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黛雲姑娘說道:“欲得‘五陽秘笈’,還須找我”。當時玉麵郎君紀曉詩聞言一振,立即追問道:“你說什麽?”


    勝黛雲姑娘從容不迫地說道:“放開夏心寧,讓他離開雷公山,將‘赤火鏈’讓他帶走,我包給你們一部‘五陽秘笈’。”


    紀九茹忽然仰起頭來,一陣格格地嬌笑,指著勝黛雲說道:“你們小倆口還沒有成親哩,就這般的恩愛,我成全你,你顧念我,真是難得呀!不過勝姑娘,用不著你包,隻要有一條‘赤火鏈’,相信你們會乖乖地將‘五陽秘笈’送到雷公山來。”


    紀曉詩望了紀九茹一眼,忽然含笑說道:“二姐!且讓她說說看,她憑什麽能包給我們一部‘五陽秘笈’。”


    紀九茹微笑地扶著夏心寧的肩頭,親妮地向他說道:“夏兄弟!你的一番好意,如今看樣子人家並不承情,這可就不能怪我不放她一手了!”


    夏心寧痛苦地叫道:“勝姑娘!你休要太過於激動,事情應該有輕重緩急!勝姑娘!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我說這話的意思。”


    勝黛雲姑娘根本就沒有理會夏心寧,她臉上毫無表情,隻是冷冷地對紀曉詩說道:“紀曉詩!你是要‘五陽秘笈’?還是要夏心寧的人?”


    紀曉詩當時用眼睛看了紀九茹一眼,躊躇了一下,斷然說道:“當然要的是‘五陽秘笈’!”


    勝黛雲姑娘冷峻而尖刻地反問一句:“你說這句話可能算數?”


    此言一出,紀九茹突然格格地嬌笑了一陣,笑聲一落,突然臉色一沉,寒冷如冰地說道:“女娃兒!你現在的性命,隻需要我一彈指之間,你還敢在此賣弄口舌之能,巧言令色挑撥離間麽?我看你乳臭未幹,居然敢班門弄斧?”


    勝黛雲姑娘真不含糊,她神色自若地望著紀九茹,等她那樣聲色俱厲地說完之後,勝姑娘居然也縱聲一陣冷笑,人在冷笑聲中,掉頭不顧紀九茹,卻向紀曉詩淡淡地說道:“你方才那句話,是真的算數麽?”


    紀曉詩讓她這句話逼得滿臉飛紅,咬了咬牙,決然說道:“夏心寧算得什麽?我們當然要的是‘五陽秘笈’。不過我要告訴你,你要是成心弄鬼,就休怪我下手毒辣,叫你死不得,活不成!”


    勝黛雲對於他說的這些威脅,隻是淡淡一笑,不作理會,幹淨利落地說道:“既然你決定要的是‘五陽秘笈’,請你立即放走夏心寧,讓他平安地到達雷公山麓,我可以告訴你‘五陽秘笈’的下落。”


    紀曉詩沉吟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勝姑娘!你想得太天真了,你把我們當做三歲孩童來作弄麽?”


    勝姑娘一點也不在意,隻是冷冷地說道:“紀曉詩!你自命聰明透頂,自以為武功出眾,原來你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庸俗之輩。你可曾想到,夏心寧與君山毫無關係,他既不知道‘五陽秘笈’的任何秘密,又不能對洞庭君山形成任何要挾……”


    勝姑娘說到此處,她用眼睛橫掃了一下紀九茹,冷峻而又不屑地接著說道:“你們將夏心寧留在此地,除了滿足某一個人的欲望之外,毫無利處,如果將我留在此地,情形就截然不同了,我是勝家二老的掌上明珠,他們兩位老人家知道我留在雷公山,必然會竭盡一切,要使得我安然歸去,這其間當然也就包括了用‘五陽秘笈’交換之一途。”


    紀曉詩陰沉沉地看了勝姑娘一眼,旋即向站在一旁滿臉負傷的經澄之問道:“她說的話都可靠嗎?”


    經澄之一雙眼睛此刻正緊緊地盯在勝黛雲姑娘的身上,忽然,他又將眼光從夏心寧身上橫掃了一眼,露出一股怨憤仇恨之眼色,他抬起頭來,望著紀曉詩說道:“勝黛雲在勝家兩老麵前,很受寵愛,也是事實,但是,將來是否願意拿‘五陽秘笈’來交換她,這件事很有問題。”


    勝姑娘一聽經澄之如此一說,不由地怒叱道:“經澄之!你這個無恥的賊!”


    紀曉詩平靜地問道:“經澄之!你說此話時,不許攙雜個人的私情恩怨在內。”


    經澄之不慌不忙地說道:“副教主明鑒,如果勝家兩老肯將‘五陽秘笈’交換勝黛雲,又何至於當初不將‘五陽秘笈’傳授給她?傳授尚且舍不得,何能談到交換?”


    紀九茹突然此時格格地笑道:“副教主!現在你可明白了吧!”


    紀曉詩臉色一變,略有惶然之意地說道:“二姐有何高見!小弟敬聆。”


    紀九茹臉上笑意一收,冷峻地說道:“你還肯聽我的意見麽?”


    紀曉詩臉色變得蒼白,低聲說道:“小弟不敢!”


    紀九茹冷冷地哼了一聲,正待說話,忽然她微微地一震,眼睛一亮,抬頭向上望去,隻見半空中一點亮光閃動,又像是一片樹葉,悠悠忽忽地向場子當中飄落下來。


    紀九茹咦了一聲,隻見她人影一晃,嗖地一聲,衣袂飄拂,淩空衝天而起,上拔四丈有餘。她人在半空中,柳腰一擰,玉臂輕舒,當即將那一片閃閃有光,悠然飄動的東西,一把抓在手中。


    趁著一口真氣未滅,紀九茹嬌軀微折,下掠一個“俯擄孤雛”,疾如閃電地直撲而下,落在一邊。


    紀曉詩的警覺性極高,立即探聽著說道:“二姐!有什麽……”


    紀九茹煩躁地一揮手,沒有理會紀曉詩的問話,一雙眼神隻凝視著自己手掌心裏那一片亮晶晶的東西上。她如此聚精會神地看了半晌,忽然又抬起頭來,對天上看了一會,一雙眉鋒緊緊地鎖在一起,仿佛是有一件極困難的事,困擾著她,使她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半晌時間,除了紀九茹沉思不語之外,其他的人都讓一種猜疑和驚懼所控製,在這空場的周圍,突然之間,顯得是如此的沉重和死寂。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光景,霍然,紀九茹雙眉一散,精神一振,雙手齊舉,十指同彈,一陣嘶嘶之風,脫指而出,彈向勝黛雲姑娘。


    她沒有等到夏心寧驚惶地問出聲來,立即從夏心寧手裏取回那顆綠色丸藥,含笑拍著他的肩頭說道:“夏小兄弟!你們請吧!”


    夏心寧聞言一愕,回頭看時,隻見勝黛雲姑娘已經平安無事地站了起來,身上披著他那件藍衫,也是滿臉驚愕之色。


    這時隻聽得紀曉詩沉聲問道:“二姐!你要放他們離開雷公山麽?”


    紀九茹已經是平靜如昔,右手突然緊握,忽又一鬆,手掌舒開時,從手上紛紛落下一陣白粉,她微微地笑道:“雷公山來了高人,我們輸了,自然要讓人家走。”


    紀曉詩聞言既驚且怒,厲聲說道:“誰敢在雷公山捋虎須?”


    他說著話,立即撮嘴吸氣,正待引聲長嘯,紀九茹搖頭說道:“算了!二弟!一著之失,滿盤皆輸。你那萬蠍之陣如果還有作用,也就等不到現在,我早就發動萬蠍攻勢了。現在,我們先將這萬蠍之陣收起來吧!”


    紀曉詩幾時吃過這種悶虧?玉麵郎君以金蠍教副教主的名義闖蕩江湖以來,也曾經赫赫揚名於一時,如今在自己的地盤之上,擁有蓋世無雙的萬蠍奇毒大陣之險,竟這樣無聲無息地慘敗收兵,內心實有未甘之處。


    紀九茹看得出紀曉詩的臉色和心意,當時便淡淡地笑了一笑,接著說道:“二弟!既然不相信我的話,何妨淩空察看一下,看看周圍,有什麽變動之處。”


    玉麵郎君紀曉詩決然地說道:“並非不信二姐的話,而是實在令人心有未甘。”


    言猶未了,隻見他躬膝一挺,一長身,分明是全力施展一式“一鶴衝天”,一片紅袍飄拂,拔起足足四丈七八左右,就在他剛剛衝天而起之瞬間,突然聽到他一聲驚呼,人像隕星下墜,呼地一聲,直落下來。


    當時隻聽得“撲通”一聲,雙足落地,震起一陣塵埃,紀曉詩惶然說道:“是誰能在這麽短短的時間內,在萬蠍五行的四周,布下了這些引火之物?”


