,身穿一件長衫,看上去十分瀟灑,年齡不過廿四、五歲左右,人長得十分英俊,尤其是一雙明亮的眼睛和一個挺直的鼻子,讓人印象深刻。


    那人笑著說道:


    “鄭姑娘!我正是花無影!”


    鄭冷翠重複了一句:


    “花無影?”


    花無影笑說道:


    “對不起,在地窖中忙著說明當時情況,沒有說出姓名。”


    鄭冷翠“啊”了一聲說道:


    “金三娘來時,花大哥你怎麽不見了呢?”


    花無影說道:


    “地窖裏有一處通氣口,我就出來了,不過金三娘說的一切,都聽到了,我真沒想到她居然還是個人物,無論說話做事,非但有三分豪氣,而且不俗!”


    鄭冷翠有些意外問道:


    “花大哥,你欣賞她嗎?”


    花無影說道:


    “談不上欣賞,一個妓女戶的老板娘,能知道幾分道理,倒是難得。我覺得金三娘比起廟堂之上那些袞袞諸公,倒是可敬多了!”


    鄭冷翠倒忍不住點點頭。


    花無影說道:


    “她唯一讓我難過的是,她不應該將一個妓女戶取了一個不相稱的名字。”


    鄭冷翠不了解花無影說這話的意思。


    花無影繼續說道:


    “百花穀是百花齊放、繁華似錦的好地方,豈能是一個供人追歡取樂的所在?”


    他笑了笑。


    “不過,也有值得稱許的地方。”


    鄭冷翠有些不解,脫口問道:


    “稱許?還有值得稱許的地方?”


    花無影笑道:


    “如果不是她把自己經營的妓院叫做百花穀,鄭姑娘不會在楓腳樓歇腳,就不會自己失神而中了對方暗算,我就不會有機會認識鄭姑娘。所以,我說金三娘擅取百花穀的名字,是值得稱許的事,或者說是我應該感激的事!”


    鄭冷翠似乎很能接受花無影這種風趣的說話,微笑以對,並沒有說什麽。


    花無影上前牽住鄭冷翠的韁繩,讓鄭冷翠上得涼亭坐定,他再從自己的馬背上取下一隻皮囊和一包油紙包紮的東西。


    他舉了舉手中的皮囊和油紙包笑著說道:


    “楓腳樓的酒和鹵味,確實是不錯,鄭姑娘三杯中了迷藥,未能品嚐真正的香醇,至於燒雞鹵鵝更是一口也沒有嚐到,喏!現在想必正是餓了的時辰,請接受我這一點點敬意與心意!”


    解開油紙包,裏麵溢出香味,至少有四五味鹵菜,不但是熱的,而且還有筷子。


    他又從身上取出兩隻酒杯,從皮囊裏傾出美酒,端著遞給鄭冷翠,舉杯說道:


    “慶祝我們的相識!”


    他一口幹了之後,正色對鄭冷翠說道:


    “鄭姑娘,人海茫茫,能夠相識一位自己敬仰心服的……朋友,太不容易,值得慶祝!”


    鄭冷翠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如此坦白赤裸的跟她說話,尤其花無影說到“敬仰心服”以後,頓了一下,才說出“朋友”二字,他的眼睛裏流露出異樣的光芒。


    鄭冷翠微微一笑,舉杯示意,說了一句:


    “謝謝花大哥!”


    花無影很自然的將鹵菜遞過來,三杯下肚以後,彼此的笑容更爛然了。


    鄭冷翠舉杯說道:


    “花大哥,謝謝你!沒有你及時伸手,我究竟在地窖中會有什麽遭遇,還很難說。”


    花無影說道:


    “我說過,我隻是幫你早一點醒來,沒有我橫插一腳,他們照樣無法侵犯你,千萬不要為這件事說謝。”


    他們對舉了一下,互幹了一杯。


    花無影忽然問道:


    “鄭姑娘,請恕我冒昧問你一件事。”


    鄭冷翠說道:


    “花大哥不必客氣,有話盡管問。”


    花無影問道:


    “鄭姑娘你在楓腳樓曾經打聽百花穀,正因為你打聽,所以才引起對方誤會,才敢對你下手……”


    鄭冷翠說道:


    “我打聽的是另一個真正的百花穀,不是妓女院。”


    花無影連忙說道:


    “原來是一種巧合造成一次誤會。鄭姑娘,你打聽百花穀說明你從來沒有去過百花穀,究竟是為了什麽?”


    鄭冷翠說道:


    “是受一位長輩的指使,到百花穀去采擷兩種花與莖。”


    花無影點點頭說道:


    “我明白了!不過我還要請問一下姑娘,在地窖中我曾經麵邀姑娘到寒舍去住幾天,讓我小盡地主之情,不知道姑娘這個承諾還算不算數?”


    鄭冷翠立即說道:


    “承蒙花大哥盛情相邀,我自然要去叨擾。”


    花無影連聲說了兩句“謝謝!”看來他對鄭冷翠慨允他的邀請,感到很高興。


    兩人吃喝得很自在,酒沒多喝,鹵味卻是吃得幹幹淨淨。


    此時不覺東方之既白。


    二人上馬,鄭冷翠不禁問道:


    “花大哥。不知前往府上有多遠?”


    花無影愕了一下,但是他立即回答著說道:


    “不遠,不過山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擱一點時間。”


    果如花無影所說的,上路不久,就拐進一條小路,漸漸進入山地。


    這裏的山都很險惡,而且很少人蹤。走一頓飯的時間,也見不到一戶山居人家。


    鄭冷翠放鬆韁繩,任憑坐騎在山路上慢慢向上爬。


    她忽然問道:


    “這裏的山都是如此險峻嗎?”


    花無影說道:


    “皖西一帶都是如此。”


    鄭冷翠忽然勒住韁,停下馬,帶有幾分驚訝的表情問道:


    “皖西?皖西到底有多大?”


    花無影也停下來微笑的望著她,緩緩的說道:


    “這個問題我很難答複你,不過,另外一個問題,雖然你還沒有問,可是我可以告訴你,寒舍就要到了!”


    鄭冷翠倒是真的意外一喜,脫口說道:


    “是真的?”


    大概她發覺自己這話說得太率直,有失自己嚴正的風度。她立即縮住嘴,然後放淡語氣,淡淡的說道:


    “我就要叨擾了!”


    花無影笑笑說道:


    “鄭姑娘,你且慢些說叨擾這字,等到了地方,看到那份簡陋,你連一刻也不肯停留!”


