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一陣極為耳熟如同黃鍾大呂的笑聲,震得夏心寧耳朵裏嗡嗡亂鳴。


    夏心寧心裏一振,立即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剛剛說道:“古老前輩!是你”


    活華陀古照文嗬嗬地掀著胸前蒼髯,伸手挽住夏心寧,朗聲說道:“夏老弟!來!來!來!待老朽先為你引見一位女中豪傑,巾幗英雄。”


    夏心寧這才凝神轉身一看,在古照文的身旁不遠,一排橫站了五六位短裝勁紮、身背長劍的侍女,在這些侍女擁簇之中,站了一位明眸皓齒、光豔照人、渾身穿著緊身黑衣水靠、在明媚中又含有一分英氣挺拔的姑娘,此時正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夏心寧。


    兩人如此眼神相對之下,姑娘頓時臉上飛起一陣紅暈,眼簾低垂,雙手正撫摸著胸前斜佩的一柄鯊魚皮鞘的短劍吞口。夏心寧也尷尬的轉回頭來望著活華陀,因為他不知道這位姑娘是何許人。


    活華陀笑嗬嗬地說道:“這位姑娘是勝家莊老莊主與老夫人義女掌珠勝黛雲勝姑娘。”


    夏心寧一聽勝家莊三個字,立即無名火起,憤慨無邊,不覺朗聲叫道:“古老前輩!正要告訴你,晚輩此次君山之行……”


    活華陀嗬嗬地說道:“夏老弟!你的君山之行,老朽已經完全知道了。勝姑娘正巧出湖巡視,無意之中碰上你們的‘浪裏鑽’……”


    夏心寧愕然地說道:“我們的‘浪裏鑽’……我們……”


    活華陀伸手一拍夏心寧的肩頭,笑著說道:“勝姑娘一身水裏功夫,已經到了超凡入聖的火候,她附在你們的船底,慢說你不能發覺,就是經澄之那等水中好手,也是絲毫不知,可是你們的話,卻一字一句落進勝姑娘的耳裏。要不然老朽如何知道你老弟到了君山?要不然勝姑娘又何必下水救你上船……”


    夏心寧大驚而愕,立即回過身去,對著勝黛雲姑娘,剛一抱起拳頭,口中卻不知道說什麽話才好。


    勝黛雲姑娘盈盈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道:“經澄之包藏禍心,我們毫無所覺,若不是今天見到他這種行徑,將來為害君山,不堪設想。隻是平白有累夏相公飽受淹水之苦,我們勝家莊的人,都要深以此為歉!”


    夏心寧果然沒有言謝,隻是抱拳站在那裏,略一沉思,也緩緩地說道:“姑娘救命之恩,夏心寧自然感激不盡,可是方才所說‘包藏禍心’之言,不知何指?”


    活華陀又嗬嗬地大笑道:“老弟台!你可不能好壞不分,善惡莫辯啦!經澄之將你掀到湖裏去,那是經澄之所作所為,與勝家莊毫無關係,你可不能將這一點憤慨,一股腦兒怪在勝家莊所有人的頭上啊!”


    夏心寧臉上一紅說道:“晚輩不敢任意怪責別人,隻是這經澄之……”


    勝黛雲姑娘點點頭說道:“夏相公!你是對的,因為經澄之畢竟是勝家莊的人,退一萬步來說,勝家莊也應該有失察之責,這也就是我方才所說他包藏禍心,如今因這件事而暴露。因為他們明明知道夏相公前來拜訪古伯伯,是為了送一條‘赤火鏈’蛇給家嚴家慈治病,他卻故意刁難,並且成心相害,這不是包藏禍心是什麽?”


    夏心寧聞言一驚,忽然心裏想起一件事,不覺脫口急急問道:“勝姑娘!你是說經澄之他根本就知道我是給古老前輩送‘赤火鏈’蛇來的麽?那就糟……”


    他說著話,自己隨即伸手摸向腰際,頓時大驚失色,手伸在衣服裏麵拿不出來。


    活華陀古照文本來一直笑嘻嘻的看著夏心寧,這時候活華陀也笑容一收,沉重地問道:“夏老弟!是‘赤火鏈’出了問題麽?是不是方才失落到湖中去了?”


    夏心寧還沒有答話,活華陀和勝黛雲姑娘幾乎是同時出聲叱喝:“艙頂上是誰?”


    喝聲未了,站在勝姑娘身後的幾位侍女,各自探手一拔長劍,嗆啷一聲,六隻長劍在燈下同時閃出六股寒芒,各人身形一掠,分向船艙兩邊的窗口奔過去。


    勝姑娘剛剛一揮手,止住她們不要出去,突然聽到艙頂篷上,有人笑著說道:“不要慌張!來的不是外人,是我。”


    勝姑娘臉色突然一變,厲聲叱道:“經澄之!你的真相被戳穿,還不去逃命,難道不知道勝家莊的家規麽?”


    艙頂之上,果然是經澄之,他笑嘻嘻地說道:“表妹!你休要與我狠聲狠意地談家規,我經澄之敢這麽做,早就不把什麽家規放在眼裏,勝家莊的那一套,我看得太多了,現在你可唬不住我。”


    勝黛雲不覺咬牙說道:“經澄之!好個無恥的叛徒,勝家莊待你不薄,你為何心腸壞到這等地步。今天若不對你施以懲罰,天地間還有道理可言麽?”


    伸手一拔胸前短劍,點腳一掠,衝向前艙門口。活華陀古照文一言不響,突然電閃雷奔,直衝上前,一把抓住勝姑娘的右手,伸指唇間,叫姑娘不要說話,隨著一反掌,隔空推向艙門。


    當時“吱啞”一聲,艙門應手而開,說時遲,那時快,唰、唰兩聲,兩把雪亮的飛刀,插在艙門口的船板上。如果不是活華陀及時拉住勝姑娘,這兩把飛刀正好不偏不斜,要插在勝姑娘的左右雙肩之上。


    勝黛雲姑娘這時候怒火如焚,活華陀剛剛一鬆手,勝姑娘立即短劍一旋,護住頭頂,身化“白雲出岫”,沿著艙門一角,掩身疾閃,飄落到船頭。活華陀和夏心寧也隨著穿身艙前,站在勝姑娘身邊。


    隻見經澄之昂然挺立在船艙頂上,臉上含著一絲陰陰的微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在船艙燈光反映之下,使人有一分陰險可憎的感覺。


    勝黛雲姑娘怒叱道:“經澄之!你欺師滅祖,不認六親,真是禽獸不如,空自負你那一身楚楚的衣冠。你要是還有一點良知,趕快自縛雙手,向堂上兩位老人家請罪。”


    活華陀古照文正色說道:“經老弟!是何事使你一時糊塗,變得如此?勝家莊兩位老人家撫養你十七八載,真是恩重如山,如果照你今天的所作所為,豈不是恩將仇報?你的良心何在?”


    經澄之突然一陣冷嗬嗬的狂笑,忽又笑意遽收,臉色一沉,惡狠狠地對活華陀呸了一聲,恨聲罵道:“勝家莊的事,你這老狗憑什麽身份來管?”


    勝黛雲一聽他出口傷人,不僅氣忍不下去,臉上也掛不下去。頓時一跺腳,厲聲叱道:“先將你這無法無天的狂徒廢掉,看你還能胡言亂語否?”


    纖腰一擰,便要撲將過去。活華陀古照文突然伸手一攔,阻攔住勝姑娘的去路,含笑說道:“勝姑娘!看他恨意甚深,分明不是一朝一夕之故,我們何不先問他個明白,再做處置?”


    活華陀攔住勝姑娘之後,這才正色向經澄之說道:“經澄之!老夫與勝家莊兩位老人,有數十年的交誼,勝家莊的事,沒有一樣我過問不得。常言說得好:一升米換來個恩人,一擔米養活個仇人。勝家二老待你天高地厚,你卻如此喪心病狂。你可知道,這件事老夫不但是要管,而且,還斷容不得你這樣喪盡天良的人來玷汙勝家莊的聲譽。”


    經澄之冷嗬嗬地說道:“古老兒!你錯了!沒有三分二,不敢上梁山。我經澄之既然找上來了,也就沒有將你老兒那兩手放在眼裏。”


    活華陀突然怒叱一聲:“好個無知的小子!”


    腳下欺身搶進兩步,右手一抖,從衣袖裏一伸而出,隔空出掌,印向經澄之的下盤。經澄之霍然一個倒翻,人從艙篷頂上一掩而下,撲通一聲,落到船下水裏,露出半截身子,冷嗬嗬地笑道:“古老兒!我方才說過,有話我不會向你說。你要談打架,回頭自然有人來奉陪,現在我沒有時間跟你說話。”


    說到這裏,居然無睹於活華陀掀須怒目而視,隻是仰起頭來向勝姑娘說道:“表妹!你不要生氣,也不要奇怪。我經澄之所以有今日,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原因是早就種下了,你要不要聽聽?”


