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此時一聲不吭,和方吾才對視了一眼。


    二人顯然有所默契,因為在此時,需要給江海一個冷靜的權衡利弊的時間,讓他冷靜的分析自己的利益得失。


    江海的臉色晦暗不明,嘴唇哆嗦著,良久,他抬眸:“可是,如何可以保證草民家小的安全?”


    陳凱之凝視著江海:“隻要方先生得到了海外之人的信任,而且,今日你所說得話,朕可以保證,絕不泄露出去,海外之人無法探聽虛實,固然心裏猶豫不定,卻也絕不會殺戮你得妻兒,朕不敢保證你得妻兒老小,都能活著,卻可以保證,朕會盡最大的努力。”


    陳凱之雖然沒有將話說滿,不過卻還是讓江海放心了一些,他遲疑片刻,認真的抬眸:“陛下想問什麽。”


    “有很多。”陳凱之笑了笑,像是鬆了口氣:“給江海賜坐吧,上茶,慢慢的說。”


    接著,無關人等開始退出去,也有人給江海添了一把椅子,茶點也上了來,江海顯得很緊張,身子依舊還瑟瑟作抖,他艱難的走下,喝了口茶,臉色才恢複了些許的紅潤。


    方吾才老神在在的坐著,其實他很想說幾句什麽,不過細細想來,還是先將江海的底細挖出來。畢竟,若是對海外的人一無所知,接下來,方吾才所要麵對的,將是完全一無所知的敵人。


    唯一還站在這裏的人,便是那錦衣衛千戶了,雖然陳凱之命人給他擺了一張椅子,他卻不敢坐下。


    陳凱之率先問道:“楊太公是何人?”


    江海臉色蒼白:“楊太公便是楊太公,他叫楊正,乃是關中楊家第三十七代嫡係孫,楊家經營海外,已有兩百年,這兩百年來,楊家有一個傳統,那便是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紀,便要假死,而後出海,負責經營海外,而楊正,也恰是上一代家主身死異鄉,因而假死,出海經營。這樣做得目的,便是為了延續海外的產業,與此同時,又可兼顧關中,關中的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紀,便要出海,因而,表麵上看,關中楊家和海外的楊家相隔萬裏,彼此阻隔了交通,斷絕了往來,卻因此而彼此有了聯係,唇齒相依。”


    陳凱之想不到,這楊家竟還有這種製度,這樣說來,那麽假死的並不隻是這楊太公楊正一人而已,而是每一代楊家的家主,都采取了這種接班的方式,年輕的時候,在關中磨礪,年紀一大,則通過製造死亡的方式出現在海外,而自己的嫡係子孫,則依舊在關中成為新的家主,直到有一天,楊正死在了海外,關中的家主則指定自己的子孫繼承關中家業,而後再出海接替。


    這種製度……陳凱之微微皺眉,他不得不承認,這幾乎是楊家唯一能夠兼顧的方法,畢竟關中距離海外實在太遠了,一旦出現兩個家主,或者用兄弟分別去管理,隻怕用不了兩代,彼此之間便會徹底斷絕關係,各行其是。


    而這等新老交替的傳承,某種意義而言,卻保證了關中和海外的控製,老家主乃是關中新家主的父親,而新家主遲早有一日,也會出海,成為海外的家主,自己的兒子,則依舊還在關中,這等最直接的血緣關係,才是維係利益的根本。


    陳凱之此前,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他既疑慮於那楊正為何要假死,假死的目的,到底為何?與此同時,他所疑惑的是,海外的楊家,是如何做到控製住關中楊氏,海外畢竟已經經營了兩百年,倘若當真兩百年前是一家,怕也早就八竿子打不著了。


    而現在,一切的疑惑徹底的解開。


    陳凱之笑了笑:“兩百年前,製定此等家規的楊氏家祖,確實是個妙人。”


    他發出了由衷的感歎。


    陳凱之隨即又道:“那麽,既然如此,太皇太後這些人,一直都是楊正布置地暗棋,可朕卻想知道,他好端端的,為何要布置這些,布置這些,對他而言,又有什麽好處?難道,他當真隻是想要禍亂天下?”