    鄭冷翠剛要回答一句“怎麽會呢?”她沒有說出口,她在稍停一會之後,才淡淡的說道:


    “花大哥太過客氣!”


    鄭冷翠也開始對自己有些奇怪,她平日不是這樣的,每說一句話都似乎有欠思考,要是這樣,哥哥才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縱走江湖,就是因為她冷靜理智,正如她的名字,是一個冷而寒酷的翡翠。


    可是,自從認識花無影以後,她似乎有些改變。


    鄭冷翠在心裏警告自己:不可以如此“放縱”自己的心!因為她是個對自己有某種承諾的人!她要忠於自己的承諾,她要幫助哥哥完成心願。


    鄭冷翠開始為自己加了一層防護罩,這一層防護罩是寒鐵做的,堅硬、冰冷!


    花無影突然一催胯下坐騎,在蒙蒙的薄霧中,衝上一個山坡。站在山坡上,遠遠的對鄭冷翠招著手,並且叫道:


    “鄭姑娘,請你上來。”


    花無影活潑、純真、風趣,確是一個可親的人,鄭冷翠朝上望了一下,靜了一下心情,仍然慢慢的讓坐騎緩緩而上。


    爬到上麵山坡,進入一個濃密的樹林,都是長青的鬆柏,雖在初春,仍然是一片翠綠,因為是在薄暮,益發顯得深邃而不可測。


    花無影下得馬,他也請鄭冷翠下馬,兩人牽著馬,鑽進樹林,慢慢的前進。


    走的是下坡路,而且實在是無路跡可尋,隻是隨在花無影身後,彎彎曲曲的向前走。


    走了一盞熱茶的光景,看來是到達深穀的穀底,眼前霍然開朗。


    以鄭冷翠的眼力,她可以看得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山穀。


    目光所能及的地方,都是蒼鬆古木參天而立,到處是搖曳的修竹。


    再向穀裏看去,還不知道有多深遠,但是,她可以聞到似有若無一陣陣淡淡的香氣。


    這隻是在夜裏,如果是白天,想必是更加秀麗動人。


    鄭冷翠不禁脫口說了一句:


    “好地方!”


    花無影似乎並沒有謙遜,隻是說道:


    “鄭姑娘,這地方你是第一個來到的客人。”


    他又忙著解釋道:


    “我是說自從我來到這裏,在記憶中你是第一位客人。”


    鄭冷翠驚訝的輕輕“啊”了一聲。


    她還是輕輕問道:


    “花大哥,你來到這裏多久了呢?”


    花無影這回倒是變得淡淡的回答著說道:


    “二十三年。”


    這回鄭冷翠驚呼的聲音大了。


    花無影沒等她再問,接著說道:


    “我三歲就來到這裏,山中無甲子,有人說歲月逐雲飛。我沒有那麽瀟灑,我隻知道這穀裏有幾株桃樹,每年盛開桃花,結許多桃子,我看了二十三次桃花,吃了二十三次桃子。”


    鄭冷翠很自然的想問:


    “你三歲怎麽會到這杳無人煙的深山穀裏來?”


    她沒有問,因為花無影叫道:


    “我們到了!”


    原來鄭冷翠沒有留神注意,一叢翠竹圍繞著一間石屋。


    屋前還有一道潺潺流過的山溪,小流湍急,淙淙有聲。


    跨過山溪,繞過竹叢,才能看到石屋。


    石屋是名副其實的,疊石為牆,片石為瓦,石屋不高,不過也足以容身。


    花無影推門進去,點上油燈,連聲說道:“慚愧!慚愧!實在見不得人!”


    他立即又恢複原有的風趣,哈哈說道:


    “當初疊石為屋的時候,也從沒有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你鄭姑娘這樣的貴客蒞臨,他們都說蓬蓽生輝,我應該說是頑石生輝。”


    他忙著端過一張僅有的凳子,讓鄭冷翠坐下。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坐下,她站在石屋當中,環顧石屋的一切。


    石屋的確是簡陋,一張老樹根鋸成的桌子,上麵放著茶壺茶碗。


    牆上掛著棕蓑衣,還有少見的大剪刀、長剪刀。


    臨邊還有一處小小的灶台,靠牆掛著鍋瓢鏟勺,除此之外,就空無一物了。


    石屋雖小,還隔了一個裏間,鄭冷翠沒有進去,想必是花無影的臥室。


    鄭冷翠很想問:


    “這就是你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嗎?”但是,她沒有問出口。


    花無影忙裏忙外,忙得沒有時間招呼鄭冷翠。他在外麵忙完了兩匹馬的卸鞍、喂料,又肩著兩個包裹進來,一個交給鄭冷翠,一個放灶前。


    花無影稍作停當之後,叉著腰,籲口氣,對鄭冷翠說道:


    “從楓腳樓到百花穀的地窖,以至今天的路程,不能說累,但是最需要的是洗個痛快的澡,換身幹淨的衣服,然後吃飯。”


    他忽然正色嚴肅的說道:


    “雖然我的話有些不合時俗,但是,針對當前的需要,相信鄭姑娘也不會有所在意。”


    他伸手作勢,說聲:


    “請隨我來。”


    他將鄭冷翠帶路進入裏間。


    原來裏間比外麵還要寬大,除了一張蓑草編織的厚厚的席子鋪在地上,當作是床以外,裏麵還有一間,居然是一間浴室。


    一個大木桶,有一個竹管從外麵引進溪水,而且是不停的流。木桶旁有高高腳凳,上麵放著皂角錘成的皂胰。旁邊陳著一根木杆,掛著大小浴巾。


    花無影說道:


    “我這個人雖然村魯不堪,但是每天要洗兩次澡,尤其在流汗之後,衝洗一番,頓時神清氣爽。隻是沒有熱水,如果姑娘不責怪我褻瀆,就請……”


    鄭冷翠點點頭說道:


    “謝謝!”


    她沒有再說二話,從外麵提著包裹進來,關起房門,盡情的洗了個澡。春寒料峭,溪水如冰,這對鄭冷翠而言,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她真的有這樣的心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安排,痛快無忌的洗澡。那是代表什麽呢?代表一種信任,或者說是一種自信吧!無論是那一種,都是十分難得的。


    鄭冷翠洗過澡,換了一套藍色粗布短裝,將頭發挽在頭上,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脖子。


    當她提著包裹走出外麵,花無影正在張羅著酒菜和黃梁米飯。


    他剛剛擺好杯筷,一抬頭看到鄭冷翠,不覺得一怔,隨即脫口說了一聲:


    “鄭冷翠姑娘,你真美!”