    勝黛雲姑娘此時實在是氣憤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短劍一橫胸前,一語不發,就準備躍身到湖裏去,先將這個忘恩負義的禽獸劈成兩半,消消心頭之氣再說。


    夏心寧此時站在勝姑娘身後,輕輕地說道:“勝姑娘!何不讓他上來說個清楚明白,看他能有何種理由,為他這種行徑掩過飾非。”


    勝姑娘頓時又收住腳步,並沒有回頭,隻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夏相公的高見!”


    她忽然又一昂頭,向經澄之厲聲叱道:“經澄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若不能自圓其說,看你如何逃出洞庭湖。”


    說著話,她將短劍向懷中一抱,全神貫注,站在那裏蓄勢以待。


    經澄之依然是那麽含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霍然雙掌在水麵上一翻,倏地向下一壓,嘩地一聲,人從湖中宛似衝出一支水箭,淩空衝起三丈多高。突然人在半空中一旋身,身上的青衫,仿佛是灑開一個大車蓋,隨著一陣嘶嘶之聲,飛出一圈水花雨點。他就利用這樣一旋,抖淨了身上的水漬,再飄飄然落到船艙篷上。


    活華陀搖搖頭說道:“經澄之!就憑你這身武功,當今武林年輕好手當中,已是翹楚頂尖人物。你可曾想到,這身武功耗費了勝家二老多少心血?你如今竟然這樣欺師滅祖,你如果天良未泯,就該自己動手,為武林留下一點堪憶之事,不要留下臭名。”


    經澄之根本不理活華陀,隻是站在船艙篷頂上,向勝黛雲姑娘說道:“黛雲表妹!我隻問你一句話,勝家莊對我經澄之,是不是以‘外人’相視,遇事都要保留一手?”


    勝黛雲姑娘咬牙罵道:“你胡說!你在勝家莊一十八載,自兩位老人家以下,誰不把你當做自己家裏人。你自己存心可鄙,反倒說人有偏見。”


    經澄之搖著手笑道:“表妹!你稍安毋躁,且聽我說,你說勝家二老對我不外,那為何不將‘五陽秘芨’中的武功,傳授給我?”


    這“五陽秘芨”四個字一出口,在場的活華陀渾身一震,幾乎是張口結舌的愣住了。勝黛雲姑娘也怔住了,尤其吃驚的是夏心寧,他隻知道自己的不共戴天仇人三劍無敵安武陽有一部“五陽秘芨”,是得自他爹爹之手,殺父之仇便是自此而起,為何此地也有“五陽秘芨”?


    “五陽秘芨”在武林之中,除了較有地位的人以外,知道這本秘芨的人為數不多,經澄之他為什麽獨獨提到這本秘芨?是真有其事?抑或是他有意栽誣?


    夏心寧他此時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對這件事更增加了一分額外的關切。


    勝黛雲姑娘怔了一會,突然叱道:“你越發的胡說,我義父義母有什麽‘五陽秘笈’?你想以這種‘莫須有’的事,來掩飾自己的過失麽?”


    經澄之聞言縱聲大笑,指著勝姑娘說道:“是了!是了!你是義女,我是表侄,說來也都隔了一層,你沒有看到,也是真情,所以你就會說是‘莫須有’的事。表妹!我可以告訴你,我是的的確確聽到‘五陽秘笈’的話,決不是信口開河。”


    活華陀厲聲說道:“經澄之!你這個該死的東西,即使勝家二老沒有傳給你‘五陽秘笈’,你也不能如此忘恩負義,何況這‘五陽秘笈’之事,誰也不知道確否,你如何就這樣將勝家二老的恩情,一筆勾消?而且又來挑撥勝姑娘的父女是非,你小子真該死!”


    經澄之突然一伸手,吼道:“古老兒!你暫時別動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先用話攔住了活華陀,然後又轉臉對勝姑娘說道:“我們說了半天的話,倒忘了我來到這裏的一件主要的事。那姓夏的糊塗小子,不是說‘赤火鏈’遺失在洞庭湖裏麽?我要特別的告訴你,那是這小子胡說八道。‘赤火鏈’根本沒有落到湖裏,試問,他緊緊地藏在胸前,如何能落到湖裏去?”


    勝姑娘叱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忖別人,‘赤火鏈’若在夏相公身上,他早就拿出來了!”


    夏心寧接著說道:“勝姑娘!經澄之說得很對,‘赤火鏈’原是緊緊地藏在我胸前衣內,是決不會遺失的。”


    勝姑娘聞言愕然說道:“夏相公!你說什麽?”


    夏心寧指著經澄之說道:“是他從我身上搶了去的,自然不是遺失的。”


    勝姑娘這才恍然,立即厲聲說道:“到此你尚有何說!”


    經澄之笑嘻嘻地說道:“不錯!這條罕世少見的‘赤火鏈’,現在正是在我身上。這條蛇對我而言,用處不大,不過要是對你義父義母而言,用處就大了。”


    勝黛雲姑娘臉上顏色遽變,執短劍的那隻手,微微地起了顫抖,切齒地說道:“經澄之!你這個禽獸!你想勒索麽?”


    經澄之一點也不生氣,倒是點點頭說道:“不錯!表妹很聰明,不過這不叫勒索,而是叫做交換。你們要想得到這條‘赤火鏈’,要拿東西來交換!你們也應該想得到,我所要的是什麽?”


    勝姑娘臉上顏色嚴重到極致,冷冰冰地問道:“你要‘五陽秘笈’?”


    經澄之點頭笑道:“表妹!‘赤火鏈’換一本‘五陽秘笈’,占便宜的不是我,而是那終年為毒痛苦的你那義父義母,再說,表妹你也是與我一樣從來沒有見過‘五陽秘笈’,如今隻要我得到了,歡迎表妹和我共同修練參悟。”


    勝姑娘慢慢地向前挪動,口中說道:“經澄之!你說這些話,也不怕碎屍萬段麽?”


    忽然,夏心寧在身後叫了一聲:“勝姑娘!”


    勝黛雲聞聲一停,立即垂下左手握住的短劍,回頭向夏心寧問道:“夏相公有事指教麽?”


    夏心寧拱手說道:“此事本由在下而起,且容在下先會會這位經朋友可好?”


    勝黛雲點點頭,忽然仰起頭,尖嘯一聲,聲如黃鶯出穀,不知傳出好遠,在她嘯聲未落之際,突然間一陣櫓槳之聲,咿唔大作,燈光一閃,漸漸地圍向這裏而來。


    經澄之站在艙篷頂上,回首四下裏看看,臉上仍然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容,仿佛對那些蜂湧而來的船隻,視若無睹。


    他隻是回過頭來,對夏心寧說道:“姓夏的!本來我不打算在此地多留,但是,你既然要來向我領教請益,我就不能太過吝慳,隻要你不怕死,你盡管上來。”


    夏心寧探手一拔長劍,隨手使出一招“千裏屏風”,將手中長劍化成一道銀色屏障,然後人隨著一飄而起,輕巧地落在艙篷頂上的邊緣。


    經澄之拔出長劍,指著夏心寧說道:“方才請你喝了一肚子洞庭湖的水,現在我要你嚐嚐我的劍鋒,到底利也不利?”


    這“利也不利”剛一出口,長劍突然轉腕盤旋,旋出三朵碗大的劍花,淩厲非常的一凝“舍利三光”,迫向夏心寧。


    夏心寧身形落在邊緣,閃躲本是不便,他索性雙腳一沉,穩下樁步,右手一緊,使出八成以上真力,振臂一抬“橫江斷流”,迎著經澄之的長劍,力迎下沉。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錚地一聲,火花四濺,連樓艙也為之向下落了一下,在一陣龍吟聲中,兩個人影,盤旋而起,各自向兩邊閃去。


    夏心寧當時右臂有一陣微微地發麻。心裏暗暗一陣吃驚,覺得此人果然如古照文所言,內力已經深具火候,不可輕視,方才將他逼到水中,看來他還是有幾分故意如此。


    夏心寧有了警惕之意,立即收斂起飛馳的心神,凝神貫注,將自己所精熟的一套九疑劍法,施展開來。但見他人影幻動,劍招奇特,看去似實還虛,變化之妙,每每有些令人意外不置。


    但是,夏心寧一連攻出五劍之後,他又忽然感到一陣詫異,他發現經澄之的劍招,每每和他的九疑劍法,有著不少相同的變化,尤其在一個莫測的緊要開頭,對方仿佛能預知九疑劍法的變化,不是輕易的閃開,便是巧妙地架卸掉。


    夏心寧當時意念一動,突然一長身,手中長劍,連探三下,刺出一招奇妙的“金蜂掠蕊”,三式俱是虛實兼備,而且快速絕倫。


    眼見得這一招三式,已經搶到了機先,罩住了經澄之。


    突然間,經澄之一縮胸,長劍橫在胸前不動,下麵卻適時地飛來一腳,高挑一招“力踹星辰”,踢向夏心寧的右手腕脈門。


    這種上身“以靜待動”,下身“以攻為守”,真正是將“九疑劍法”了解到極深,才能如此輕而易舉的化去這一招。


    夏心寧剛剛一愕,隻聽得經澄之嗬嗬笑道:“水中固然差勁,陸上也如此稀鬆,你還神氣些什麽?今日沒有興趣,否則多玩幾招,你便真正地嚐到我長劍的滋味!”


