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內二書生與神州一丐道,能在武林中齊名,豈是幸然?當年二人並肩仗劍,闖蕩江湖之時,多少高手折服在二人劍掌之下?會過多少成名武林的人物?但是,如今麵對著這樣一位又矮又胖的白發老人,竟不知來路。


    但是,盡管如此,宇內二書生的眼睛,豈有看不出好歹之理,任憑這白發矮胖老頭如何裝模作樣,他二人一上眼,立即看出這位矮登登,胖敦敦的老頭,是一個身具絕頂功力的高手。


    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幾乎同時都有這樣的念頭:“我二人昔日闖蕩江湖之際,少結仇家,即使有一二人稍有小怨,也不曾見過這樣一位矮胖的老頭,他為何今日此來,故意尋釁?莫非我們行蹤,早已落到萬巧劍客魯半班的算計之中麽?”


    兩人心裏有了如此警覺,自然就凝聚心神,以防措手不及,尤其北嶽秀士本人,曾經以微一的疏忽,以致飲恨十餘年,如今一旦想起,猶有餘悸,所以格外小心,他已經將陰靈掌力,暗暗提至十成,估計對方若有任何詭詐表現,立即搶先一瞬,將他立斃掌下,以北嶽秀士的功力,能挨得起他十成掌力的人,尚是為數不多。


    紫蓋隱儒看去仍舊如此神情瀟灑,含著微微笑容,雙手後背,站在矮胖老兒對麵,微微一點頭,說道:“尊駕既然有兩個條件,何妨就言之當麵?方才我曾說過;隻要不背天理,不悖人情之事,無不應允。”


    那匹白馬經紫蓋隱儒鬆開絲韁之後,對著那矮胖老兒咧嘴低嘶了一聲,卻掉轉頭自顧走到那匹黑馬身邊,閑散地啃著道旁細草,那矮胖老兒卻笑嗬嗬地指著白馬說道:“相公!你知道小老兒這三匹馬的名號麽?”


    紫蓋隱儒此時見這矮胖老兒,雖然顯得有些刁鑽古怪,但是卸看不出有什麽存心不良的惡意,所以,當時也按著性子,含著微笑說道:“千裏名駒,理應該有名號,隻是在下少走江湖,見識不廣,未曾聽聞尊駕這三匹龍種神駒,名號為何,不過在下當可捉情揣理,冒昧一猜。”


    北嶽秀士此時也緩緩走上前兩步,和紫蓋隱儒站個並肩而立,微微地皺著兩道劍眉,緩緩的語氣,沉重的音調,說道:“尊駕方才言道,有兩個條件,對我們提出,作為擅自騎乘尊駕馬匹之酬,尊駕既有條件,何不提出?我們尚要兼程趕路,無暇與尊駕在此多作理論,如果尊駕不以萍水相逢見棄,他日相見,再盡情暢敘如何?”


    北嶽秀士這幾句話,雖然說得語氣頗為婉轉,但是,言下之意,不願多作交談。


    那白發白須又矮又胖的老兒,眯起一對肉泡眼,笑嘻嘻地對北嶽秀士點點頭說道:“相公既有要事,小老兒也不敢胡纏,相公要聽條件,小老兒也會立即說明。不過……”


    他說著話又轉向紫蓋隱儒點點頭說道:“方才我和這位相公提到這三匹馬的名號,也不是全然無關,隻要二位相公能說出三匹馬的名號,至少也是識馬高人,有道是:世間千裏馬常有,而識得千裏馬的伯樂,卻不常有,小老兒自認生平無一所能,唯能識馬,兩位若是小老兒的知音,這兩個條件,至少可以取消一條。”


    北嶽秀土這時候已經漸漸地將戒心降低,但是,他仍然納悶,這位矮胖老兒既然是身手如此了得,為何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來龍去脈?


    紫蓋隱儒一聽這矮胖老兒如此說得一本正經,卻又極饒風趣,當時不禁回頭笑顧北嶽秀土,輕輕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何妨先聽聽這位朋友的條件。”


    說著,又向矮胖老兒說道:“我們未必是尊駕的知音,但是,極願就我們所知一試,如此就請先說所提的條件如何?”


