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聖公已取了判文。


    將其揭開,本以為裏頭必定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畢竟文令館花費了這麽多時日,想來應該是成果豐厚。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卻見這判文,竟隻有寥寥一句話。


    這使衍聖公不禁麵色一滯,心裏便不由惱怒起來。


    花費了這麽多日子,就隻有這個,這不是敷衍嗎?


    心裏雖有不喜,卻還是耐著性子看那行字,開口徐徐念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隨即,他身軀一震。


    這是一句看上去很普通的話,卻是直擊人心。


    仿佛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猛地一道霹靂,電閃雷鳴,既使人震撼,又仿佛一下子照亮了衍聖公的心。


    妙!


    這是衍聖公第一個反應!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可謂是說出了衍聖公最想說的話,也說出了天下士子最想說的話。


    所有行業都是低賤的,隻有讀書入仕才是正途。


    這不正是衍聖公府所提倡的嗎?


    隻是可惜,這麽多年以來,衍聖公府都不曾有這般振聾發聵的話來詮釋自己的優越,而這一句話……實是妙不可言,簡直是將他的心聲表現得淋漓盡致。


    “汝寫的?”衍聖公側眸,看向文成公顏正。


    顏正別有深意地看了衍聖公一眼,才道:“石頭記中所記。”


    “石頭記……”衍聖公不禁露出錯愕之色。


    是那本自己想要禁之而後快的石頭記?


    那本令自己寢食難安的石頭記?


    他不由皺眉,隨即露出了複雜之色:“這就是你的判詞?”


    文成公正色道:“是,此書絕非禁文。”


    衍聖公心裏覺得蹊蹺,便道:“可是吾所見的,卻多是誨yin誨盜之詞。”


    “這是表象。”顏正隨即便呈上石頭記中所有的文稿,接著道:“此書初看之下,確是如此,可細看,尤其是看到了結尾,實是警世之作,書中諸多隱晦和妙用無窮,猶如鬼神之作,學下放肆而論,這一本話本,勢必流傳千古。”


    呼……


    流傳千古!


    若是其他人說出這句話,可能這裏的人還不相信,可文成公執掌文令館,素來一絲不苟,是個極苛刻之人,他下了如此評語,任誰都不敢不信。


    衍聖公的臉色緩和了許多,道:“是嗎?這一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便是出自此書?”


    “是。學下以為,此句,方是此書的重中之重,隻此一句,就足以使此書成為經典,而決不可禁了。幸好學下沒有草率,否則聖公差一些便要誤信人言了。據說此書在洛陽受諸多讀書人追捧,流傳廣泛,假若衍聖公府不慎將其列為禁書,鬧出這樣大的誤會,那後果可想而知,現今學下還在後怕,如芒在背啊。”


    衍聖公露出了狐疑之色。


    文成公竟說出這樣的話,這足以讓他升起巨大的好奇心了。


    他徐徐拿起了書稿,直接翻到了後頭的章節,他垂頭看著,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每一個人都升起狐疑之心。


    衍聖公耐心地看著下去


    說也奇怪,看這話本的後頭,尤其是最後的四十回,心境竟是全然不同了。


    這種感覺……仿佛每一處的安排,都是深合衍聖公之心。


    當看到賈蘭中舉這裏,賈家似開始有了中興的征兆,再加上那一句萬般皆下品的旁白,衍聖公頓時麵色紅潤,禁不住道:“好!”


    衍聖公這樣的人,是極少吝嗇誇獎別人的,再好的文章,他也能保持著平靜,可今日,細看了這話本後頭的劇情後,卻令他心潮澎湃。


    一個即將衰落的家族,似乎在此前,就已經判了這個家族的死刑,可是竟重新站穩住了,而站穩的理由,卻來自於賈家子弟參加了科舉,漸漸開始有了起色。


    賈家原本是因為顯赫的家世,從而成就了一場富貴,可是這場富貴卻並不牢靠,以至於賈家的女兒嫁入了宮中,依舊還是逃不脫衰亡的命運。


    而賈家得到拯救,卻是因為子弟們讀書之功,從許多跡象來看,皇家對賈家留情,怕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才是真正寓意深長的好故事啊。


    衍聖公看到這裏,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側眸四顧,良久竟道:“可恨!”


    衍聖公恪守中庸,就如他極少說文章好一樣,同樣的道理,他也同樣會用強烈的情緒字眼,比如說‘可恨’,因為作為儒門的代表,遵守禮教,不偏不倚,尤為重要。


    正因為如此,一句可恨,令諸公的臉色紛紛微變起來,齊聲道:“聖公息怒!”