    他說著話,突然一轉身撮唇一聲尖嘯。


    勝姑娘大怒,湧身一跳,躍上艙頂叱道:“你還打算跑到哪裏去?”


    勝黛雲姑娘剛一撲上船艙頂篷上麵,經澄之反倒收住腳步,轉過身來,望著勝姑娘笑道:“黛雲表妹!你我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對你的一分愛慕之情,藏在內心已經不是自今日起,所以,即使你砍我幾劍,我也不會還手的。”


    勝姑娘一聽他如此赤裸裸地當麵露出愛慕之意,不覺為之大窘,繼之大怒叱道:“你這個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還膽敢如此亂語胡言,姑娘就先割掉你的舌頭,看你還敢亂放厥詞否?”


    勝姑娘身形剛一閃起,短劍頓時畫出數道青芒,像是起了一陣閃電,向經澄之一掄攻去。


    經澄之果然不還手,仗著自己靈活的身形,在劍光閃動之中,往來飄動。


    勝姑娘三招未曾得手,嬌叱連聲,突然劍式大變,人在艙篷頂上,仿佛是點水蜻蜓,微沾即起,整個身形轉化為“七禽身法”中的“紫燕回簷十八翻”,在半空中轉側飛騰,一柄短劍隨著身形閃擊如電,刺、削、砍、劈……每一招都是照準要害攻去。


    經澄之臉上笑容漸漸收斂起來,臉上再也沒有方才那樣輕鬆,似乎是帶著一分驚訝之意,在層層劍幕中周旋。


    此時,四周的火把,照耀得通明,由於湖水的反映,更是照耀得如同白晝。每個人都屏息凝氣,靜靜地圍觀。連站在一旁的夏心寧,也凝神貫注,他為勝姑娘這一套劍法而感到暗暗地驚服。


    突然,隻聽得勝姑娘嬌叱說道:“哪裏走!”


    霎時間,隻見姑娘人在半空中,身形化作“掠水剪波”,嗖然平掠而下。手中的短劍隨著這樣一掠一掃,長虹起處,宛如流星過頂,當時隻聽得“哎呀”一聲,紅光一現,經澄之一伏身,向下一竄,撲通一聲,翻身落到河裏,左手緊按著右肩,湖水裏頓時泛出一片紅色。


    經澄之在水裏露出半截身子,咬牙罵道:“臭丫頭!你小心記住這一劍之仇。”


    勝黛雲姑娘臉色凝重,根本沒有理會經澄之的說話,當時一揮手中短劍,斬釘截鐵地說道:“下網!”


    這“下網”兩字剛一出口,經澄之臉上顏色大變,隻聽得周圍嗄地一聲雷樣的答應,隨著唰、唰、唰,呼、呼、呼,在燈光照耀下,四周一片黑乎乎的漁網,閃著一片亮晶晶的倒鉤和沉鐵,一齊向經澄之迎頭蓋來。


    經澄之心裏明白,勝家莊這種“鉤網”,不但是從頭頂上向下撒,而且還從水裏向上兜,真正是“天羅地網”,任憑你是如何有能耐的人,鉤網一下,在水裏是插翅難飛。而且這些“鉤網”,都是用人發搓細鹿筋編織而成,等閑刀劍休想動它分毫。


    經澄之這時候心裏也有些奇怪和悔恨,為何應該來的人到如今不來?事到如今,他隻有飄在水裏束手待縛。


    正在那一片黑乎乎的鉤網要落到經澄之的頭上,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聲如同裂帛的長嘯,響自湖上,隨著一條黑影快速絕倫,電射而至。挾著一股藍色的細芒,從這許多船隻當中,一掠而過。


    就在這一瞬間,隻見所有的魚網,都被一種鋒利的刀劍,從中割斷,落到水中。


    經澄之見狀大喜,高聲叫道:“副教主!你老人家來了!”


    他人在說著話,也顧不得右肩的傷痕,拚命地向前衝去。隻見在這許多船隻的外邊,正有一隻小得僅能容身兩人的一葉小舟,正慢慢地向這邊飄過來。


    小舟慢慢逼近這些船隻,那些大船空有那麽多彪形大漢,仿佛都不由自主地將船紛紛向兩邊劃開,讓出一條水道,讓那隻小舟,自由自在地進來。


    小舟上站了一位身穿紅袍的中年文士,他低著頭,注視著水中的經澄之,根本沒有多看一眼周圍的情況。等到經澄之遊到相距七八尺的地方,他突然一伸雙手,經澄之仿佛是有一股吸力,使他頓時力量大增,一衝而前,衝到小舟旁邊,一搭那中年文士的雙手,躍登到小舟之上。


    勝黛雲姑娘用手勢製止了周圍眾人的行動,她冷眼注視這隻小舟的一切行徑。等到經澄之被那中年文士搭拉上舟以後,勝姑娘才沉聲問道:“經澄之欺師滅祖,有罪難逃,尊駕是何人,甘冒武林大不諱,不惜破壞我們的魚網,來救這種惡徒,是尊駕蓄意與勝家莊為敵麽?”


    那紅袍中年文士拉起經澄之,慢條斯理地說道:“經澄之是我的記名弟子,在他有危難的時候,我不救他還救何人?如果說師父救弟子也是一種錯誤,請問這武林之中,尚有何公道可言?”


    這幾句話真是說得水潑不進,腳根站得穩穩當當。隨著他這幾句一說完畢,這才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這人生得極為英俊挺拔,倜儻風流,隻是眼角上挑,帶著幾分煞氣。


    活華陀古照文剛剛一打照麵,心裏一震,立即含笑拱手說道:“我道是誰,能將‘隔空吸物’的掌力,練到如此火候,原是紀副教主,這就難怪了。副教主不在雷公山處理教務,來到洞庭湖,月夜泛舟,倒是真有雅興。洞庭君山,是勝家二老晚年納福之地。副教主既然有興到此,何不請去與勝家二老相見。”


    那紅袍中年文士聞言,鼻孔微微掀動兩下,淡淡地露出一絲笑容,一雙眼睛在勝黛雲姑娘身上一掃而過,這才轉向活華陀說道:“古老兒!你休要將勝家兩個老不死抬出來唬人,慢說他們現在身中劇毒,無法行動,就是他們健壯如昔,紀副教主既來到洞庭湖,則又有何懼?”


    他說到此地,突然一拂衣袖,轉麵向勝姑娘說道:“勝姑娘你休要耍弄手法,我方才說過,就是勝家兩老來此,都奈何我不得,何況是你?你快與我乖乖地站在一旁,聽我說話。”


    勝姑娘咬碎銀牙,怒極叱道:“你敢在洞庭湖撒野……”


    言猶未了,左手一抽一抖,嘩啦啦地亮出一把細如粗線的銀鏈,右手平托起自己的短劍。


    那紅袍中年文士搖著手說道:“你的禦劍術尚在曳鏈飛行的階段,我勸你還是藏拙些好,不要白白費耗自己的真氣內力。”


    活華陀此時趕上前數步,掩至勝姑娘身旁,伸手按住勝姑娘的肩輕輕地說道:“勝姑娘!請你暫時息怒,待老朽和他說話。”


    活華陀聳了聳背上的藥箱,走到艙篷的邊緣,向著那紅袍文士說道:“聽副教主言下之意,今天駕扁舟到洞庭,分明是有所為而來。可否先對老朽說明,一明究竟?”


    那紅衣中年文士笑了一笑,隨意地說道:“我於不久以前,偶聞人言,說是洞庭君山勝家莊兩個老東西,竟然身藏有‘五陽秘笈’,所以才不惜從雷公山趕來,索取這本名傳武林的武功秘笈。”


    他說到此地,又笑了一下,接著說道:“古老兒,你如果能做得主,就請你趕快將‘五陽秘笈’交出來。如果你做不了主,就請你閃到一邊,少管閑事,我自然會找那兩個老家夥去要。”


    活華陀用力按住勝姑娘的肩頭,不讓勝姑娘怒撲而起。


    他一麵又向那紅袍文士正顏說道:“紀副教主!勝家莊與金蠍教無怨無仇,你如此說法,自忖能擔當得住麽?慢說勝家莊不能容人如此猖狂,就是老朽也不能容忍別人如此辱及我的老友。”


    這位金蠍教的副教主玉麵郎君紀曉詩望著活華陀,忽然又笑將起來,搖搖頭說道:“古老兒!打架不是我今天來到此地的本意,如果你要打,改天改地陪你十招,今天我隻是來索取‘五陽秘笈’的,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做不了主,請你閃開,我自會去找勝家莊的人說話。”


    勝黛雲姑娘此時厲聲罵道:“就憑你方才口中胡言亂語,辱及我義父母,勝家莊的人已經和你不共戴天。”


    紀曉詩輕佻地哦了一聲,笑嘻嘻地說道:“我倒忘了勝姑娘是一個可以做主的人。勝姑娘!你雖然是一位螟蛉義女,倒是很有孝心。如此說來,相信你一定希望你的義父母早日康複。要是這樣,你就不應罵我,而要應該求我才對。”


    勝黛雲姑娘當時氣得滿臉通紅,抬頭向活華陀說道:“古伯伯!請你放手。”


    古照文哪裏肯讓勝姑娘如此盛怒之下,挺劍下船?他隻是沉聲說道:“勝姑娘!紀曉詩有意激怒於你,你若如此下去,豈不正中他的詭計?”