    紀九茹淡淡地笑道:“現在隻要一支火箭,或者是一枚流星,便可以將萬蠍和五行,焚之於一旦。二弟,我們輸了,就得認輸,好在來日方長,我們等著往後瞧。”


    她如此平淡地說著話,事實上在她的內心含有多少怨憤難抑?紀曉詩這時已經明白他二姐的心情,同時也明白當前的處境,正是紀九茹方才所說的“一著之失,滿盤皆輸”,就容不得他不認輸了。


    他忽然仰麵低嘶,宛如巫峽猿啼,令人驚心動魄。


    這一陣低嘶未了,隻聽得周圍一陣沙沙之聲大作,霎時間就如同潮水洶湧,大雨傾盆,隻見一陣一陣金黃色的波濤,分從空地的四周,一齊向山上爬去。這些密密麻麻拳頭大小的金蠍子,看在夏心寧和勝黛雲姑娘的眼裏,渾身一陣寒毛倒豎,真是股栗欲墜,這並不是無端的膽怯與畏懼,而是這奇情怪景使人無法不為之膽寒的。


    這些漫山遍野的大蠍子,去得真快!片刻光景,走得一個不剩。


    紀九茹這才望著夏心寧嬌笑說道:“隻要是我們有緣分,我們還是後會有期。夏兄弟!你去罷!”


    紀曉詩也於此時惡狠狠地說道:“姓勝的丫頭!回去告訴你那一雙想活命的爹娘,‘赤火鏈’存在雷公山,想要它,也很容易,趕快拿‘五陽秘笈’前來掉換。否則……”


    勝黛雲姑娘卻於此時搶著插嘴說道:“否則,便要將雷公山毀成平地,‘赤火鏈’便不愁不送到手中。”


    紀曉詩大怒,頓時紅袍一掀,搶步上前,紀九茹當時挺身一站,搖頭示意,攔住紀曉詩的去路。稍後,她又回過身來,對勝黛雲姑娘說道:“女娃兒!得意不可再往!今天你已萬幸,若是再逞口舌之能,吃虧的是你。”


    勝黛雲姑娘冷冷地哼了一聲,俯下身去,拾起劍鞘,將短劍入鞘,拉住夏心寧,不讓他發怒而起。一方麵她嘴頭上卻不住地反唇相譏,淡淡地笑道:“今天萬幸而存的人,恐怕不隻是我們,雷公山上上下下,都是萬幸餘生。我以為人在萬幸而存之餘,最是應該多加反省,能夠孽海回頭,才不辜負今天人家手下留情之德。”


    勝姑娘一口氣說完這些話,也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順手一拉夏心寧,朗聲說道:“寧哥哥!我們走!”


    說著話,頭也不回,她和夏心寧兩個人昂首闊步,走出這塊空場子,雙雙騰身一躍,飄然登上扶桑花和女蘿草的上麵,兩個人同時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飛的功夫,以“流星趕月”之勢,向山下疾馳而去。


    這一陣奔馳,幾乎是使盡了夏心寧和勝黛雲兩人的力量,一口氣不停,越盡扶桑花布成的“五行大陣”,穿過一些亂石奇岩,約莫頓飯光景,才將雷公山拋在身後。


    突然,夏心寧一聲長歎,腳下一慢,立即將這電射雷奔之勢,停了下來。


    勝黛雲姑娘也立即停下身形,她站在夏心寧的身邊,關切地低聲叫道:“寧哥哥!”


    夏心寧忽然一伸手,抓住勝姑娘的一雙柔荑,眼神裏流露著慚愧,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說道:“黛雲妹妹!我們就這樣逃回君山麽?”


    他這個“逃”字,說得特別沉痛。勝姑娘苦笑地搖搖頭說道:“寧哥哥!我們不是逃,我們是幸運地脫險,老實說,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我們既沒有逃走的意思,也沒有逃走的機會。不知道是哪位前輩救了我們……”


    夏心寧雙手掩住臉,沉痛地說道:“救了我們,但是也害了我們!”


    勝姑娘連忙製止地叫道:“寧哥哥!你不能這麽說。”


    夏心寧搖頭說道:“黛雲妹妹!我們將怎麽樣回去見古老前輩?我忍心回去看勝家兩位老前輩躺在靜室內束手無救麽?”


    勝姑娘忽然正色說道:“寧哥哥!如果這樣說,我比你更應該慚愧,更應該痛心!但是,事實上,我們都盡到自己最大的力量,我們都打算犧牲自己,來成全這件事。然而,事與願違,徒喚奈何?”


    夏心寧長歎一口氣說道:“如此說來,我們如此空手回去,將有何麵目去見……”


    言猶未了,突然一陣蹄聲震地,從身後直奔而來。


    夏心寧和勝黛雲立即各自一拔寶劍,旋身回轉,朝身後來路看去,隻見兩匹奔馬,鞍上空無一人,風馳電掣地朝他們狂奔而來。


    勝黛雲姑娘眼快,立即辯認出這兩匹馬,正是他們當初騎來的兩匹千裏名駒。當時她還劍入鞘,喜悅地叫道:“寧哥哥!我們的坐騎回來了!”


    夏心寧突然一拉勝姑娘的手,急切地說道:“黛雲!小心!”


    說著話,左手一帶勁,勝姑娘也隨著他雙雙擰身上拔,躍登不遠的一棵大樹上。


    夏心寧眼睛留神看著前麵,口中卻沉聲說道:“這兩匹馬怎麽會知道我們離開了雷公山?分明是有人驅使而來的!紀九茹的毒計多端,我們應該小心謹慎才是。”


    勝姑娘不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望著夏心寧笑道:“寧哥哥!你現在已經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勝姑娘的話尚未說完,夏心寧突然“咦”了一聲,仿佛有了什麽驚人的發現。勝姑娘也被他這種驚詫的神情所震動,立即問道:“寧哥哥!你看到什麽?”


    夏心寧指著那奔馳而來的兩匹馬,聲音裏充滿了意外驚奇以及難以抑止的興奮,急急地說道:“你看那馬背上是什麽東西?”


    這時候,這兩匹馬已經跑到樹下,居然自動停了下來,在那裏噴氣低嘶,頓蹄擺尾。勝姑娘隨著夏心寧的手指看下去,隻見左邊那匹白馬的鞍轎上,綁了一個小小的鐵匣子。


    這個小鐵匣子黯淡無光,而且有鏽跡斑斑,一點也沒有惹人注目之處,為什麽會引起夏心寧如此驚動?勝姑娘十分不解地望著他。


    夏心寧看出勝姑娘不解的表情,便指著那小鐵匣子說道:“那就是在洞庭湖上被經澄之搶去的小鐵匣子。”


    勝姑娘當時在樹上一驚而起,幾乎失足掉了下來,興奮地叫道:“就是盛裝‘赤火鏈’的小鐵匣子麽?”


    為了這個小鐵匣子,他們兩個人幾乎都送命在雷公山,結果雖然幸而脫險,但是,“赤火鏈”卻是沒有能力取得回來,如今,這個小鐵匣子突然意外地綁在馬背上,送到麵前來,如何不教他們為之興奮難禁?


    夏心寧當時也連連點頭,但是,稍頃,他又冷靜下來,沉聲說道:“匣子雖然是原來的匣子,但不知‘赤火鏈’是否還在裏麵。”


    勝姑娘連忙說道:“我去看看!”


    夏心寧一把拉住說道:“你等著!”


    他言猶未了,一鬆手,人像脫弩之矢,勁射而落,站在馬鞍的旁邊,伸手解開那捆綁得緊緊的繩索。


    勝姑娘哪裏肯聽夏心寧的話,而讓他一個人下來冒險?


    她也隨在後麵,站在夏心寧的身側。


    夏心寧神色異常嚴重,伸手慢慢地掀開那小鐵匣子。站在一旁的勝姑娘,緊張得摒氣凝神,右手握住胸前短劍劍柄,手心濕淋淋地出了一手心冷汗。她方才取笑夏心寧說他是風聲鶴唳,其實這個時候,她自己才真正是草木皆兵。她真懷疑這個小鐵匣子是雷公山紀氏姐弟的詭計,在這樣冒然一揭蓋之際,也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毒物,遽然而出。


    夏心寧雖然心情有幾分沉重,但是在沉重中又抑著無限的希望。他是多麽希望一揭開鐵匣子,裏麵正是盛著“赤火鏈”!