    啪……


    書被衍聖公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麵前。


    他目光格外的淩厲,冷聲道:“誠如顏公所言,公府竟差一點自誤,公府威名,毀於一旦!”


    毀於一旦!


    文正公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意思是說,自己冤枉了這本石頭記?


    是啊,這本書已經流傳開了,若是當真秉持著正道,骨子裏是宣教之書,雖非是什麽儒門典範,卻也足以用來教化讀書人,那麽一旦衍聖公府寫出判詞,對其大加撻伐,列為禁書,那些看過的讀書人豈不是要認為衍聖公府不知所謂?


    衍聖公震怒了。


    他目如刀鋒:“若非顏公慧眼如炬,今日吾必羞於見列祖列宗了!冉文,這是你的過失!”


    冉文,便是文正公。


    他乃是孔聖人七十二弟子冉求之後,冉求乃是孔聖人的得意門生。


    冉文瑟瑟作抖,衍聖公直呼其名,完全沒有任何客氣,這是從所未見的事,他連忙拜倒道:“聖公恕罪。”


    衍聖公惡狠狠地怒視著他:“吾與汝等,共治曲阜,宣教天下,汝身為文正公,何以如此不盡心,若非事先有所察覺,吾之清譽何存?”


    冉文麵如土色,這樣的責怪,是第一次,他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文正公一脈,世代為衍聖公家臣,從來不曾犯過這樣的大錯,他毫不猶豫地道:“學下也是為人蒙蔽。”


    事到如今,隻能推卸了。


    “是何人?”衍聖公不依不饒,顯然是要追究到底了。


    冉文忙道:“李文彬!是他寄書予學下,學下看了書,夙夜難眠,心中不安,未能明察秋毫,便趕緊報知聖公,學下萬死難恕,死罪!”


    “李文彬?”衍聖公抬眸,看向青天,青天上一行白鷺飛過,他記憶中,似乎沒有這個人,隻是……姓李的……


    “孟津李氏?”


    “是。”


    冉文道:“孟津李氏的子弟,現為學子。”


    衍聖公的麵色一片鐵青。


    孟津李氏,乃是經書世家,幾乎每年都會派出子弟前來曲阜學習。


    衍聖公卻意味深長地掃視了眾人一眼,,淡淡的道:“傳學旨,虢奪他的學爵,嚴厲申飭!”


    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孟津李氏畢竟顯赫,而且和曲阜很有淵源,即便犯了過失,申飭一下就是,可竟是直接虢奪了學爵。


    虢奪學爵,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可是天大的恥辱啊。


    這就形同於,衍聖公府不再承認其讀書人的身份,直接禁絕了此人一切讀書人的權力。


    孟津李氏,隻怕至此之後,便要一蹶不振了!


    若這隻是衍聖公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倒也罷了,可是偏偏,衍聖公方才還略帶惱怒,可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麵色卻突的變得出奇的平靜起來。


    “是。”冉文今日,不敢再勸。


    與其虢奪李文彬的學爵,總比殃及自己要好。


    衍聖公重新跪坐下,手輕輕磕著案牘,歎了口氣,才道:“陳凱之宣教有功,不過此前,衍聖公府已賜予了他子爵,若再行加封,實為不妥,他的學劍,可曾送去了嗎?”


    文忠公道:“尚未,還需等學匠房銘刻印綬。”


    衍聖公便道:“向宣禮閣轉達吾的心意,賜予陳凱之紫青學劍!”


    這學劍總計有一百多口,可是這裏頭,卻又分了三等,最次的,便是尋常的學劍,而紫青學劍,所用的隕鐵含量最高,以至其劍身呈青紫色,這是學府至高的榮耀之一,整個曲阜,也不過十九口罷了,一個子爵,能獲得紫青學劍的賜予,這是何其大的榮耀。


    隨即,衍聖公又道:“取筆墨。”


    有童子忙呈上了筆墨。


    衍聖公提筆伏案,徐徐寫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十個字,他深吸一口氣,道:“將吾之墨寶拓下,銘刻於此劍上,一並賜予陳凱之,吾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眾人頓時明白了。


    給予如此厚賜是假,這樣高的殊榮,也不過是個幌子,而根本在於,就是要利用這一次巨大的殊榮,讓天下人記住這十個字。


    “聖公聖明。”


    衍聖公露出了憊懶之色,方才看書耽誤了太多時辰,不知覺間,竟已過了兩個多時辰,他突的極想打起哈欠,心裏想起今日的藥還未服用,於是心頭便百爪撓心起來,大袖一揮,便道:“亡羊補牢、尤未晚也。汝等,爾後需小心侍奉,當引以為戒!”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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