    言猶未了,突然站在一旁許久沒有說話的夏心寧朗聲喝道:“一個是欺師滅祖的叛徒,一個是大言不慚恬不知恥的狂賊,若不給以懲罰,武林公道何在?”


    他如此一聲叱喝,大家都為之一怔,就在這一瞬間,隻見夏心寧右手一抬,錚地一聲,一點銀星,閃電飛出,射向紀曉詩。


    這位金蠍教的副教主立即回過心神,哈哈一笑,口中說道:“雕蟲小技,也來獻醜?”


    左手一抬,從大袖裏伸出手來,突然食指一彈,嘶地一聲,一縷勁風照準飛來的銀星迎上來。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夏心寧冷哼一聲,隨著就聽到錚、錚、……一陣連珠響個不停,從他衣袖裏,一點銀星接著一點銀星,連珠不斷地飛出。而且,夏心寧的手臂不停的移動,那飛出的銀星便連續不斷地飛向玉麵郎君紀曉詩全身各大穴道。


    紀曉詩這才大吃一驚,趕緊回手拔出長劍,藍汪汪的光芒,立即周身閃動,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濺起一陣陣的火星,一直揮劍擊落了十支銀星飛箭,才收住長劍,瞪著眼睛望著夏心寧,良久,才說道:“好強勁的袖箭,你是什麽人?”


    夏心寧冷冷地說道:“像你這種無端挑釁,到處生非的不肖之輩,武林之中人人得而誅之。”


    玉麵郎君紀曉詩看看夏心寧,又看看一旁手提藥囊,躍躍欲試的活華陀古照文,再回過頭來看看手握短劍,腕纏銀鏈的勝黛雲,突然仰頭縱聲大笑,腳下忽地一蹬小舟裏麵一根曲柄,倏地笑容一收,向經澄之喝道:“搖!”


    經澄之此時也顧不得右肩疼痛,立即雙手熟練無比地抓住曲柄,用力地搖將起來。他如此一搖動之下,小舟下麵頓時水浪翻騰,去勢如箭,直向湖心衝去。


    勝黛雲姑娘一見紀曉詩操舟逃走,立即叱道:“狂徒!你虎頭蛇尾,也不自覺羞慚,如今你往哪裏逃走?”


    說著話縱身一跳,跳到一隻“浪裏鑽”上,夏心寧也立即隨著從樓船上躍下去。活華陀古照文放心不下,也提著藥囊跳上這隻“浪裏鑽”,隻聽得勝姑娘揮手叫道:“追上去!”


    船上八個彪形大漢轟然“嗄”了一聲,八匹槳齊聲落水,嗖地一下,“浪裏鑽”真是迎著風浪,向前衝出兩丈多遠。


    這種“浪裏鑽”的船,本是極為快速,如今勝姑娘親自督陣追人,船上的八名水手,莫不使出全身力量,八匹槳連番扳動,“浪裏鑽”就如同一支破浪的勁箭,向前疾射而出。


    但是,任憑這隻“浪裏鑽”是如何的快,卻追不上前麵那隻小舟,隻見它尾後拖著一條白浪,漸漸地越來越遠了。


    活華陀歎口氣說道:“勝姑娘!我們停下來吧!看樣子是追他不上了。紀曉詩那隻小舟分明是仿照藏區皮筏改造的,再裝上一隻古怪的搖輪,跑得太快了。”


    事實上,那隻小舟已經遠遠地跑在十數丈以外,夜色迷蒙,又遠離燈火,很難看得清楚。勝姑娘默然地揮手停下“浪裏鑽”,若有所失的望著前麵,她的心裏,實在有太多的感觸!


    忽然,遠遠的前麵,傳來玉麵郎君紀曉詩笑哈哈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們想得到‘赤火鏈’蛇,就得乖乖地將‘五陽秘笈’攜來雷公山,我不留難你們,讓你換回‘赤火鏈’,好讓兩個老鬼能再活幾年。”


    說完這幾句話,隻見迷蒙之中,那隻小舟扯上一片小帆,去得更快了,轉眼之間,消失在水霧之中。


    活華陀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回去吧!這條‘赤火鏈’真是波折重重,有想不到的麻煩。”


    勝姑娘剛剛招呼水手掉頭,忽然接口說道:“這隻能說是我義父母命途多舛,才有這些事情發生。”


    勝姑娘說到此,突然仰起頭來,伸手一把抓住活華陀的衣襟,激動地問道:“古伯伯!請你告訴我,‘五陽秘笈’是一本什麽樣罕世奇聞的寶書,會有這麽多人處處窺伺著呢?”


    活華陀望著勝姑娘搖搖頭說道:“勝姑娘!老朽也隻是聽到傳說,從未一見。大家都隻知道‘五陽秘笈’裏麵包含有好幾種武功,而且都高不可測,所以才引起武林中人如此夢寐追求。事實上恐怕大家都不明白其中記載的究竟是哪一種武功,即使有人知道一點,那也是憑空臆度的。”


    勝姑娘又接著問道:“古伯伯,我義父母真的有這種‘五陽秘笈’麽?”


    活華陀茫然地搖搖頭說道:“老朽不知道實情,不敢任意亂說。勝姑娘!你千萬不要聽信經澄之這小子的話,如果兩位老人家果真有‘五陽秘笈’,他還能不傳授給你麽?”


    勝姑娘搖頭說道:“古伯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在想,如果我義父母沒有這個‘五陽秘笈’,那究竟是何人栽誣,移花接木嫁禍洞庭,來擾亂他們老人家的病體?既然有紀曉詩擾亂在先,就難免有別人效行在後,移禍的人用心太過可怕。如果照經澄之方才所說,是他聽到的,這會可能麽?萬一是真的,又該怎麽辦呢?”


    夏心寧突然在一旁喃喃地說了兩聲“奇怪”,忽又朗聲說道:“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情!”


    勝黛雲姑娘立即問道:“夏相公言下之意,是另有高見麽?”


    夏心寧霍然說道:“我是說‘五陽秘笈’斷然是旁人的栽誣移禍,不會是真的!”


    活華陀感到夏心寧在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奇特,便立即追問道:“夏老弟!你何以能斷定‘五陽秘笈’不在洞庭湖?難道你有所親見?”


    夏心寧點頭說道:“是的!晚輩曾經看到有一個人……”


    他剛剛說到此地,突然從君山方麵嗖地一聲,衝天而起,飛起三支火箭,閃著三點鮮紅的火光,在半空中劃著弧形,頃刻消失在夜空裏。


    勝黛雲姑娘失驚說道:“不好了!我們中了他們調虎離山之計。”


    活華陀也驚道:“是莊上發出的告急訊號麽?”


    勝黛雲姑娘一麵指揮駕船的水手,加緊揮槳,一麵說道:“雖然不是告急訊號,卻是我義父母極少使用的緊急喚人的號令,若不是莊上有了意外的事情,他老人家為何使用這‘三紅火箭’召我歸去呢?”


    活華陀聞言點點頭說道:“勝家二老豈是等閑之輩,雖然他們兩位老人家身中奇毒,行動不便,功力受到影響,但是,就憑方才金蠍教的副教主,遠是不堪一擊。我們趕回去看看,自屬應該,勝姑娘也不必灼急不安。”


    盡管活華陀古照文說得確有理由,但是,勝黛雲姑娘的心中,依然有無限的沉重。她站在船頭上,沉思不語,眺望著前麵青螺半露的君山。


    此時,天色已然微明,東方泛出無限絢爛的彩色,淡月疏星已經漸漸隱沒於晨曦之中。洞庭湖上白浪粼粼,朝風陣陣,撲麵而來的是一片水氣迎人,使人心脾都為之霍然一振。


    勝黛雲姑娘忽然轉身向夏心寧說道:“夏相公!我有一點不情之請。”


    夏心寧立即說道:“勝姑娘有何差遣,夏心寧無不竭力以赴!”


