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還在飄著雪花,遠處已經是雪白一片,隻有祭壇的周圍,因為鬆脂燃得太多太旺的關係,雪花飄到頂上,都被熱氣溶化了。


    綁在祭壇上的二小,莫荊芝臉上變得蒼白,牙齒不住地顫出聲音來。小杜縝轉過頭來輕輕地問道:“芝兒小姊姊!你怕得緊麽?”


    莫荊芝顫聲地哼了一聲,但是,她立即又說道:“縝兒小弟!我是冷得很!”


    原來他們被送到祭壇的時候,將外衣和鞋襪都脫掉了。


    小杜縝渾身上下隻剩下一個紅兜肚和牛犢褲,可是他是真的不在乎,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然而莫荊芝就不同了,冰天雪地她單衣單衫,還赤著一雙腳,就難怪要冷得發抖了。


    小杜縝看見小姊姊冷得那麽可憐,氣得咬牙罵道:“這個鬼教主真不是好東西!等一等我夏大哥來的時候,一定也要把這個鬼教主衣服剝得光光的,讓他凍一凍。”


    莫荊芝突然忍著顫抖說道:“縝兒小弟!萬一你夏大哥找不到這裏來呢?”


    這句話可把小杜縝問傻了,他急得直眨眼,半晌才想到一句:“那……那不會吧!”


    莫荊芝搖搖頭說道:“不一定啊!你夏大哥又不知道你的下落,他怎麽就能一下找到這裏來呢?事情就怕萬一啊!”


    這位小姑娘顯然要比小杜縝老練得多,對於事情的看法,就想得多了。


    小杜縝他隻是一古腦覺得“夏大哥一定會來的”,“夏大哥”在他小小的心靈裏,已經成了一個“萬能的偶像”,天下什麽事,隻要有“夏大哥”在,都可以迎刃而解。但是,這隻是小杜縝自己內心裏的一股信念,他卻找不出理由來反駁莫荊芝“萬一”的說法。


    他憋了半晌,找不到理由來安慰小姊姊,正好這時候那飛天蜈蚣教教主百足神冉同仙,換了一件大紅的長袍,胸前還是精繡了一條大蜈蚣,慢慢地向壇前走過來,他的身後跟了那姓安的老人。


    小杜縝這一下可找到了發泄的對象了,他張開嘴大罵:“你這個鬼教主!死教主!斷手的教主!你是天下第一個大混球……”


    把他所知道罵人的話,全都罵出來了。


    冉同仙此時距離壇前七八步遠的地方,站了下來,露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他瞅著小杜縝說道:“小鬼頭!本教主若不是看在需要你煉寶的份上,早就生喝了你的人腦子,你還在鬼叫什麽?”


    小杜縝呸了一口痰,罵道:“你這個混球教主!煉的什麽鬼寶!有一天小爺也照樣地把你綁在大雪地裏,讓你凍成冰棍。”


    冉同仙嘿嘿地冷笑了一下,他閃著一對賊樣的眼睛,不屑地說道:“小鬼!你還有那樣的一天麽?等著來生吧!你們既然怕冷,你家教主自然有法子使你們不冷。”


    他從身上取出一對黑黑的小鉤子,就像小釣魚鉤一樣,回身交給那姓安的老人,說道:“安兄!勞你的駕,將這兩根蜈蚣刺,各在他們兩人的湧泉穴上刺一下,你的事便沒有了,隻須在祭壇之旁為我護法就可以了。”


    那老人接過那兩根小小的蜈蚣刺,先是到小杜縝身邊,蹲下身來,用一根蜈蚣刺在他腳底的湧泉穴刺下去,小杜縝哪裏甘願讓他刺?無奈身子被綁得不能動,隻好破口大罵,說道:“你這老東西!你是個禍首,現在你又幫這個鬼教主弄鬼,等一會夏大哥來的時候,你就休想再逃掉。”


    那老人剛剛紮完小杜縝的兩隻腳,一聽他一再說到“夏大哥”,他不覺神情一震,站起身來說道:“小娃兒!你的夏大哥,又算什麽東西?”


    小杜縝眉毛一掀,正要說話,隻聽得那邊冉同仙朗聲說道:“安兄!事不宜遲,不要耽誤時間。”


    那老人似乎不敢違拗冉同仙的話,匆匆地撇下小杜縝,走到莫荊芝那邊,如法泡製,分別在湧泉穴上,紮了兩下,便又匆匆地退到壇下,侍立在一旁。


    這時候小杜縝發覺情形不對,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液流動得快了,渾身仿佛增加了一股熱流,頓時使他就像置身在火爐旁邊一樣,感到燥熱。


    小杜縝看看身邊的莫荊芝,隻見她不再顫抖了,而且雙頰鮮紅,就像曬久了太陽一樣。他便問道:“芝兒小姊姊!你不冷了麽?”


    莫荊芝點點頭說道:“真怪呀!他用那什麽鬼東西紮了我一下,立即就熱將起來,縝兒小弟!他們究竟在搗什麽鬼呀?”


    小杜縝笑道:“管他呢!看樣子還有好的在後頭呢!芝兒小姊姊!我們等著瞧吧!”


    百腳神冉同仙站在壇下,眼看這一對孩子,絲毫不知懼怕為何物,果然不同尋常人,不覺大喜,口中連連說道:“神童!神童!有這樣上佳之才作飼料,真是天助我冉同仙成功也。”


    他高興地回頭對那個老人說道:“安兄!你的武功說起來比我還要高出一籌,但是,你居然獨具慧眼來求援於我,如今果然天助成功!你看!這一雙童男童女助我煉成了飛天蜈蚣,武林之中,管他是誰,隻需我一舉手,便要他們橫屍在眼前,還有誰敢來找你的麻煩?”


    說罷嗬嗬大笑,得意之情,洋溢無餘。


    那姓安的老人也高興地大笑,並且阿諛地說道:“老朽能得冉教主相助,真是天意厚我!天意厚我!”


    他們兩個如此一說一道,小杜縝忍不住向莫荊芝問道:“芝兒小姊姊!原來他們要把我們用來煉什麽飛天蜈蚣,不曉得究竟怎麽煉法?”


    莫荊芝搖搖頭還沒有回話,就聽得百腳神冉同仙接著話答道:“小鬼頭!你乖乖地等著瞧吧!”


    冉同仙說了這句話之後,便不再講話了。他邁開腳步向祭壇上走去,突然一伸右手——右手是被小杜縝削斷了的,纏著白布,如此在半空中一揚,隻聽得周圍一聲雷也似的呐喊,那些執鬆脂火把的人,一齊擁將過來,緊緊地靠在祭壇的周圍,把祭壇照得纖毫可見。


    百腳神冉同仙此時神色莊嚴肅穆,站在那裏屹立不動,右手緩緩放下,左手忽又拿起一個小小的蘆笛,湊到口邊,從祭壇的對麵,立即就有一個人輕快地跑過來,將祭壇當中放置的那個瓷壇頂上的蓋子,輕輕地掀開,便倒退回去。


    這時候,百腳神冉同仙嘴上的蘆笛,倏地響起嗚嗚之聲,這聲音始而非常低沉,入耳淒涼,令人感到有一種難言的壓力。


    漸漸地,蘆笛的聲音越來越是高吭,聲音就像是一炮衝天,直竄雲霄,高到不可遏止,使人不能相信,這樣高吭的聲音,就是從那小小的蘆笛中所發出來。


    蘆笛的聲音不但是高,而且愈來愈尖,尖得令人掩耳不迭。


    莫荊芝無法用手掩耳,隻有把眼睛緊緊地閉著,咬牙忍受那聲音的摧殘。


    小杜縝就不同了,他偏要瞪大著眼睛,看著冉同仙,看看他到底搗什麽鬼。


    “唧”地一聲,蘆笛之聲嘎然而停,這時候忽然聽到祭壇當中那瓷壇裏,響起了一陣戚戚察察的響聲,小杜縝轉過眼珠看過去,他的心突然要涼了半截,幾乎他就要脫口一聲驚呼。


    原來從那瓷壇裏爬出來四條大約有七八寸長的蜈蚣。


    這些蜈蚣渾身碧綠,在鬆脂照射之下,仿佛是一條透明綠玉一般,隻是頭上卻是紅通通的兩點,又像燒紅了的紅鐵絲。背上多出兩截肉,卻又是褐色。


    這四條蜈蚣緩緩地爬出壇口,停在祭壇當中,一動不動,緊接著瓷壇又爬出來四條,居然一步一趨地隨在先出來的那四條蜈蚣後麵,停在那裏不動。


    如此接二連三,不斷地向外爬,乍看起來不但不覺得怕人,反倒是非常好看,但是,如果你知道這是一堆蜈蚣,就難免三魂少掉二魂,渾身寒毛凜然了。


    百腳神冉同仙此時臉上雖然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但是,在微笑之中,仍然有一份緊張的神情。


    他眼睛盯著那些綠蜈蚣,不轉一瞬,忽然,他口中蘆笛又響起來了,不徐不疾,不高不低,仿佛是一個很輕快的調子。


    說也奇怪,這蘆笛一響,那前麵的四條蜈蚣,立即蠕蠕地爬動,分開兩邊,朝著小杜縝和莫荊芝兩人爬去。


    小杜縝一見急得大叫:“芝兒小姊姊!小心啦!蜈蚣來了!”