    矮胖老兒笑眯眯地說道:“有道是: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小老兒倒是極願二位相公是知音人,不過,這兩個條件,卻是微不足道,恐怕不足以作為二位相公猜中馬名的酬勞,雖則如此,小老兒仍然要提出來,尚請兩位休要見笑。”


    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互相對視而微微一笑,他們心裏都在暗想道:“這個老家夥,一定是提出一個極其古怪,而又別具一格的條件,如今且聽他提些什麽。”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站在那裏靜靜地聽著。


    那矮胖老兒仍舊是那麽笑眯眯地,伸出右手兩個手指,說道:“小老兒這三匹馬,除了那匹火紅色的瘦家夥之外,這兩匹馬小老兒都是靠它出租拿點租金過活,兩位相似以既然騎乘了這一段裏程,請兩位付這麽多租金,作為第一個條件如何?”


    這個條件,是出乎這一對天山情侶宇內書生意料之外,如果將索取租金也算為條件,這個條件也太不夠高明,而使人覺得俗得不耐。


    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仍舊沒有講話,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表情地望著這位矮胖老兒。


    矮胖老兒搖動那兩個手指,說道:“租金是十足成色紋銀二萬兩,小老兒做買賣,向來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而且是至親好友,賒欠免言。”


    矮胖老兒說出二萬兩紋銀,和他那一股十分賣買味,確是使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為之一驚,他們吃驚的不是二萬兩紋銀高價,而是這矮胖老兒的神情,此時此刻,說這種話,做這表情,分明是存心挑釁,那裏是要什麽租金?


    宇內二書生不是畏懼無端挑釁的人,而是感到驚奇,一開始,便認定這老兒是有意而來,但是,稍一談吐,覺得他風趣近人,並無惡意,便把這一份驚奇的戒意給消除了,如今又忽而一變,這老兒不但是前來挑釁,而且是成心挑釁,武林中人,莫不對於錢財視若糞土,這矮胖老兒看去一身武功不俗,斷沒有這種俗念頭,說他靠租馬為生,豈能令人相信,尤其像他這種租馬,馳騁數十裏,索價二萬兩,那隻有富可敵國的王侯之家,才能租得起,但是,王侯之家會拿幾十萬兩銀子,來到這樣山野之間,找這位猥瑣不堪的老頭子租馬麽?


    其二,在此時此地,向宇內二書生索取二萬紋銀,雖然他們不在乎勒取,但是一時也無法拿出。


    然而,宇內二書生畢竟是修養已夠的高人,雖然對方挑釁之意,已經明顯異常,他們二人仍然毫不為動,北嶽秀士含著微笑,點頭問道:“這第二個條件,內容如何?可否請尊駕一並告知。”


    矮胖老兒忽然臉上顏色為之一霽,笑嗬嗬地說道:“我們還是一樁一樁的來解決吧!現在就請你們兩位相公,說說小老兒這三匹馬的名號,小老兒準備這二萬兩紋銀,全部奉送。”


    北嶽秀士當時嘴唇微微一動,但是,立即又停止住說話,轉過頭來和紫蓋隱儒交換一個詫異的眼色。


    論當時的情況,論宇內二書生急於要到南嶽的心理,論宇內二書生的功力,當時都可以一走了之,因為彼此素昧平生,宇內二書生當然不願意破顏動手相拚,但是,要決心一走,誰還能阻攔住這兩位高人?


    宇內二書生所以不走,原因其一:他們自覺理虧。不管是否對方有意算計,私自乘騎他的馬匹,確是事實,因此,不得到一個解決,兩個人不願如此離去。其二:這個矮胖老兒看去不僅武功不凡,而且不似惡人也沒有惡意,他為何如此成心挑釁?費人思量。其三:他既然提出二萬兩紋銀的勒索條件,又如何以三匹馬的名號相交換?難道這三匹馬的名號,有何等關鍵在其中麽?


    這三個理由,足夠使宇內二書生放著急事暫時擱置,而在這裏聽這位突如其來的老頭子胡纏。


    紫蓋隱儒和北嶽秀士對視一眼之後,這才緩緩地說道:“三匹馬名,換取二萬兩紋銀,堪稱高價,在下見識不多,輸了這場交易事小,恐怕要貽笑尊駕。”


    矮胖老兒沒有說話,隻笑眯眯地望著宇內二書生,又一變而為祥和無邊,而且還帶著一絲敬佩之意,在眼神中閃動。


    紫蓋隱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指著那匹白馬,說道:“純白如雪,項下一撮黑斑,名駒龍種,萬中難得其一,千載難得一逢,此馬如換過在下當名之為‘雪蓋靈芝’,不知當否?”