    終於,他雙手捧著那小鐵匣子,慢慢地揭開上麵的蓋。嘩的一聲,兩個人的心都為之一跳,上麵的匣蓋,應手而開。匣子裏麵放著是一方白紙,紙上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行書大草。


    夏心寧慌不及待地拿起這張白紙,下麵是一個黃色的小布袋,裏麵盛著幾根細細的東西。


    夏心寧已無暇打開布袋來看,立即拿起布袋,下麵仍然是一層白紙,再揭開白紙,夏心寧的手卻不期然而然地抖將起來,站在他身旁的勝黛雲姑娘,卻於此時脫口驚呼,尖銳而悠長的“哦”了一聲。她忍不住上前伸手挽住夏心寧的臂膀,眼睛裏閃出盈盈的淚光。


    原來夏心寧揭開最下麵的一層白紙,裏麵露出的正是一條通體血紅透明,長不盈尺,盤作一堆的小紅蛇。勝姑娘雖然沒有見過“赤火鏈”,但是如今一見之下,也立即能斷定就是他們千裏迢迢舍死忘生想取得的“赤火鏈”。


    一種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悅,使得勝姑娘忘情地抱著夏心寧的臂膀,口中喃喃地說道:“我認識……我認識!這就是‘赤火鏈’……”


    夏心寧卻沒有像她這樣激動,但是,顯然他也為這件太突然而來的事,心神震動了。雖然他是一直希望鐵匣子裏麵盛的是“赤火鏈”,但是誰敢相信這希望會變成事實?所以,他也隻是喃喃地說道:“這會是真的麽?怎麽會是這樣呢?”


    他如此喃喃自語,言猶未了,突然勝姑娘叫道:“寧哥哥!你手上的字簡!這裏麵一定有說明!”


    真的!他幾乎忘記自己手中正捏著一封疊好的字簡,勝姑娘如此一提醒他,立即便打開一看。


    裏麵寫著核桃大小的行書草字,蒼勁豪邁,力透紙背:“袋中有香,匣中有蛇,速回君山救人。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彼此情真意切,可嘉!”


    夏心寧打開黃布袋,隻見裏麵放著三根細若燈芯的線香,有一股甜甜的香味,沁人肺腑。他麵色凝重地說道:“想必又是那位救我們脫險的高人所為,這位老前輩不但救我們脫險,而且還為我們取回這條‘赤火鏈’,對我們真是天高地厚。可是我們連他老人家的音容都不曾一見,真叫我們於心難安!”


    勝黛雲姑娘連忙說道:“這位老前輩既然救了我們,決不會不屑於與我們見麵,恐怕還是別有原因,或者是時機未到,寧哥哥!我們不要急,相信以後一定會見到這位老前輩的。”


    夏心寧點點頭說道:“這位老前輩功力極高,神龍見首不見尾,雷公山紀氏姐弟如此猖狂,也都懼服在他老人家神功之下,不敢稍有違抗。他要是不願意見我們,恐怕我們永遠沒有辦法見到他老人家。可是眼前有個問題,‘赤火鏈’是用來解毒的,三根線香又有何用?”


    勝姑娘說道:“回去問古伯伯,他一定會知道的。”


    夏心寧突然說道:“黛雲妹妹!這位老前輩對於我們在雷公山上的一切,他都是了若指掌哩!”


    勝姑娘突然臉上一紅,低聲叫道:“寧哥哥!”


    餘下的言語,都歸於不言中了。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也唯有在生死邊緣,才能見到真正的愛和情。


    勝黛雲和夏心寧兩個人在雷公山上,互相準備犧牲自己,來挽救對方的表現,都將真愛與真情,揭露無遺,經過這一番苦難,兩人的情感,自然就突飛猛進。這才真是:“不是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夏心寧此時也伸手緊緊握住勝姑娘的柔荑,默默無言,注視著勝姑娘,一點靈犀互通,彼此已經是心心相印。


    良久,忽然勝姑娘掙脫夏心寧的手,漲紅著臉,扯著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藍衫,吃吃地笑道:“寧哥哥!你看我這身裝束!”


    夏心寧也笑將起來,他牽著勝姑娘的一雙大袖說道:“走到市鎮時,再另購衣裳!雲妹妹!這位老前輩不是叫我們要速回君山麽?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


    兩人各自躍身上馬,揚鞭攢路,一路上,日夜兼程,倒也無話。這天,他們兩人雙騎來到洞庭湖之濱,麵對著這浩瀚汪洋的湖水,掐指算術,正好還沒有超過半個月。


    夏心寧下得馬來,向勝姑娘笑道:“我再次來到洞庭湖畔,使人有不勝感慨,上次若不是遇到經澄之,何至於後來惹起這麽多的意外?又何至於擔上這麽多的心事。說不定兩位老人家的毒症,早已經痊愈了,看起來世事如棋,著著都難以預料。”


    勝姑娘卻含著嬌羞的笑意,搖著頭說道:“我倒是以為世間事,都是前生注定。例如說我們之間……”


    勝姑娘羞紅著臉,下麵的話說不下去了。


    夏心寧這時候隻有承認,若不是經過這一番意外的變卦,誰又能料到此刻彼此情感如何?照這樣看來,世間事,莫不都是有一定的因果,差錯不了分毫。


    夏心寧想到這裏,他不知怎地自然而然想起月老祠那一副膾炙人口的對聯,他一時情不自禁地隨口低吟出來:“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為眷屬;是前生預定事,莫錯過姻緣。”


    勝黛雲姑娘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如此冒出這兩句話,一時間,芳心之內有無限嬌羞,也有無限甜蜜!她忍不住含羞帶笑,低頭輕輕地啐了一口,說道:“你這人……”


    夏心寧也正有一分春風得意的感覺,忽然,他揚著手中的馬鞭,向勝姑娘說道:“黛雲妹妹!你看,那不是君山的‘浪裏鑽’麽?”


    勝姑娘聞言立即向湖上看去,果然,在粼粼細波、閃閃光芒的湖麵上,遠遠地有一隻小舟,正飛快地朝著這邊破浪而來。勝姑娘一上眼,便立即認出,那正是勝家莊的“浪裏鑽”,一種親切之感,頓時充塞心頭。勝姑娘不由地引聲一嘯,聲傳數十丈之遠,驚起水麵上一對白鷗振翅高翔,掠飛天外。


    遠處那隻小舟,仿佛是聽到勝姑娘的嘯聲,但見槳影與白浪齊飛,衣袂與片帆共舞,如脫弩之矢,直衝而來。


    勝姑娘滿懷高興地走近湖畔,傍著碼頭站定,眺望著那逐漸而來的“浪裏鑽”,忽然,她咦了一聲,掐著指頭算道:“今日並非班期,這隻‘浪裏鑽’為何此時來到嶽陽?”


    夏心寧站在勝姑娘身側,笑著說道:“比起前麵那些意外的事,這件事就算不得是意外了。”


    勝姑娘訝然地仰起頭來,怔怔地說道:“寧哥哥!你的意思是說,又是那位老前輩先通知的麽?”


    夏心寧頓了一下說道:“見了他們自然就會知道底細。”


    說這話時,那隻“浪裏鑽”已經緩慢地悠然靠向碼頭,前麵的槳手,不等小船靠定,便一躍上岸,向勝姑娘行禮說道:“奉古老爺子之命,前來迎接勝姑娘和夏相公。”


    勝姑娘迫不及待地問道:“莊上近來沒有出事麽?”


    那人垂手恭謹地說道:“回勝姑娘的話,莊上平安。古老爺子他立即隨後就要接勝姑娘。”


    勝姑娘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向夏心寧說道:“古伯伯來接我們,可不敢當啊!我們快去吧!”


    將馬匹留在岸上,自會有人去照料,她和夏心寧雙雙跳上“浪裏鑽”,八匹長槳蕩開,立即向君山劃去。


    雖然,當頂驕陽炎熱,但是,湖上迎麵清風,夾雜著一股微有腥味的水氣,使人不覺得有絲毫熱意。


    勝黛雲姑娘一麵眺望著前麵,一麵又和夏心寧說道:“寧哥哥!你說古伯伯他真的是聽到那位老前輩的通知,前來接我們麽?”


    夏心寧半晌沒有回答,勝姑娘訝然掉頭看去,隻見夏心寧翹首雲天,望著遠處,兩眼出神,若有所思。


    勝姑娘奇怪地,輕輕叫他一聲:“寧哥哥!”


    夏心寧心神一震,回過神來,才知道自己失態了,不覺臉上紅將起來。勝姑娘輕輕地問道:“寧哥哥!你在想什麽?”


    夏心寧經她這一問,忍不住一聲長歎,慨然地說道:“這一次雷公山之行,使我真有無限的感觸,我才深深地感覺到自己……”


    他剛剛說到此地,突然,遠遠地傳來一聲嗚嗚地號角聲響,勝姑娘當時不覺說道:“古伯伯他們來了!”


    這邊“浪裏鑽”上,也立即有人拿起一個海螺,嗚嗚地吹了幾聲。如此雙方呼應,不消片刻時間,雙方都已經看到了。就在前麵不遠數十丈的湖麵上,有一隻樓船,正趁著順風,向這邊破浪而來。


    勝姑娘忽然又想起來向夏心寧問道:“寧哥哥!方才你說雷公山之行,感慨良多,究竟有些什麽感慨,你可以為我說一說麽?”


    夏心寧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古老前輩他們已經來了,我這裏說來話長,回頭再說吧!”