    勝黛雲姑娘當時叫右邊第一個水手離開槳位,她自己坐下操起木槳,抬頭向夏心寧說道:“請夏相公助一臂之力,權充水手,使能早些回到莊上。”


    夏心寧欣然坐到左邊第一個水手的位置,頓時一聲吆喝之下,他和勝姑娘同時雙槳齊揮,霎時間,這隻“浪裏鑽”就如同一支脫弩之矢,不偏不斜,筆直地向前飛快地駛去,為這粼粼細波的洞庭湖麵上,劃下一道白線。


    不消多少時間,這隻“浪裏鑽”已經漸漸地靠近君山了。


    已經看清楚了一個白石砌成的碼頭,有幾艘同樣的“浪裏鑽”,靜靜地排列在一旁,還有兩艘樓船,也都係纜在碼頭上,沒有一點忙亂的現象。


    勝姑娘不安地連扳數槳,將船靠到碼頭,立即就聽到碼頭上傳來一聲哨音,隨著蹄聲嚼嚼,一輛敞篷雙座兩匹馬拖曳的馬車,停在勝姑娘麵前。勝姑娘一躍登車,坐在車轅之上,伸手接過韁繩和皮鞭,回頭向活華陀和夏心寧點點頭說道:“古伯伯!夏相公!請登車。”


    他們兩個人也不謙讓了,各自躍身上車,隻聽勝姑娘一聲嬌叱,手中的皮鞭在空中響了一聲小霹靂,叭的一下,兩匹馬立即八蹄齊翻,向前疾馳而去。


    馬車跑得極快,真正可以說是“風馳電掣”,可是人坐在上麵,卻是異常平穩,毫無顛簸不平的現象。


    夏心寧留心向車下一看,原來地下都是用雪白的石板鋪砌而成,平坦如鏡,無怪乎馬車行走其上,竟是那麽平穩。


    再向前看去,這一條白石車道,筆直向前,沒有一點彎曲之處。車道兩旁丹楓挺立,間雜以如絲的垂柳,車過其間,涼風習習,令人眼界一新。如果這是個深秋季節,楓葉醉紅,柳絲如線,再襯之以這種雪白的石道,那情景又不知道令人心醉幾許。


    勝黛雲姑娘一路揚鞭催馬,紛遝的蹄聲,將這景色宜人、周圍寧靜的早晨,敲起一陣嘈雜。但是,不消多久,眼前景色忽又一變,一片濃陰密蓋,周圍一片成熟的禾苗,到了一個農村意味十足的村莊。勝姑娘“嗄”地一聲,將馬車停住,翻身飄落,人剛一落到地上,立即一式“流星過境”,飛掠上前,伸手一把抓住莊門口的人,急切地問道:“莊上有事麽?”


    那人一見勝姑娘如此突然問話,嚇得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來。正在這時候,莊內出來一個垂髫侍女,含著笑遠遠地向勝姑娘請安,口中傳話說道:“老莊主和老夫人請勝姑娘和客人進去相見。”


    勝姑娘聞言一怔,停了半晌,她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千斤石,回頭向活華陀和夏心寧說道:“請古伯伯和夏相公到裏麵去坐。”


    勝姑娘心裏雖然消除了驚懼,但是,卻蒙上了懷疑:“他們兩位老人家為何施放緊急火箭,召我回莊?”


    一間寬敞的書房,四周擺滿了書架,書架上陳列著滿滿的書籍,使人進得房來,立即感受一股濃厚的書卷氣息。正好此時曉陽透窗,窗外有數株老梅,雖則此時不是梅花當令,但是盤根錯節,枝杈多姿,給窗簾上投抹一層疏影。屋角便有一叢篁竹,曉風搖曳,沙沙作響,更為這座書房憑添不少鍾靈秀氣,使人到此,有欲念全消的感覺。


    書房當中,有一張木榻,榻上兩端,各坐著一位老人。


    左邊坐著一位須發俱白的清臒老者,右邊坐著一位鶴發雞皮的老婆婆,他們兩個人臉色都是一樣的焦黃黯淡無光,雙眼無神,露著一分疲備不堪的神情。這正是武林中極負盛名,而又很少在江湖上露麵的洞庭君山勝家莊的勝家二老——老莊主勝子清,老夫人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


    在木榻後麵,站著勝黛雲姑娘,木榻前麵分兩邊坐著活華陀古照文和夏心寧。


    書房裏麵的氣氛,在寧靜中有一種出奇的沉重,似乎是大家一時都無話可說。


    半晌,還是活華陀首先含著歉意說道:“說來真是慚愧!這次已經快要功德圓滿,隻要‘赤火鏈’到手,便可以使你們兩位藥到毒除,沒有料到功敗垂鹹,好在這條‘赤火鏈’有了下落,老朽少不得要想方法,使之完壁而歸,完成老朽的一番心願。”


    老莊主勝子清微微笑道:“照文老友!許多年來,你為著我們老夫婦倆之事,足跡遍天下,仆仆風塵,席不暇暖,這分情誼,我們藏在心底,感之不盡。關於這條‘赤火鏈’,看來也是定數,老友何必耿耿在心?常言說得好:一生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凡事是勉強不來的。”


    老夫人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卻轉過頭來,向勝姑娘說道:“孩子!你表哥經澄之逃走了麽?”


    勝姑娘臉上露出悲憤之色,激動地說道:“娘!別再提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了!可惜女兒無能,讓他逃出洞庭湖去。”


    聶向真含著微笑,伸出手握住勝姑娘的柔荑,慈祥地說道:“孩子!休要那麽激動,凡事要退一步想,設若不是今日發覺,留藏禍根,將來也不知道要生多大的禍害。其實也應該怪我們自己,識人不深,養虎害身,能怪得了誰?”


    老夫人說到此處,轉過來向夏心寧說道:“聞聽報稱,夏少俠為了這條‘赤火鏈’,在洞庭湖上吃了經澄之許多苦頭,老身倒要為此不安。”


    夏心寧臉上一紅,恭聲說道:“晚輩無能,致使‘赤火鏈’失去,不勝慚愧。”


    勝子清忽然接著問道:“‘赤火鏈’舉世少有,即使如老朽這位照文老友,也才隻是見過一次。據說夏少俠來此前,曾經用之救過一位武林高人,不知是否果如所傳那樣靈驗?”


    夏心寧恭謹地答道:“晚輩確曾用來清除一位武林前輩冷三公背上所中的金蠍劇毒。”


    當他此言一出,勝家二老不覺都一齊為之一震,兩個人的神情顯得非常緊張,勝子清向身旁的老夫人看了一眼之後,立即向夏心寧問道:“夏少俠!你說那位武林高人他的姓名是什麽?”


    夏心寧也察覺到他們二老神情有異,便清楚地答道:“那位前輩的姓名叫冷三公!”


    這時候老夫人聶向真口中忽然喃喃地說道:“冷三公!冷三公!難道是他麽!”


    霍然她又追問道:“夏少俠!你能說出他的模樣麽?”


    夏心寧不知道冷三公和這勝家二老有什麽關係,他既不敢多問,更不敢少說,隻有照實詳細加以說明。當他說到“滿臉虯須”的時候,勝家二老又都忽然怔住了。


    過了一會,老莊主勝子清啞然笑道:“你我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別人又何例外?我們都忘了‘年華易逝,似水流年’這兩句話,如此桑恭滿臉虯須,又有什麽意外?”


    老夫人點點頭,她沉吟了一會,又向夏心寧說道:“夏少俠!你是在天柱山什麽地方為冷三公清除劇毒的?”


    夏心寧惶然地說道:“冷老前輩曾經叮嚀晚輩,不得將他的住址透露給任何人,晚輩已經應允在先,請兩位老前輩原恕我不能直言之罪。”


    老夫人聶向真點點頭說道:“一諾千金不移,做人確是應該如此,但是,老身尚有一問,夏少俠如果能回答,就請照實明言。請問夏少俠,你是何時與冷三公相識?你與他有什麽關係?”


    夏心寧說道:“晚輩係於月前,奉外公之命,前往天柱山尋找冷老前輩,在此以前,與冷老前輩毫不相識。”


    聶向真突然哦了一聲,立即追問道:“你外公是誰?”


    夏心寧說道:“晚輩外公姓費,武林人稱靈叟。”


    聶向真搶著說道:“姓費?他名字是不是叫嵐文?”


    夏心寧搖頭說道:“晚輩外公名號上南下翁,並非嵐文。”


    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此時口中,又輕輕地重複吟了兩遍:“三公、桑恭!南翁、嵐文!啊!是了!一定是了。”


    她突然雙目一睜,那無神的眼睛,此刻也突然閃起一道淩厲逼人的光芒。但是,瞬間,她又自言自語地說道:“是不是會錯?是不是會巧合?”


