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這一次陪著顧平渡江之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有慘痛的,有幸運的,所以也有太多悲傷和驚喜一股腦的朝我湧過來,讓我有些無所適從。但,當聽到裴元修說“回去”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輕輕的抽動了一下。


    回去……


    這些年來,已經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讓我想到“回”這個字眼了,仿佛不管走到哪裏,停留再久,都是陌生。


    我曾經有過的一個家,可以“回去”的地方,也不是在長江的南岸。


    不過——


    我抬起頭來看著裴元修,他的臉上仍舊是溫柔的笑意,道:“你不會在這裏呆上癮了吧?嗬嗬,這兒雖然好,但不適合你養病,我們還是要回去的,你喜歡這裏的話,將來我可以陪你再來。難道你不想早一點見到離兒?”


    離兒,這個名字就仿佛我的魔咒一般。


    不管眼下有多大的事,我的心裏有多少隱憂,都比不上可以見到離兒更重要的。


    我思慮了一下,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不管怎麽樣,還是先見到離兒,再說吧。


    。


    隻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已經梳洗完畢,因為今天要出門,怕外麵風大,侍從給我送來了帷帽,比隻在臉上罩一層薄薄的白紗要牢靠一些。我接過來放到桌上,就聽見裴元修輕輕的敲了敲敞開的門,走進來。


    他微笑著道:“起這麽早。”


    我起身:“公子。我怕船走得早。”


    “沒事,咱們用過早飯,時辰就差不多了。”說完他擺擺手,立刻有幾個侍女走進來,正準備擺飯,外麵又匆匆走進來一個侍從,一見裴元修便跪了下來:“公子。”


    “何事?”


    “今天江上起了霧,而且風很大,有一段水域的浪非常急,不適合坐船渡江。”


    我一聽,心裏先是咯噔了一聲,但想了想,沒有說話,隻是看向了裴元修。


    其實,長江上很寬,不同的水域情況完全不同。過去官用渡江的航道就是水流比較平緩,並且江底沒有深壑,不容易形成漩渦激流的。但自從裴元修封鎖了江上的往來,官用的航道隻做兵船渡江所用,我這幾天來回了兩趟,都是渡的另一片水域,水流比較湍急,也需要更多的時間。


    剛剛那個人說的,就是那一片水域的情況。


    我轉頭看了看窗外,外麵並不算陰霾的天氣,這樣的天氣,如果走正常的航道渡江,應該是沒有太大的問題才對。


    想到這裏,我又看了裴元修一眼,他還是沒說話,隻讓侍從擺飯。


    他的飲食比較清淡,但似乎是顧著我,廚房的人也不馬虎,各色精致的小菜還是擺了一大桌。我才剛剛坐下,一碗熬得非常稀軟的小米粥送到我的手上。


    他柔聲道:“你吃這個,養胃。”


    我點頭道謝,便接過來用勺子喝了一口,溫熱的粥喝下去,熨帖得胃都暖暖的,十分舒服,他也端了一碗慢慢的喝著,桌上隻剩下碗筷發出的很輕的聲音,一時間周圍也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碗粥已經見底了,我剛準備放下碗筷,一隻手伸過來把空碗拿走了。裴元修又給我盛了半碗:“再喝一點。”


    我想了想,道:“喝太多了,我怕坐船會暈。”


    他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道:“沒事。我們休息一會兒,再上船。”


    “好。”


    我笑著點頭,乖乖的接過碗來,把那半碗粥也喝了。


    吃過早飯,裴元修交代了兩句便出去了,而我留在別館裏也就沒什麽事可做,有些百無聊賴的感覺,幸好藥老過來了,給我診脈看了看氣色,微笑著道:“不錯,不錯。”


    我小心的用手背碰了一下還有些腫脹的臉龐,微笑著道:“我隻希望離兒回來之前能痊愈。她那麽小,又是第一次見我這個娘,我可不想給她這麽壞的印象。”


    “那你要自己小心一些才是。”藥老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藥包,一邊道:“別對自己這麽狠,多想想自己,多想想自己的孩子。”


    我聽著,似乎覺得他話外有音,想要問,可隻一想,便不再問了。


    正好這個時候,裴元修走了進來,道:“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


    一路上,馬車都在不急不緩的行駛,隨著車身的搖晃,旁邊的窗簾也晃動著。


    顧平一直往外麵看著。


    他還是很平靜,一路上除了我問他一兩句,他答了,便沒有更多的話。想起就在不久前我們初次見麵,他那幹脆而衝動的大嗓門,可現在,卻隻有一片安靜,不由的讓我有些傷懷。


    幸好沒過多久,就聽見前方傳來的潺潺水聲。


    等馬車停了下來,我們一下馬車,立刻看到了前方寬闊的江麵上,煙波浩渺,風急浪湧,拍打著岸堤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隨風彌散在空中,我的頭上戴著帷帽,四沿垂著細密的白紗,遮擋住了空氣中的水珠,顧平就沒那麽幸運了,急忙伸手摸臉,已經是一片****。