    江海沉默了很久,隨即道:“因為楊氏在海外,實力已經大到不能再大了。”


    “大到不能再大?”陳凱之皺眉。


    江海歎了口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楊氏在一百多年前,一直都在經營,可隨著財富的積攢越來越多,船隊的規模越來越大,實力自然也就越來越強。陛下可知道,楊氏藏在海外的金銀,有多少嗎?草民就這麽說吧,就說去歲,楊家在大陸,便進了近兩百萬兩銀子的貨物,而這些貨物,拋除成本,海運以及人力的開銷,一旦送至海外,價格便可翻數番,兩百萬兩紋銀,可以掙來紋銀六七百萬兩以上,陛下,他們……可是經營了兩百年,這兩百年來,如滾雪球一般的發展到了現在,他們囤積的財富,足有億萬,他們擁有大小的艦船,多達千條,他們不隻做大陳的貿易,甚至不隻是和關內各國貿易,無論是倭國,是西洋,是佛郎機,是天竺,是昆侖州,他們得買賣,觸及四海,以至他們駐在了海外的島嶼,所擁有的水手和武士,便有十萬以上,這還不算上,他們另外雇傭的倭國的浪人,昆侖奴以及和他們交涉的佛郎機人。”


    江海如數家珍,一旦開了話匣子,似乎就再沒有什麽顧忌了:“所以,楊氏在海外,有一項重大的國策,他們要謀奪的,其實並非是大陳,也絕不是想要什麽天下,所以,從一開始,太皇太後,其實是可以犧牲的,甚至關中楊家,在海外楊家那兒,也未必不是可以舍棄的對象,因為相比於小小的關中,或者說,相比於一個大陳的皇位,他們根本就不屑於顧,他們真正要得,是繼續維持自己的貿易,守住自己的財富,使他們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不敗之地……


    陳凱之眉頭微微一皺。


    而這時,腦海裏,如電光火石一般,陳凱之想到了一種可能。


    楊家在海外,已經擁有了數之不盡的財富,而且他們每年的收益,甚至比之一國的稅賦都不遑多讓,他們已擁有了數十萬的直屬人員,還雇傭了數之不盡的各國武士和浪人,他們在海外,與許多國家進行合作,似他們這樣的人,很在乎土地,甚至在於所謂的家國天下嗎?


    要知道,一個已經經曆了兩百年船運的龐大家族,想來早在許多年前,他們的船隊就已經抵達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說不準,澳洲已被他們發現,而海外多得是肥沃的無主之地,隻要他們願意,要建立於一個國家,又算的了什麽?在非洲,在澳洲,甚至在後世的東南亞地區,以他們的實力,想要直接解決掉當地的土著,鳩占鵲巢,稱王稱霸,易如反掌。


    顯然,對於所謂的皇位,或者說裂土稱王,楊家是沒有興趣的。


    這楊家,倒像極了滋長出來的某種資本集團,這種新的統治集團,不再需要人口和土地,而隻需要控製住商路,便可以不斷的壯大,最終,成為一個比之帝王更加強大的實體。


    江海繼續道:“對於楊家而言,想要立於不敗之地,唯一的辦法,便是使天下,繼續進入四分五裂的狀態,陛下可還記得,當年北燕南侵嗎?北燕經過數代帝王的勵精圖治,國力終於到了頂峰,隨即南下侵陳,一路勢如破竹,大陳搖搖欲墜,可是天下人隻記得大陳如何反擊北燕軍,卻似乎忘了,與此同時,倭寇開始屢屢襲擊北燕的沿岸,若非是倭寇的襲擾,加重了北燕人的負擔,隻怕,那時幾乎已經兵臨了大陳國都洛陽的燕軍,未必大敗。以至於北燕軍雖是敗退,可北燕的實力依舊還在,這數十年來,他們無一日沒有麵臨倭寇的繼續襲擾,以至現在的北燕,國力早已損失殆盡,在六國之中,再難有什麽作為了。”


    江海說罷,抬眸,凝視著陳凱之:“所謂的倭人,算什麽,蕞爾小國罷了,他們憑什麽,能有實力,侵擾北燕?這一切的背後,都是楊家的功勞,楊家隻需使一些錢財,在倭國招募大量窮困潦倒的浪人和貧困的百姓,給他們武器,給他們艦船,便可將無數倭人,送至北燕外的各處海島,他們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對北燕各種侵擾,燒殺劫掠,無所不為。”


    江海隨即又道:“其實,這對楊家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甚至,根本不必費太多的功夫,這世上,不知多少海島,更不知有多少衣衫襤褸的窮困百姓,他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對他們而言,活著已是極艱難了,但凡隻要給他們武器,讓他們為了吃飽下一頓而戰,他們便可吞噬一切,那麽,陛下可知道,為何楊家要如此持續的削弱北燕呢?”


    他凝視著陳凱之,最後才牙縫裏透出一句話:“因為任何一個有實力一統天下的國家,都是楊家不共戴天的仇人。”<!-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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