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素素所言,的確是要變天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的時間都是陰雲密布,那厚重的烏雲像是一隻漆黑的手覆在大地上,沒有一絲風,而那種幾乎讓人無法喘息的壓抑感更是隨時壓迫著人的身體。


    裴元修一大早就出去,一直到了深夜才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了。


    隻是,躺著是一回事,能不能入睡又是另一回事,這些日子以來我每天晚上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天色漸亮已經是常事了,所以當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我立刻就感到涼風從門外吹進來,將床邊的帳子吹得鼓了起來。


    但,我一動不動的側臥著,也沒有回頭去看。


    裴元修走進來之後,小霓和習習也急忙過來服侍,他洗過手,換了衣服,又問了我今天吃了多少飯,什麽時候睡的等語,小霓他們都一一答了,他這才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是。”


    二婢退出去之後,將門也關上了,原本被吹得不停飄飛的帳子此刻也安靜了下來,但牆上卻映著他的影子,慢慢的走到了床邊,一手撐在床上,慢慢的俯下身來。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已經貼上了我的耳畔,那種炙熱的感覺讓我藏在薄被裏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


    然後,一個吻,輕輕的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這個時候,再怎麽不動都不行了,我慢慢的轉過頭去,半眯著眼睛看著他:“元修?你回來了?”


    他微笑著看著我:“我吵醒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也沒說話,隻問道:“什麽時候了?”


    “要到三更了。”


    “這麽晚了!那你趕緊睡吧。”


    他雙手撐在床上,俯身看著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床邊的燭火在搖曳的關係,他的目光也在閃爍著,而我已經倦怠的揉了揉眼睛,又轉過身去,輕輕的說道:“早點睡,明天早點起。”


    “……”


    沉默了許久,他輕輕的“嗯”了一聲。


    然後,我感到他脫衣上了床,帶著一點微涼的氣息的身體貼近了我,但很快,那種微涼的氣息就在床幃間變得溫熱了起來。


    他輕輕的說道:“青嬰。”


    “……嗯?”


    “你說話鼻音還是很重,是著涼了吧?”


    “……嗯。”


    “昨晚,你在外麵逛了很久嗎?”


    我沒有再說話,而是又翻了個身,閉緊眼睛呼呼的睡去了。


    這個和我近在咫尺的男人安靜了看了我很久,我能聽到他綿長的呼吸,和溫熱的吐息吹拂在我的頸項間,過了很久,他輕歎了一聲,便也伸手抱著我,睡了。


    |


    到了第三天早晨,已經過了辰時,天色依舊灰暗,好像傍晚時分的天色一樣。


    我幫坐在椅子裏的妙言梳好頭,兩條粉色的絲帶從她的發髻上垂落下來,輕輕的拂過她粉嫩的臉頰,顯得格外的清秀可人。


    雖然現在她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每天亂跑亂跳,出去惹是生非,但我還是好好的給她搭配每天要穿的衣裳,梳別致的發式,讓她每一天看起來都是漂漂亮亮的,好像隨時都會從椅子裏躥下來,蹦跳著撲進我的懷裏。


    我在等著那一天。


    等我梳完,又小心的給她理好了發帶,然後對素素說道:“今天我和公子他們要去揚州一趟,可能很晚才會回來,你好好照顧妙言。”


    素素急忙點頭:“是,大小姐。”


    我也知道她辦事妥當,所以也沒再說其他的,隻俯下身,在妙言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然後說道:“妙言,娘和你阿爹今天一塊兒過江,去送你三叔,你乖乖的在家。”


    若是過去,提起出門,提起她三叔,這丫頭一定會蹦起來嚷嚷著也要一起去,但現在她卻仍舊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裏,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滿是混沌的光,我忍不住心裏一酸,眼睛幾乎都紅了,而這時,裴元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道:“青嬰,時間要到了。”


    “好。”


    我答應著,又回頭看了妙言一眼,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她柔軟的長發,然後轉身走了。


    一出內院,就看見裴元修站在橋頭,身後跟了幾個侍從,一見我走出來,便微笑著迎了上來,道:“都準備好了吧?”