    勝黛雲姑娘微微皺起眉頭,正待要說什麽,突然聽到身後遠遠有人嗬嗬笑道:“老朽來接遲了!”


    夏心寧趕緊一拉勝黛雲,兩個人跨上前一步,站在小船頭上,拱手行禮,朗聲說道:“老前輩如此親自駕舟前來,晚輩實在承擔不起。”


    古照文嗬嗬地招手說道:“夏老弟和勝姑娘請過來吧!”


    樓船上一聲吆喝,立即緩緩地慢下來,而且也慢慢地掉頭回舵。夏心寧向勝姑娘輕輕說了一聲:“我們過去!”


    “浪裏鑽”隨著一偏槳,船頭潑剌剌地撇向一邊,夏心寧立即振臂一劃,人起空中,急折而為“平沙落雁”,從兩丈多高的半空,向樓船飄去。勝姑娘也緊隨著落身到樓船上,活華陀笑嗬嗬地說道:“兩位此行功德圓滿,可喜可賀!”


    夏心寧雙手捧著盛有“赤火鏈”的小鐵匣子,匣子上麵放著一個小黃布口袋,遞到活華陀麵前說道:“老前輩!‘赤火鏈’雖然取回來了,但是,晚輩等卻要深感慚愧。”


    活華陀微微地一愕,但是,他立即嗬嗬地笑道:“曆盡崎嶇坎坷,才是平坦康莊,一件成功的事情,自然要經過許多困難的!”


    夏心寧說道:“不僅僅是經過許多困難,而是幾乎沒有能夠達到此行的目的,險些喪身在雷公山上。”


    於是,他便將雷公山之行的經過,概要的敘述了一遍。


    活華陀凝神地聽著,最後,他連連地點頭說道:“是了!難怪今天突然有人,留柬通知老朽,派人接你們歸來,我隻是想到當初在勝家莊留藥作書的那位高人所為,沒有想到他還追到雷公山去。”


    勝姑娘於此時接著說道:“隻可惜我們不但沒有見到這位神龍數現的老前輩,到如今連他老人家是何許人都不知道。”


    活華陀笑道:“勝姑娘休要著急!夏老弟更不要抱憾!這位高人如此關心此事,相信他與勝家莊一定有密切的關係,等到勝家二老醒來之後,相信他們必有分曉。”


    夏心寧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指著那小黃布口袋說道:“老前輩看看這三枝香有何用處?”


    活華陀打開口袋,略略地聞了一下,不覺長歎說道:“這位高人真是顧慮周詳,設想仔細。既有‘千日醉’留置於前,又有‘返魂香’留置於後,好了!如今一切齊全,隻等我們回到莊上。勝家二老的毒,便可以藥到毒除,霍然而愈了!”


    夏心寧對於“返魂香”三個字,感到陌生,他也不便多問,正好此時樓船已經靠近勝家莊的碼頭,更無此閑暇再細談他事。三個人飛快地跳上雙馬飛車,直向莊上駛去。


    馬車在白石道上風馳電掣地奔馳,不消多少時間,便抵達勝家莊。活華陀匆匆地領著夏心寧和勝黛雲姑娘,直奔進內書房。


    勝姑娘更是迫不及待,走進書房,隻見勝家二老躺在榻上,就如同睡熟了一樣,安詳已極,所不同的,隻是沒有一點氣息。勝姑娘止不住有無限的惶恐,她向身旁的活華陀輕輕地問道:“古伯伯!他們兩位老人家會真的安然無恙麽?”


    活華陀嗬嗬地笑道:“勝姑娘!原先老朽尚要利用濃醋衝開關竅,然後以真力輔助,衝開重樓,需要時間較長。現在有了‘返魂香’,不消一個時辰,老朽包你可以與勝家二老交談。”


    他說著話,先將窗戶閉上,然後點上三枝香,輕輕將門闔上,和夏心寧、勝黛雲悄悄地坐在外間。


    此刻夕陽已經銜山,窗牖上抹著一層殘紅,遠處幾聲知了,也漸漸地拖著疲乏的尾聲,在暮靄蒼茫中安息了。勝家莊上隻剩下一片寧靜。而且在寧靜中,還有一種肅穆與莊嚴氣氛。


    夏心寧忽然傾著身子,凝神傾聽,他仿佛聽到一點點氣息的聲音。忍不住興奮地悄聲說道:“雲妹妹!你聽到沒有?”


    勝姑娘也聽到了,那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使她臉上的笑靨,始終沒有平複,她含笑向夏心寧點點頭,轉而又向活華陀說道:“古伯伯!想不到‘千日醉’有如此厲害,而‘返魂香’又是這般靈驗,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活華陀點頭笑道:“一粒‘千日醉’,三枝‘返魂香’,都是罕世奇珍,價值連城,這次若不是虧得這兩種藥,縱然能在半月之內取回‘赤火鏈’,隻怕也不能有如今這樣圓滿。”


    夏心寧忽然問道:“依老前輩之見,這位送藥的前輩高人,是否和勝家二老前輩是舊識?”


    活華陀嗬嗬笑道:“這是自然!豈止是相識,恐怕還有深厚的友誼,否則,何至於如此熱心相助?”


    勝姑娘立即接著說道:“既是舊時老友,又何故如此遮遮掩掩避不見麵?”


    活華陀搖搖頭說道:“這就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所能夠了解的了!”


    他說著話,抬起頭來,望了一下即將昏黑的天色,便站起身來,招呼掌燈,又匆匆到後麵的一間小房裏,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叫夏心寧推開書房的門,一齊走了進來,燈光照耀之下,隻見勝家二老躺在那裏,呼吸如常,就真正如同睡熟了一樣,那三枝“返魂香”,也隻剩下一點點。


    活華陀放下手中的參湯,走到榻前,伸手搭脈,沉思了一會,說道:“此時‘千日醉’已經醉意消退,隻是勝家二老長期受毒糾纏,耗盡真力,所以一時醒不過來,隻要輔以一口參湯,益氣提神,立刻蘇醒。”


    勝姑娘立即捧起參湯,慢慢地各灌了一口。說來真的靈驗,參湯下腹,一陣“咕嚕嚕”的響聲,在五腑六髒之間,往來滾動,不消片刻時間,勝家二老各自一個翻身,坐將起來。


    勝黛雲姑娘隨手丟掉手中的參湯,激動地叫了一聲“爹”,人卻向聶老夫人身上伏去,淚水盈眶地叫了一聲“娘”!


    勝子清老莊主笑嗬嗬地說道:“雲兒!你們已經將‘赤火鏈’取回來了麽?”


    勝姑娘偎在聶老夫人的懷裏,點點頭,忽又帶著眼淚笑道:“是爹爹和娘吉人天相,孩兒和夏……夏哥哥總算不辱所命,將‘赤火鏈’取回來了。不過真正要說……”


    活華陀忽然插口笑著說道:“勝姑娘!不是老朽打擾你們樂敘天倫,‘赤火鏈’既然已經在手,我們還是及早治療的好。”


    他又含笑向勝子清和聶老夫人說道:“勝姑娘和夏老弟,自雷公山以至洞庭,日夜兼程,備極辛勞。今天還是讓他們早點去休息,明日一早,我們應該全莊舉行一次慶賀,大家作竟日之歡。”


    勝姑娘本來是要留在書房裏,親自侍候雙親療毒,這時候一聽活華陀如此一說,知道他是有意要他們離開書房。同時,她也的確感到無限的倦意,周身酸痛。當下便和夏心寧告退,離開了書房。


    且說夏心寧隨勝姑娘離開書房之後,便有人引導他去沐浴更衣,用餐休息。


    由於數日來的鞍馬勞頓,夏心寧躺上床,雖然一時思潮如湧,卻敵不過倦意無邊,頃刻之間酣然入夢。


    這一覺睡得香甜無比,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涼意,將夏心寧冷醒轉來。


    洞庭君山,雖然白天也是酷熱,但是,一到夜晚,便是涼風習習,尤其到了夜半,更有涼意襲人之感。


    夏心寧醒來以後,睜眼一看,窗外一片月色,清光如瀉,他再也睡不著了,在睡覺以前的各種心思,又都及時地湧上心頭。


    他披衣起來,悄悄地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裏,仰望夜空,冷月如鉤,疏星數點,哪裏像是炎夏初秋?分明是深秋初冬的氣象。他漫步在院子裏,仰望著那冷冷的鉤月,不由得輕輕自語道:“這趟雷公山之行,使我才真正地認清了自己的功力,還是差得太遠。照目前這種情形看來,明年元宵,泰山玉皇頂之會,我能比得過誰?還談什麽報仇雪恨?”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輕輕一聲歎息,兩行清淚,滾滾下來。


    忽然,他又想到天柱山的冷三公,他雖然自謙萬象劍法不是天下第一劍法,但是,如果他能夠悉數以傳,配合上自己的“九疑劍法”,雖然不能說是“天下無敵”,至少比現在要強出許多,可是,冷三公臨時立意不傳,隻是交給他一個小小的布包,說是他年遇到一個彈古箏的人,便將這個小布包交給他,要求他傳授天下第一劍法。


    夏心寧長歎一聲說道:“我到何處去找這位彈古箏的高人?”


