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在笑,那雙眼睛卻好像在哭,滿頭滿臉不斷滑落的水珠滴到河裏,連一點漣漪都看不到,顯得那麽惘然。


    我站在河邊,也好像一尊雕像一樣木然不動,與河中他沉默對視。


    過了很久,我才開口,聲音有些異樣的暗啞:“不管我把你當孩子也好,當王爺也好,你都是我心裏的小武,從來沒有變過。”


    聽了我的話,他的嘴角微微的抽搐著,不知道是要哭還是要笑,又好像要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隻是在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之後,便轉過身,帶著滿身的狼狽從河的另一頭上了岸,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傘下抬起了微微發紅的眼睛,一直看著那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銀色的雨幕中,好像消失在我的世界裏一樣。


    過了很久,才悵然若失的回到了芳草堂。


    剛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吳嬤嬤急匆匆的走出來,一看見我,立刻像是溺水的人見到稻草一樣走過來:“才人,你去哪兒了!皇上來了!”


    “什麽?”


    我還有些沒回過神,直到吳嬤嬤抓著我的手腕嘮嘮叨叨的說著什麽,才幡然醒過來一樣——裴元灝來了,他來不應該有人先通報的嗎?


    不過還是立刻走過去,剛一進屋,就看到他坐在桌邊,沉默無語的喝著茶。


    我急忙走上前去:“妾身拜見皇上。”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臉上沒什麽表情,隻問道:“去哪兒了?”


    “去,禦花園走走。”


    “怎麽也不帶個人?還去這麽半天?”


    “……”我躊躇了一下,還是說道:“隻是在屋子裏呆悶了,想出去透透氣。”


    裴元灝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我麵前低頭看著我的眼睛,被那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我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下意識的低下頭。


    雖然撐著傘出門,但身上還是沾了些雨水,手和臉頰都被風吹涼了,屋子裏的熱氣一熏,我不由的打了個寒戰,他一見,立刻皺了下眉頭,牽著我的手便立刻進了內室。


    脫了衣服擦幹了頭發,我隻著一身長裙,長發潤潤的披在腦後,算是禦前失儀,可他的目光卻好像比剛剛柔和了一些。


    “懷了身孕,以後不許再這樣。”


    “嗯。”我點點頭,卻看見一隻手伸過來,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看著我的眼睛,說道:“今後,跟我說話要看著我。”


    “嗯。”


    “眼睛裏,隻能看著我。”


    我微蹙眉頭,卻也沒有反駁他,隻在他手裏輕輕的點了下頭。


    。


    第二天,倒是個意外的晴天,數日來鬱積在皇城上空的烏雲總算消散開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雨後特有的清新的味道,讓人不由精神一振。


    今天,也是我要接受冊封的日子。


    一大早,吳嬤嬤便準備好了禮服讓我穿上,我平日裏不喜歡著妝,今天也少不得淡掃峨眉化了個淡淡的妝容,由水秀陪著往皇後的景仁宮去聽皇後的教誨,接受冊封了。


    等我跪在景仁宮的中央,周圍全都是各宮的嬪妃,有的一臉看好戲,有的不屑,有的欣然,目光各異,而我卻依舊有些木然,聽著皇後最後說道:“……今後你要恪守本分,好好的服侍皇上,開枝散葉,為皇家延續血脈。”


    “是。”


    我朝她磕了一個頭,水秀便立刻上前扶著我站起來,走到一邊挨著許才人坐下了。


    剛一坐定,許才人便對著我笑了一下,我雖然沒有什麽心情,但還是回了她一個笑容。


    就在這時,常晴微笑著說道:“平日裏看嶽才人總是淡淡的,沒有妝容也甚是動人,沒想到今天這麽一打扮,倒是別有一番風情。”


    我還坐在那兒沒反應,旁邊的許才人小聲道:“青嬰,皇後娘娘在說你呢。”


    “呃——啊?”我猛然抬頭,發現大家都看著我。


    常晴也微微蹙眉:“嶽才人,你怎麽了?”


    嶽才人……


    我一時還有些愕然,原來剛剛,她是在說我,原來我現在,已經是“嶽才人”了。便站起身來,朝著她說道:“皇後娘娘恕罪,臣妾失態了。”


    “罷了,你懷著身孕,難免心神不到。”


    “謝皇後娘娘。”


    我便又退回去坐下,隻是一兩句話而已,可周圍那些目光卻已經讓我覺得如芒在背,隻能打點出十二分的心神,偏偏我才剛剛坐下,常晴又說道:“對了,宮中內務要為你入冊,你當初進宮的記錄也很簡單,沒有家中的詳實。如今你得到皇上的冊封,是才人了,娘家也是有賞的。”


    我的臉色頓時白了。


    我的家……我的家人……


    明明是晴天,卻好像突然有個霹靂打下來,我的腦子裏都震得發疼,幸好我立刻回過神,起身朝著常晴勉強笑道:“娘娘,臣妾當初入宮是為宮女,所以記錄不詳。其實臣妾——已經沒有親人了。”


    “哦……是這樣。”


    皇後點了點頭,也沒有再多問,倒是坐在一邊的修儀龐燕趴在椅子扶手上,對我說道:“嶽才人,你是哪兒的人哪?”