    鄭冷翠似乎並不以為忤,微笑說道:


    “花大哥你平日都是這樣讚美別人嗎?”


    花無影臉一紅,說道:


    “對不起!因為平日我沒有機會讚美別人,所以我也不會讚美別人,我隻是說真話。說實在的,和鄭姑娘相處兩天,隻覺得你武功過人,英氣逼人,沒有想到還是這樣明豔照人!”


    鄭冷翠沒有再說什麽,放下包裹,望著桌上的酒菜。說道:


    “想不到花大哥還有一手烹調手藝。”


    花無影笑得不好意思說道:


    “說來慚愧!所有的葷菜,都是楓腳樓的,我隻炒了一盤油菜苔,不好吃請多包涵!至於這酒,當然是楓腳樓的,每次下山,主要是為了沽酒……”


    鄭冷翠不覺問道:


    “花大哥平日喜歡小酌幾杯嗎?”


    花無影連忙說道:


    “不!不!說真的,今天純粹是為了招待你這位貴客,才買菜沽酒,平日可沒有這般豪情享受!”


    剛剛說“每次下山為了沽酒”,現在又說“平日沒有這般享受”,現成的前言不對後語,到底是他亂了章法?還是語無倫次?


    鄭冷翠微笑不語,放下包裹,坐下來舉杯說道:


    “如此說來這兩隻酒杯也是楓腳樓帶回來的了?”


    花無影連忙說道:


    “可不是,我這個石屋裏,那裏會有這樣精致的酒杯?不過,我可保證:是買的,不是順手拿的。”


    他特別將“拿”字說得拖長,他顯然恢複了鎮靜,也恢複了風趣。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雖然兩人差不多喝了半壇子酒,彼此酒量都好,大家都沒有一點醉意。


    花無影再次舉杯說道:


    “酒逢知己,也要適可而止。如果喝醉了那就沒有樂趣可言。現在我們幹了最後一杯。”


    雙方幹了一杯以後,他按著酒杯問道:


    “借著酒意大膽請問一個問題,不知……”


    鄭冷翠說道:


    “請說,知無不言。”


    花無影問道:


    “在此之前,姑娘曾說到百花穀是為了要尋找一種花和莖,不知可否再說得明白些?”


    鄭冷翠說道:


    “當然可以,這並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受武林名醫餘婆婆之命,前來百花穀摘幾朵黃杜鵑和幾截蘆薈,如此而已。”


    花無影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動,脫口說道:


    “黃杜鵑?百花穀黃杜鵑何止千百?別處也有黃杜鵑。至於蘆薈更是到處皆是,到海島上去,隨手可得,何必要千裏迢迢來找百花穀?”


    鄭冷翠說道:


    “黃杜鵑到處都有,蘆薈隨手可得,但是,我所要的黃杜鵑和蘆薈與一般的不同,它們至少都在三五百年以上。”


    花無影長長的“啊”了一聲。


    鄭冷翠繼續說道:


    “三五百年的杜鵑少有,而三五百年的黃杜鵑更少有。至於蘆薈更是存活不了那麽久,所以十分稀罕,十分難得,據說隻有百花穀才有一株。”


    花無影微微皺起眉鋒,方才那樣的風趣就消失了。


    鄭冷翠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即發覺情況有異,便問道:


    “花大哥,有什麽不對嗎?”


    花無影聞言一震,他立刻堆下笑臉說道:


    “沒有什麽不對!我隻是想到,百花穀如果是私人的產業,像這樣三五百年稀世少有的東西,這家主人會輕易的讓你采摘嗎?”


    鄭冷翠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一點。


    因為餘婆婆跟她說的時候,隻是說這兩樣東西都是取得不易,而且是十分困難。因為大凡稀世珍寶,都會有特別的保護,尤其是在山野之間,更會有厲害的珍禽野獸護衛,不容易取得,她沒有想到最普通的問題,它不是江上清風,也不是山間明月那樣隨時可得,物有各主,那就要付出代價。


    愈是稀世奇珍,愈是無價。


    鄭冷翠拿什麽折價?她在怔了一下之後,隨口說道:


    “那百花穀是私人的產業嗎?”


    花無影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倒是懷疑問道:


    “鄭姑娘,你如此千辛萬苦到百花穀采取黃杜鵑和蘆薈,想必是有重要用途。”


    鄭冷翠說道:


    “說實話,餘婆婆交代我來采取這兩樣東西,並沒有說明要用之於何處。不過,我在想:餘婆婆是名醫,她要這兩樣東西入藥的成份很大。”


    花無影沉吟一會說道:


    “鄭姑娘,如果你無法獲得這兩樣東西呢?我是說,萬一你……嗯!我是說萬一主人不給采摘,或者索價太高,你根本給付不起,你該怎麽辦?”


    鄭冷翠說道:


    “隻要能找到百花穀……”


    花無影搶著接口說道:


    “你用強硬的手段強取而得嗎?”


    鄭冷翠正色說道:


    “隻要是有主的東西,怎麽可以強取?”


    花無影立即道歉說道:


    “對不起,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千裏迢迢來找這兩樣東西,是勢在必得,萬一你無法獲得,如何向餘婆婆交代?”


    鄭冷翠說道:


    “我說過,隻要能找到百花穀,確實有這兩樣東西,而且是有主的,我會用一個‘求’字。人世間,樂於助人的人,應該居多,真誠的懇求,說不定可以獲得同情。”


    花無影連連點頭說道:


    “對!對!樂於助人的人居多,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這一頓飯的前半段吃得很慢,到了後半段,急轉直下,花無影幾乎是草草了事,便對鄭冷翠說道:


    “鄭姑娘,承你不棄,接受我的邀請來到我的陋室,你這份信任和情誼,令我感動。”


    鄭冷翠笑笑說道:


    “酒醉飯飽,還要加上這樣一段客套話嗎?”