    我從袖中摸出一條手帕,小心的遞給他。


    顧平看了我一眼,低聲道謝,接過來擦了擦臉,這時裴元修也走到了我的身邊,扶著我的肩膀道:“你帶著帷帽,也要小心一些。”


    我點點頭:“知道了。”


    這裏,就是官用的碼頭,和之前渡江那簡陋的渡口不同,這裏的堤壩十分堅固,想來過去也是來人來往車水馬龍的商貿聚集之地,可現在卻顯得格外的沉寂,隻有我們幾個人站在碼頭上。而江麵上,一個巨大的黑影穿透水霧,慢慢的朝我們靠近,直到行駛到了我們的麵前,才看到是一艘高大的船。


    這就是裴元修讓他們準備的渡江的船。


    我跟著他們上了船,上麵布置得倒也十分的舒適,裴元修堅持讓我回倉房休息,隻說我剛剛解了毒,舟車勞頓已經很傷元氣了,更應該多休息才是,我無法,也隻能聽他的,進倉房坐了一會兒。


    不過,到底這些日子睡得太久了,尤其心裏還記掛著江南岸,休息也靜不下心來,等聽著外麵起航的聲音,我便戴上四周垂著層層白紗的帷帽,小心的走了出去。


    夾板上的人不多,隻有幾個侍從來回忙碌著,他們一看到我,都過來問安,我隻擺擺手讓他們自己忙去,也不用人服侍,便一個人扶著欄杆,看著前方的景致。


    江麵很寬,這樣的大船下了水,似乎也不過是波濤洶湧中一片飄萍,人立足於上,仿佛是安全的,但其實,這樣的安全又像是一場虛霧,風急浪湧過後,又能留下什麽呢?


    船駛得不算快,慢慢的調頭,行駛了好一會兒,終於到了江心,風也越發急了,吹散了彌漫在空中的水霧,我透過帷帽周圍的層層白紗,隱約的看到了前麵巨大的陰影。


    那就是南岸構造的水軍營寨!


    我小心翼翼的往船頭靠近了幾步,其實也不能讓我離那營寨更近,但風吹霧散,加上船慢慢的朝著岸邊行駛,已經能看到整個營寨的輪廓。


    一看清,我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這一生所見過的軍防布陣不少,但其間不乏陣法精妙,氣勢宏大者,而眼前這座水軍營寨更是其中翹楚。其依山傍水,前後顧盼,進而取,退而守,無一不穩,出入有門,進退曲折。我小心的撩起帽沿上的一片白紗注視著前方,雖然大部分隱匿在薄霧中,但依稀能看到,那水軍營寨向北兩座巍峨的大門,其間戰船穿行無阻,狀若艨艟;營寨內列為城郭,向南又有數座寨門,內藏無數小船,往來起伏有序。


    我下意識的抓緊了木欄。


    這樣布局精妙的營寨,隻是布局都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多人的智慧,加上修築,控製,更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


    難怪當初,要讓申恭矣鬧得那麽大了。


    船行駛得不算快,但順著江流,還是很快的往前方的岸邊靠近,越近,就能看得越清楚。營寨中無數的兵將還在操練,隱隱能聽到裏麵的呼喝聲,虎虎生威。


    這顯然不是普通的防禦營寨。


    我越看,越覺得心情沉重,另一隻手下意識的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東西。


    是當初離開京城之前,輕寒給我的那個錦袋。


    雖然已經打開過無數次,也看過無數次,但我覺得,其實他是想讓我在這個時候打開的,裏麵的東西也不多,隻是一張白絹,和之前去拒馬河穀春獵時,傅八岱給我的三個錦囊差不多,但這一回的,卻並不是什麽對應的計策。


    白絹上的字,體態風流,我一眼就認出是傅八岱的筆跡。輕寒的字不算差,但他半路出家,字再好些,也不過中規中矩之流,再難有自己的風骨,可傅八岱的字,卻像是他的人,即使眼瞎目盲,卻仍然能隔著萬重山水,漫天迷霧,看清迷霧後的一些真相。


    而這一回,他所寫的,正是在這一片迷霧後,若隱若現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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