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前。


    晚高峰從四點半就開始了,林琅意像是蜂擁聚集在水裏的大馬哈魚被擠著往前磨蹭,前腳下了高架,後腳又接到母親孟徽的電話催促。


    “你進來後車直接交給泊車員,別耽擱馬上來,程家今天雙方父母都來了,非常重視。”


    “知道了,已經下高架了,再十分鍾就到了。”林琅意打了轉向燈,往後視鏡瞄了一眼,整輛車快速滑入右轉車道,“剛才被拉著多談了半小時,不然我現在已經到了。”


    “你今天穿的什麽衣服來著?”孟徽努力回憶後未果,強調道,“算了,你進包廂之前先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吧。”


    林琅意不答反問:“這麽講究,那程家小少爺穿的是什麽?”


    電話對麵沒回。


    林琅意了然,程硯靳估計也沒到,他應該比她還要排斥這頓飯。


    她腳下的油門驀地鬆了下,兩秒後反應過來,重新加速。


    臨曲阜是程家旗下的一家私人下沉式會所,地方偏遠幽靜,a市三麵環水,而臨曲阜恰好毗鄰水域,以自然為師,參照宋代美學,風雅清閑,意境深遠。


    早先年程家是由醫藥行業開始起家的,隻是代代下來後發展更為多樣化,涉及到了更多風口和產業,開始往珠寶和護膚品行業拓展,算來算去正巧與林家下遊產業有重疊。林琅意非常清楚自己與程硯靳未來的聯姻就是為了強強聯合,合作後鞏固兩家商業地位。


    她挎著一隻巨大的、被塞得鼓鼓囊囊托特包,快步進了大廳,腦子裏還在想林氏和程氏之間未來的合作,眼睛餘光一瞥就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被侍應生帶著拐彎進了屏風後,那裏是電梯的方向。


    盡管此前從未見過,盡管眼下隻有側臉一麵,可是林琅意立刻認出了人。


    孟徽發給過自己的有關程硯靳的照片,每一張照片裏的程硯靳都在進行極限運動,帆船、跳傘、滑板,先天優越的基因加上實打實鍛煉出來的身材看起來狡黠又有生命力,像是那些捕食能力一流的野生動物,但是他的臉卻長得俊秀幹淨,年輕又朝氣。


    她當時翻完所有的照片,一抬頭對上孟徽詢問“如何?”的目光,誠實地脫口而出:


    “他胸好大。”


    在她身邊擠過一個腦袋爭著看照片的好友杭茜還頗為讚同地點了點頭,湊在她耳邊發出重要點評:


    “童顏□□,看起來很能幹的樣子。”


    林琅意甩掉腦袋裏奇形怪狀的想法,直接一路小跑到前台把包寄存後放棄電梯,徑直從樓梯往上跑。


    去什麽洗手間,整理什麽儀容儀表,沒時間耽擱了,守時是基本禮儀,但若是這餐飯的兩位主角都不幸的沒有遵守禮儀,她也要做那個五十步笑百步的五十步。


    絕對不能比程硯靳晚到。


    她得慶幸今天需要在外跑一天,所以穿的是便於開車和行動的平底鞋。


    跑到三層經過電梯時林琅意正巧聽到“叮”的一聲。


    她聞聲扭過頭去,電梯裏的冷白頂光隨著打開的電梯門傾瀉出來,像是為萬物籠上了一層光華。


    她與電梯裏的男人對上了眼。


    程硯靳一身休閑裝,插著兜站在電梯中間,他的眉宇間還微微擰著,眼尾都壓著不耐,整個人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


    他看到剛剛紮完馬尾辮的林琅意,女生膚色極白,隻穿著簡單的白t和微喇牛仔褲,身上沒有佩戴任何奢侈品首飾,素淨得與這家奢華富貴的會所格格不入。


    他看到她轉頭看向他的時候,電梯燈光印在她的瞳孔裏,她似乎有些吃驚,略微睜大的眼睛像是夏日泉水般清澈。


    他並沒有認出人來。


    照片是雙方父母做主交換的,他甚至沒有點開來瞧一眼。


    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麵前的女生忽然跟身後有鬼在追一樣撒開腿跑了。


    ?