    莫荊芝本來一直都是閉著眼睛的,這時候一聽到小杜縝如此大叫,她睜開眼睛一看,嚇得渾身一震,幾乎昏過去,但是,這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她甩了甩頭,再睜開兩隻眼睛,臉上神色鎮定湛明,仿佛有一種特別光彩。


    她平靜地說道:“縝兒小弟!你那邊也有,不過,我們不怕。縝兒小弟!你想想,怕也是這樣,不怕也不過是這樣,我們又何必白白地讓他們笑我們沒有膽量!”


    這哪裏像是十歲左右的女孩兒家,而且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女孩兒家所說的話?難怪冉同仙萬中選一,選中了她,把她搶過來,這真是人中之鳳啊!隻可惜冉同仙一肚子邪怪,隻知道煉毒害人,幾乎摧殘了這一人間奇才。


    且說小杜縝當時一聽莫荊芝如此一說,立即點點頭大聲說道:“芝兒小姊姊!你說得對極了!縝兒不怕他們!待一會縝兒夏大哥來了,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事到如今,小杜縝還記得“夏大哥”,可見他對於“夏大哥”的信心,是如何的堅定不移,可是祭壇上那些綠蜈蚣卻不管那些,一邊兩條,都已經慢慢地爬到他們兩人的赤腳附近。


    突然,這時候那姓安的老人一聲厲叱:“何方小輩?膽敢夜闖?”


    他言猶未了,隻見那祭壇上四條蜈蚣,已經在那裏掙紮翻騰,是被四根小樹根,緊緊地釘在繞壇上,這情景叫冉同仙如何不驚?他趕緊吹起蘆笛,一聲淒涼低回的長聲,那些綠蜈蚣竟然從祭壇上竄起來,一窩蜂地擁回到瓷壇裏去。


    小杜縝將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大笑說道:“芝兒小姊姊!縝兒不是說謊吧!你瞧!這不是我夏大哥來了麽?除了他,誰還會到這裏救我們?誰又能有這麽大的本領?”


    莫荊芝說道:“縝兒小弟!你夏大哥是不是長得很醜?”


    小杜縝叫道:“小姊姊!你可不能這麽亂說呀!我夏大哥真是俊極了!”


    莫荊芝說道:“那他為什麽要用黑頭巾蒙著臉呢?”


    小杜縝感到莫明其妙,連問“在哪裏”?因為他當時一高興,隻顧和芝兒小姊姊說話,根本沒有注意其他,這時候他才抬起頭來向前看去,他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他看到那姓安的老人和冉同仙並肩站在壇前不遠,攔住一個身穿黑衣的人,這人不但身穿黑衣,連頭上都包著黑頭巾,將整個臉都罩住了,小杜縝一看,就分辨出來人不是他的夏大哥。


    第一、他夏大哥不像這樣矮小纖瘦,這個人如果是個女人,倒不算矮,如果是男人,就顯得太矮了。


    第二、他夏大哥那一身藍衫是寶貝,他決不會棄藍衫不穿而穿上黑衣。


    第三、他夏大哥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決不會用頭巾包著臉。


    按理說,有人來救他們,小杜縝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可是此刻他的心裏,有著從未有過的失望,因為來人不是他的夏大哥。


    莫荊芝奇怪地問道:“縝兒小弟,你怎麽不說話了。”


    小杜縝說道:“他不是我夏大哥!”


    莫荊芝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明白了這位小弟的心意,她立即含笑說道:“隻要他是來救我們就好了,管他是誰!你看,要不然這時候我們已經被大蜈蚣咬著了,還有,你夏大哥說不定還沒有找到,等一會他一定會來的!”


    小杜縝這才高興起來說道:“對啦!我夏大哥一定會來的。”


    他們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眼睜睜地看著前麵,正好這時候那黑衣蒙麵人以一種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你們不要管我是誰!也不要管我和這兩個小孩有什麽關係,你們將人家的子女,擄掠到此地,白白犧牲,這種殺生害命的行徑,傷天害理,誰都可以管。”


    那姓安的老人說道:“你能管得了麽?”


    黑衣蒙麵人失笑說道:“我若管不了,豈不是正合你們的心意麽?”


    這時候祭壇上的小杜縝咦了一聲向莫荊芝說道:“芝兒小姊姊!這人說話怎麽突然聲音變了?而且變得這麽好聽?”


    莫荊芝點頭說道:“對了!方才一定是他故意的壓低嗓音,這會子他失笑說話,忘起掩飾裝假!”


    小杜縝問道:“奇怪呀!好好的人說話為什麽要裝假呢?”


    莫荊芝噓了一聲說道:“縝兒小弟!我們別再說話了!看他們已經打起來了。”


    這邊的確已經打起來了,祭壇周圍的鬆脂,都向這邊圍攏而來,隻見那姓安的老人從身上拔出一柄長劍,回頭向百腳神冉同仙說道:“老朽蒙教主大力相助,無以為報,待我拿下這個擾亂祭禮的人,治之以罪,以報答教主。”


    冉同仙倒是很不客氣地說道:“久聞安兄一劍一掌深得異授,不同凡響,我今天倒要開開眼界。”


    那老人連聲“不敢”,長劍橫在胸前,含著一絲笑容,向那黑衣蒙麵人說道:“既然你認不得老朽這柄寶劍,也認不得老朽這個人,老朽膽敢說你一句,你不過是個邊荒遠塞的雛兒罷了,你若是識趣的,此時退去,還可以饒你一命。”


    那黑衣蒙麵人冷冷地笑了一下,接著不屑地說道:“我在武林中闖蕩多年,我就是不認識你,可見得你這個‘名’也響亮得有限,來吧!廢話少說,你也不看看,今天這種情形不在劍底見真章,豈能了事?”


    他說著話,從懷裏拔出一柄一尺多長的短劍,這柄劍通體墨黑,毫無光澤,將短劍倒提在手上,左手指著那姓安的老人說道:“你上吧!”


    那老人一眼看見這柄怪劍,眉頭微微一皺,哼了一聲說道:“我留神接著吧?”


    盤步進身,寒光遽起,在鬆脂的照耀之下,亮起一陣青森森的寒光,手法真快,腕力真強,隻如此一揮之下,劍氣縱橫,毫光四擊,仿佛像是三朵劍花,分向那黑衣蒙麵人攻去。


    那黑衣蒙麵人隨口讚了一聲:“好一個‘三龍風雲會’,真行!”


    人在說話,腳下早已倒退八尺,忽又衝天而起,倏又折腰而下,快得就如同撲擊的鷹隼,從劍幕中閃身而過,但是,剛一落地,就聽到他叱喝道:“你也看看我這一招‘三龍風雲會’如何?”


    招是同招,式有各異,隻見他黑芒亂擊,就如同有萬根墨針,迎麵撲來。


    這老人果也會家不忙,他連著一個倒踩七星,後閃五步,剛剛避開這一擊的鋒頭,突然又厲聲大喝:“著!”


    他手中的寶劍,突然寒光聚凝為一點,從那黑芒如雨的劍幕當中,疾穿進去。


    當時就聽到當的一下震動,火花四濺,黑衣蒙麵人撤劍一個倒縱,那老人嗬嗬大笑說道:“如何?還有膽量來否……”


    他話還沒有說完,隻見那黑衣蒙麵人滑步飄身,短劍再起,硬走一招“怪蟒攢窩”,當胸就直刺過去。


    那老人咦了一聲,自語道:“沒有斷麽?”


    他雖然在說話,手中寶劍卻振腕翻刃,抖出一招“金絲纏”的方法,貼著對方的招式,硬迎力逼,立意要在這一招上,逼使對方門戶大開,使他措手無及。


    誰知道他這樣一劍過去,突然對方手腕一拐,劍鋒一偏,立即有一股極強勁的吸力,將這老人的寶劍帶偏八寸以上的偏差,正好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老人的門戶卻因此大開無阻。


    隻見那黑衣蒙麵人左手及時而至,扣指疾伸遽彈,一縷勁風,彈向那老人的右肩井。


    那老人叫道:“是指風打穴!”