    花無影尷尬的說道:


    “一路崎嶇,已經夠累的了,今夜隻有請你委屈……”


    他沒有再說話,將鄭冷翠引到裏間,不知何時,原先的草墊子上加鋪了一層棉被,遠遠就聞到有一股樟樹油和檀香的味道。


    鄭冷翠大概也沒想到這個問題,當時一怔立即說道:


    “像我們這種人,餐風宿露是普通不過的事,花大哥不必為我張羅。”


    花無影說道:


    “實在不是待客之道,如果再說,我就無地自容了!請安歇吧!有話明天再說。”


    他逕自退到門外,帶上房門,留下一盞油燈。


    鄭冷翠楞了一下,便席地而坐,想了想,隨著又和衣而臥,那濃濃的檀香味,讓人睡得安詳。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這些日子沒有像這一夜那樣安詳,一種檀香帶來的安詳,鄭冷翠睡得十分熱,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到處鳥鳴,她才醒來。


    她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一個鷂子翻身,一既而起。


    房間裏還是暖暖的,隻有那盞油燈還是亮著小小的火光。


    她牽了一下衣服,攏了擾頭發,拉開房門外麵闃無一人。唯一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瓦盆,盛著一盆清水,另一邊放著一個瓦缽,一缽子糙米粥,兩碟醃菜,一隻空碗,一雙筷子。


    碗底下壓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幾行字:


    “不敢推門驚動,但願你睡得好!


    漱洗的所需請自理。


    早飯請包涵。”


    鄭冷翠笑笑,倒也是按照字條上所說的,漱洗過了,盛了一碗粥吃起來。糙米粥煮得沒有米星兒,吃起來特有一種香味,一連吃了兩碗還意猶未盡。


    放下碗,在灶下轉了一圈,連洗碗用水都不知道在何處,隻好放手。


    拉開沉重的門,迎麵而來的是沁人心脾的清新,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花香,那不是一種花的香味,而是許多花的香味,讓人感覺到十分舒暢。不過也令人感到奇怪的,這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不是繁花似錦的花潮季,那裏來的這些花香?


    鄭冷翠一走出大門,眼前的景色,讓她呆住了。昨天夜裏沒有看清楚四周,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兩邊是陡峭的山坡,一直向上延伸,像是兩爿夾板,夾成一個山穀,而這兩邊的夾板是一片翠綠,全種的是翠柏,溢著清香。那翠柏是非常難長的,看這每棵都有茶碗粗細的刺柏,這樣漫山遍野的柏樹林,至少有五六十年的栽培才能長成這樣。


    沿著她站的地方,向山穀裏麵看去,也不知道這山穀有多深,那是一個花花世界。觸目所見,都是嫣紅姹紫、粉白嫩黃的鮮花。也看不清楚是些什麽花,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鄭冷翠當時呆住了。


    她和哥哥隱居的地方,她也喜歡蒔花植樹,而且每當花開時節,也是一片繁花似錦的世界。可是如今與這裏比起來,那是星光難與皓月爭輝。


    鄭冷翠正被眼前的花團錦簇看得眼花撩亂,突然,她想到一個問題,有一個名字像閃電一般,掠過心頭:


    “百花穀!”


    她忙不迭的朝著山穀裏麵跑去。


    還沒有跑幾十步,迎麵有一道花牆,攔住去路。


    說是“花牆”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編竹為籬,約有一人多高,籬上長滿了名種不同顏色的花朵。鄭冷翠能叫得出名字的,隻有牽牛花、軟枝黃蟬、龍吐珠、一串紅……幾樣常見的花而已。其他許多十分豔麗的花朵,鄭冷翠都是見所未見。


    花牆當中留著一道門,門扉緊閉,門楣上掛著一塊奇形怪狀的匾,上麵寫著三個狂草大字:“百花穀”。


    在門的一側另有一麵木板,上麵寫著幾行字:


    “百花穀是私人園地,不接待外人,請勿擅入。本穀主人白。”


    鄭冷翠頓時有說不出的高興,她終於找到了百花穀。看來是花無影將她引到這裏的,如果不是花無影,也許根本找不到百花穀。


    雖然百花穀門外有這樣一張告白,那個私人庭園能任憑外人進出呢?如果真正有要事,園主人也自會通融,人總是有感情,人總是會講理的。


    鄭冷翠是個有修養的姑娘,她在極端歡喜的時刻,仍然沒有忘記做客人應有的禮貌。


    她站在門外,靜靜的等待,她希望看到有人出現,以便允諾,當然,最好是花無影能在這時候出現。縱然花無影不是百花穀的人,他久居此地,應該熟悉這裏的一切。不過。照常情常理來看,花無影應該與百花穀有密切的關係,要不然他怎麽會住在這樣罕見人煙的山穀裏而又與百花穀為鄰呢?


    現在正是清晨,清涼的空氣,帶著陣陣花香,讓人心曠神怡。


    但是,對一個急於要進百花穀的鄭冷翠來說,她最需要的是盡快有人出現,其他都對她沒有什麽意義。


    已經是日高三竿,花無影的住屋也已經沐受到了陽光,但是仍然看不見人影。


    鄭冷翠正要朗聲發話,問一問“有沒有人”,忽然山穀中不遠有人出現。


    在花叢中慢慢走過來一個老人。


    說是老人其實也不算老,花白頭發,疏朗胡須,看上去不過五十來歲,但看他黝黑的臉龐透著光澤,十分健康,而是正值壯盛之年。一身粗布夾襖和花褲,卷起褲腳,露著一雙八耳草鞋。


    鄭冷翠剛一開口說叫聲:


    “老大爺……”


    那老人一揮手,冷冷的說道:


    “這位姑娘,看你是識字的人,這門口的告白難道你沒有看見嗎?”


    鄭冷翠連忙說道:


    “老大爺,事情是這樣的……”


    那老人揮手說道:


    “我是這裏的長工,是個粗人,而且在山裏住久了,不懂得什麽禮數,我不是什麽老大爺,姑娘,你請吧!我是奉命送客,休怪我不禮貌!”


    鄭冷翠忙著說道:


    “老大爺,你年長,尊稱你一聲老大爺,不算過份。再說你既然奉命送客,至少貴主人還是把我當客人看待。既然是客人,難道不能讓客人說幾句話嗎?”


    那老人沒有被鄭冷翠這幾句話有所影響,仍然寒著臉說道:


    “你已經說了很多話了,這就是百花穀待客的禮貌,要不然還能容你在這裏喋喋不休嗎?”


    鄭冷翠說道:


    “老大爺,我是翻山越水,千裏迢迢趕到此地,至少也應該讓我見到百花穀的主人,說明我此行的用意,到那時候再攆我走,才合乎道理一些吧!”


    那老人說道:


    “你走是不走?”


