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溫熱的大手撐著我的腰,借助他的力量終於攀上了馬車。


    我回頭看他。


    天色還早,昨天——或者說今天淩晨,我們幾乎根本沒有再休息,得到離兒消息的我已經興奮得坐立不安,在他好說歹說之下才勉強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一睜眼,就到了卯時,急急吼吼的梳洗了一番,就到了該出發的時候。


    西川地勢很低,這裏常年雲霧遮蔽,早上起來濃濃的霧氣彌漫在周圍,也染濕了他的鬢角。我看著他因為沒有休息好也有些倦色的臉,不由的心生愧疚,輕輕道:“你回去再休息一會兒吧。”


    “我知道,你別管我。接到離兒就馬上回來。”


    “嗯。”


    說到這裏,似乎就沒什麽話說了,但我看著他,又看了看顏輕塵,心裏原本就沉悶的地方現在越發的窒息了。


    幾次,卻欲言又止。


    他不會跟我一起去三江峽接離兒。


    他留在這裏,說起來也是為了大局考慮,畢竟顏輕塵不像別的任何人那麽好糊弄,可對於這些日子還算新婚燕爾,幾乎形影不離的我們兩來說,分開的確不算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這些都不是讓我放心不下的原因。


    我真正擔心的是——


    他,畢竟是裴元修,如今江南六省的主人。


    而這裏,是西川,是顏輕塵的勢力範圍。


    如今天下三分,勉強達到了一種平衡的狀態,可這種平衡能維持多久?誰也說不清楚,三方勢力的任何兩方靠近,都會造成這種平衡的傾斜,甚至破壞。


    而這種破壞,就意味著天下大亂!


    想到這裏,我的心情越發沉重了。


    車身晃了一下,素素也爬上了馬車,小心翼翼的跪坐在旁邊扶著我的胳膊,這個時候隨行的人也都準備好了,裴元修牽著我的手:“自己在路上小心一點。”


    “我知道。”


    我看著他,有些欲言又止,這時,他又輕輕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快去快回。”


    說完,他便放開了我的手,素素也放下簾子準備扶著我坐好,可就在簾子剛落下的一瞬間,裴元修的手突然又伸了進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輕輕的捏了一下,然後便放開了。


    我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馬車已經卷著煙塵,朝著前方駛去。


    |


    一轉眼,又是十天過去了。


    馬車還在行駛中,而我已經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如龍吟虎嘯的巨響,素素扒在窗口,一把撩開簾子往外一看,回頭對我說:“大小姐,我們到了!”


    簾子一撩開,有些刺眼的金紅色的陽光照了進來。


    周圍山脈起伏,層巒疊嶂,處處都昭示著西川的凶和險,倒是掛在天邊慢慢西斜的夕陽,給這一片風景鍍上了一層溫暖。


    經過這些天幾乎不眠不休的趕路,終於到了!


    我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一隻手捏著簾子不能放開,車夫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焦慮和急迫,將車趕得更快了一些。


    馬車卷著一路煙塵,駛向了那個碼頭。


    熙熙攘攘的人聲給了我一些真實的證明,隻是讓素素率先跳下馬車,扶著我走下去的時候,腳乍一占地,還是有些虛軟,但也來不及去感慨什麽,素素已經扶著我的手臂,指著前方道:“大小姐,就是那個!”


    我一轉頭,就看到碼頭上停著那一艘高大的官船,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耀著炫目的金光。


    其實,我見識過比這艘官船更大的船隻,隻是在這一刻,看到這一幕卻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感。


    而我更清楚的看到,船頭上,迎著陽光,似乎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裏。


    就在我看著那艘大船發呆的時候,碼頭上的一些人已經走了過來,顯然是顏家的手下,早就在這裏擺好了陣勢,一見到我,立刻過來跪下行禮:“拜見大小姐。”


    我這才回過神一般,一抬手:“起來。”


    “是。”


    “那就是揚州來的船?”


    “回大小姐的話,是的。”


    “那我——”


    我剛要問我該怎麽上去,就看到船上慢慢伸過來一條舢板,幾個侍衛從船上走了過來,我身邊的隨從急忙迎了上去。


    “什麽事?”