    人在驚惶中,向後一翻。


    那老人也算是身手極為不弱,而且老奸巨滑,他當時一發現手中長劍被吸開,自己門戶大開,便知不妙,及見“指風打穴”出手,他搶得一瞬之先,落地翻身,一路“燕青十八翻”,滾開數丈,正好躲過這一指之危。


    那老人從地上挺身起來,老臉已經羞得通紅,在鬆脂照耀之下,隻見他青筋暴露,兩眼凶光迸射,他將寶劍交給左手,露出右手在外,慢慢地向黑衣蒙麵人走過來。


    黑衣蒙麵人眼睛很快,他立即就看到那老人的一隻右手變得赤紅,手指粗大逾常,他的心裏一震,立即使他想起一件事,為之恍然。


    他神情嚴肅地對那逐漸走過來的老人說道:“你會‘五陽霹靂掌’?”


    那老人哼了一聲,看看四周,坦然說道:“你知道就該束手受縛。”


    黑衣蒙麵人突然大笑說道:“本來你還可以活命,現在讓你活命是不行了。雖然你不知道我是誰,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道你是什麽人。”


    這黑衣蒙麵人此時突然將手中短劍,托在掌中,厲聲說道:“老頭兒!‘五陽霹靂掌’的確是天下無敵,但是,你火候不足三成,管不了大用。你看我這是什麽?”


    那老人看了一眼,遽地一震,口中喃喃地說道:“托劍於掌,不是誘敵,便是馭劍,難道你會馭劍術麽?”


    黑衣蒙麵人冷笑說道:“你知道就好!”


    那老人突然睜眼厲聲叫道:“就算你會馭劍之術,我也要先將你毀在當場。”


    他右手一揚,就要雷霆萬鈞地劈出掌風,就在這一瞬間,忽然周圍執鬆脂火把的人大亂,有人喊叫道:“不好了!祭台上的人不見了!”


    這一聲喊叫,真如晴天霹靂一樣,百腳神冉同仙首先發急,他揮開眾人,撲向祭台看去,那姓安的老人也撇下黑衣蒙麵人,向祭台那邊跑過去。


    祭台上,隻剩下兩個空位子和散了一地的鹿筋繩索,莫荊芝和小杜縝兩人蹤跡俱無,人影不見。


    百腳神冉同仙這一股怒火,遽然而出,轉身便向黑衣蒙麵人撲去,口中厲聲罵道:“小賊!原來你聲東擊西使的是調虎離山之計,今天我要不將你碎屍萬段,我也枉為飛天蜈蚣教主。”


    這冉同仙雖然是怒火如焚,恨不得立即將對方殺死,以泄心頭之憤,但是,他並不糊塗,他記得方才這黑衣蒙麵人所露的幾手,功力較他為高,若憑硬功夫真本事,勝負之數未定,所以,他上前一出手,便是飛天蜈蚣教的絕招,大袖一抖,立即飛出五條墨黑色的蜈蚣,每條蜈蚣都有三四寸長,背上還長著兩條小翅膀,一齊向黑衣蒙麵人撲將過去。


    因為彼此相隔太近,黑衣蒙麵人斷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發出毒器,一個有心,一個無備,情形頓轉危急,黑衣蒙麵人隻好上身向後微仰,左手疾彈,彈出五縷勁風,但是出手太過倉促,五縷勁風有兩縷落空,當其中三條蜈蚣應手而落的瞬間,另兩條漏網的便撲到黑衣蒙麵人的麵前。


    不用說,隻要有一條咬了一口,麻煩就大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樣“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到“錚”地一聲,兩點寒星,如同電花火石,從黑衣蒙麵人麵前一閃而過,那兩條蜈蚣就在這一閃之下,被那兩點寒星直穿而過,不知落到哪裏去了。


    這一個驚險的局麵,是在場的任何人所沒有想到的。而且發暗器的人,功力之精湛,也令人歎為觀止,隻要有一絲之差,不是傷了黑衣蒙麵人,便是讓蜈蚣漏網咬傷了黑衣蒙麵人。


    冉同仙愕了一下,立即又咬牙叫道:“好啊!要來一齊來,我看你們往哪裏跑?”


    他剛剛說到此處,隻見鬆脂火把的火焰一陣擺動,一條人影一閃,黑衣蒙麵人身旁站定一個人,頭戴一頂文生巾,身穿一襲寶藍色長衫,腰懸長劍,站在那裏如停山嶽,玉樹臨風,但是,看不到他廬山真麵目,因為他也是用一塊藍色手巾,蒙住了麵孔,隻可以從手巾當中所挖的兩個窟窿裏,看到神光閃閃的一雙眼睛。


    百腳神冉同仙嗤了一聲說道:“又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家夥。”


    這位蒙麵的藍衫客冷冷地笑道:“冉同仙!念你也是一教之主,成來不易,而且你也沒有做過太大的壞事,你擄來這兩個小孩,也還沒有傷到性命,一切都可以從寬處理,你請吧!此地的事,你休要插足其間。”


    百腳神冉同仙大笑說道:“你好大的口氣,這幾句話隻能去嚇嚇那些小雛兒!你也不打聽打聽飛天蜈蚣教主是否好惹的人物!”


    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皮袋,解開上麵的繩索,那蒙麵的藍衫人擺手說道:“冉同仙!你休要自誤誤人,你若是想憑著那些蜈蚣來逞雄,我立即叫你倒斃在當前。”


    他說著話,揚手一掌,便朝身邊那些鬆脂火把緩緩推去,隻聽得呼地一聲,那些鬆脂火焰立即被一股風吹得拉長兩三尺長,像是拖著一股馬尾一樣,不但是不熄滅,反而呼呼作響,越發地燃燒得熱烈起來。


    蒙麵藍衫客倏地手掌一收,那些鬆脂火焰又都恢複原來的狀態,他冷冷地從蒙臉的手巾後麵傳出一點淡笑說道:“冉同仙!你自問能接得下這樣的一掌否?”


    常言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冉同仙一看這蒙麵藍衫人出掌一招,便知道自己的功力相差太遠,無法和人家相提並論。


    他回頭看看祭壇上那一個壇瓶,木著臉點點頭說道:“尊駕功力果然了得,能將掌力練到如此收發自如,冉同仙自問不足相拒,我們後會有期。”


    他收起手上的小皮袋,轉身走到祭壇上,捧起那個瓶壇,在臨走之前,他對蒙麵藍衫人說道:“尊駕如此蒙麵不以真麵目示人,日後如何見麵?我既然認輸而去,尊駕又何不以真麵目相示?”


    那蒙麵藍衫人哼了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麽事似的,遽地回過頭來向身後看去,脫口驚呼:“她人呢?”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就聽到對麵那姓安的老人冷冷地說道:“夏心寧!你把蒙麵手巾取下來吧!我知道你不是避我而是避他,如今人家走了,你還蒙著臉做什麽?”


    這藍衫人果然伸手拉下臉上的手巾,正是藍衫小俠夏心寧,他此刻迷惘無限地自言自語說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可是她為什麽老是躲避著我呢?難道……”


    夏心寧若有所失地站在那裏,突然,對麵那姓安的老人手起一掌,不聲不響,硬劈過來,夏心寧正是如此失神之際,哪裏會想到對麵的人會暗地襲擊?等到他發覺的時候,他已經感到有一股強烈的勁道,挾著一股熾熱的掌風,猛撲過來。


    他這才大驚而起,雙腳趕緊沉樁柱地,反身一扭,也推出一掌。但是,倉卒之間他這一掌使出不足兩成“天龍掌”力,當時隻聽得“蓬”地一震,夏心寧被震得向前一栽,幾乎一頭栽到前麵的雪地裏去。


    夏心寧借勢一伏一折,一挺腰身,立即站了起來,厲聲叫道:“安武陽!你好無恥!居然施行偷襲!”