    鄭冷翠很堅定的說道:


    “我不會在這種情形之下,離開百花穀。”


    那老人點點頭說道:


    “好!你不走是吧?……”


    下麵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遠遠聽到有一聲尖銳的嘯聲。老人頓了一下,說道:


    “你不走那你就不走吧!”


    說著話將百花穀的園門關上,轉身就走。


    鄭冷翠叫道:


    “老大爺,請你留步!”


    老人根本聽若未聞,自顧走去,隔著籬牆,很快就沒入花木扶疏、樹身竹影之中。


    鄭冷翠連叫兩聲,對方沒有回音,她站在那裏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


    百花穀被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斷不會輕易的放棄,如果這樣就離去,她如何對餘婆婆說話?


    在決定不會離開的大前提之下,她隻在想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她是再繼續等下去?或者是逕自闖進百花穀?


    第二個問題,如果確定要進入百花穀,是軟進?或者是硬進?


    她在反複思考著這兩個問題,下不了決心。如果逕自闖進百花穀,既然是“闖”,無論是硬闖或者是軟闖,都會撕破臉,後果很難善了。尤其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百花穀的主人是什麽樣的人?


    如果再這樣等下去,也不失為是一種方法,讓百花穀的主人知道她的誠意,而且低姿態不會惹對方反感。不過,這樣的等,到底要等到何時為止?總不能一直等下去。萬一對方就是這樣置她於不顧,那樣能等到什麽結果?


    鄭冷翠遲疑難決,下不了決斷。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


    “我何不回到花無影的石屋?說不定花無影已經回來了,和他商量商量,他是這裏的人,無論他與百花穀有沒有關係,他對百花穀的了解,可以幫助我下決心。”


    她覺得自己為何如此迷失智珠?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到花無影的石屋,還沒有到石屋之前,遠遠的她發覺情形不對。


    石屋門外,放了一個包裹,分明是鄭冷翠的,而且分明是被甩出來的。


    鄭冷翠大感意外,她在急躁中一個飛躍,直撲石屋,口中並且叫道:


    “花大哥!”


    可是她的人一落下,她整個人都楞住了。


    她的包裹確實是被人甩出來的,包裹是散開的,連一包用作路上盤纏的金銀和一些珠寶,散落一地。


    鄭冷翠當時大怒,大步上前,她還沒有彎腰拾起衣物,她又是一驚:包裹裏的一對寶劍不見了!


    殺手之劍不見了,讓鄭冷翠覺察出事態的嚴重。


    鄭冷翠是個十分冷靜的人,她在極端錯愕驚詫之餘,立即恢複了鎮靜。她已經知道:問題並不是那麽簡單,不是單純的不讓她進入百花穀的問題,而是還有別的麻煩。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拾掇地上的衣物,她緩緩的走到石屋門口,沉聲叫道:


    “花大哥!”


    沒有人回應,她探頭向裏麵一看,她禁不住又是一個大意外。


    石屋裏經過了一次徹底的破壞。


    石屋裏所有可以使用的東西,全都被砸得稀爛。包括那張枯樹根鋸成的桌子,還有一些鍋瓢碗勺。


    鄭冷翠意外的站在那裏想不出個道理來,她直覺的認定:石屋的被砸,與她要進入百花穀是有關連的。但是,她無法想起,為什麽會這樣?


    忽然,她發現在劈爛的桌子上有一張紙條,上麵有字跡。


    鄭冷翠並沒有立即走進去,她在門口站了一會,仔細的打量了四周,這才緩緩的走進石屋裏。


    桌上的字條是寫在一張很講究的虎皮宣紙上,而且字體飛舞有力。


    上麵寫著:


    “百花穀從不接待客人,何況你根本不是百花穀的客人,你回去吧!你的衣物不會短缺,你的寶劍在你離開山穀之前,會還給你。


    花無影擅自帶人進山,應該受罰,你取劍的時候,他就會受到應得的懲罰。


    不要想闖百花穀,那樣你會後悔一輩子的,記住!”


    字條後麵沒有署名,隻是畫了一個藥鋤。


    在看到衣物被甩在屋外時,鄭冷翠是勃然大怒;當她看到石屋被徹底破壞時,感到震驚;當她看到這樣的字條時,她沉靜下來了。


    這正是鄭冷翠與眾不同的地方。


    麵臨真正難關的時候,不急不躁,冷靜沉著,坦然以對。


    她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


    “百花穀是非去不可,千裏迢迢,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了百花穀,絕不是這樣一封留簡就被嚇回去的。再說,百花穀的主人雖然拒人於千裏之外,至少雙方還沒有見過麵,有道是見麵三分情,無論如何總要見上一麵才能作進一步決定。能不決裂是為上策,實在非撕破臉時,也不要做得太絕,我來的目的是在取得黃杜鵑和蘆薈,不是來找人拚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陣盤算,心裏主意拿定,頓時心裏氣為之平,怒意全消。


    她走出門來,將衣物一一拾起,慢慢捆紮成包裹,隨手放在石屋門口,自己轉身不是向外,而是朝著百花穀的方向走去。


    百花穀的前沿圍牆,看上去是編竹為籬,上麵爬滿了花卉,但是來到近前仔細看時,那編紮的竹子都是精鋼鑄造的,塗成青竹顏色,鑄成竹節模樣,乍一看時,真的分辨不出真假。像那樣粗細的精鋼,除非是寶劍寶刀,否則是很難破壞的。


    鄭冷翠的殺手之劍是寶劍,但是,不在手邊。即令在手邊,鄭冷翠也難以揮劍,隻要斬斷一根籬笆,往後的話就難講了。


    再看那兩扇門,倒真的是木料製做的,飯碗粗細的鬆木,用鐵條穿連而成,厚實沉重,除非是縱火焚燒,等閑刀劍是很難破壞的。


    鄭冷翠站在園門外,靜靜佇立了一會,然後朗聲說道:


    “晚輩鄭冷翠,是奉武林前輩餘鬆婆婆之命,前來百花穀,曆經辛苦,跋涉山水,為的隻是要在百花穀取得幾朵黃杜鵑和幾截蘆薈。至於為的是什麽?餘前輩沒有說明,我可不敢亂說。不過,餘前輩是武林名醫,她所要的東西,無非合藥救人。請百花穀主人能慈悲為懷,允許晚輩摘取幾朵黃杜鵑,截取幾段蘆薈,對百花穀無損,對晚輩則是恩莫大焉!敬祈百花穀主人鑒察!”