    她如此略一停頓之際,突然臉色一沉,伸手一指厲聲說道:“夏心寧!你站起來。”


    夏心寧聞聲一震,愕然望著這位綽號天報應的聶老夫人,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突然間惹得她如此生氣。難道她是與冷三公和外公費南翁有舊怨麽?既然如此,也不能把這筆賬記到夏心寧身上。


    夏心寧剛剛如此一愕,聶向真又厲聲喝道:“你聽老身說話沒有?站起來,走到書房當中去。”


    夏心寧忐忑地站起身來,不知所措地走到書房當中。


    這時,活華陀古照文忍不住拱手說道:“夏心寧老弟心地極為純真善良,若有什麽言語不當之處,老夫人看在老朽的薄麵上,寬恕一二。再退一步說,老夫人也當看他千裏迢迢送‘赤火鏈’的一番真心,原諒他一次,相信夏老弟……”


    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此時完全恢複當年的脾氣,揮手斷然說道:“照文老友!此事與你無幹,請你退到一邊去。”


    活華陀深深知道她的脾氣,一旦火氣上來,言出法隨,說一不二。活華陀也並不因為聶向真這幾句話而生氣,他果然依言退到書房一角,他要留在此地,看看聶向真究竟如何處置夏心寧。因為夏心寧畢竟是為他而來洞庭,若有意外,活華陀內心如何能安?所以他要等在一旁,必要之時,他將不惜得罪數十年的老交誼。


    夏心寧初時滿心驚愕,不知所以,及至後來一見活華陀為他講情也被斥退,他心裏反倒激起一股不平之憤,他覺得這位老夫人有點蠻不講理,但看她要做什麽?如果不能忍受,夏心寧也有應付之方。


    夏心寧想到此處,腰杆自然挺直,臉上神色莊嚴。


    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的一雙眼睛,一直是盯在夏心寧身上,此時她暗暗地點點頭,忽然又回過身去,向身後的勝黛雲姑娘道:“孩子!拔出你的短劍來。”


    勝姑娘聞言一怔,剛叫得一聲:“娘!你……”


    聶向真突然厲聲喝道:“雲兒!你不聽娘的話麽?”


    勝姑娘委屈地又叫了一聲:“娘!你……”同時也隻有遵命地將胸前短劍拔出,倒提在手中。


    聶向真根本沒有理會勝姑娘的喊叫,隻是沉下臉色說道:“過去!用娘教你的劍法,去攻他二十招。”


    勝黛雲姑娘渾身一顫,她忍不住說道:“娘!夏相公沒有什麽不對呀!他到咱們君山,是為客位,怎麽可以拿劍砍他?”


    聶向真喝道:“叫你去攻二十招,你就去攻二十招。”


    勝姑娘無望地轉過身來向勝子清求道:“爹!你勸勸娘吧!”


    勝子清微微地搖著頭說道:“孩子!你照你娘的意思去做吧!你應該想想,你娘生平可做過一件不對的事麽?”


    勝黛雲姑娘真是要哭了!


    她惶然地說道:“可是,夏相公……”


    一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突然厲聲喝道:“雲兒!你想學經澄之麽?你敢不聽娘的話。你要將你娘活活地氣死麽?”


    說著話伸手一掌,拍在木榻上,隻聽得喀嚓一聲,木榻猶如被刀斬下去一樣,整整地削掉一角。


    勝姑娘哪裏還敢多講一句話?隻有從木榻後麵,緩緩地走到書房當中,麵向著夏心寧站立下來,她向夏心寧說道:“夏相公!請你亮出劍來,娘的話,我不敢不聽。”


    夏心寧此時心情紊亂已極,麵對著這樣一位姑娘,無怨無仇,如何能拚命下手?


    勝姑娘此時又低聲說道:“二十招之後,讓娘消了氣,再說好了!”


    夏心寧感激地向勝姑娘點點頭,隨手掣出腰間長劍。


    突然,聶向真又沉聲說道:“雲兒!你這二十招要完全按照我教給你的,使用全力攻出,不許有一點藏私。如果你敷衍了事,你可以想到娘會生氣到什麽程度。”


    勝姑娘為難萬分地叫道:“娘……”


    夏心寧此時忍不住朗聲說道:“勝姑娘!二十招你盡管放心攻來,有道是:孝就是無違,你不能為了這二十招劍法,成了忤逆不孝之人。夏心寧功力不精,也當全力周旋,若不幸挨不過二十招,隻怨夏心寧習藝欠精,與姑娘無尤。”


    鏗鏘有聲,慷慨激昂,夏心寧說完這一番,長劍挺指在胸前,左手一捏劍訣,抱元守一,屏息凝神,氣停山嶽,屹立巍然不動。


    勝子清這時候突然輕鬆地說道:“雲兒!你看看人家,儼然擊劍宗師的氣概,你全力攻出二十招,未盡然就占勝麵,你就當他是互相印證武學又該如何?去!開式出手,第一招……”


    勝黛雲姑娘這才點點頭,短劍一劃弧形,遽收一點停在鼻尖,道聲:“放肆了!”


    振腕一挽劍花,短劍遞出一招“混沌初開”,挾著一重劍幕,撲向夏心寧的當頭。


    夏心寧也朗聲回敬一聲:“領教了!”


    錯步閃走偏空,右手長劍疾走九疑劍法第一招“光彌六合”,轉身旋步,長劍分從上下,遠擊過去。


    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嗯了一聲,口中輕輕地說道:“果然‘光彌六合’,中規中矩。”


    再看勝姑娘,她已經被這一招“光彌六合”,逗了興趣,她發覺夏心寧出手便是奇特不凡,如果是這樣,二十招下去,雙方倒是互切互磋,得益不少。


    勝姑娘背劍伏身,巧妙地旋展一式“水銀落地”,從“光彌六合”的劍幕之下,悠然閃出招外,隨著短劍一揮而起,便將聶向真老夫人親授的一套劍法,全心全意,凝神一誌地施展開來。


    這是一場棋逢對手的比試,雙方愈鬥愈真,愈鬥愈烈,漸漸地但見兩道劍芒在遊離不定,已經難得看清楚身形。


    最使人看得出神的,雙方的劍法仿佛是出自一脈相傳而來。對方攻來淩厲,這邊化解得神奇,到了後來,雙方仿佛都能預知對方的變化,各自先發製人,結果又是各自奈何不得。


    愈看到後來,使人覺得這不是對手拚招比試,而是互相喂招,彼此配合演練而已。


    旁邊的活華陀古照文看得呆了,心裏湧起很多想法。


    勝子清老莊主臉上也在變幻不定,說不出是欣喜,抑或是沉重。


    聶向真老夫人卻是一眼不瞬地盯視場內的兩個人,突然,她沉聲斷喝:“二十招!停手。”


    霎時間,隻聽得“嗆啷啷”一陣金鐵交鳴,龍吟清越,兩條人影向兩邊一分,劍芒斂處,夏心寧和勝黛雲姑娘,兩個人各抱著寶劍,對麵而立,臉不紅,氣不喘,但是四目對視,彼此都從眼光裏交換了一個欽佩的眼神。


    突然,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伸手向勝姑娘說道:“雲兒!你過來。”


    勝姑娘立即挨到老夫人的身邊,聶老夫人用手緊緊地攬著姑娘的纖腰,卻抬起頭來向夏心寧點頭說道:“孩子!啊!老身要冒昧的叫你一聲孩子了,因為老身此刻可以斷言,你是老身師門嫡傳的弟子,正是老身的師侄。”


    此言一出,勝姑娘和夏心寧,以及站在一旁的古照文,都禁不住同聲地驚呼起來。


    聶老夫人含笑說道:“為了試試你的九疑劍法,是否是老身費師兄所傳,幾乎得罪了照文老友,也幾乎嚇壞了我的雲兒。”


    活華陀嗬嗬地笑道:“其實還是老朽死不通竅,相交數十年,難道還不知道老夫人的脾氣?為什麽還要相信是真的?到底是勝老莊主,知道得清清楚楚,隻是把勝姑娘給為難壞了。”


    勝黛雲姑娘羞紅了臉,低頭挨在聶老夫人身旁,一語不發。


    聶老夫人撫著勝姑娘的頭,沉吟了一會,不勝感喟地說道:“自從我聽到下麵報來,說是經澄之為了‘五陽秘笈’,不惜揚棄十餘年教養之德,勾引外賊,背叛君山,我心裏就準備將一件藏在心裏數十年的秘密,告訴雲兒。”


    勝姑娘驚懼地望著老夫人,怯生生地叫道:“娘!”


    聶老夫人愛惜地撫著勝姑娘,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可是後來我發覺夏師侄是大師兄的嫡傳門人,而且還是他的外孫,我又改變了心意。我準備將這件秘密作一次更詳細的說明。一則,彌補我和你爹爹數十年來心頭的歉疚;再則,我也希望從此能恢複‘五陽堡’的威名,略報昔日師尊栽培之德。”


    “五陽堡”三個字一落進在場的人耳裏,都不由自主地一震,仿佛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曾經在哪裏聽過。


    說到此處,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忽然轉過頭去,含著笑向勝子清老莊主說道:“老身可以毫無顧忌地說麽?”


    勝老莊主正色說道:“夫人說哪裏話來,數十年來你我一直積鬱在心,今日這等機會若再不說,尚等何時?夫人隻管盡情說明。”


    這時候,活華陀古照文突然站起身來,拱手說道:“老莊主!老夫人!老朽暫時告辭……”


    聶老夫人嗬嗬笑道:“照文老友!你素來豁達不拘,為何今天也變得如此迂闊?洞庭君山勝家莊尚有何事值得在老友麵前隱瞞?何況此事說不定而後仰仗之處甚多,你更不能袖手不管。”


    活華陀也笑道:“倒不是老朽拘謹迂闊,而是怕老夫人找到頭上來。既然老夫人如此一說,老朽隻有坐在此地聽候差遣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就在大家笑意未收的時候,聶老夫人忽然向勝姑娘問道:“雲兒!當你聽到經澄之挑撥離間,說我和你爹爹藏有武林中視為瑰寶的‘五陽秘笈’,你會相信麽?”