    矮胖老兒臉上的笑意愈加的濃了,點點頭,隻讚了一聲:“好一個‘雪蓋靈芝’,不僅氣勢不凡,而且雅得緊。”


    北嶽秀士笑顧紫蓋隱儒一眼,轉而又向矮胖老兒說道:“黑亮如緞,項下白斑一點,勢如遊龍行空,神駿當今一絕,此馬如換過在下,當名之為‘潑墨藏珠’,尊駕以為當否?”


    矮胖老兒長笑點頭,連聲說道:“妙!妙極了!‘雪蓋靈芝’,‘潑墨藏珠’這一‘蓋’一‘藏’,較之原名,有畫龍點睛之妙,古人有謂‘一字千金’之說,小老兒今日要做一次前無古人,出價‘一字萬金’,就憑這‘蓋藏’二字,方才二萬兩紋銀的租金,算是一筆勾消。”


    這是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宇內二書生雖然對這矮胖老兒的舉動,不以為驚,卻以為奇,難道他真正因為說出這兩匹馬的名號,引為知音,而取消了原先挑釁之意麽?


    紫蓋隱儒卻於此時接聲說道:“尊駕如此慷慨,我們倒是受之有愧了。”


    北嶽秀士也接著說道:“如此請問尊駕這第二個條件,可否於此時相告?”


    矮胖老兒笑嗬嗬地說道:“這第二個條件麽?在小老兒未曾說明之前,先要請教兩位相公,兩位如此行色匆匆,是前往中原何處?如不以小老兒此問冒昧,請兩位相公秉直相告如何?”


    紫蓋隱儒當時毫不思慮地,應聲說道:“我們南下中原,前往南嶽一行。”


    矮胖老兒笑嗬嗬地說道:“關山阻隔,千裏迢迢,這一程旅途,餐風露宿,辛苦二字,勢所難免,如果兩位相公不相見棄,請兩位騎乘小老兒這兩匹千裏名駒,飛越關山如何?”


    北嶽秀士一驚之餘,立即揚聲笑道:“不瞞尊駕說,在下二人,身五分文,兩袖清風,如此馳騁千裏,我們如何付得起這一筆租金?”


    紫蓋隱儒也接著笑道:“無功受祿,內心難安,即使尊駕免費送乘一趟,我們亦難以接受。”


    矮胖老兒這回可笑紅了一張胖臉,眯著眼睛搖著頭說道:“兩位相公休要以為是小老兒白白相贈,也休要以為這是小老兒向兩位攬這一筆生意,而是小老兒向兩位相公索取的報酬之一。”


    宇內二書生一聽之下,雙雙為之愕然。


    矮胖老兒得意地接著說道:“兩位相公白白乘騎小老兒這兩匹千裏名駒,我所索取的第一個條件,是白銀二萬兩,方才已經以兩字之價,一字萬金,折合幹淨,第二個條件,便是要清兩位相公,照料這兩匹名駒,直到南嶽之處。所以既非租賃,亦非贈與,兩位既不必謝,亦不必為之心不能安。”


    這幾句聽來滑稽梯突的話,一經說出,宇內二書生立即明白這矮老兒是有意而來,當然這有意而來,絕不是壞意,但是,奇怪的是宇內二書生的行止,為何都落在這矮胖老兒意料之中?而且自始至終這種沒有惡意的相戲,未嚐不是對宇內二書生一種難堪的揶揄。神州一丐道,宇內二書生,武林之中,無不敬之畏之,何曾遭此戲耍?


    紫蓋隱儒還沒有說話,北嶽秀士卻已收斂起笑容,沉聲說道:“既然尊駕不租不借,而是以條件相約束,如果在下不願受此約束,又當如何?”


    紫蓋隱儒也搶著說道:“尊駕大名,可否先行見告?”