    對麵那姓安的老人此刻嗬嗬大笑說道:“早知道你是這樣膿包,我三劍無敵安武陽為什麽要這樣浪跡天涯遍訪高人?早在當年的武陽山莊,把你給宰了,斬草除根,了卻—番心事。”


    他說著話,鼻孔裏又冷哼了兩下說道:“不過現在也還不遲,今天你自己露出馬腳,我一掌除根,從此我還可以逍遙個晚年,享受武林中的尊敬。”


    他一麵說話,一麵向夏心寧走過來。


    方才那一掌,夏心寧實在是吃了大虧,隻震得他五內翻騰,熱血上湧,若不是他根基好,而且及時借勢卸勁得快,恐怕他就要當場噴血受傷,坐地不起。


    夏心寧心裏真有說不上來的滋味,這“五陽霹靂掌”原是自己師門的絕技,如今自己沒有學到,反倒被別人學去,安武陽因為秘笈不全,無法修到火候,他也不過隻有三成功夫,就有如此厲害,如果要將“五陽秘笈”上的武功,都學到十成,那還了得。


    他想到這裏,愈是覺得自己的責任重大,不僅要報父母之仇,更要將師門武功秘笈設法收回,無使流失。而這兩件事的關鍵,都在眼前這個安武陽的身上。


    但是,安武陽是在眼前,而且他還慢慢地走到近前來,夏心寧不敢再有絲毫怠慢了,意動功行,力走全身,凝神以對,他沉聲說道:“安武陽!我看你是等不到明年元宵節了!此地就要作一了斷。”


    安武陽咬牙冷笑道:“對了!不要再拖到明年元宵,今天我就送你到九泉之下和你死鬼父母見麵。”


    他這句話一出口,夏心寧隻覺得血向上湧,雙眼皆赤,他大吼一聲,“天龍禪掌”提足十二成掌力,猛地向安武陽印下去。


    安武陽雙眼遽睜,須眉皆張,右掌已變做赤紅,迎著夏心寧的手掌,硬接過去。


    雙方各是簡單的一掌,但是這一掌之間,包括著生死存亡。


    “五陽霹靂掌”練到火候純青的地步,掌發隱帶雷聲,中者如遭雷殛,安武陽雖然沒有練到這種地步,但是,當他拚以全力之際,來勢也極為驚人。


    夏心寧的“天龍禪掌”是佛門禪功,練到至極,便可以借勁化力,奧妙無窮,不過夏心寧也還沒有練到如此火候。


    在這種情形之下,雙掌一合,“拍”地一下響,雙方身形各自向下一陷,彼此不分上下,竟扯成平手,膠在那裏不動。


    如此相持不下,不到一會兒功夫,安武陽突然嘿氣出聲,掌力加重,他也借這一嘿的工夫,叫了一聲:“冉教主!”


    百腳神冉同仙滿心愧恨剛剛離去,這一聲喊叫無異是醍醐灌頂,甘露澆心,人在恍然大悟中高興地應道:“安兄!你撐著點!讓我來收拾這小子!”


    冉同仙紅袍翻飛,快步追回,腰間解開那個小皮袋,笑嘻嘻地說道:“小子!我固然抵不住你的掌力,但是,看看你能不能抵得住本教主這一彈指的功夫。”


    他伸手到袋裏,拈出兩條小蜈蚣,正要彈指攻出,突然,一道黑影閃電而至,冉同仙大叫一聲,那拈著蜈蚣的左手,也正好齊腕而斷,把一個飛天蜈蚣教主百腳神,變成斷手教主,冉同仙撇下那個小皮袋,用纏著白布的右腕,掩著左腕創口,愴惶如喪家之犬,鼠竄而逃。


    夏心寧心裏一動,順著方向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正是那黑衣蒙畫人倒提著墨黑短劍,似乎也有無限感觸,緩緩地向祭壇走過去。


    夏心寧當時一見,忘其所以,立即大叫道:“勝妹妹!黛雲妹妹!你!你……為什麽不理……”


    他話還沒有叫完,咕咚一聲,翻身倒地,噴出一地鮮血。


    因為他和安武陽各以全力對掌相拚,不相上下,而在這個時候他分神出聲,安武陽的掌力適時而下,任憑夏心寧如何了得,當時隻覺得一陣熱火攻心,熱血上湧,哇的一口,噴個滿地鮮紅,人向後一倒,便昏厥過去。


    安武陽見一掌奏功,也是大出意外,他稍稍一怔之餘,也無暇再補上一掌,同時他估計夏心寧既然被他“五陽霹靂掌”震傷內腑,能痊愈的希望就渺茫了。


    因為有冉同仙的例子在先,安武陽哪裏還敢多停一刻,唯恐還有黃雀在後,他匆匆地看了夏心寧一眼,見他滿臉緋紅,氣若遊絲,他已經滿足,反身一掠,繞過祭壇,頃刻消失在黑暗裏。


    與安武陽走去的同時,一條黑影緩緩地從祭壇的另一邊,走將過來,他遠遠地看到夏心寧躺在那裏,大吃一驚,立即擰身撲將過來。


    此時鬆脂火把已經紛紛散去,倒是山間那些晶瑩積雪,和那雲縫裏透出來的一線月色,反映出一片清光,這位黑衣蒙麵人忍著眼角的眼淚,伸手點住夏心寧的“黑甜穴”,再輕輕抹去他嘴角的鮮血,伸雙手將他抱起來,展開身形,向山下奔去。


    假如這時候夏心寧人是清醒的,他會感覺到有一滴一滴的淚水,不斷地落到他的臉上。


    假如這時夏心寧是清醒,他會不顧自己身上受傷,他會瘋狂地跳起來,抱住那個黑衣蒙麵人,問個明白:“你為什麽不理我?”


    然而,夏心寧卻是昏睡沉沉,沒有一點知覺。


    世間上,有很多的事,都是一瞬間的陰錯陽差,變成終身難明的誤會,所以常常有人深歎: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且說夏心寧就這樣昏昏沉沉地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一股清涼的流液,流到咽喉,他才悠悠地醒來。


    當他醒來睜開眼睛一看,他忽然間想起很多事,猛古丁地跳將起來叫道:“這是什麽地方?”


    旁邊立即有人過來挽住他的臂膀叫道:“夏大哥!這是客店啊!”


    夏心寧一看,小杜縝兩眼紅腫,仿佛是哭了很久,但是此刻卻又是笑嘻嘻地擦著眼睛說道:“夏大哥!可把縝兒嚇死了。”


    夏心寧頓時也被小杜縝這種赤子之情,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拉著小杜縝的手,半晌才說道:“縝小弟!我怎麽到了此地?你又是怎麽來到此地?還有那另一個姑娘呢?”


    小杜縝天真地望著夏心寧說道:“自從你把我們救到一個山洞裏以後,我以為過一會你就會帶我們離開的,沒有想到過了很久,來了另外一個人……”


    夏心寧緊張地問道:“是誰?是什麽樣的人?”


    小杜縝說道:“我沒有看清楚他的臉,他是用黑頭巾蒙著臉的。”


    夏心寧歎了一口氣,神情非常黯然地說道:“又是她!”


    小杜縝連忙問道:“夏大哥!你認識他麽?他是誰?”


    夏心寧沉痛地說道:“我是這樣的猜,因為我接連發現有許多可疑的地方,例如說,她會‘指風打穴’的功夫,她處處關照著我……”


    小杜縝急著問道:“夏大哥!你還沒有說,你到底猜的是誰?”


    夏心寧搖搖頭說道:“現在不說也罷!因為如果我猜的是對,她為什麽會不理我呢?這是沒有理由的啊!”


    他有些艾怨的口吻,說得那麽不平,連小杜縝也不好再問了。夏心寧停了一會兒,又問道:“縝小弟!就是那蒙麵人送你到這裏來的麽?”


    小杜縝點頭說道:“他背著我那芝兒小姊姊!懷裏抱著夏大哥,縝兒跟在後麵跑,就這樣來到這裏,來到這裏以後,縝兒才看清楚你的樣子,啊呀!可把縝兒嚇壞了!”


    夏心寧想到自己失神忘情,大聲叫喊,安武陽的掌力卻及時湧到,自己便昏過去,昏過去的情形究竟怎樣?他也不知道,他連忙問道:“是樣子很可怕麽?”


    小杜縝咬著手指頭,麵有餘悸地說道:“縝兒當時真怕極了!夏大哥!那個蒙麵人抱你到店房放到床上的時候,隻見滿臉通紅,嘴角仍在流著血,縝兒就嚇哭了!”


    夏心寧默默地擁著小杜縝,他再一次地為小杜縝的赤子之情所感動,同時他也非常吃驚,“五陽霹靂掌”竟有這般厲害。


    他接著問道:“後來呢?”


    小杜縝說道:“後來那蒙麵的人叫縝兒坐在一旁不要出聲,他用雙手貼在夏哥哥的後心,緩緩地推拿,一直不停地推,縝兒坐在一旁,看他推得好累喲!滿頭的汗珠,將蒙臉的頭巾都濕透了。”


    夏心寧此時眼眶裏已經溢出淚水,他微顫聲音說道:“後來她人呢?”


    小杜縝惶然地說道:“後來他說縝兒太累了,他叫縝兒伏在桌子上睡一覺,縝兒就這樣糊裏糊塗地睡著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那蒙麵人就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夏心寧淒驚長歎道:“是她!一定是她!可是她為什麽這樣躲避不肯見麵呢?就算人不肯見麵難道書信也不肯留一封麽?總要讓我知道原因啊!”