    就在他如此長歎出聲,無限感慨之際,忽然,一陣柔和如水的樂聲,像是一縷柔絲,在隨風悠悠地飄著。


    夏心寧怔然聽了一會,突然渾身一震,自語叫道:“古箏!這是古箏的聲音!”


    這的確是古箏的聲音。


    輕挑緩撚,像是一舉細泉,那樣幽幽地流過,響起那樣令人悅耳動心的聲音。


    忽然,古箏的聲音一變,那是夏心寧最熟悉的一首“漁舟晚唱”,聽來使人想到夕陽西下,晚潮帶風,漁舟背負著將落的殘暉,慢搖著槳,輕輕扯著帆,信口唱著歌,搖向歸家的路途。


    夏心寧讓這一陣古箏,撩撥得心情大振,禁不住想道:“巧啊!我正想起冷三公的吩咐,卻於此時響起了古箏的聲音,難道這真是天意麽?原來這第一劍法,是藏在勝家莊麽?”


    他想到心情激動處,立即伸手向自己胸前摸去,可是,當他的手剛一觸到那個小布袋,忽然他又想道:“不對!冷三公分明是說,古箏所彈的曲調,是我所聽不懂的,才是我所要找的人。目前這隻曲調,卻是我最熟悉的‘漁舟晚唱’,與冷三公所說的條件,根本不合。”


    一腔興奮,頃刻之間,又化作冰冷。


    雖然如此,但是,由於這個彈古箏的人,太過高明,同樣的一支曲調,經過他的古箏彈出來,便令人有迥然不同的意境。


    夏心寧本是一個擅韻律的人,所以,雖然是在失望之餘,很快地便被這動人的樂聲所吸引住了,不覺腳下慢慢地隨著古箏的聲音,向院落那邊走過去。


    穿過院落,經過一個月亮門,迎麵是一個不小的荷池,池中矗立假山,數十株荷葉,三五枝蓮花,錯落其間。荷池周圍,幾棵垂柳,拖曳著萬縷垂絲,隨著微風飄動。從月亮門向左拐,有一座回欄的朱橋,橫於荷池之上,月色從垂柳中分灑下來,將這片荷池景色,點綴得更是如詩如畫。


    古箏的聲音,是從荷池對岸,一間房裏,飄送過來。


    夏心寧不敢造次,隻是停足於朱橋這端,靜靜地欣賞著那隨著柳絲飄動的樂聲。


    忽然,弦音頓寂,杳然無聲。夏心寧雖然是意猶未盡,卻也不便久留,隻好悄悄地退回去。


    正在他回到月亮門的附近,忽然,弦音再起,古箏的聲音,像是驟然而至,一陣微風吹動了寂寞,響起了和鳴。


    夏心寧腳下剛剛一停,立即心頭大大地一震,驚訝地自語道:“這是什麽曲調?”


    這是夏心寧所不能辯識的曲調,時而高亢,時而低柔,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回腸蕩氣。高亢時,有殺伐之聲,低柔時,如喁喁細語。


    夏心寧空有滿腹五音六律,卻不能聽出這是什麽曲調?不但不能聽明白曲調,而且自己的一顆心,隨著那陣陣而來的古箏聲,時而興奮,時而低沉……。


    夏心寧畢竟是夙根不凡的人,他為古箏所迷,但是,卻能及時清醒,突然,他一震而起,口中喃喃地說道:“這就是冷三公要我找尋的人啊!”


    這一瞬間的覺悟,仿佛是一盆甘露淋向當頂,心神為之興奮一清。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夏心寧滿心高興,轉身向荷池九曲回欄朱橋走去。他剛剛一踏上朱橋,突然,聽到“錚”地一聲,弦斷了一根,古箏也隨之杳然!


    夏心寧不覺為之一愕,這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問道:“深夜何人至此?”


    夏心寧一聽這說話的聲音,竟是勝家二老之一,名傳武林的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聶老夫人,這更是使他為之一怔,感到相當的意外。


    夏心寧不敢稍有怠慢,立即應聲答道:“晚輩夏心寧。”


    隨即聽到一聲輕微的歎息,稍停,九曲回欄朱橋的對岸,一陣沉重的門鬥生澀的轉動,月光之下,緩緩地走出來一個人,站在九曲回欄朱橋的盡頭,滿頭銀絲,手拄拐杖,正是聶老夫人。


    夏心寧趕緊上前幾步,停在橋的這一端,行禮問候說道:“老前輩!已經安好了!”


    聶老夫人含著微笑點點頭,少頃,她招招手說道:“孩子!你過來!”


    夏心寧依言走過去,站在聶老夫人身邊,他忽然感覺到聶老夫人的兩道眼神,淩厲迫人地盯在他臉上,使他不由得一陣心驚,慢慢地低下頭,不敢平視。


    聶老夫人突然問道:“孩子!你是被古箏的聲音引來的麽?”


    夏心寧低聲說道:“晚輩一覺醒來,忽然聽到一陣優美的古箏,便信步逐聲而來,不知道是老前輩在此,有擾清興,晚輩知罪了。”


    聶老夫人嗯了一聲,點點頭,仿佛是自語,又仿佛是向夏心寧說道:“在九疑山十有數年,精諳音韻,原是意料中的事。”


    夏心寧此時突然大膽的問道:“請問老前輩,方才那一曲變幻無常的曲調,是什麽牌名?”


    聶老夫人仿佛一驚,沒有回答他的話,夏心寧又接著說道:“晚輩大膽問老前輩,這一曲調,是否為老前輩經常喜愛撫彈?是否在這一曲調之上,有一件堪為記憶的往事?晚輩如此冒昧問來,如有失禮之處,請老前輩懲處,晚輩情願領罰。”


    聶老夫人站在那裏,顯然是被夏心寧這樣意外的一問,引得大驚,而且還有不少激動,她控製不住自己微微顫抖的雙唇,以一種帶有顫意的蒼老聲音問道:“孩子!你聽誰說的?是黛雲這孩子?還是另有別人?”


    夏心寧這時候也不禁有一陣意外的激動,他跪在聶老夫人的麵前,懇切地說道:“晚輩受一位高人之托,為老前輩帶來一件東西。”


    說著他便從身上取出那個布袋,雙手遞給聶老夫人。


    聶老夫人伸手接過布袋,隨手打開,口中說道:“孩子!休要多禮,你快起來。”


    言猶未了,她忽然脫口驚呼,瞪大了一雙眼睛,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自己的手,手掌上正平放著一枚銅鈕扣。


    夏心寧一見這枚銅鈕扣,也為之錯愕不置。這枚鈕扣正是夏心寧從九疑山外公那裏,帶交給冷三公,想不到冷三公竟會把這枚鈕扣,又叫他帶給一個彈古箏的人,而如今這個彈古箏的人,竟又是聶老夫人!這是一件多麽令人迷惑難解的事哩?


    聶老夫人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眼光落到夏心寧的身上,沉重地問道:“孩子!這枚鈕扣是你外公叫你帶來的麽?”


    夏心寧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還沒有等到他說話,聶老夫人就說道:“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麽?”


    夏心寧說道:“這枚鈕扣的確是晚輩外公所給,但是,他老人家並不是叫我送到君山來的。”


    聶老夫人緊接著問道:“叫你送到何處?”


    夏心寧說道:“送到天柱山飛來峰,交給冷三公老前輩。”


    聶老夫人“啊”了一聲,臉上仍然是有無限的驚訝,她接著問道:“你為何又送到洞庭君山這裏來?”


    夏心寧說道:“晚輩外公原意叫晚輩將鈕扣送到飛來峰,憑這枚鈕扣,要求冷老前輩,破格傳授‘萬象劍法’。……”


    聶老夫人忽然說道:“這是信物啊!冷三公他不能不傳授你的劍法吧!”


    夏心寧搖搖頭說道:“沒有!冷老前輩沒有傳授晚輩‘萬象劍法’,但是,他在晚輩臨行之前,交給晚輩一個小布袋,他說明:一旦遇到一位彈古箏,而且彈出來的曲調,是晚輩所聽不懂的高人,便將這布袋交給他,請他傳授天下第一劍法。”


    聶老夫人眼睛頓時一亮,悠長地“啊”了一聲,幾次張口欲說話,又是欲言還止。


    夏心寧接著說道:“晚輩斷然沒有料到,這位高人就是老前輩,更沒有料到這布袋之中,竟是原來那枚銅鈕扣。”


    聶老夫人突然微笑說道:“孩子!還有一件事更是你所沒有料到的,你找到所要找的人,可是老身卻不能傳授給你天下第一劍法。”


    夏心寧一聽之下,何異是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他在無限失望之餘,還企圖掙紮出一點希望來,他近乎哀求地說道:“老前輩!晚輩想學得天下第一劍法,並非好大喜功,惹事生非,而是因為晚輩身負有血海深仇……”


    聶老夫人搖頭說道:“夜深了!你回去安睡吧!”