    鄭冷翠說這些話時,朗朗高聲,但是她沒有運用內力,卻也引得穀內回音如潮。


    但是,鄭冷翠這樣一陣發話,穀內回音停歇後,卻再也沒有一絲一毫回應。


    鄭冷翠又朗聲說道:


    “既然百花穀主人不把我當作客人,我也不必拘泥於做客人的禮數,少時,恐怕就要得罪了!還要請百花穀的主人寬諒。”


    她說完話以後,平地一拔,淩空而起,衝天直上兩丈有餘。


    人在半空中一個轉折,活像一隻飛舞中的大鶴,雙臂展翅,悠然一個飄動,越過圍牆,飄落到裏麵。


    因為鄭冷翠站在外麵時,看不清楚圍牆裏麵的情況,她這樣淩空一拔,飄落而進時,她準備迎接圍牆裏麵各種想不到的情況發生。


    說不定從四麵八方射來一陣亂箭,也說不定有幾十柄刀劍分從四麵八方圍攻而至;說不定她落腳的地方是滿布著雞爪釘、鐵蒺藜;也說不定從上麵落下一麵大網,把她像飛鳥一樣,網在其中……


    但是,讓鄭冷翠感到十分意外的,以上她所想的種種狀況,一個也沒有發生。


    她落地以後,四周靜悄悄,連一隻鳥叫的聲音都沒有。


    她觸目所及,盡是似錦的花園。


    這已經是春末,不是百花盛放的時刻,然而她所看到的,姹紫嫣紅、粉白嫩黃,不但是美不勝收,而且香氣襲人。


    隻是有不少是架竹為山,構成一堆一堆的花團錦簇。


    鄭冷翠站在花海之中,眼花撩亂,心脾舒暢,沒有任何攻擊的事情出現,唯一讓她感到有些詫異的,身在花海,卻沒有一條路徑可通,除了花圃,就是花山。


    鄭冷翠沒有承受攻擊,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輕鬆。


    她站在那裏,沒有莽然動步。


    百花穀主人嚴詞拒絕在先,而又無聲無息於後,在情理上有些說不過去,如果百花穀真的是這樣輕易可進,餘婆婆也就不會叮嚀再三,要她謹慎!


    目前沒有動靜,也許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千萬不可大意。


    鄭冷翠有了警覺之後,她站在那裏沒有移動,靜下心來,觀察四方。


    她這樣用心留意,察看四周,果然讓她看出了異樣。


    原來那些花圃和花山,正是按照八卦的位置安排的,所以根本沒有路,隻要一動,一旦進入八卦陣中,誤走生死兩門,就會被困在陣中不得出來。


    鄭冷翠自幼在這方麵沒有下過苦功,但是些微皮毛還是懂得,她仔細察看之後,決心從艮下進入,轉到兌上,再進入坤斷,就可以走最少的路,穿過這座八卦陣。


    但是,她沒有把握。


    她了解:一座真正的八卦陣,一旦誤入其中,隱隱風雷,十分驚人。但是,她必須冒這個險。她覺得自己不能讓一座八卦陣阻住她的行程。


    她對準了艮下斷進入,頓時感受到花香陣陣,冷氣颯颯。她能看到的四周,除了如山的花牆就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鄭冷翠一直在提醒自己:


    “不要亂了方寸!要冷靜!要沉得住氣。”


    她在進入艮下斷時,就已經默察其中距離,而且對正方位,算準步法,無視於周圍的景氣形象,隻顧朝著正對麵走過去,她以六六之數,謹記著自己的腳步,一直走向前。


    走了卅六步之後,霍然右轉,再左轉回頭,進兌上缺的缺口。


    此時,風雷之聲隆隆而起,冷氣襲人,花牆已經變成了蓑草,充滿了肅殺景象。


    鄭冷翠此時抱元守一,定心凝氣,照著自己原先計算的方位,每一個方向的轉換,都以六六之數計準,最後,她默察應該進入坤六斷的出口。


    果然,她剛一走完此六步,頓時眼前景象大變,晌午的陽光,已經曬到了穀中,帶來春末夏初的溫暖。但見萬花競豔,令人目不暇給,這種花團錦簇的景色,又不是百花穀門前那一段所能比擬。


    最使鄭冷翠感到高興的事,她的麵前不再是無路可走,在安排七裏香夾道之中,有一條鵝卵石鋪砌而成的小徑,彎曲成趣,伸向穀裏。


    鄭冷翠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看似四下闃然無人,實際上可能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她。


    鄭冷翠不認為是自己的本領通過方才的八卦陣,而是有人寬容,讓她從容脫困。


    於是,她抱拳朗聲說話:


    “百花穀主人果然是前輩風範,鄭冷翠冒昧闖入,實在是情非得已,前輩的大量寬容,謹致謝意。”


    說完話,依舊不疾不徐,緩步沿著鵝石小徑,朝著穀裏走去。


    走不數步,突然有一隻蜜蜂朝著鄭冷翠飛來。


    這隻蜜蜂長得特別大,是一般蜜蜂的兩三倍,胖胖圓圓的飛得特別慢。


    當這隻蜜蜂快要飛近鄭冷翠時,一種自然的反應,鄭冷翠倏的抬起右手,正要朝那隻蜜蜂劈過去。


    以鄭冷翠的功力,如此一掌劈空,慢說是一隻蜜蜂,就是一支飛來的箭矢,也會應掌而碎。


    鄭冷翠左掌正要劈下,忽然,她心一動,收掌不發,斂氣停招,任那蜜蜂飛來。


    那隻蜜蜂根本無視於方才的危機,依然緩緩飛來,一直飛到鄭冷翠的胸前,停在她的衣服上。


    鄭冷翠此時頓時警覺,她已經感覺到了這隻蜜蜂來得不平常。她正要想出辦法如何將這隻蜜蜂趕走,突然,一陣嗡嗡之聲,由遠而近,愈來聲音愈大,黑壓壓的遮去一大片陽光,像一大片烏雲,隨著一陣風,直撲向鄭冷翠。數不清的蜜蜂,迎頭蓋臉的落下來。


    也容不得鄭冷翠有任何防範舉動,事實上鄭冷翠也拿不出任何保護自己的方法,就在她這樣一錯愕間,已經有數不清的蜜蜂,落在她身上。


    鄭冷翠無論是如何冷靜沉著,也擋不得這幾萬隻蜜蜂落下來的一陣蜂雨。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靜靜的承受。


    說也奇怪,這幾萬隻蜜蜂落在鄭冷翠身上、頭上、手上,隻為她留下一雙眼睛、兩個鼻孔和一張嘴巴,密密麻麻,將鄭冷翠包成了一個駭人的怪物。


    但是,就是沒有螫鄭冷翠。


    鄭冷翠露在外麵的皮膚,有點兒麻,有點兒癢,就是不痛。


    鄭冷翠這時才想起,原先那隻巨大的蜜蜂,正是女王蜂。隻要女王蜂飛到那裏,整巢的蜜蜂都會隨之而至。


    這隻女王蜂為什麽會飛到鄭冷翠身上呢?