    夏心寧言猶未了,就聽到門外有人接著說道:“夏老弟!你不要難過,人雖避而不見,書信倒是有的。”


    夏心寧在急切間,也聽不出外麵來人是誰。他連忙問道:“外麵是哪位?”


    頓時房門呀然而開,有人應聲而進說道:“夏老弟!我們久不見麵,連老朽都忘了麽?”


    推門進來的竟是武林神醫活華陀古照文。


    夏心寧一時大喜過望,連忙站起身來,上前行禮說道:“晚輩沒有料到在這裏會遇到古老前輩。”


    活華陀一把挽住他笑嗬嗬地說道:“老弟台!當年請你到洞庭君山的是老朽,認識勝家姑娘也是老朽第一個引見的,如今有了事故,老朽如何能夠撒手不管?”


    夏心寧搶著說道:“老前輩!你老人家看到勝姑娘了麽?她現在何處?”


    活華陀說道:“老弟台!方才你不是怨勝家姑娘沒有給你留下書信麽?現在你先看了這封書信再說。”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薄薄的信箋,遞到夏心寧手裏。


    夏心寧忙不迭地拆開一看,上麵寫的是簪花小楷,字跡工整非常,這說明寫信的人心情是非常平靜的,沒有一點激動的現象。


    這信上是這樣的寫著:


    “寧哥哥!


    海心山邂逅在前,料想不到又在此地相逢於後,使人覺到這人生的聚與散,冥冥之中,早有定數,能想到這一點,我對於此生一切遭遇,自然毫無怨尤,而心安理得矣!


    得見寧哥哥安然無恙,實為之大慰,心頭重負頓釋,繼又見銀劍完璧而歸,亦為之了卻一樁心事。而且屢見寧哥哥武功精進,內心之慰奮,莫過於此。


    安武陽以三成功力之‘五陽霹靂掌’,本無法致勝,無奈寧哥哥神散心分,為人所乘,因而內腑受傷,追究原因其咎仍然在我,為此實耿耿於心,深夜難安。幸而寧哥哥得當初兩片龍涎茶之力,受傷不重,我稍為推宮過穴,氣血已順,已無大礙,更何幸又遇古老前輩,聖手回春,寧哥哥縱有小不適,亦自著手而愈,我乃寬心!


    至於我何故避之再三,不肯相見,此中原由日後自知,寧哥哥幸勿妄自揣測,則我幸甚!


    書不盡言,黛雲襝衽百拜。”


    夏心寧看著信,人一直在抖著,最後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活華陀急迫地問道:“老前輩!勝姑娘她……在何處?”


    活華陀平靜地扶住夏心寧,沉聲說道:“老弟!你休要激動,坐下再說。”


    夏心寧在一陣激動之餘,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便默默地坐下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十分期待地望著活華陀,他是多麽希望從活華陀那裏,得到一些事情的真象。


    活華陀沉吟了一會兒,向夏心寧問道:“夏老弟前往苗疆,據說勝姑娘後來前往接應,與你同行,為何又有分手之舉?”


    夏心寧便將苗疆以後的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一直說到被苟夢千騙到黃山,推墜白雲壑,和勝姑娘從此分手,但是,夏心寧再三說明,他離開黃山之後,便遍訪勝姑娘,從南海到天山,縱橫何止萬裏,仆仆風塵,一直未能遇見。


    夏心寧說到此處,長歎一口氣說道:“後來兩次遇見一位黑衣蒙麵人,分明是她,可是她偏不肯以真麵目相見,晚輩實在想不透其中原因何在。”


    活華陀靜靜地聽完之後,點點頭說道:“這就是了!老朽在今天早上,突然邂逅這樣一位黑衣蒙麵人,他托老朽將這封信送到客店裏來,交給你老弟。”


    夏心寧說道:“老前輩也沒有看到她的真麵目麽?”


    活華陀搖頭說道:“事起突然,而且這個請求非常不近情理,老朽當時正要叱問是何人,後來一聽到你的名字,再一想她說話的聲音,頓時恍然大悟,我還以為她是故意鬧玩笑,老朽剛笑著叫她勝姑娘,她卻毫不停留地飄然而去。”


    夏心寧忙問道:“老前輩!你沒有追她啊!”


    活華陀說道:“老朽在沒有聽到你老弟這一段敘述之前,一直以為是你們有意鬧著玩笑,又誰知道這中間還有這麽大的謎呢?”


    夏心寧默然了!


    活華陀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弟!這件事是很意外,不是你我所能揣想得到的,勝姑娘在這書信上也說到,其中原因日後自有明白之時,還請你休要妄自揣測。”


    夏心寧黯然地點點頭說道:“老前輩!勝姑娘在這封信裏,透露出一些頹喪的話,但不知因何緣故,一變如此。唉!”


    他甩了甩頭說道:“不談這件事了!縝兒!快來見過古老前輩。”


    小杜縝瞪著骨溜溜的大眼睛,跳過來行禮說道:“古爺爺!縝兒給你老人家叩頭啦!”


    活華陀雙手一把拉住,剛剛笑著說了一聲:“好乖的孩子……”


    他突然又有無限訝然地說道:“夏老弟!你來看這孩子他像誰?”


    這樣突然一問,夏心寧為之一怔,他心裏想道:“縝兒小弟他像誰呢?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像誰?”


    他自然眼睛也落到杜縝臉上去。


    活華陀捧著小杜縝的肩頭,仔細地端詳說道:“你瞧!這,孩子雖然臉形並不十分相像,但是這神情卻是一般無二。”


    夏心寧此時也不覺心裏一跳:“對啦!他的神情!”


    活華陀說道:“瞧他的神情,可不是與勝姑娘一般無二麽?”


    夏心寧苦笑了一下,他這種苦笑是有點望梅止渴的意思,就算小杜縝與勝黛雲長得相貌也是一般無二,又何濟於事?豈能解除對勝黛雲姑娘的歉疚與關切?


    活華陀便向小杜縝問道:“孩子!你是哪裏人?”


    夏心寧便代小杜縝說明了身世,以及相遇的經過,活華陀聽得那麽仔細,那麽入神。


    夏心寧說完之後,便接著問道:“古老前輩!你怎麽會到這西北邊陲來走一趟呢?是誌在遊賞西北風光?抑或是另有要事?”


    活華陀的眼睛在小杜縝臉上留下重重的一瞥之後,才抬起頭來嗬嗬地笑道:“老朽哪裏有那樣的閑情,做閑雲野鶴、悠遊人間?老朽這次遠涉關山,就是來找老弟的。”


    夏心寧驚道:“是專程來找晚輩的麽?”


    活華陀說道:“士為知己者死,何況是跑點路呢?勝家二老派人到君山請老朽遠走一趟天山,他們知道你很可能要走天山一趟,所以要老朽找你回九疑山去。”


    夏心寧慌忙站起來說道:“兩位老前輩既然請老前輩來尋晚輩,想必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事不宜遲,晚輩即刻就動身。”


    小杜縝在一旁說道:“夏大哥!還有縝兒怎麽辦?”


    活華陀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笑嗬嗬的說道:“小娃兒!你也可以跟你夏大哥一同去,你夏大哥受人之托,豈能不忠人之事?但是,你們現在不能走!”


    夏心寧當時一怔,活華陀又接著說道:“老弟內創雖愈,還要調養,待老朽今天為老弟稍盡綿薄之後,明天才好啟程,否則風霜勞苦,最易傷人。”


    活華陀這幾句話,夏心寧自然不能即刻就走,但是,這幾句話的同時,也引起他想到另一件事,他不禁暗暗叫聲“斷愧”!他幾乎忘了這件事,他當時就向活華陀落地一躬,說道:“如此多謝老前輩了!不過,晚輩尚不知進退,還有一件事,想相煩老前輩,隻是不敢啟口。”


    活華陀聞言大笑道:“夏老弟!你幾時也學會了這些俗套,老朽能為勝家二老一句話的邀請,跑一趟千裏迢迢,難道就不能為你老弟做一件事麽?”