    她說著話,對夏心寧點點頭,便轉身拄杖,飄然走進屋內。


    夏心寧跪在那裏,一股失望的情緒,轉變而為一股酸氣,頓時直衝鼻梁,化作兩顆眼淚,跌落到衣襟上。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心裏隻覺得一片空蕩蕩的像是一張白紙,沒有怨憤、沒有頹唐,隻有一個感覺,他要離開洞庭君山,回到九疑山去,去找外公靈叟費南翁。還能怪得了誰?自己的外公在十八年之內,尚不能傳授足以報仇雪恨的武功,何況是外人?


    他踏著月色,緩緩地走回去。剛剛一走到房門口,他忽然心神一震,停下腳步,沉聲問道:“房內何人?”


    言猶未了,房內燈光一亮,房門霍然而開,勝黛雲姑娘含著微笑,站在門口說道:“寧哥哥!你到哪裏去了!”


    夏心寧沒有料到勝姑娘如此深更半夜,會到他房裏來,而且睡眼惺忪,倦容滿臉,分明是剛剛睡醒。他當時一怔,人站在那裏沒有動,說道:“夜裏醒來,一見窗外月夜正濃,不覺信步走出屋來,在外麵走了一回。”


    勝姑娘微笑道:“夜半步月,寧哥哥!你真是好雅興呀!”


    夏心寧苦笑了一下,他也未作是否,仍然是站在那裏說道:“黛雲妹妹!你連日鞍馬勞頓,仆仆風塵,不在房中早早安歇,此刻突然光臨此處,是有什麽要事指教麽?”


    勝姑娘頓了一下,立即含笑說道:“我忽然想起今天晚餐菜肴過鹹,恐怕寧哥哥夜裏口渴,人地生疏,無處喝水,特地為你送來一壺香茶,以備寧哥哥解渴。”


    如此深夜,勝姑娘居然想到夏心寧怕他口渴,特地送來一壺香茶,這分情意,十足感人。但是,他心裏也有一分不安:“武林兒女不同於世俗,原本不用迂腐,但是,孤男寡女,深夜相對一室,畢竟易引別人誤會!”


    他當時拱拱手,連忙說道:“多謝黛雲妹妹盛意,夜深了,還是請你回房早些安歇吧!”


    勝姑娘笑了一下,道聲“再見”,便輕移蓮步,悄悄地從院子中穿到那邊廊沿,走到後麵屋裏去了。


    夏心寧這才走進房來,果然,桌上,擺了一個極精致的茶壺,旁邊放了一個茶杯。本來他並沒有口渴之意,這時候一見茶壺茶杯,倒真的覺得晚上菜肴口味重了些,這時候果然有些渴意。


    他順手倒出一杯茶,頓時清香撲鼻,尚有餘溫,他立即一口渴下去,隻覺得口有餘香,兩肋生風。自然而然使他對勝黛雲,更增添了一分敬愛之意。在這樣深更半夜,她居然能想到他會口渴,特地自己送茶來,雖然隻是一壺香茶,但是其中包含著多少關切與多少情意?


    同時,也使夏心寧想到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老夫人,想到自己為她幾乎喪生在雷公山,為她千裏迢迢,馬不停蹄,可是如今還持有信物,請她傳授武功,不傳授倒也罷了。竟然連話也不屑多說一句,夏心寧不敢任意指責,但是,他有一分很大的失望,那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他幾乎忍不住要發聲問出:“為何一個母親是這般的冷酷無信,而一個女兒卻又是這般關切多情?”


    他沒有真的說出來,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代表著他內心有無限的感慨!


    就在他這一口氣長歎未了,忽然,他感到一陣頭昏,倦意頓生,精神恍惚,眼皮下垂,就要睡眠的樣子。


    夏心寧大為詫異,他知道自己就是累到三五夜不睡,也不至於倦到如此地步。他立即澄下心神,提了一口真氣,運用功力,搜查全身,竟沒有想到,真氣不聚,渾身乏力,根本就無法運行功力。這種現象,除了喪失了功力之外,不會有這種情形。


    夏心寧這時候心裏的驚詫,非同小可,忽然間,他的眼睛看到桌上那壺茶,遽然有一個念頭,掠過心間:“莫非是這壺茶……”


    他這個念頭還沒有想完,便隻覺得一陣昏眩,天旋地轉,耳鳴眼花,使他不得不踉蹌地走到床邊,躺在床上,頃刻之間,鼾聲大作,酣然入睡。


    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間,漸漸地夏心寧讓一種難熬的痛楚所痛醒了。


    他想睜開眼睛,但是一雙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枯澀沉重,睜它不開。這時候,他第一個感覺:“我病了!”


    終於他勉強睜開眼睛,但見滿室陽光,又使他欲睜無力。他試圖撐著身子起來,但是兩臂軟弱無力,幾乎連手臂都抬不起來。


    他心裏不停地在想:“昨天夜裏,我還沒有任何一點有病的現象,為何一夜之間,就病到這種地步?”


    尤其使他吃驚的,他記得在九疑山十數年,從未生過大小病症,今天這病,來得好生突然!


    想到“突然”,他又想到昨天夜裏,從外麵踏月回來,喝了一杯茶之後,當時便昏昏欲睡,以致毫無知覺,醒來便是這等模樣,難道是那杯茶有問題麽?


    夏心寧又搖搖頭,覺得這種想法,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有的。因為茶是勝姑娘送來的。如果說茶裏有毛病,豈不是勝姑娘下的毒手麽?天下豈有這種道理?


    他想不到一個結果,可是渾身上下,每個骨節都像是脫了臼,酸到極點,痛到無法忍受,夏心寧忍不住呻吟出聲,痛苦地叫喚起來。偏偏這時候勝家莊仿佛是沒有一個人,周圍靜得像是深夜古寺,萬籟無聲。


    夏心寧抬頭看看窗外的日色,約莫已是晌午時分,他心裏暗暗地奇怪:“我自昨夜痛到現在,難道沒有一個人知道麽?”


    人在病中,情感特別脆弱,有道是:“好漢就怕病來磨”,任憑你是鐵錚錚的漢子,隻要一經病倒,便渴望著得到別人的同情與安慰。


    這時候,夏心寧是多麽需要有個人來看看他,尤其他期望活華陀古照文能來,他希望這位武林神醫,能為他著手成春,使他減少痛苦。但是,他失望了!不但是活華陀沒有來看他,連勝黛雲姑娘也沒有來看望他一下,甚而至於連一個莊丁仆傭,都沒有到他房子的附近出現,使他想托人帶個口信,都無法辦到。


    夏心寧畢竟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哪裏吃過這種苦痛?一陣委屈的感覺,使他忍不住兩顆眼淚,流到嘴角上。


    他很想大聲喊叫,借此驚動別人,但是,他又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意這樣去叫人,而且,事實上這時候他就是想大聲喊叫,也叫不出來,他哪裏還有這種力氣。


    正是夏心寧周身痛得像癱瘓了一樣,忽然,房外人影一閃,房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夏心寧勉強睜開眼睛一看,來人正是勝黛雲姑娘,當時他不覺精神一振,宛如大旱之見雲霓,他用盡力量叫了一聲:“黛雲妹妹!”


    勝姑娘沒有一點驚詫的表情,隻是走到床邊,輕輕地說道:“寧哥哥!你病了!”


    夏心寧呻吟著說道:“從昨夜踏月歸來之後,突然就病到這種地步。黛雲妹妹!我此刻渾身筋骨酸痛莫名,連抬一下手臂,都沒有這個力氣,你看怎麽得了?”


    勝姑娘伸出右手,輕輕放在他的額頭,點點頭說道:“寧哥哥!你發燒得厲害,應該多喝一點水。”


    她說著話,便走向桌子旁邊,拿起昨夜送來的那把茶壺,倒了一杯茶,端到床邊來。


    夏心寧喘著氣說道:“黛雲妹妹!請你去請古老前輩前來,他老人家醫道高明……”


    勝姑娘搖搖頭說道:“寧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你的病一定能早日痊愈的。古伯伯此刻正在忙著一件事,恐怕沒有時間來看你。”


    夏心寧頓時失望無比,他呻吟地說道:“是不是可以請你另請一位高明的大夫,黛雲妹妹!我實在是渾身痛得厲害。”


    勝姑娘此刻臉上露出痛惜的表情,但是,立刻她就恢複平靜,安慰著說道:“寧哥哥!你忍著一些,古伯伯他老人家就會來看你的,論醫道還有誰比得上他老人家?亂求醫,不如不求醫,你暫時咬牙忍耐些,我知道你很痛苦……”


    說到這裏,勝姑娘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伸手出去,將夏心寧上身扶了起來,將茶杯湊到夏心寧的唇邊,輕輕地說道:“寧哥哥!喝點水。”


    夏心寧本來並不感到口渴,一見勝姑娘如此熱心侍候,實在不忍心拒絕她,當下便就著茶杯,咕嚕嚕一口氣喝幹。


    勝姑娘將他放下,伸手撫住他的手,眼睛凝神盯著他說道:“寧哥哥!你記得孟子說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請你牢記著這幾句話,對於任何痛苦,應該以堅毅的精神,來忍耐!來克服!”