    矮胖老兒聞言,仰起頭來,一陣嗬嗬大笑,笑聲曆久不絕,北嶽;秀士漸漸按捺不住,正得厲聲喝叱,忽然身後去路,有人遠遠地叫道:“白老兒,你這份怪脾氣,幾時才能改過來。”


    言猶未了,北嶽秀士霍的一個轉身,向身後去路看去,叫道:“是邋塌老道!”


    果然,隻見迎麵那條路上,來人勢如鷹隼,騰空起落,展袖翻飛,從二三十丈遠的路上,隻稍一轉瞬之間,便已落身近前,北嶽秀土和神州丐道何止數次相聚,數次對敵,如今在北嶽生花穀內,盡釋前嫌之後,兩個人的了解,愈發的深了,但是,北嶽秀士何曾見過神州丐道這種全力飛騰的施展輕功?不用說,想是神州丐道此刻真是急了。


    神州丐道一經停下身形,紫蓋隱儒含著微笑,向他點點頭說道:“丐道友!我們正是要遍走中原,尋找於你,想不到今日邂逢此間,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神州丐道掀著眉,苦笑了一下說道:“秀士休要心存忿怒,隱儒休要故作掩飾,待我道人為天山雙俠,稍作引介,以釋今日之誤會。”


    那矮胖老兒卻於此時依然笑聲嗬嗬,衝著神州丐道說道:“你這個邋遢的牛鼻子,來得可不湊巧哇,早來一刻,老頭子尚不致引起兩位相公動氣,遲來一刻,老頭子會領教了天山絕藝,也不空走此行,你不遲不早,好像成心掏準了時刻,叫人過不去呀!”


    神州丐道笑著罵道:“白老兒!秀士和穩儒,都已經修養到爐火純青,不會妄動無名,否則今天這一場拚鬥,豈不是師出無名?而完全是你老兒一手挑起來的麽?”


    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此刻都站在一旁,心裏納悶:“丐道人的友人,幾曾聽過這樣一個矮胖老兒?而且衝著神州丐道和我們宇內二書生的友誼,也不應該如此專程前來挑釁啊!”


    這時候隻聽到那矮胖老兒說道:“邋遢牛鼻子!你不要盡讓我老頭子幹受斥貶啊!武林之中,不是常有人說:不打不相識麽?衝著你牛鼻子一引見,消完了兩位相公的氣,我們該上路了。”


    神州丐道笑著罵道:“蹉跎大漠半輩子,還是這種老不修,今天若不臊臊你,往後你老兒在中原地帶,也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煩呢。”


    說著向北嶽秀土說道:“夫人極少走動江湖,不熟悉江湖上人物,是為實情,你秀士縱橫江湖如許歲月,難道對於大漠情形,竟毫無所知麽?”


    紫蓋隱儒對於這“夫人”兩個字,不由地引起一陣臉紅,但是,像神州丐道這種遊戲人間的武林怪人,要他正經麵孔稱呼什麽才恰當呢?所以,當時臉上飛上一層紅暈之後,便又釋然地,對神州丐道笑道:“其實丐道友也有言之不確之處,冰如雖然近年來歸隱山林,但是早年也是闖蕩江湖,遨遊宇內,而且我二人正是來自邊塞,要越過大漠,才能到達中原,但是,極有可能是由於我二人當初疏於注意,以致對於這位……”


    紫蓋隱儒說到此處稍一停頓,那矮胖老兒立即笑嗬嗬地拱手說道:“不敢當!小老兒名喚金沙伯樂白完元。”


    神州丐道大笑說道:“是了!二位正是來自天山,應該經過金沙大漠,想是當年緣慳一麵,而後二位又少回天山,所以才如此既不聞名,又不相識。”


    北嶽秀士微微笑道:“這次白老兄想是專程前來,隻是在下尚有不明之處。……”


    神州丐道搖手止住北嶽秀士的說下去,笑著說道:“秀士!你我時間珍貴,先請你們賢伉儷各乘一騎,我道人和白老兒同乘一騎,邊行邊談,既釋心中之疑,又不誤了日程如何。”


    北嶽秀士和紫蓋隱儒點頭微微一笑,各自飄身上馬,那一黑一白兩匹神駒,竟然通曉人事,不等他們二人的催趕,早已放開四蹄,直向去路如飛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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