    勝姑娘搖頭說道:“經澄之這等人,還有什麽實話可言?孩兒根本就不相信。何況夏相公還說,他曾經看到有人練過‘五陽秘笈’上的功夫,既然如此,君山藏有‘五陽秘笈’之事愈發地不能信了。”


    聶老夫人哦了一聲,抬頭看了夏心寧一眼,沉重地說道:“那想必有一段不平凡的經過,等一下請夏師侄說出來,我們彼此探究一下。但是現在我要告訴你,雲兒!經澄之其他的話,自然不可置信,但是,他所說的我有一本‘五陽秘笈’,那倒是千真萬確的事。”


    在座的人除了勝子清老莊主以外,其他的人都幾乎一驚而起,而且,每個人聽後的想法,也都未盡相同。


    活華陀古照文感到驚奇的是:據他所知道的“五陽秘笈”,不僅是記載著各種高深的武功,而且還記載著多種技巧之道,更重要的其中還記載著多種醫道。假如,這本“五陽秘笈”果真的是在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身邊,她何至於在數年之前,中毒至今,既不能防範在先,又不能解救於後,豈有是理?不過,聶老夫人既然如此說明,斷然不致說謊,難道其中還有其他的隱情麽?


    夏心寧心裏也是感到驚詫不已,他明明記得外公對他說過,殺父逼母之仇,其根源是在一本“五陽秘笈”,而且,他在武陽山莊也明明看到三劍無敵安武陽露出一手罕見的功力,當場也有人識破是“五陽神功”,他也是由此而斷定安武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武陽那裏既有一本“五陽秘笈”,則洞庭君山何來“五陽秘笈”?


    勝黛雲姑娘心裏有無比的失望和沉痛,因為她痛恨經澄之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所以對於他說的話,是一概不信,沒有想到他說的話,居然還有一句真話,而且這句真話偏偏又是關係最重要的,如何叫勝姑娘不為之失望和痛心?


    書房之內,除了老莊主勝子清垂簾闔目,仿佛是安然入定以外,其他幾個人都睜眼凝神,望著聶老夫人,大家都期待著有一個出乎意外的下文。


    老夫人聶向真沉默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說道:“這本‘五陽秘笈’,其中包含著一段很淒涼的故事,本來,我是準備讓這個故事隨著我老死黃泉,化為泥土,但是,今天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願意將這件故事告訴你們。”


    聶老夫人說到此處。神情極為黯淡,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下兩行淒涼的老淚。


    勝黛雲姑娘此時心裏也隨之一酸,挨著聶老夫人,委婉地叫道:“娘!既然是一件不願觸及的往事,不說也就算了。”


    聶老夫人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抱住勝姑娘的肩頭,淡淡地笑道:“孩子!今天不說,往後就難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其實這件事,相隔數十年,我也早就應該感覺淡了。然而……”


    她忽然又頓住話頭,搖搖頭說道:“不說這些,我們還是來說這件故事吧!”


    她坐正了身形,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以平靜的語氣,緩緩地說道:“約在七八十年以前,武林之中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泰山論劍,這次論劍的主持人,是以劍術稱雄武林的武當派掌門人弘一道長。照例的,按照往例,舉行三段九場開始論劍,結果,有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結局。”


    聶老夫人如此一頓之際,活華陀古照文接著說道:“那次論劍,確是轟動武林,可惜那時候老朽尚未出道江湖,隻是聽見傳說,未能到泰山玉皇頂上親去一見。據說論劍的結果,是由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劍士,連勝三段九場,創下不敗的榮譽,得到那次論劍第一。”


    聶老夫人點點頭說道:“泰山論劍本是武林中幾大劍派借以宣揚各派劍術的機會,所以,每屆論劍的結果,第一名不外是幾大劍派的高手所得。這次讓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中年人,而且又不屬於任何宗派,以全勝的姿態,奪得第一,就毋怪乎要震驚當時武林了。”


    勝姑娘聽得入神了,不覺脫口說道:“這位中年劍士真了不起,他究竟是什麽人?娘可知道麽?”


    聶老夫人伸手輕輕撫著勝姑娘,並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接著說道:“其實,真正使武林震動的,還不隻是他得到全勝第一,而是他淵博的學識,似錦的才華。論劍的當場,都是名重一時的高人,一談之下,這位中年劍士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乃至諸子百家,醫巫卦卜,無所不精。他的博學才真正使得在場的各派高人,驚服無地。最後,他離開現場,說了一句話,回答了一個問題,便飄然離開泰山玉皇頂,杳如黃鶴,從此不知下落。”


    勝姑娘又問道:“娘!最後這位中年劍士說了什麽話?回答了什麽問題?”


    聶老夫人說道:“他說泰山論劍,彼此互印武學,立意無可厚非,不過流弊所及,製造了武林之中許多新的恩仇,卻是得不償失。像這種論劍之會,實在沒有舉行的價值。”


    活華陀聞言鼓掌說道:“怪不得近幾十年以來,泰山論劍之事,變得銷聲匿跡,原來當初這位老前輩一言九鼎,使得後來的人,都不敢輕易論劍。”


    勝姑娘仿佛是急不可待地又問道:“娘!還有那最後回答的問題呢?”


    聶老夫人說道:“因為大家都震驚這位中年劍士的高深武功,和淵博學問,所以有人請教他的師承,大家都想知道是什麽樣的高人,能調教出這樣蓋世無雙的門人。”


    夏心寧本來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聆聽,此時也禁不住脫口問道:“但不知這位老前輩的師尊是何人?”


    聶老夫人緩緩地說了四個字:“五陽秘笈!”


    這四個字乍一出口,大家都為之一震,大家都不禁想道:“難道說他這一身傑出的武功,都是從‘五陽秘笈’中自己揣摩學習得來的麽?”


    勝姑娘急忙問道:“這位老前輩憑著一本‘五陽秘笈’,能自修到蓋世無雙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娘!你還沒有說這位老前輩他叫什麽名字,他究竟是誰呀?”


    聶老夫人突然臉上有無比的嚴肅,慢慢地說道:“這位老前輩就是你的師祖。”


    勝黛雲姑娘聞言嚇了一跳,她立即站起來,垂手而立。


    坐在一旁的夏心寧,也於此時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聶老夫人接著說道:“他老人家生平不喜歡沽名釣譽,他所以參加泰山論劍,就是為了要製止這種公開仇殺的風氣。


    所以,一旦事成,他並沒有留下姓名,而且從此以後,他也再沒有出山。我今天在說這段往事的時候,為了尊重他老人家生前的習慣,我也不再說明他老人家的名諱。”


    她說到這裏,轉而向勝子清老莊主問道:“老莊主!剩下來的事,是你來說?還是由我來說?”


    勝老莊主睜開眼睛,安祥地一笑,緩緩地說道:“夫人!還是由你來敘述吧!”


    聶老夫人點點頭,她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我師尊他老人家生平收了四個門人,這四個門人的姓名是:費嵐文、冷桑恭、勝子清和聶向真。”


    這真是一件空前未聞的大秘密,不但是夏心寧和勝黛雲姑娘不知道,就是活華陀古照文和勝家二老交往了數十年,也不知道這一對老夫妻竟原來是師兄妹結成連理,所以當時吃驚的情形,可以想見。


    但是,大家都不難想象,聶老夫人為什麽要將這件事說出來?必然還有更多的秘密要說,大家都凝神傾聽,尤其是夏心寧,更是在全神貫注之中,還有一分難以抑製的緊張。


    聶向真老夫人平靜而低回地接著說道:“我們在黃山白雲穀平靜地隨師習藝將近十八年,自以為都已經獲得了恩師的全部真傳,可是誰也沒料到在恩師臨坐化之前,才知道我們之間,雖然武功都已深具火候,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獲得恩師的真正功力。”


    夏心寧和勝黛雲都同時一驚,更感到相當的意外。


    活華陀卻深深地點頭歎喟道:“想必那位老前輩並沒有將‘五陽秘笈’傳給各位。”


    聶老夫人點點頭說道:“恩師臨坐化之前,將我們召到靜室,才向我們宣布,他的全部武功和才學,都是記載在榻前三本小冊子編號為‘天地人’,合稱為‘五陽秘笈’。天冊重點在各種技巧之術,地冊重點在內力修為和醫道,人冊重點在劍掌兩道。這三本小冊子,才真正是恩師的全部功力精華。”


    這時候,大家才為之恍然,但是,同時大家也想另一個問題。這三本“五陽秘笈”應該歸誰保管?如果要分開保管,四個人分三本如何分法?