    莫名其妙。


    *


    林琅意跟程硯靳很快在五分鍾後再次碰麵了。


    臨曲阜內裏曲徑通幽,假山繁花流水令人眼花繚亂,林琅意一路奔跑,而程硯靳本來就對這頓飯煩的不行能慢則慢,兩人在包間裏再次對上眼的時候,林琅意已經笑容得體、嘴巴很甜地跟長輩們都問了一圈好了。


    五分鍾,足夠讓這一身“乖乖女”打扮並且“細聲細氣”又“害羞”且有禮貌的她收獲一個比較好的第一印象。


    所以責怪的話術全都指向了明明不是因為正事而遲到,且頂著一張臭臉的程硯靳。


    程揚康對於兒子這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向來看不慣,他用手肘往自己左邊的空位指了指,怒道:“快點,一桌子人都等你一個。”


    他的現任妻子封從凝在一旁幫腔:“是啊,硯靳,平時貪玩也就算了,今天這種場合怎麽能遲到呢,還讓人家女孩子等。”


    足足等了五分鍾の林琅意客套地擺擺手,臉上掛著標準社交的笑容。


    程硯靳並不買賬,他經過封從凝身邊扔下一句:“我媽給我挑的未來老婆,你來幹什麽?”


    封從凝的表情一僵,程揚康嚴厲含怒的眼神立刻直直射向程硯靳,一家三口連基本的場麵和平都要維持不住了。


    林琅意隻裝聽不懂。


    她對程硯靳本人沒多少了解,倒是對業務往來頻繁的程氏的情況還算門清,有些訊息都是臨時抱佛腳了解到的。


    程硯靳的生母喬婉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病逝,程揚康不過七個月就迎娶了新人,就是現在的封從凝。


    傳言是喬婉還插著管子躺在病床上時兩人就勾搭上了,彼時叛逆期還沒過的程硯靳當然不能接受,俗話說有了後媽就有後爹,於是關係一路冰封到如今。


    “我說錯了嗎?”程硯靳絲毫不介意將這頓人齊後還沒開場十分鍾的家宴攪的一團亂,冷笑道,“我應該把我媽的照片放在這裏吃這頓飯,而不是讓某些心思不正的人在這裏虛情假意地表演。”


    眾人都以為他隻是過過嘴癮,誰知道下一秒,程硯靳真的從手機殼背麵抽了一張喬婉的兩寸合照,光明正大地擱在桌子上。


    照片裏年輕的喬婉笑得春光明媚,與現在滿桌子神色各異的人的表情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程揚康顯然已經怒不可遏,勉強想著還有外人在場不能發作;而封從凝直接離席,隻尷尬地表示去加幾個菜。


    徹底冷場。


    林琅意研究了下照片,調轉氣氛笑著問程硯靳:“喬阿姨為什麽給我們倆牽線?”


    程硯靳並不想搭理她,可是下一秒,林琅意招手示意服務生添了一套餐具,真給喬婉的照片安排了一個座位。


    碗筷和照片正對著林琅意,像是某種不太吉利的擺放。


    做生意的,誰家沒有那麽點講究,無論是慈善、信仰還是祭祀流程都大有文章。


    餐桌上又靜了下。


    程硯靳不再不羈地靠在椅背上,他緩慢坐直身體,提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眼前的聯姻對象神色自若,毫不在意,好像整個鬧僵的氣氛裏隻有她是輕鬆自在的。


    他看了她許久,忽然起身,單手拖動椅子一路移到她旁邊,緊挨著她坐下了。


    他長手長腳的,一下子霸占了林琅意大半的空間。


    林琅意低垂著眼,沒什麽反應。


    這種豪門家族,別看程揚康對恣意妄為的程硯靳抱有諸多不滿,話裏話外都是批評,對兢兢業業維持家族體麵的封從凝多有庇護,可是心底裏永遠是將子女放在首位的,血緣關係是上流社會唯一的答案和宗旨,兩者衝突時,獨子程硯靳永遠是程氏絕對的選擇。


    更何況封從凝現在不在場,根本不知道是誰出了這個頭。先不說她等下不一定會再忍辱負重地回來,就是回來了,給喬婉照片單獨一份餐具讓其上桌這件打她臉的事也不會再被拎出來講,她隻會覺得是向來跟她不對付的程硯靳幹的。


    林琅意對今晚這頓飯的定位非常明確,按照程硯靳平日裏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了他的性子來說,這個聯姻是一定成不了的,畢竟程硯靳就不是個會乖乖聽從家裏安排的人,相反,他是個讓他往東偏往西的狗脾氣。


    孟徽就提起過先前程硯靳也被家裏安排過幾次“相親”,結果非但沒成好事,還因為他“恨屋及烏”的性格攪黃了來往的商業合作。


    林琅意不想跟他聯姻,也不想自己因為一場荒謬的點鴛鴦受到牽連,從而被他破壞了林氏和程氏的生意往來。


    現在對她而言正是關鍵時期,丟掉程氏的這塊肉無疑會讓她傷筋動骨。


    她希望程硯靳能看在今天這頓飯上她還算“識相”的份上跟她好聚好散。


    擺放餐具的服務生跟著將他那套餐具一同擺放過來,林琅意轉頭,對上他毫不掩飾的視線,溫溫柔柔地綻開了一個微笑,就像是幹淨純潔的茉莉花。


    茉莉花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程硯靳看著她的眼睛,忽然簡潔明了地說了句:“因為你親了我。”


    ?