    那還用說嗎?一定是受到有人的催動。


    一隻女王蜂帶來了幾萬隻蜜蜂,如果這些蜜蜂是經過特殊培養,尾刺有毒,鄭冷翠恐怕有再高的本領,也要倒斃在這樣的蜂陣之下。


    鄭冷翠告訴自己:


    “這是一種定力考驗,隻有保持沉穩的定力,才能通過這次考驗。”


    她幾乎連呼吸都盡量降至微弱,盡量不驚擾滿身蠕蠕而動的蜜蜂。


    這就樣,大約過了一碗熱茶的光景,停在鄭冷翠胸前那隻女王蜂,在微微蠕動一陣之後,霍然振翅而起,朝著穀裏飛去。


    說也奇怪,女王蜂這樣一飛,不消片刻工夫,幾萬隻蜜蜂亦蓬然而起,一陣風似的,又在空中形成一朵烏雲,一陣飛舞,消失淨盡,連一隻也沒有留下。


    鄭冷翠察看自己,真正是毫發無傷,除了臉上還有一絲絲癢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感覺。


    鄭冷翠不禁長長吐了口氣,她實在不敢想:如果她失手打死了那隻女王蜂,會有怎麽樣的後果。


    她站在那裏靜靜的想這件事,心裏有了一個結論。百花穀的主人也許真的不願意她來擾亂百花穀的清靜,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似乎還沒有太大的敵意。


    這是值得安慰的。


    在鄭冷翠的心裏認為:隻要對方沒有敵意,事情就好辦了。


    她便繼續向前,要是擱在平時,鄭冷翠是目不暇給,沿途有許多不知名的花朵,在芬芳吐豔,美不勝收。可是現在她沒有這種心情,因為她來到百花穀,不是為了賞花探幽,而是來尋找那一株數百年的黃杜鵑和一棵百餘年的蘆薈。麵對著這滿山萬紫千紅,要從何處找起?更重要的是百花穀的主人至今還沒有露麵,雖說估計不是敵人,看樣子也不見得是友人。在這樣敵友未分的情況之下,那株黃杜鵑和那棵蘆薈會不會讓她獲得。


    既然是餘婆婆命她不惜千辛萬苦要取得的東西,想必是罕有的寶物,寶物會讓一個素不相識、名不見經傳的人輕易獲得,那就不叫做寶物了。


    鄭冷翠人在花間走,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最後想定:


    “無論如何總要先找到百花穀的主人,才能談到其他。否則,即令是發現了黃杜鵑和蘆薈,也不能隨便摘取。”


    心裏有了決定,反而不急不躁,緩步在花叢小徑之中,不明就裏的人,還真的以為她是閑情逸致的在賞花。


    行不數十步,前麵是一個岔路,鄭冷翠不知道應該朝那裏走才是正確的路線。


    正當她遲疑不決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呻吟。


    鄭冷翠向左邊抬頭一看,左邊有一棵大樹,常綠的樹葉十分濃密,呻吟的聲音,正是從樹葉裏傳出來。


    鄭冷翠快步走過來一看,讓她大吃一驚,原來樹葉叢中,有一個人被倒剪著雙臂,連同雙腳捆在一起,吊在樹上。這個人正是帶她到百花穀的花無影。


    鄭冷翠在震驚之餘,衝上前叫道:


    “花大哥,你怎麽會……”


    花無影想必吊得十分痛苦,已經是口幹舌燥,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他仍然嘶啞著嗓子叫道:


    “鄭姑娘!你千萬不可過來!”


    鄭冷翠剛說得一句:


    “花大哥,為什麽?”


    但是,她停住了腳,因為在她的眼前,是一個奇特的景象。


    這棵說不出名的常青大樹,大約有一人合抱粗細。在樹的底下,周圍一圈,方圓數丈,長滿了野生的波羅蜜,還糾纏了密密麻麻的刺葛。這些野波羅和刺葛不同於一般,長得又光又硬、又長又粗,簡直就是幾千把尖刀,倒豎在四周。如果不小心有人落下,準得戳得渾身是血窟窿。


    鄭冷翠正要準備設法清理出一條空隙,去到樹下救人。


    花無影叫道:


    “鄭姑娘,你千萬不要來救我,這是我受的懲罰,再吊三天,我就會被放下來。”


    鄭冷翠立住腳問道:


    “花大哥,你說的懲罰是什麽意思?是什麽人要這樣懲罰你?”


    花無影說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百花穀有一個規定,未經許可私自引人進入百花穀,要吊餓四天。因為……”


    鄭冷翠接口說道:


    “因為花大哥引我來到百花穀,而受到如此吊刑,花大哥,一切罪過都是因我而起,要罰應該是罰我才是,怎麽能讓花大哥代人受過?所以,我必須要解花大哥下來,百花穀的主人可以吊我受罰,就算是加倍吊上八天,我也甘心承受!”


    說著話,她便要動手清除眼前的野生波蘿和刺葛。


    花無影幾乎是慘呼叫道:


    “姑娘,請住手!你千萬不要想來解救我。那些野生波蘿和刺葛,都是百花穀特意培植的,堅硬如刀,而且充滿了毒液,隻要刺破一點皮,就會毒發無救。”


    他又昂起頭來叫道:


    “姑娘請看這邊!”