    她說完這幾句話,留下深情的一瞥,飄然而去,剩下夏心寧一個人眼睜睜地望著她離去,心裏感到無限的納悶。


    夏心寧不僅是納悶,而且是有很大的懷疑。


    他覺得:勝黛雲姑娘這一趟來看望於他,幾乎是所有的言行,都有些出乎常情,超乎常理。


    例如說:勝姑娘乍一見到他,看到他病到這種地步,卻沒有絲毫一點驚惶失措的樣子,她不但沒有立即慌著去請大夫診治,而且,她還代活華陀拒絕了夏心寧的請求,說他最近忙於一件重要的事,不克分身前來為夏心寧看病,這些言行,即使是對一位陌生人,也有欠厚道,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夏心寧與勝家莊,以及與勝姑娘本人,都有不尋常的關係!


    夏心寧如此一陣納悶,一陣尋思之後,他由衷地感到一陣失望,乃至於感到一陣身世的淒涼。


    男兒有淚不輕垂!但是,人在病中,情形就不同了。夏心寧一陣呻吟之後,淒涼地又流下兩行清淚。


    忽然,他又感到一陣暈眩,倦意遽生,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不知道又經過多少時間,夏心寧又讓一陣椎心的痛楚所折磨得蘇醒過來。但是這一回更虛弱了,不但是周身不能動彈,連張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他仿佛感覺到渾身上下所有的關節,所有的穴道,都像有一根火熱的針,在刺痛著,使得他感到骨節發脹,渾身抽筋。


    武林之中,常常聽說有“錯骨分筋”的刑法,相信其痛苦也不過如此。


    夏心寧幾次想睜開眼睛來看看,更想用手來摸摸,無奈沒有這個氣力,他唯一能做的,隻有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微的呻吟。


    這一陣痛苦的煎熬,終於忍受不了,又昏了過去。


    等到他再一次的醒來,第一個使他感覺到的,便是不再像上兩次那樣疼痛。接著他又感覺到有一陣光亮耀眼。使他自然而然地睜開眼睛一看,喝!滿室陽光,不知道這是病後的第幾個早晨了!


    夏心寧睜開眼睛,帶著幾分好奇和興奮,向房內到處看了一遍,他真怕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他記得上一次醒來,渾身痛得無法忍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為什麽現在又突然變得痛楚全消?


    他在驚疑與欣喜之中,試圖伸手撐起身子來,沒有料到一挺身,輕巧無比地從床下一躍而起,真個是:身輕如燕,落地無聲。較之他沒有生病以前,還要靈活!


    這一下,夏心寧真的忍不住驚叫起來:“咦!我痊愈了!我好了!”


    他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病得隻剩下一口氣,居然又好起來,而且,沒有請大夫看,也沒有吃藥!他口中不住喃喃地說道:“這是上天保佑!天見憐我這飄零異鄉的遊子,天見憐我是負有一身血海深仇尚未報複的孽子,竟讓我無藥而愈!”


    他在默默地感謝著上天,但是,同時,也增加了他內心的憤怨不滿,他對勝家莊不僅是失望,而且是有一分發自內心的鄙視。他自己有理由覺得:如果不是上天保佑,他這條命早已死在勝家莊了。雖然不是勝家莊的人直接加害於他,至少在道義上,他覺得勝家莊是難辭其咎的!


    夏心寧是個忠厚人,他還不願意過分地給人難堪!於是,他決定此時悄然一走了之,免得雙方對麵,難免言語上有所開罪。


    他收拾起衣衫,佩上長劍,拉開門,便向莊前走去。


    當他經過院落,但見晴空萬裏,陽光一片,使他覺得幾天不見,宇宙間又充滿了蓬勃的生機。他忍不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真想縱聲長嘯,放喉高歌,而且,仿佛他身上有一股力量,在體內蠢蠢欲動,渾身筋肉發脹,恨不得這時候想找一個人和他拚命搏鬥一回才好!


    夏心寧此時自己也感覺到有點奇怪,他明明記得,病了好幾天,不但沒有吃東西,甚而至於滴水未進,隻是喝過勝姑娘倒給他的那二杯茶,為何此刻卻是這樣渾身有勁?


    不!不是有勁!而是一種熱火燒心,使他急需打一場架,來發散他這樣渾身發脹的精力。


    他向莊前不停地走著,這種感覺愈來愈烈!他自己覺得一雙拳頭捏得吱吱作響,當前若有一塊石碑,他自覺都有力量一拳將之擊得粉碎。


    他隻有加快自己的腳步,以飛快的速度,來稍稍發泄這脹得發慌的精力。


    忽然,迎頭一聲斷喝:“站住!”


    夏心寧聞聲一驚,他覺得這一聲好響!仿佛是在耳畔響起一聲春雷,震得兩耳嗡嗡一陣亂鳴!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來一看,就在對麵不遠,當路一字排開站著四個人,他們是勝家莊勝家二老勝子清老莊主和聶老夫人,兩旁站著活華陀古照文和勝黛雲姑娘,四個人的臉上,都木然沒有一點表情,八隻眼睛都緊緊地盯著夏心寧,夏心寧始而一怔,感到一陣愕然,繼而一念:“本來我是想悄然而去,免傷感情,如今倒好,竟然硬碰在當麵。”


    他如此一轉念之間,又聽到聶老夫人厲聲叱喝問道:“夏心寧!你小子想到哪裏去?如此匆匆忙忙,沒有一點禮貌!”


    夏心寧一聽,心裏想道:“好!你倒先狠起來了!看樣子,我今天想尊重你們,也辦不到了!”


    他如此微微一陣思忖,便拱手一揖說道:“晚輩意欲離開君山,至於何往,目前尚未決定。”


    聶老夫人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你小子要離開君山,我不挽留,難道你連拜辭這點禮貌都不懂得麽?洞庭君山是什麽地方,豈能容許你這樣自來自往?”


    夏心寧拱手挺身而立,朗聲說道:“晚輩此行任務已了,自不便在此久留!設若客中不幸,病死君山,豈不是有累諸位老前輩麽?所以決心早日離去。老前輩隱居納福,晚輩不敢驚動,不便前去辭行。如謂失禮,則晚輩就在此地向諸位老前輩辭行。”


    說罷,他抱拳一拱,然後挺身而立,仿佛是靜待下文。


    聶老夫人哼了一聲,隨即又仿佛是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但是這一點笑意,稍現立收,她又冷冷地厲聲叱道:“小子!你強詞奪理,好刁的嘴!今天要不好好地懲治你一頓,將來你豈不要鬧翻了天?”


    她說到此處,轉臉向活華陀說道:“照文老友!你肯為我代勞否?”


    活華陀立即含笑應聲說道:“老夫人有何差遣,老朽焉有不從命之理!”


    聶老夫人指著夏心寧說道:“請照文老友代我執法,重賞這小子三百六十下。”


    夏心寧一聽,敢情還真的要打人?轉而一想:“活華陀和我不錯,而且前來君山,完全是活華陀意思,他一定會代我說項,不會真的動手打我。”


    他如此自我想法還沒有想完,就聽得活華陀說道:“老朽與勝家二老數十年的友誼,這點差遣豈有推辭之理?”


    夏心寧聞言大愕,心裏想道:“活華陀倒真幹脆,說打就打,他不但不肯代我說情,反而火上加油。”


    他這時候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感覺:“為什麽這些人變得和幾天以前都不一樣了呢?勝家二老失去昔日的慈祥,活華陀也不像以往那樣照顧我!勝姑娘也是那樣冷漠無情,是什麽原因會使他們變得這樣?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麽事?難道是我病中犯了他們勝家莊的什麽忌諱?……”


    這就是夏心寧不同於人的地方,他居然能在自己無限怨憤之餘,來反省自己,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然而,盡管他如此地在想,卻擋不住眼前的事實。活華陀已經向前走來,手裏提了一把黑黝黝、碗口大小的槌,口中並且說道:“老夫人你請放心!三百六十下,保險你一下也不會少。”


    夏心寧站在那裏,心裏打不定主意:“我真的讓他打麽?這麽大的槌,慢說三百六十下,就是白挨三十六下,恐怕也就打成肉醬了!”


    “我能躲閃麽?我能躲閃得開麽?”