    啊???


    林琅意優秀的表情管理破碎了。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解釋她剛才的問話。


    程硯靳說完後也沒了下文,他伸長胳膊調整了下喬婉的照片,讓它對著他自己,別正對著林琅意。


    孟徽恰時接過話頭對著林琅意解釋:“很早的事情了,那時候硯靳才八九歲吧,婉婉帶他來我們那邊玩,硯靳不小心掉到水裏,是你把他救起來還要給他做人工呼吸,你忘啦?”


    程揚康接了台階,仿佛轉頭忘記了方才的不虞,應聲道:“臭小子非說自己被親了,哭得不行。”


    “他那是被水嚇得。”孟徽笑。


    程硯靳臉上沒多少表情,看起來早就知道這事,而林琅意卻短暫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完全沒印象。


    她從小在水邊長大,撈起來的水生生物那麽多,撈幾個人想來也是正常的,而且什麽年代了,人工呼吸跟親能一樣嗎?


    “不過現在硯靳水性好了。”孟徽笑著說,“我看他什麽衝浪帆船都在行呢。”


    “頑劣不堪。”程揚康搖頭歎氣,“他要是有小意一半的能力我早就能退居二線了。”


    孟徽慈愛地看了林琅意一眼:“珠珠從小就喜歡自己拿主意。”


    “豬豬?”程硯靳皺了下眉,他大概明白這是小名,可不清楚是哪個字,問道,“哪個zhu?”


    林琅意偏頭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他這才發現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有一個秀氣的珍珠耳釘,非常小,而他僅有的目光隻停留在她臉上過,一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耳飾。


    “為什麽是珍珠的珠?”


    程揚康恨鐵不成鋼:“小意家做珍珠生意的!你掉進的那水塘裏不是有河蚌嗎,成天想什麽呢!”


    程硯靳啞言。


    他自知自己表現得太過於失禮了,因為不在意,所以就連今天這頓飯中女方家中最基本的情況都一概不知。


    從開場到現在林琅意反而是讓他最感到舒服的人,他並沒有要給她一個下馬威的想法。


    他略有歉意地看向林琅意,可對方已經別過頭去不再看他,並將話題順便引向了兩家的生意。她的話也不多,可是能透露出對程氏的熟稔。


    他對她不屑一顧,可她對他非常了解。


    程硯靳盯著她的後腦勺,不自然地抿緊了唇,低著頭也不說話了。


    餐桌上他倆說的話少得可憐,而長輩們侃侃而談著未來的合作方向和藍圖規劃,好像林琅意和程硯靳隻不過是促成好事的兩個祭品,直到最後長輩才笑嗬嗬地指明讓他們兩個加個聯係方式,說以後多接觸。


    程硯靳這回老實了,也許是主動致歉的意思,他率先打開手機亮出二維碼,見林琅意沒有因為剛才他的失言而甩臉色拒絕才暗暗鬆了口氣。


    她挺好的,能看出來是對他用了心的,剛才還提到她常常在微信上跟好朋友提到他……她待人接物如此真摯又誠懇,是他今天做得不體麵。


    程硯靳用餘光瞄了林琅意一眼,手機上兩人添加成功,正都低著頭在改備注。


    他清晰地看到她打字:


    【程眼鏡】


    疑惑?刪除,改字。


    【程嚴禁】


    應該也不是吧。


    【程鹽津】


    這字打完後,輸入法緊跟著貼心又積極地聯想了一顆話梅。


    她還在沉思,表情嚴肅。


    程硯靳心裏那點別扭的愧疚頓時煙消雲散。


    他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地“噠噠噠”連續按下刪除鍵,光速將自己剛改好的備注刪了個精光,然後重重地將手機扣在桌上。


    常常跟好朋友聊到他?


    他想到她剛才對答如流的口才和盈盈笑意,腦海裏浮現出一行大字:


    巧言令色!花言巧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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