    “嗯。”


    “那好,我們走。”


    也沒有多說什麽,他牽著我的手便往院外走去,我也沒有扭捏什麽,隻這麽平靜的被他牽著,一直到走到了大門口,看見外麵一隊馬車,而我分明看到,其中一輛馬車上,微微撩開的簾子內露出了韓若詩和韓子桐的臉。


    我一愣:“你們——”


    韓若詩一看見我,臉上也堆滿了笑容:“青嬰姐姐,快上車吧。”


    我轉頭看著裴元修,他說道:“昨天,子桐知道了這件事,說當初在海島上的時候,劉大人也對她多有照顧,現在也要去送劉大人一程,算是一盡同患難的情誼。”


    “……是麽。”


    “若詩小姐說,既然劉大人曾經照顧過子桐,那麽她作為姐姐,也想過去,送他一程。”


    “……”


    我是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窗簾後露出的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麵容,卻是全然不同的神情和情緒,沉默了一下,也沒有再說什麽,當馬車行到我們麵前的時候,裴元修扶著我,兩個人便一起上了馬車。


    等到了碼頭,上船渡江的時候,天色依舊陰沉,甚至整個江麵都變得混沌了起來,回想起那一夜,在紅船上看著一江的流水浮燈,那種豔麗的美景至今令人難忘,但那樣的景色所賀的喜事,已經變成了喪事;那一晚的新人,如今一個魂歸九泉,而另一個今天就要被問斬了。


    這是何等的諷刺,世事,又是何等的無常。


    我坐在船上,看著灰蒙蒙的江上,今天往來的船隻似乎比較多,尤其是從金陵往揚州去的,都是一些小船,上麵三五個人不等,都是年輕力壯的年輕男子。


    我立刻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而回過頭,卻見裴元修他們都靜靜的坐在那裏,看著江上的風景,自然,也看到了這些。


    驀地,我也明白過來。


    畢竟,他們要去的是揚州,算得上是敵營了,雖然今天的裴元灝未必有精力再來跟他們過招,但還是要派出許多的護衛,以備周全。


    我們坐的不是大船,行駛了許久才終於靠岸,卻意外的發現碼頭附近的魚市今天也格外的冷清,不僅沒有人來集市買東西,甚至連擺攤的人都沒有多少,顯得格外的寥落冷清。


    我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又跟著裴元修他們坐上了馬車,馬車剛剛開始在小路上行駛還很慢悠悠的,被不太平整的青石板路磕碰得不斷搖晃,上了大道之後,速度就快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感到了西市。


    這裏,也是揚州府行刑的地方。


    還沒下車,就聽見外麵格外喧鬧的聲音,比起平日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揚州集市,今天這裏的人聲鼎沸已經到了讓人詫異的地步,我下意識的撩起簾子的一角往外看去,頓時驚了一下。


    外麵不止是人來人往,簡直就是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好像揚州城所有的老百姓都到這裏來了,放眼望去隻能看到一片漆黑的人頭在攢動著,揮汗如雨,而大道的兩邊即使沒有和平日一樣擺上小商鋪也根本容不下這麽多人,好多地方連街角的撐杆遮陽的帳子都被擠得跌落下來。


    好驚人的場麵。


    我愣愣的看著眼前這擁擠的街道,這時,又有幾個人從我們的馬車便跑過,一看是幾個年紀頗大的大爺大媽,他們一邊往前走一邊在說著什麽。


    “是真的嗎?今天真的要斬劉大人?”


    “還有錯?皇榜都發出來了。”


    “劉大人是好人,是個好官,可不能殺啊。”


    “殺了他,這揚州,這江南,誰來管啊!”


    “是啊,咱們去請命去,去!”


    ……


    眼看著他們就走遠了,而看著這一幕,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韓子桐他們見我驚愕的模樣,也急忙挪過來看向外麵,看著那些百姓擁擠的場景,都皺起了眉頭。


    就在這時,前麵趕車的車夫說道:“公子,夫人,兩位小姐。”


    “怎麽回事?”