    同時,就在這個時候,夏心寧的渾身上下,仍舊是發脹,倒是恨不得展開拳腳,和人家拚上數百招。


    活華陀走到近前,向夏心寧說道:“我是奉命行事,少不得就要結結實實地揍你三百六十下。不過,老朽這個執法人有一點特別規定,在這三百六十下當中,你可以盡量的閃躲,任何時候,隻要閃開了老朽的一下,餘下的數字,便全部作廢!哪怕是從第一下開始,你如果能夠閃躲掉,那餘下三百五十九下,便一筆勾消。”


    夏心寧此時正是渾身脹得難受,再加上活華陀這幾句話一刺激,當時便說道:“既然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了。”


    活華陀嗬嗬地笑道:“老兄弟!你盡管使開能耐,所有高明本領,全使出來,隻要你能躲開,剩下的責罰由老朽承當。”


    他如此說著話,突然,身形一閃,口中叫道:“老兄弟!你小心就要開始了!”


    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這條責罰也訂得太嚴,而執法的人,更有甚於此的荒誕,更妙的居然受罰的人也樂意接受。


    不過世間上任何一件奇怪的事,都是有它的奇怪原因。閑話不談,且說活華陀剛剛叫過一聲之後,身形一閃,手持黑黝黝的大槌,兜頭打來。


    夏心寧自然地閃身一讓,誰知道如此一讓之際,活華陀手中的大槌招式一變,不知怎地,倏地轉擊夏心寧的後背,說時遲,那時快,隻聽“砰”地一聲,夏心寧的背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槌。


    夏心寧當時一愕,心裏想道:“這一槌看去很重,為何打到身上不怎麽疼痛?反而……”


    他還沒有想完,活華陀身形如閃電,右手大槌如雨點,一時間隻聽得砰、砰……一陣響,夏心寧身上已經挨了五六槌。


    這樣接連五六槌之下,夏心寧又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不但不十分疼痛,反而被打的地方,不再脹得難受!這是什麽道理?”


    他如此胡思亂想,忽然又聽到活華陀說道:“夏老弟!怎麽地?你果然隻有挨打的份兒麽?沒有一點自信?不相信自己能躲閃一槌麽?”


    此言一出,夏心寧忽然激起豪氣大發,他仿佛不是在受罰,而是和一個武林高手對招,他突然高叫一聲:“如此晚輩就要放肆了!”


    活華陀嗬嗬地笑道:“很好!老弟!你盡量躲吧!”


    活華陀笑聲一了,手中的大槌又閃電襲來,夏心寧也落得眼明腳快,騰挪閃讓,但是很奇怪的,任憑夏心寧是如何快速的閃躲,始終躲不開活華陀那如雨的大槌。當時雖然隻看見兩條人影往來飛舞,可是依然聽到一陣砰、砰、砰……響個不停,不用說,夏心寧雖然在全力閃躲,卻躲不掉活華陀那如雨的大槌,每一下都落在夏心寧的身上。


    一轉眼間,夏心寧渾身上下,至少已經挨了七八十下。


    但是,奇怪的是:每一下的分量,都是相等,使夏心寧在挨打之餘,既有些痛疼,又使他發脹的身體感到一陣輕鬆。而且,活華陀每打一下的地方,都沒有一處是重複的!


    夏心寧剛剛領悟到這一點可異的地方,砰、砰……又是一陣槌點如落雨一般,落到身上,這次比以前要重得多,所打的地方都是兩臂兩腿。同時,活華陀還笑嗬嗬地說道:“夏老弟!你要是不留神、不使出全力,你挨的可就重了!”


    言猶未了,又是砰、砰兩下,正好擊中夏心寧的左右兩邊大胯骨,而且打得異常的重。夏心寧一踉蹌,幾乎摔倒在地上。


    這兩下一打,打得夏心寧心頭火起,他突然想起,當初在天柱山飛來峰下,冷三公所傳授的“流水萍蹤步法”。


    他自從學會那套神妙無比的步法之後,還沒有真正的使用過一次,這時候為何不用它來對付這一頓責打?


    他意念一動之下,突然長嘯一聲,身形一縱而起,立即就展開那一套為冷三公所稱為“足以自保”的神妙步法。


    然而,就在他如此一縱身之際,活華陀突然一個倒縱,右手大槌一收,後退三四尺,站在那裏,抱著大槌,嗬嗬地笑道:“且慢!且慢!”


    夏心寧以為活華陀是識貨的,一見他展開這種身法,便識趣而停。所以,他當時便也收住身形,站在對麵。這時候,隻見活華陀搖著頭說道:“這一趟差使真不容易當,這一百八十下,真夠累人的,剩下來的一百八十下,請聶老夫人另請高明吧!”


    敢情方才已經打了一百八十槌,夏心寧竟然一下也沒有躲掉。


    活華陀剛剛如此說完,突然從勝家二老的身後,不知何時又多添了一位身穿古銅色長袍,用一塊黑紗遮住麵目的人,此人不聲不響,從勝家二老身後走出來,一直走到活華陀的身邊,伸手便將活華陀手中的大槌,拿了過去,接著便一步一步走向夏心寧而來。


    夏心寧當時心中想道:“這是何人?難道他是來接替活華陀,要來打完這一百八十下麽?”


    那蒙麵人仍然是一聲不響地向夏心寧走來,夏心寧也凝神以對,心裏也在想道:“這回可不像方才了!我使開‘流水萍蹤步法’,看你可能沾到我身上一下。”


    他如此念頭尚未轉完,那蒙麵人右手大槌一起,身形向前一逼,第一下便擊向夏心寧的左肩。


    夏心寧此刻心中早有準備,沒有等到大槌近身,立即展開“流水萍蹤步法”,向右一飄,以追風閃電之勢,搶得機先,避開如此一擊。但是,他竟然沒有想到,這蒙麵人比他更快,仿佛早就料到了他會有如此身法,竟然還搶在他前一瞬,大槌一折,擊向右邊,當時隻聽得“砰”地一聲,不偏不斜,正好一槌擊中在夏心寧的左肩。


    這一下打得極重,“撲咚”一聲,夏心寧上身一搖晃,下盤浮動,一個不穩,摔到七八尺開外。


    夏心寧此時所站的地方,正是勝家莊一個很大的院落,鋪滿了鵝卵石,他這樣一交摔倒,砸在鵝卵石上,十分痛疼,當時幾乎使他站不起身來。


    偏偏這時候那蒙麵人不因為夏心寧的摔倒而稍有停頓,反而搶步上前,手中的大槌像是疾風驟雨,滿頭滿麵地落在夏心寧的身上。夏心寧已經分不清哪裏是挨打的痛疼。隻覺得渾身上下像是落在篩米的篩子裏麵一樣,震蕩不停,顛簸不止,使得夏心寧摔在地上,竟一時無法站起身來,經過這一陣沒頭沒腦的槌打,夏心寧就是個泥人,也要激起一點土性,何況他在挨那一下重槌的時候,已經燃起一分無名之火。


    正好這時候那蒙麵人手下稍稍一緩,口中低沉地說道:“一七八!”


    夏心寧倒沒有在意他說些什麽,隻是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將身一伏,突然兩腳尖觸地著力,沿著地麵,以兩三寸高的高度,像是一條水蛇,疾溜而去。這正是“流水萍蹤步法”當中,最能救險的一招“流水下灘”。夏心寧這一招“流水下灘”,使用的時機和功力,都是恰到好處,等那蒙麵人發覺夏心寧溜開了大槌之後,他才忍不住高聲大讚:“這一著‘流水下灘’,已經是很有成就,很好!”


    夏心寧離開大槌之後,倏又轉身一挺,剛剛站起身來,正好聽到這位蒙麵人高聲大讚。他乍一聽之下,心裏一動,立即暗忖道:“這說話的聲音,好生耳熟!他究竟是哪位前輩?”


    他正在用心思索,希望在自己所熟悉的武林前輩當中,尋找這說話的聲音,忽然那蒙麵人又大叫道:“小子!你雖然這一著‘流水下灘’使得很好,但是,你還有兩下未挨,少了這兩下,我們不是前功盡棄麽?為山九仞,休要功虧在一簣,你小子忍著點吧!”


    他在說著話,人已經飄風閃電,來到夏心寧的身邊,右手一抬,大槌以泰山壓頂之勢,落下夏心寧的小腹丹田。


    夏心寧忽然心裏想到一個人,霎時恍然大悟:“是了!就是他老人家……”


    心中念頭尚未轉完,腳下因此微微一滯,撲通一聲,大槌直落小腹,打得夏心寧酸水上衝,人幾乎暈過去。


    耳邊下又聽得那蒙麵人叫道:“小子!還有最後一下。”


    隻見他身形一折,旋向夏心寧的身後,就在他如此一旋身之際,從側麵吹來一陣風,正好掀開蒙麵人的黑紗布,夏心寧一眼瞥見之下,看得清清楚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正是方才自己所猜測的人,他此時不禁大聲叫道:“老前輩!你老人家怎麽來到洞庭……”


    一句話未說完,他覺得自己身後“命門”穴上,咚地一震,重重地挨了一擊,頓時他雙眼金星直冒,人向前一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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