    他如此豪放地說完這幾句話,抬起頭來,看看窗外天色,已經是月影西斜,他又說道:“老弟!你需要一夜時間的休息,你的事明天在啟程之前再談吧!”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小瓷瓶,傾出三粒紅色的丸藥,叫夏心寧服下,叮嚀地道:“老弟!你躺到床上,且不要行動,聽其自然酣睡,明晨醒來,我們再說。”


    活華陀匆匆說完這些話,便攜著小杜縝到外麵去用晚飯,留下夏心寧一個人,他果然依照活華陀的吩咐,躺到床上,放鬆百骸,酣然入睡。


    一覺醒來,正是雞鳴五鼓,快要天亮的時分。夏心寧從床上起來,隻覺得精神爽快已極,稍一揮動手臂,便覺勁道自然而生,完全與當初沒有受傷的情形無二致。


    他挑亮桌上的油燈,就利用店家的文房四寶,給俞良蕙姑娘寫了一封信,在信裏除了大約的將尋找解藥的經過,說了一遍之外,他便婉轉地將他不能親自前來看她的原因說了又說,他特別強調再三,這一趟九疑山之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否則勝家二老不會相煩古老前輩這樣遠走西北邊陲。


    他又特別推薦活華陀古照文的醫道,任何疑難病症,都可以回手成春。


    這封書信夏心寧是以自己的文采揉和著最真摯的感情,寫出動人的心聲。不如此,他總是覺得對不起俞良蕙姑娘。


    因為他很能設身處地想到,當他不能親自到達海心山,俞良蕙該會有多大的失望?


    將信寫好以後,夏心寧似乎感覺到心裏一陣輕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推開窗戶,天上已經泛出魚肚白,店裏已經有人開始忙碌。


    活華陀想必也是聞聲而起,和小杜縝一同走到房裏。夏心寧拱手說道:“青海海心山俞化龍的女兒俞良蕙姑娘,因晚輩而身受奇毒重創,如今晚輩尋到了解藥,本應當親自送去,但是九疑山諸位老前輩想必在日夜盼望,晚輩自然應當早去為是,所以……”


    活華陀嗬嗬地笑道:“夏老弟!你的意思要老朽代你前去送藥?”


    夏心寧躬身說道:“晚輩實在不敢煩瀆老前輩,隻是實在因為……”


    活華陀笑道:“老弟台!你不說老朽也知道你的意思了!老朽既然身懷這種小技,隻要有病人的地方,老朽都應該不請自來才是,何況還有老弟如此懇托?老弟快將解藥交給老朽,你盡管放心到九疑山去,海心山的事,一切放在老朽身上。”


    夏心寧真有說不出的感激,便將解藥和書簡,雙手遞給活華陀,複又一躬到地,連聲拜托。


    活華陀接過解藥和書簡,又伸手將小杜縝拉住說道:“夏老弟!店外已經準備好了快馬,你用過早飯,即刻啟程,至於縝兒這孩子,暫時由老朽攜帶,將來回到九疑山之時,你們再見吧!”


    夏心寧一想,這倒是沒有想到的問題,這一次返回九疑山,自然要日夜兼程,小杜縝隨在身邊,怕他吃不了這個苦,能夠隨著活華陀,自然是更好!


    同時他也看到小杜縝和活華陀這一小一老之間,處得非常融洽,他便放心了。他又謝過活華陀,並叮嚀小杜縝幾句,他哪裏還有心情吃早飯,匆匆地走出店去,跨上門外準備好了的馬匹,一聲“珍重再見”,揚鞭催馬,迎著撲麵刺人的曉風,真是披星戴月,奔馳上路。


    從遙遠的西北邊陲,回到南湖之地的魚米之鄉,那真是一個遙遠的路程。翻山越嶺,過府穿州,流雲三千裏,相隔萬重山,那不是一個誇大的虛詞。


    越過山路崎嶇的四川,轉向南折而下,進入湖南境界,夏心寧整整走了幾天,饒是他如何身強體健,而且內力深厚,但是等到他換騎到第五匹馬的時候,他也幾乎疲倦得跨不上馬背。


    這天,渡過沅江,太陽剛過正午,一馬來到九疑山,這是夏心寧生長於斯的地方,人剛一進入山境,便有一股親切的泥土芳香,使他精神為之一振。


    但是,等他下得馬來,眼望著那九曲盤回,疑陣重重的山穀,依然是半年前的情景,頓時使得夏心寧想起半年前離山的情形,曆曆如在眼前。


    半年的時光是已經悄然而逝,可是父母的血仇,卻依然沒有洗雪,如今重回到這老地方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使他癡癡地站在山前,淒然淚下。


    正是他神馳不已,黯然傷情之際,忽然,一聲呼聿聿的馬嘶,一陣蹄聲,從山穀裏飛馳出一匹潔白無疵的馬,直向夏心寧奔來。


    夏心寧頓時忘情大叫:“小白龍!”


    算年齡小白龍已經不小,但是它仍然是那麽矯健如龍,沒有一點羸弱衰老的模樣。


    夏心寧撫著身前的小白龍,越發觸起當年的往事,那淚水竟止不住地噗噗下流。


    他望著那逐漸下落的夕陽,不敢多在山前流連,鬆下乘來的馬韁,卸下背上的鼻轎,縱之而去,他自己跨上禿背的小白龍,飛馳進九疑山的九曲連環坳。


    馬行如風,眼前的景色飛逝而過,九疑山想必不久以前還下過一場大雪,低窪的地方,還積有殘雪,疏疏落落東一塊西一塊,點綴在這九疑山上。


    夏心寧這一陣馳騁,來到一處小小的村莊,幾十間石牆茅頂的房屋,參差錯落,看起來是淩亂不堪,但是夏心寧記得這是外公親自設計的九宮陣勢,等閑人就是能進入九疑山的九曲連環坳,也無法闖過這幾間茅屋。


    這倒也不是費南翁故弄玄虛,賣弄他靈叟的才華,隻不過是冀圖一個與世無爭,遁跡逍遙世外罷了!


    夏心寧下得馬來,立即就有兩個村仆上來侍候,夏心寧親熱地問過他們好,正要問到外公住在何處,那兩個仆人早就回話說道:“老爺子吩咐,小相公回來,請到後山慎思廬相見。”


    夏心寧當時垂手應是之餘,他的內心又有無限的懷疑與不解。


    慎思廬是九疑山的禁地,平日是絕對禁止閑人進入的,在慎思廬前。有一圈竹籬笆,那一圈竹籬笆就是慎思廬的界限,九疑山的人,即使奉到召喚,也隻有到達竹籬笆前為止。


    這個禁令,對夏心寧也不例外。


    夏心寧記得很清楚,他在九疑山生長了十幾年,隻有一次,他被外公費南翁攜往慎思廬內,那是因為開始傳授他的“九疑劍法”。


    但是,那一次夏心寧很失望,他滿以為慎思廬裏麵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想到裏麵空無一物,連一張桌子都沒有,真正可以稱之為:“空徒四壁”。


    那一次給夏心寧的印象很深刻,但是自那次以後,他再沒有被允許進入慎思廬,沒有想到出山半年,剛一回來就被叫到慎思廬相見,夏心寧確實有些奇怪。


    他想了一會兒,便向那村仆問道:“老爺子那些客人呢?”


    那村仆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夏心寧越發地奇怪了。他懷著滿心的驚異,穿過這九宮陣勢的村莊,直登山峰,向後山走去。


    慎思廬在後山的一個深穀裏,孤伶伶的一間茅屋,這時候,天色早已黑下來了,那間茅屋從門縫裏漏出一線燈光,在這樣昏黑的深穀裏顯得是那樣的孤單落寞。


    夏心寧加緊步伐,很快地來到竹籬笆之前,他按照往例,不敢擅進,隻恭謹地站在竹籬笆之外,朗聲叫道:“外公!寧兒回來了。”


    他這樣叫了兩聲,茅屋裏的門才呀然而開,當門而站的是一個高大的黑影,燈光從身後反映出來,看不清楚麵目,隻聽到有一聲蒼老的聲音,在遲鈍的問道:“是誰來了?是寧兒回來了麽?”


    夏心寧一聽頓時嚇了一跳,那不是外公的聲音麽?為什麽半年不見,就變得如此的衰老,而且,外公雖然早巳年登古稀,但是身體之健康,精神之矍爍,任何年輕人無法與之相比,晚年潛修金剛不壞之身,極有心得,雖然未臻頂境,卻也較之以前更有所獲,尤其耳目之聰,二十丈之外,飛花落葉,也難逃過他老人家的注意,為何今日來到竹籬笆之前,還聽不清楚是不是“寧兒回來”,這豈不是令人感到太過意外的事麽?


    夏心寧這一陣吃驚,幾乎忘了答話。


    門口費南翁又沉聲說道:“來人到底是誰?”