    “我——是蜀中人。”


    “哦?蜀中人。”


    這句話一出,周圍的有幾個人臉上立刻露出了輕蔑之意。


    我當然明白他們是什麽意思,川蜀之地一直被朝廷認為蠻夷,當初因為揚州的戰事從西川調回了兵馬,也間接造成了西川戰事的延誤,直到現在,蜀中仍未徹底平定,那裏的豪強與青川的土司聯合一氣,不稱臣,不納貢,稱朝廷為北朝,跟南方一樣,也是天子的一塊心病。


    一說我是蜀中人,連一直冷漠坐在一旁的劉昭儀都看了我一眼。


    場麵一時有些僵了下來,許才人立刻笑道:“蜀中地氣不錯,真的是靈山秀水出美人啊。”


    我看了她一眼,感激的點了點頭,卻聽見陸淑儀尖著嗓子冷笑道:“靈山秀水?許才人,你是真去過嗎?”


    許才人一愣,沒接上話,她旁邊的朱婉儀也冷笑道:“要真去了,隻怕就沒命回來了。那兒的豪強土司,可狠毒著呢,能出什麽好人哪。”她一說完,又衝著我一笑:“嶽才人,你可別介意,說的不是你呢。”


    我勉強勾了一下唇角,臉色已經有些僵了。


    就在這時,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在景仁宮裏響起:“你們可別小看了蜀中這個地方,那裏可出過不少了不得的大家族。”


    大家定睛一看,卻是一直沒有開口的申柔,她斜斜的靠左在皇後左手下方第一張椅子上,華服加身,珠翠滿頭,一雙媚人的鳳目微闔,帶著淡淡的笑意看過來。


    “哦?請教貴妃娘娘,蜀中出過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啊?”


    申柔一笑,道:“先召烈皇後薛氏一族,據說最早就是從蜀地出身,隻不過發跡卻在江南。”


    召烈皇後——薛氏!


    也就是裴元灝口中說的那位,曾經得到過太上皇的專寵,喜歡桂花,卻莫名其妙的死於一場大火的那位先皇後!


    眾人一聽,都吃了一驚,全都安靜了下來。


    召烈皇後薨的時候,在座的大部分人都還沒出世,之後關於她的消息也大多被消除,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但也隱隱約約的曾經聽說過,皇後的娘家的確是個大家族,與北方南下的皇族相比,也並不遜色多少。


    隻是現在,似乎也銷聲匿跡了。


    “不過,這還不是蜀中最大的家族,”申柔繼續說道:“聽說還有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比先皇後一族勢力還更強大。”


    她說著,轉頭看著我:“嶽才人,你是蜀中人,應該知道是什麽吧?”


    我慢慢的抬頭看著她,笑容已經很勉強了:“我——”


    話沒說完,旁邊一直沉默的劉昭儀突然說道:“說起蜀中,我才想起來,這陣子青海那邊的叛賊鬧事,隻怕也是跟蜀中新土司有關吧?”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啦。”龐修儀立刻接口道:“我哥哥也作為參軍去了呢。”


    旁邊的幾個美人良娣一聽這事,也紛紛議論起來。


    我鬆了口氣,轉頭看了劉昭儀一眼,她卻依舊淡淡的,沒有理我。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旁的聞絲絲也傾身過去問道:“我弟弟鳳析也去了。對了,我好像還聽說,這一次齊王也去了,但不是帶兵,而是做卒,有這麽一說沒有?”


    “我也聽說了。”


    什麽?!


    我大吃一驚,急忙轉頭看著他們,詫異的道:“你,你說什麽?齊王——齊王也去了青海?”


    聞絲絲倒是被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著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點了點頭:“是啊。”


    “什麽時候?”


    “就是昨夜出兵的啊。”


    我頓時心裏全都亂了。


    裴元豐,他竟然去了青海,他竟然昨夜就去了青海,而且不是帶兵,是去做一個普通的馬前卒,怎麽可能,又為了什麽?!


    回想到他在河裏拚命翻騰,激起漫天水花的樣子,還有他默默的爬上對岸,頭也不回的走遠,漫天雨幕中的背影,明明是年輕矯健的,卻顯得那麽的無助,難道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決定了嗎?


    奪嫡大戰剛剛結束,裴元灝對他必然沒有全然放心,才會讓常慶領兵去西大通,而把他留在了京城,現在,他竟然寧肯不帶兵,隻做一個馬前卒也要離開這裏,難道,這裏真的讓他傷心至此?


    這時,皇後輕咳了一聲,道:“行了,後宮不可妄議朝政,你們都忘到腦後了嗎?”


    眾嬪妃一聽,急忙起身跪拜:“皇後娘娘恕罪。”


    常晴皺了一下眉頭,又看了申柔一眼,這才讓大家平身,然後對我說道:“你也要準備一下,要去臨水佛塔給老祖宗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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