    順著花無影的眼神看過去,原來吊住花無影的繩子,正巧妙的連接在一根野波蘿的葉子上,經過三道繩套,最後是一根很細的線索,擱在野波蘿的刺口之上。隻要有人一動繩索,細線就會應聲而斷,吊住花無影的繩套便自動鬆開,人便向下墜落。


    下麵是見血封喉的野波蘿和刺葛,即使戳不死,也會中毒而亡。


    鄭冷翠很堅決的說道:


    “不!花大哥,我說過,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任何罪過,由我承當,你沒有理由代我受過。如果我不救你下來,做人的道理講不過去。至於這些毒波蘿,大概還難不倒我。”


    花無影說道:


    “鄭姑娘,你不要小覷這一片野波蘿,隻要一點不小心,我們兩個人都會喪命。我說過,我不會有事的,雖然吊著滋味不好受,三天以後,我平安無事。目前,你沒有必要冒這個險!你看……”


    他用眼神示意著對麵另一條路。


    花無影壓低了聲音,又是嘶啞的喉嚨,說起話來,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不要管我,再吊三天,就可以被釋放下來,隻要繩子不斷,我就會沒事的。倒是你,機會難得,百花穀的主人每次生氣之後,就會睡上一大覺。鄭姑娘,你可以趁這個機會,朝對麵那條路一直走過去,就可以看到你要的黃杜鵑和綠蘆薈,去吧!不要管我。”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對不起,花大哥,除非我沒有看到,當我看到你這樣受苦,而且這樣危險,我視若無睹,我還算什麽人?何況,你這樣受罪都是因我而起的!”


    她不再理花無影焦急嘶啞的說什麽,她在衡量如何踢開這些野波蘿和刺葛,用最安全的方法解下花無影。


    她剛要邁開腳步,運足功力,正要踢出一腳,準備踢飛野波蘿時,突然,花無影一聲哎呀驚呼,整個控製吊索的那根細麻繩,發出微弱的斷裂聲,三股麻線斷了兩股。


    鄭冷翠當時毫無考慮,彈腿一跳,人向前飛身過去,伸出雙手,要接住花無影下墜的身形。


    這種情形隻有一個結果:花無影被鄭冷翠接住,兩個人的身體一齊墜落,鄭冷翠被野波蘿和刺葛的毒刺穿滿全身,而花無影由於有鄭冷翠墊在底下,而逃過一劫。


    但是,事情在瞬間有了令人無法想像的變化。


    花無影下墜的身形,在快要落地的刹那間,倏的一悠而起,就像是打秋千一樣,飄到樹的另一端,鑽進了濃密的樹葉之中。


    鄭冷翠飛撲過來的身形,倒是應聲落地。


    鄭冷翠還來不及想這是怎麽回事,人落下的第一個感覺是軟綿綿的,一點也沒有被刺中的痛苦滋味。


    鄭冷翠幾乎是本能反應,一個翻身鯉魚打挺,躍起站立,她真的楞住了。


    原來那些幾可亂真的野波蘿和刺葛,都是假的,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做的,不但不刺人,用手按下去,柔軟人手,像極了棉花棒。


    鄭冷翠抬起頭來看那棵大樹,花無影已經蹤跡全無,真的成了無影了。


    鄭冷翠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要將進入百花穀之後,這一連串的事情,在心中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忽然,從大樹葉叢中,悠悠的飄下一張紙。


    鄭冷翠伸手接住,和石屋中留的是一樣十分講究的虎皮宣,上麵寫著龍飛鳳舞、蒼勁有力的字:


    “在石屋遭遇到驅攆,你能沉得住氣不動搖決心。在進入百花穀之後,麵對八陣圖能觸類旁通。看到花無影有難,能置個人生死於度外。你是具有大智、大仁、大勇的姑娘,十分難得呀!十分令人敬佩!


    我不知道餘老婆子要黃杜鵑和綠蘆薈做什麽?但是,如今我可以告訴你,那株黃杜鵑和綠蘆薈是我來到百花穀時,就已經存活,所以,它們不是我的。因為不是我的,我也不能慷慨相贈。你自己去取吧!


    餘老婆子既然命你來取這兩件東西,當然也知道這兩件東西的不易取得。


    按說,我應該幫助你。


    但是,後來一想:如果是別人幫助得到的東西,那有什麽意義呢?所以,決心讓你自己去取。困難是有,以你的智慧和勇氣,再有你的武功,應該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祝福你!”


    最後添加了幾行小字:


    “你心地好,將來會有一個美滿的歸宿。我冒昧建議你,將名字顛倒一下,會添好運的!”


    下麵仍然是畫了一柄小小的藥鋤。


    鄭冷翠看完寫得滿滿的一大張紙,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這一切事情的產生,都是百花穀的主人刻意安排的,也可以說是百花穀主人對鄭冷翠的一次嚴厲的考驗。


    看來這些考驗,鄭冷翠都過了關,而且是滿分過關。


    鄭冷翠禁不住在想:


    “如果自己稍有冒失,或者稍有退意,那樣結果是什麽呢?”


    想想也讓她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照百花穀主人的說法,那株黃杜鵑和綠蘆薈還是危險重重。


    不過,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再大的危險,她也要去闖。


    倒是讓鄭冷翠奇怪的,既然這一切都是安排的,包括石屋裏被砸得稀爛的情形在內,是不是也包括花無影在內?


    如果花無影也是考驗計劃中的一步棋,如此花無影是百花穀主人的什麽人?是師徒?他不應該住在穀外石屋裏。是主仆?


    應該不像。或者根本沒有關係?百花穀可能容得了不相幹的人居住嗎?


    鄭冷翠對花無影差一點有一種受騙的感覺,當然,她相信花無影也不過是百花穀主人計劃中的一顆棋子,也就釋然了。


    不過最後那幾句話,倒是讓鄭冷翠感觸良多!她會有幸福的歸宿嗎?


    女人最幸福的歸宿,就是嫁得一位理想的丈夫,她能嗎?鄭冷翠禁不住搖搖頭,歎了口無聲的氣。


    她自言自語的說道:


    “一個人的命運,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數。如果顛倒一下自己的名字,把冷翠改為翠冷,就可以改變自己一生,我倒願意試試。”


    她忽然覺得自己臉上癢癢的,伸手摸時,原來不知何時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


    抹去淚痕,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想道:


    “這位百花穀的主人年紀大概有五六十了,看來人倒是挺風趣的。如果此行事情能夠圓滿達成,希望有機會見見這位百花穀主人,表示對他的感謝。”


    鄭冷翠長長籲了口氣,恢複了心情,轉身朝著另一條小徑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朝那個方向前進,大概是因為花無影曾經有過這樣的暗示吧!


    要不然在這樣滿山滿穀的花叢裏,要朝那個方向前進才是正確的呢?


    這條小徑真正是曲徑通幽,沿途繁花如障,每每走到似乎是路的盡頭,卻又柳暗花明,又是別有一番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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