    夏心寧心一酸,一個箭步,直撲上前,跪在地上叫道:“外公!是寧兒回來了。”


    這位武林人稱靈叟的費南翁,這才彎下腰去,伸手扶起夏心寧,嗬嗬地說道:“果然是寧兒回來了!回來得好!你快些進去。”


    夏心寧隨在費南翁身後,走進茅屋之內,當時在燈光之下一看,茅屋裏仍舊和十幾年以前他所記得情形一樣,隻是迎麵牆壁之上,多了一張羊皮掛在那裏,羊皮上麵畫著許多古古怪怪的記號,夏心寧乍一看見之下,一點也看不懂。


    在茅屋的當中,多了四個蒲團,但是此刻都是空的,在蒲團的前麵焚著一爐好香,嫋嫋香煙,使人頓時產生一種肅穆莊嚴的感覺。


    在香爐的後麵,放置了一根紫竹,長約三四尺,粗逾拇指,旁邊放著一柄白玉晶瑩的小刀,地上還散布著一些竹屑。


    費南翁笑嗬嗬地說道:“孩子!你坐下。你一定得到活華陀的信,日夜趕回來的,累了吧!坐下來歇會兒,回頭外公有話和你說。”


    夏心寧謝了外公,坐在薄團之上,心裏的疑團卻愈來愈大了。


    他看到一點也不錯,外公比半年之前,蒼老到不知有幾倍以上,頭上的白發,頷下的銀須,不但是更白,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樣有光澤了。


    最顯著的外公的眼神絲毫沒有一點像過去那樣炯炯有光,挺直的背,現在佝僂了,臉上的皺紋,折疊得好深,也看不到過去那樣的滿麵紅光。


    唯一沒有變的是外公的笑容,還是那樣笑嗬嗬的,非常的慈祥。


    夏心寧的心裏不停地嘀咕:“外公怎麽會變成這樣子呢?現在的外公根本看不出是一位武功蓋世的高手,隻是一個普通慈祥的老公公!這真是怪呀!”


    夏心寧又自己心裏在解釋:“是的!據說武功練到極致,所謂返樸歸真,在外表上那是看不出一點有異於常人的地方,想必外公這半年以來,對於金剛不壞的心法,已經登堂人奧,快要功德圓滿了,所以才會有這種變化。”


    正是他在這樣呆呆地想著,突然外麵有沉重的腳步聲,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大哥!裏麵是誰來了?是不是夏心寧那小娃兒回來了?”


    費南翁嗬嗬地說道:“老三!你散步回來了。你說的對,就是寧兒趕回來了。”


    費南翁又轉向夏心寧說道:“寧兒!外麵來的就是對你有授藝之德的冷三公,他方才削了半天竹子,揣摩半天,人累了,到外麵散步剛剛回來。”


    夏心寧趕緊搶上前幾步,拉開門迎將上去,但是,同時他心裏更驚訝了,忍不住忖道:“怎麽啦!冷三公他老人家削幾根竹子就會削累麽?這真是怪事呀!”


    他心裏在想著,人卻是迎到門外,燈光照射之下,隻見冷三公步履沉緩,拖著一根手杖,慢慢地走進來。夏心寧行禮說道:“叩見冷爺爺!”


    冷三公的笑聲倒還是那麽有力,嗬嗬地笑道:“小子!快起來,我最討厭磕頭蟲!”


    夏心寧站起身來一看,他幾乎目瞪口張,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冷三公哪裏還有當初在天柱山飛來峰石洞裏那種氣如奔馬的神氣?


    滿臉虯須,都完全白了。眼光瘓散,肌肉鬆弛,說起話來,兩個腮肉抖個不停,從冷三公的臉上,看到他比費南翁突然蒼老得更厲害。


    冷三公走到蒲團上坐下來,微微有些氣喘,他又拿起地下的小刀,在那根紫竹之上,慢慢地挖削著。


    夏心寧的心沉重萬分,雖然他不知道這次將他找回來是凶是吉,但是,他可以看出一點,那就是在九疑山有了一個極大的變化,這個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不敢去揣測,他隻是靜靜而又沉重地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還有一點使他懷疑的,請活華陀遠涉關山尋找他的勝家二老,倒是一個也沒有看到。


    這時候費南翁向冷三公說道:“老三!是不是要將老二叫起來,他正在裏麵睡覺呢!”


    夏心寧一聽,“老二”敢情就是勝子清老莊主,原來在裏麵睡覺。外麵來人難道他一點也不知道?不用說,這位勝老前輩也是和他的兩位師兄一樣,變成一個普通的老人了。


    等到勝子清老莊主出來以後,果然不出所料,隻是比夏心寧所想像的更老更衰。


    勝子清坐定之後,冷三公用手中的紫竹指著夏心寧說道:“你這小子要是再晚來幾天,恐怕事情就要糟了。”


    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說得夏心寧瞠然不知所雲,坐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才好。


    勝子清點頭說道:“還是先說明白吧!別盡讓他在打啞謎了。”


    費南翁說道:“寧兒!我們決定請活華陀找你,我們也知道茫茫人海不容易找著,總算碰運氣找著了,現在你居然也能在我們預定的限期之內,趕回來了,我們都很高興,看來我們還能夠有光大師門所學的一天。”


    夏心寧唯唯稱是,但是,他仍然絲毫不明白到底有什麽事。


    費南翁接著說道:“寧兒!你這半年內在外麵的一切,我們都不再問了,相信你有很好的奇遇,而且在武功方麵也有很大的進益,現在我要開始從頭說我們的事。”


    夏心寧坐在那裏凝神靜聽,連大氣也不敢出。


    費南翁首先嗬嗬地笑了一陣,然後指著冷三公勝子清和他自己問道:“寧兒!你看我們這老哥兒三個,有什麽變化沒有?”


    夏心寧心裏一震,他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費南翁慈祥地笑道:“寧兒!你隻管說,不要有所顧忌。”


    夏心寧囁嚅地說道:“寧兒覺得三位老人家在行為舉止上,不像過去那樣神情奕奕,而像……而像……”


    費南翁嗬嗬地笑道:“而像什麽?像是根本沒有武功的老人是麽?”


    夏心寧不安地說道:“寧兒功力淺,對於武林各項功夫,知道得有限,不知三位老人家是不是將這內修的功夫練到極致,返本歸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費南翁笑道:“寧兒你開始說的對,但是後來又說錯了。我們三個老哥兒們並不是什麽返本歸元,也不是內功修練到了極致,而是真正的完全沒有了武功,變成了極普通的老人。你想想,我們三個人都有八十多歲了,自然是老態龍鍾了!”


    夏心寧這一驚非同小可,盡管一開始他就懷疑,但是,他隻是懷疑而已,斷然想不到這三位武林中功力極高的老前輩,突然之間變成沒有武功的普通老人。


    這真是亙古未聞,如何叫夏心寧不驚?


    但是,這些話又是出自外公費南翁之口,千真萬確,決不是說笑的,如何叫夏心寧不為之惑然不解?


    這時候,勝子清老莊主在一旁咳嗽了一陣,縮脖籠袖地說道:“今夜好冷!剛從被子裏起來,越發的冷了。孩子!你到後麵將那個大火盆拿來。生起一盆火,我們也好慢慢地來談。”


    在冬季裏,一個練有高深武功的人要烤火?


    走了幾裏路,一個練有高深武功的人會氣喘?


    這一切都一再說明,這間茅屋裏三個老人是已經沒有絲毫武功的人了。


    這中間一定有一個驚人的原因。


    夏心寧滿心忐忑不安的匆匆跑到屋子後麵,果然有一個大火盆,裏麵滿盛著柴灰,說明這是經常用著的。


    夏心寧將火盆搬到屋裏,生起火來,屋子裏暖多了,勝子清的精神也好多了,他咳了兩下,接著說道:“這件事還是讓我來說吧!孩子!你還記得在君山勝家莊,我們老夫婦跟你所說的一段往事麽?”


    夏心寧知道是指“五陽秘笈”分散的故事,他恭謹地應道:“寧兒記得!”


    勝子清點頭嗯了一聲,他接著說道:“你記得,那剩下的事就好說了。因為我夫婦曾經立下誓言,除非和兩位師兄重新團聚,否則那一份‘五陽秘笈’人冊,就應該讓它永遠埋在地下。現在我們四個人團聚了,自然應該將那份五陽秘笈挖掘出來,讓五陽秘笈再合而為一,但是,問題來了。”


    夏心寧心裏凜然,他想到“問題”之所在,那是因為外公這一份“五陽秘笈”,被夏心寧的父親遺失,“五陽秘笈”重新會合就有了困難。


    果然,費南翁歎氣說道:“事情都應該怪我了!我怎麽可以將師門至寶交給女兒作陪嫁之用?”


    冷三公說道:“其實當時怪不得你,誰能想到我們還有團聚的一天?你年紀大了,將師門至寶傳給女兒毋使流失,也是人之常情。”


    勝子清嗬嗬笑道:“你們怎麽又扯得太遠了!今天談的與那些無關啊!”