    “我們大人知道青嬰夫人到了,特讓我們來迎接夫人,去見離小姐。”


    我便走上去:“你們帶路。”


    這些隨從倒是躊躇了一下,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小聲的說道:“大小姐,您就這麽上去——”


    “沒事,我跟那位大人是舊相識。”我擺擺手,又回頭對素素道:“我跟著我過去就行了。”


    “是。”


    這些隨從顯然是聽命於顏輕塵,所以才會在這裏扣著那艘船,現在看我要一個人登船,一個個都有些緊張,一直跟到了碼頭邊上,看著我踏上了舢板,素素扶著腳步還有些虛軟的我,慢慢的走了過去。


    我們上了船。


    走上甲板的時候,陽光正盛。


    其實,已經是夕陽斜照,但也許正是因為這是一天中最後的一點光明,才會顯得格外的燦爛,甚至輝煌。風帶著江水的生冷和腥味吹在我的臉上,拂開了額前的亂發。


    在發絲飛舞中,一個消瘦的身影矗立在船頭。


    他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娘——!”


    隨著那一聲熟悉的呼喚,那個消瘦的身影慢慢的彎下腰,將她放了下來,我就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展開雙手,朝我飛奔了過來。


    “娘!”


    隻覺得懷裏一沉,她重重的撞進了我的懷抱裏。


    “娘!娘!娘……!”


    她不停的叫著我,兩隻小手用力的環著我的脖子抱緊了我,整個人還不停的往我懷裏鑽。


    就在剛剛,我還覺得整個人虛弱得有些發空,但這一刻,卻好像整個生命都被她的一聲聲呼喚,被她身上的氣息,被這個小小的身體給填滿了。


    兩隻有些顫抖的手收回來,輕輕的環住她的背,我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抱著她了。


    “離兒……?”


    “娘!”


    那熟悉的呼喚,已經近在耳畔,可我還是不敢相信的,再用力的收攏雙手,緊抱著那溫熱、柔軟的小身子。


    “離兒?”


    “娘!你終於來了,離兒終於看到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稍微退開一些,兩隻小手捧著我的臉,眼睛濕漉漉的看著我,似乎原本是要忍著哭的,卻在這一刻再也忍耐不住,哽咽著說完那兩句話,已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有些手忙腳亂的急忙又將她抱進懷裏,不停的輕撫她的背,輕吻她的小臉。


    原本的煩躁,急促,甚至隱隱的怒意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


    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全部。


    |


    我和離兒就這麽在甲板上不知擁抱了多久,她終於慢慢停止了哭泣,卻還一抽一抽的,我將她抱在懷裏,素素原本擔心我長途跋涉身體虛弱,要將她接過去,被我輕輕抬手攔住了。


    然後,我抬起頭來,看向了船頭。


    那個消瘦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邊,沒有過來參與我和離兒的重逢,也沒有離開,就這麽靜靜的看著。


    好像一個檻外人,在看著一場戲。


    夕陽的盛光下,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


    當我走近了,才看清他臉上帶著那個銀色的麵具,也難怪剛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陽光照在這樣的銀質麵具上,反射出的淡淡的如同寒冰一樣的氣息,自然是什麽都看不清的。


    而麵對麵,才能看到他那半邊完整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麵對這樣一般寒冰,一般溫暖的臉龐,一時讓我竟不知作何反應。


    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二月紅。


    他交給我那一句“我已無心卿且休”,算是為我和他之間那段已經湮沒的回憶畫上最後一個圓點,我隻當昨日種種如此刻腳下的江水,逝去不回,再相見,自然是新的開始。


    隻是,我沒想到這個新的開始,會來得那麽快,甚至快得我沒有一點準備。


    他微笑著朝我們走過來。


    等到兩個人靠近了,我輕輕的說道:“劉大人,我們又見麵了。”


    “夫人,別來無恙。”他微笑著:“母女重逢,真是讓人感動。”


    “多謝大人這些日子照顧離兒了。”


    “夫人不要客氣,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些日子大人長途跋涉來到西川,隻怕路途勞累吧。”


    “哪裏,倒是一帆風順。”


    離兒原本趴在我的肩窩裏,臉頰上濕漉漉的,也****了我肩膀,這個時候抬起頭來看著他,倒有些眼巴巴的,小嘴翹著輕輕嘟囔著:“三叔……”


    我愣了一下。


    三叔?