    “馬車過不去了。”


    “啊?”


    “人太多了,路已經全部堵上了。”


    一聽這話,裴元修還沒開口,韓子桐春柳一般的眉尖皺了起來,道:“路堵了,你不會開路嗎?”


    說完這話,外麵的車夫也愣了一下,但他也不敢說什麽,隻能又揮舞起馬鞭,就聽見鞭梢在空中打出響亮甚至刺耳的鞭花,啪啪作響,他一邊揮動鞭子一邊喊道:“讓開讓開,都讓開!”


    頓時,外麵的人吵嚷了起來。


    “幹什麽啊?”


    “讓路!”


    “這裏人都快擠不下了,還怎麽給你讓路?”


    “就是,有本事自己下來走過去!”


    “你們——!”


    眼看外麵那些老百姓群情激奮,這個時候被車夫幾輪鞭花打下來,一個個更是將怒氣都撒到了他的身上,馬車更是舉步難行了。


    我想了想,說道:“罷了,看這樣子馬車要過去也難,我們還是下車走過去吧,也隻有這麽一點路。”


    聽見我這麽說,裴元修也點了點頭:“就這樣吧。”


    韓若詩雖然還有些不悅,但見我開口,而且裴元修也同意了,便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能委委屈屈的下了馬車,她的妹妹立刻上來扶著她,我們一行人便朝前走去。


    雖然人頭攢動,擁擠不堪,但裴元修派過來的人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些人混在百姓中,默不作聲的給我們開路,不一會兒,我們便走到了西市中央,那個巨大的廣場上。


    這裏,已經架起了行刑的木台,木台背後是監斬官下達命令的地方,是個高大的石台,兩邊都用紅色的綢緞高高掛起,放眼望去仿佛一片血紅。而石台上,橫著擺了五六張桌案,端坐著監斬官員,還有其他的幾個官吏。


    兩排武士,一手握刀,一手叉腰,威武的立在兩邊。


    這裏,就是要行刑的地方。


    一看到這個地方,我的呼吸都緊繃了起來,尤其周圍那麽擁擠,雖然裴元修派人圍在我們周圍擋住那些人,但一股股的熱浪襲來,還是讓我感到被蒸得頭腦發昏。


    我抬起頭來,舉目四望,想要看看周圍還有那些人。


    還有蕭玉聲他們,他們在哪裏?


    但是,看來看去,人群中都是些陌生的麵孔,寫滿了惋惜、憤怒,焦慮的神情,卻完全沒有蕭玉聲他們的蹤影,我不由的一陣冷汗涔涔,但也知道,他和他那個兄弟向來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如果真的在人群當中看到他們,我反倒會覺得奇怪,甚至擔心事情有變。


    現在的他們,應該是躲在某處,等待時機的到來。


    想到這裏,我安慰了一下自己,長舒了一口氣。


    而就在這時,我看到在這條街的對麵,一座有些熟悉的酒樓。


    那酒樓有三層高,一樓二樓都是窗戶緊閉,隻有三樓上那寬大的窗戶沒有關起來,但是從窗上垂下了細細密密的竹簾,擋住了裏麵的一切,隻能隱隱看到有人坐在床邊的座位上,似乎手裏還拿著一隻杯子在喝酒。


    那是二月紅。


    第一眼也沒有認出來,因為平時去二月紅都是直接從正門而入,但現在看到的卻是酒樓的北麵,當然覺得有些陌生,而那竹簾低垂下來的座位,若我沒有猜錯,應該就是往日我去那酒樓上,飲酒看風景的地方。


    而上一次,去二月紅的時候——


    隻這樣一想,頓時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裴元修低下頭來看著我:“怎麽了?”


    我急忙搖頭:“沒事。”


    說完,又抬頭看向前方高台上那監斬的官員,正是吳彥秋。


    劉輕寒原本是揚州府的首席官員,現在斬的是他,監斬官大概也隻有讓皇帝來任命,自然也隻有這位吳大人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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