    他轉而向夏心寧說道:“孩子!咱們說咱們的。我所說的問題,是我們夫婦倆所埋的那份‘五陽秘笈’人冊,出了問題。因為你外公那一份,明年元宵相信一定可以獲得解決,冷二師兄這一份,本來就在身邊,剩下來就隻有我們那一份了,於是我們便決定去掘。”


    夏心寧這時候忍不住問道:“請問你老人家,掘這份秘笈,會有什麽問題?”


    勝子清歎氣說道:“我們這幾個同門師兄弟在九疑山重新聚首之後,真是恍同隔世,大家都是感慨萬千,大家雖然不是看破紅塵,但是也都是對武林的一切興趣索然,隻等將‘五陽秘笈’傳給你以後,大家再也不涉足武林。於是,決定由我那老伴前去掘取秘笈,我們二個人為了表示決心,各人自己點絕奇經八脈,廢去所有的武功。”


    夏心寧驚惶失措的叫起來。


    勝子清說道:“孩子!你不要奇怪,我們這樣做,一則因為師門武功有你繼承,再則彼此表示對昔日之事一點懺悔之意。”


    夏心寧明白他所指的懺悔,是指他們從前嘔氣瓜分“五陽秘笈”的事。但是,夏心寧真有無限的惋惜,又不敢說出口來,他隻有問道:“聶老前輩沒有回來麽?”


    勝子清說道:“她去掘取秘笈原訂期是一個月就回來,可是今天已經是一個多月了,依然沒有消息,後來派人打聽,原來埋藏秘笈的地方,有了麻煩。”


    夏心寧不覺脫口說道:“往來時間要一個月,這秘笈埋藏之地,是在何處?”


    勝子清說道:“湖北大洪山。”


    夏心寧想不透他們為什麽要將秘笈埋在大洪山?想必一定有他們當初的用意,夏心寧自然不便多問。


    勝子清接著說道:“原先的大洪山,是沒有人居住的,可是偏偏在最近,大洪山出現了一位怪人,攔阻了掘取秘笈,我那老伴和他僵持不下,為時已達十數日。因為我們三個人武功都已廢除了,自是無能為力,就是有力相助,你那位聶老前輩也不允我們相幫,所以,我就隻有請活華陀找你回來。”


    夏心寧聞言悚然,大洪山這個怪人是誰?居然使昔日有名的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老前輩鬥他不下?


    同時,夏心寧更有一種惶恐,連九步追魂天報應聶向真這位有名的老前輩都鬥他不下,像他這樣後生小輩,豈能鬥得了這位怪人麽?


    夏心寧想到這裏,便不安的說道:“晚輩功力淺薄,恐怕有負期望。”


    冷三公突然接著一陣嗬嗬笑道:“小娃兒!你近來在武功方麵的進益很多,看樣子武林中一般所謂的高手,已經不堪一敵了。但是,比起你聶老前輩來,你還是差有一段距離。”


    夏心寧惶然連連稱是。


    冷三公接著說道:“因此,你就可以想到,如果真正是你聶老前輩鬥不下的怪人,豈能夠叫你前去相幫?”


    勝子清說道:“孩子你休要驚訝,因為你聶老前輩傲了一輩子,從不肯下手一個比她弱的後輩,更不願意傷害一個沒有罪名的人,所以她在大洪山根本沒有動用武功,隻是靜坐在那裏,等待對方的屈服。”


    夏心寧感到很奇怪,既然聶老前輩不願意傷害對方,那就取走“五陽秘笈”,也就算了,何必要靜坐在那裏等待對方屈服?


    他這個奇怪的疑問,立即被勝子清老莊主看出了,當時便笑道:“孩子!你不要奇怪,因為‘五陽秘笈’埋藏的地點,正是這個怪人後來建築了房屋的地方,要挖掘秘笈,就必先推倒房屋。房屋是別人的,推倒房屋一定先要取得別人同意才行,我們拿什麽理由去推倒旁人的房屋呢?”


    夏心寧明白了,聶老前輩不能明白地說出此行的目的,又不能用強迫的手段,迫使別人拆屋,這就難怪要僵持不下了。


    費南翁歎道:“僵持不下不要緊,對方不允許你聶老前輩如此靜坐在他的屋前,便用種種的方法,趕你聶老前輩走開。孩子!你現在應該明白我們叫你去的原因了吧!”


    夏心寧點點頭說道:“寧兒知道了!此去大洪山不但要挖出‘五陽秘笈’,而且要請聶老前輩不要再堅持已見。”


    冷三公人聲說道:“小娃兒!你說的對是對!但是,你不要輕視這個怪人,萬一你聶老前輩堅持不準用武,不肯先輸理給人,你又如何動手?”


    夏心寧怔住了,他很明白聶老前輩的脾氣,她要是說“不”,那豈是夏心寧所能夠變更得了的?


    他將手中那根紫竹,遞將過來,夏心寧恭敬地雙手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削好了的一管七孔笛。這根紫竹長得紫溜溜的惹人喜愛,加上冷三公雕刻得非常精細,那真是一管極精美的竹笛。


    冷三公笑道:“記得第一次和你娃娃見麵的時候,你曾經告訴老夫說,自幼受外公的薰陶,精通音律,自然是真的,現在老夫要傳授你一闋小曲,包你此去妙用無窮。”


    夏心寧自然是敬謹領受,但是,他心裏多少還有點奇怪:“這時候傳授我一闋小曲,能有什麽作用?”


    冷二公正著臉色說道:“小娃娃!你休要輕視這管紫竹,它是我在九疑山費了多少時間,很幸運的截下這一段紫竹。你看……”


    他又從夏心寧手上拿過這管竹笛,用手指著說道:“這根竹子長達三尺六寸,按周天數三百六十不差分毫。這不算奇,奇在它上有四節較疏,合乎四時,下有八節較密,合乎八節時令。我采它來作橫笛,上挖兩孔合兩儀,下挖五孔合五行,這許多巧合集中在一根竹子之上,那是千載難逢的。”


    他說完這一段話,又將這管紫竹笛交給夏心寧,這時候費南翁嗬嗬地笑道:“老二!想不到你在九疑山還有這一段奇遇。”


    冷三公笑道:“要在十年之前,這根竹笛我是不會傳給夏娃兒的。”


    夏心寧聞言,當時福至心靈,立即跪在地上說道:“寧兒多謝冷爺爺的賞賜。”


    冷三公說道:“小娃兒!你這次去到大洪山,但願你善用這管紫竹笛,為師門建一次大功,那才是真正的謝我。”


    他伸手挽著夏心寧起來,又從懷裏拿出一張紙,上麵寫著商窗笛譜,說道:“這個小曲子雖然不是鈞天妙樂,隻要你用真氣吹奏,必也有妙用無窮,此去途中,多作體會,時不我予,你快去吧!”


    夏心寧知道此去大洪山是一件要緊的事,不敢多作延宕,便叩別三位老人家,退出慎思廬。但是,他剛剛一走出茅廬,忽然又想起一件大事,又匆匆走進來,將身上藍衫脫下,疊折整齊,又將銀劍取下,放在衣服一起,跪在地上,雙手捧交給費南翁說道:“寧兒此次幸運能獲祖師爺的藍衫,不敢擅留為已有,如今連同這柄銀劍,一並呈請外公收留。”


    費南翁伸手接過來,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道:“銀劍既然是你冷爺爺所授,按理應該讓你保管,如今恩師藍衫意外的得到,這事就一並處理了。孩子!你去吧!將來總有一天,這兩件東西是要傳給你的。”


    誰知道這個決定,幾乎使藍衫銀劍,又遭淪失,這都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夏心寧叩別了三位老人後,匆匆上道,奔向湖北的大洪山。


    這一趟路程不遠,一直北上,不消多少時日,就趕到了大洪山。但見一片森林,黑漆漆的隔離不見天日。


    夏心寧心裏遲疑,暗自忖道:“我忘記問他們三位老人家,這怪人究竟住在何處,如今也隻好慢慢地尋找了。”


    他撇下馬匹,隻身展開腳力,向深山森林中穿進去。


    約莫走了頓飯光景,突然聽到一陣細細的音樂聲音,這音樂聽起來非常悅耳,夏心寧不覺心神分馳,腳下遲緩起來。


    正是他聽得心意蕩漾的時候,突然,一聲淡淡的笑聲,頓時就像醍醐灌頂一樣,夏心寧心神一振,仿佛從夢裏醒轉過來。他不覺大驚,暗自忖道:“方才我竟然被音樂迷惑了心神,好危險啊!這音樂是什麽人吹奏的?莫非就是那個怪人麽?”


    他如此警覺遽生,便疾忙展開身形,向山上飛馳而去,突然,前麵一亮,樹林已經走到盡頭,夏心寧連忙停下腳步,悄悄地摒住氣息向樹林空隙中看去,當時他吃了一驚,幾乎要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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