    劉輕寒衝著她微微一笑,又看見我有些愕然的神情,便說道:“夫人不要見怪。”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哪裏。不過,為什麽讓她這麽叫大人啊?”


    “哦,因為——”


    “因為聽傅大學士說,劉大人在他門下排行老三,所以京中熟識的人都稱劉大人為‘三爺’。正好離小姐住在大人那裏,就讓她這麽叫了。”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突然在一旁響起,倒讓我驚了一下,轉頭一看,一個高大壯碩的男子從船艙裏走了出來,玉麵風流,對著我淡淡一笑。


    聞鳳析。


    他穿著一身白衫,腰帶卻是墨藍色,顯得格外的翩然風流,我正疑惑著他這一身裝扮有些眼熟,再轉眼一看,才發現劉輕寒穿著一身藏藍色的長衫,腰束玉色的腰帶,和這一位仿佛是一陰一陽兩個篆刻出來的人一般;而劉輕寒岩石一般的氣質和他男生女相的樣貌,站在一起,頗有些趣味。


    看到他,我不算意外,便從善如流的道:“聞大人,久違了。”


    聞鳳析也朝我一揖:“青嬰夫人。”


    話音一落,幾個人站定在甲板上,一時倒都沉默了下來。


    但很清楚,每個人心裏的話都很多。


    最後,還是聞鳳析先開了口,他抬頭看看已經沒入山巒背後的夕陽,天邊染得一片殷紅,說道:“原本還有些話想要跟青嬰夫人一敘,但今天天色已晚,夫人隻怕也是日夜兼程的趕來,一定累乏了。不如夫人和離小姐先在船上歇息一晚,明早再說入川的事吧。”


    說完,他還轉頭詢問了一下劉輕寒:“你看呢?”


    “這樣也好。”


    劉輕寒點點頭,朝我說道:“船上簡陋,夫人不要嫌棄。”


    我抱著兩隻手環著我脖子就不肯撒手的離兒,其實這個時候也有些吃力了,而且,我也的確需要休息,需要和離兒單獨呆一段時間,便微笑著道:“大人言重了,今晚,就叨擾了。”


    素素一聽,立刻道:“大小姐……”


    我回頭對她道:“你下船去跟他們交代一聲,我就留在船上了。”


    “哦,是。”


    再回頭的時候,聞鳳析已經揮手招來了幾個侍女,畢恭畢敬的對我道:“夫人請隨我們來。”


    我看了看微笑著的劉輕寒,又看了聞鳳析一眼,朝他們行了一禮,便跟著幾個侍女走了。當我進入船艙,回頭看的時候,兩個人負手而立,看著船尾後的層巒疊嶂。


    在那樣壯麗的山河麵前,雖然這兩個人是手握江南大權的重臣,也顯得那樣的渺小。


    因為,那一邊,是三江大壩。


    |


    一直到進了船艙,離兒還不肯放手,用力的窩在我的懷裏。


    其實,她從小到大這麽多年,都不在我的身邊,比起別的孩子應該是不那麽粘娘親的才對,但也許是因為重逢後的這一年多來,我和她幾乎“相依為命”的關係,反倒讓她更黏我了一些,離開了這一個多月,煎熬自然不僅僅是針對我一個人而言的。


    但,我還是將她的兩隻小手從脖子上拉了下來。


    一在我麵前站定,對著我有些嚴肅的麵孔,離兒的小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忐忑不安,睜大眼睛看看我,然後又低下了頭。


    我坐在床邊,俯下身看著她:“離兒。”


    “……娘。”


    “你現在是不是應該告訴娘了。”


    “……”


    “發生了什麽事?”


    “……”


    “為什麽娘到處都找不到你,而你卻在劉輕寒大人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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