    聶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恩師首先說明,天地人三冊雖然各有重點,卻都是不完整的,必須要三冊合並,才能連貫,如果三冊分割,則一無是處,但是,恩師卻又鄭重地吩咐,這三本小冊子,一定要分開保管,至於將來何時再會合到一起?他老人家並沒有說明,最後隻說了一句話,便溘然而逝。”


    勝黛雲姑娘不覺急著說道:“既然三本小冊子分開無用,為什麽要分?不分豈不是很好麽?”


    聶老夫人正色說道:“恩師的遺命,誰敢違背?”


    勝黛雲姑娘不覺又脫口問道:“那樣,四個人分三本,如何分法?”


    聶老夫人露出一絲苦笑,沒有回答,夏心寧卻於此時問道:“請問老前輩!老師祖最後的一句話說些什麽?老前輩可以一說麽?”


    聶老夫人霎時臉上現出無限黯然之色,沉重地說道:“他老人家既沒有說明何時應該集中一起,又沒有說明應該如何分法,隻是說了一句:他生平最大的錯誤,便是收了一位女弟子。”


    此言一出,夏心寧和勝黛雲幾乎嚇得跳將起來,這句話不是明明指著聶向真說的麽?他老人家為什麽要在臨終之前說出這樣的話?


    聶老夫人說著話,又仰起頭來,喃喃地說道:“是怪我啊!要不然這三本‘五陽秘笈’何至落到今天這樣田地?早就發揚光大,造福武林了。”


    這時候,坐在一旁半晌沒有說話的勝子清老莊主忽然睜開眼睛說道:“夫人!事隔數十年,為何還要如此自責?此事也無須多作詳談,下麵的話,還是由我來代為說明可好?”


    聶老夫人點點頭,慢慢地闔上眼睛,兩顆眼淚,從眼角湧出,跌落在衣襟之上,透著無比的傷感與淒涼。


    勝子清老莊主接著說道:“恩師這句話,是有感而發的,因為我們三位同門師兄弟,本是情同骨肉同胞,但是後來為了三個人都在暗中愛慕小師妹,無形之中,感情上有了隔閡。恩師明察秋毫,事實上他老人家對四個門人都非常鍾愛,又不便責怪誰,所以,才決定將‘五陽秘笈’分開保管,等到大家都能想通了恩師的用心,再團聚一起,共練‘五陽秘笈’上的各種功夫。”


    勝黛雲姑娘又不禁奇怪地說道:“爹!那‘五陽秘笈’隻有三本啊!怎麽分呢?”


    勝子清老莊主慈祥地笑了笑說道:“傻孩子!恩師之意,小師妹與任何一位師兄結為夫婦,不就是成為三份了麽?”


    勝黛雲姑娘歡呼了一聲,拉著聶老夫人的衣袖說道:“後來娘就和爹結為百年之好。”


    聶老夫人睜開眼睛,雖然事隔這麽多年,依然讓往事引起一陣紅雲上臉,她撫摸著勝姑娘的臉,忽然又歎了一口氣說道:“孩子!事情要是如此簡單,又何至於今天?恩師他老人家隻知道三位師兄都在暗中愛慕著我,他老人家哪裏會知道,我對三位師兄的情感,從沒有厚此薄彼,他老人家不做主,撒手一去,撇下我如何是好?”


    勝子清老莊主低柔地說道:“夫人還是由我來說吧!”


    他用眼光安撫著聶老夫人,等她平靜之後,才緩緩地說道:“當時二師兄冷桑恭個性比較急躁,他要大師兄做主分配這三本小冊子。”


    夏心寧急著說道:“老前輩!晚輩外公當時如何做主?”


    勝老莊主歎道:“分配小冊子就等於要四師妹攤牌決定,大師兄如何能做這種主?當時大師兄一聲不響,攜了秘笈的天冊,飄然而去。”


    夏心寧歎息地啊了一聲,他不知道是為外公惋惜?還是對外公欽佩。


    勝姑娘此時不安地挨在聶老夫人身上,輕輕地問道:“後來呢?那位二師兄他老人家逼爹沒有?”


    勝子清老莊主說道:“你冷二師伯豈是那種人?他也隻是一時之激動而已,當時他一見大師兄出走,他默默地望著四師妹一眼,一聲不響地拿起秘笈的第二冊地冊,也繼大師兄之後,飄然離開了黃山白雲穀。”


    勝姑娘這時候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她對於這兩位師伯,都有一分崇敬與諒解,但是,她對於身旁的母親,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同情,她不由自主地更挨緊了聶老夫人,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聶老夫人這才睜開眼睛,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她接著說道:“後來,我們也離開了白雲穀,定居在洞庭君山,我們同時也將‘五陽秘笈’人冊,埋藏起來,我們曾經立下誓言,若不等到大師兄和二師兄和我們團聚,這本秘笈人冊,便讓它永遠埋在土中,不再重見天日。可是,數十年歲月悠悠的過去,大師兄和二師兄杳無音信,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同時得到兩位師兄的稍息,是天意要讓‘五陽秘笈’重見天日,再為武林造福麽?”


    聶老夫人說完這—段往事,止不住—陣激動。她向夏心寧說道:“孩子!你們能明了我特地敘述這一段往事的用心麽?我不能讓雲兒中了經澄之的蠱惑,認為我對她藏私……”


    勝黛雲姑娘“啊”了一聲叫將起來,伏倒聶老夫人身上說道:“娘!不會的!雲兒豈是那樣沒心肝的人?”


    聶老夫人撫著勝姑娘的頭,含笑說道:“雲兒!你不要急,並不是說你有這種想法,而是娘不能不這樣想。再則,我要讓你們知道,‘五陽秘笈’是這樣秘辛,但願你們將來得到‘五陽秘笈’之後,要同心同德,不要彼此有任何一點猜忌,這樣才能發揚這本不世武功秘笈的功效。”


    聶老夫人說到這裏,才向夏心寧說道:“孩子!你現在可以將冷二師伯的地址告訴我了麽?”


    她還沒有說完話,果然看見夏心寧臉上神色不對,眼含淚水,嘴唇微抖,半晌說不出話來。不覺大驚問道:“孩子!是有什麽不對麽?”


    夏心寧含淚說道:“五陽秘笈分離,卻導致晚輩一身血海深仇……”


    他便將外公費南翁所告訴他的話,以及他在武陽山莊所見的情形,一一的說了一遍,最後,他才說道:“晚輩聽了老前輩的一番話,才知道外公傳給家父,後來又被安武陽糾眾奪去的,隻是‘五陽秘笈’的天冊。如今這一本天冊,下落已是不明,必須要等到明年元宵,到泰山玉皇頂上,才有分曉。萬一明年泰山之會,又有了意外,豈不是……”


    聶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孩子!你不要急,先讓我們四位同門師兄妹,消除數十年來的心頭憾事,這天地人三冊,必可完璧而歸。”


    活華陀古照文忽然站起來說道:“老朽此時是唯一事外之人,本不應該多嘴其間,但是,老朽自問與勝家二老有數十年的交誼,縱有冒昧不當之舉,二位也必能一笑置之。”


    勝子清老莊主嗬嗬笑道:“照文老友!你若如此見外,則方才我們所談的話,豈不是有些交淺言深麽?”


    聶老夫人也接著說道:“照文老友素來豁達,方才我已說過,為何今日再三拘泥?”


    活華陀拱手說道:“既然如此,老朽要放肆自作主張了。”


    他一說到這裏,臉色一沉,嚴聲說道:“我們在場的五個人,必須在半個月之內,全力來做一件事,不能再有絲毫差錯。其他一切所有的事,都要等而次之,留待以後再說。隻有這件事,不可以用‘來日方長’四個字來拖延。”


    勝子清老莊主笑道:“竟是這樣緊要麽?”


    活華陀嚴肅地點點頭說道:“已經不能再有一點差錯!勝家二老自即日起,每日靜心打坐半天,竭盡全力護住自己的心脈,至於勝姑娘和夏老弟!你們即日起程,前往雷公山,巧取豪奪,在所不計,要在半個月之內,取得‘赤火鏈’回來。老朽則要去尋找一味補藥,也要即日告辭,半個月以後,我準時到此地相會。”


    聶老夫人微笑著說道:“照文老友!莫不是我們熬了幾年的毒,目前已經病入膏盲了麽?”


    活華陀嚴肅地說道:“老朽知道勝家二老對生死二字早已看透,悟徹人生,但是,目前不同,方才老朽聽到這一段往事之後,才知道你們二老一有遺憾在心,二有師命未竟,如果死了,才真正是不得其時……”


    勝姑娘此時已經急得珠淚交流,叫道:“古伯伯!你說我爹爹和娘他們兩位老人家……”


    活華陀安慰著說道:“勝姑娘休要心慌,隻要‘赤火鏈’取回來,他們二位老人家就會安然無恙的。”


    勝黛雲姑娘含著淚說道:“我一定要將‘赤火鏈’取回來,即使是犧牲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誰知道這一句話,幾乎是“一語成懺”,差一點,終生遺恨。這係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勝姑娘和夏心寧,正準備挑選莊上的千裏名駒,即刻起程,突然,從莊外傳來一陣急如雨點的雲板之聲,這是勝家莊從未有過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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