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立刻就明白,他認出她了。


    雖然我隻是聽楊金瑤三言兩語的說了一下他們之間的相遇,也根本不知道,那一刻對於他們兩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是看著現在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吳彥秋已經認出了眼前的這位小姐,就是之前那個穿著男裝,古裏古怪的人吧。


    很快,他平靜了下來。


    畢竟,宦海沉浮那麽多年,也見過太多大場麵,他不至於太過失態,可我也能看到,他微微的蹙起了眉頭。


    顯然,男扮女裝招搖過市這種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平靜接受的。


    而這時,楊金瑤已經徑直走到了他的麵前。


    “楊大人,我們又見麵了。”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雖然不是很大聲,但足以讓吳彥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吳彥秋的眉心似也有一道隱隱的褶皺,這個時候慢慢的站起身來麵對著她。不過他還沒開口,倒是旁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過來,走到楊金瑤的身邊,輕輕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金瑤!”


    吳彥秋這才開口,臉上是淺淺的笑容:“雲翼公子,這位是——”


    那個男人就是月蓉夫人的大兒子,現在楊府的第一公子楊雲翼,他恭敬的說道:“吳大人不要見怪,這是舍妹金瑤。金瑤,你怎麽亂跑出來了?”


    “聽說吳大人來了,我來見見世麵!”


    楊金瑤毫不羞澀,甚至帶著一點刻意的刁難,抬起頭來看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點的吳彥秋:“吳大人怎麽這麽晚才來啊,宴席都要開始了!你的架子可真大!”


    “金瑤!”


    楊雲翼臉色都變了,又用力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這個時候吳彥秋要是再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就枉費他沉浮宦海那麽多年的經曆了,麵對楊金瑤的咄咄逼人,他的微笑倒是越發的溫柔沉靜,似海納百川一般的包容,笑道:“金瑤小姐莫怪。隻是今天早上戶部突然出了一些事,本官去處理了一番,這才赴宴來遲,還望小姐不要怪罪。”


    “我哪敢怪罪你呀,你可是大官呢!”


    “小姐取笑了。”


    “不過,吳大人每天都在忙些什麽呢?”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也一定很辛苦吧?”


    “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楊金瑤撅了撅嘴,顯然是對對方這樣打官腔非常的不滿意,她帶著幾分怨懟的看著吳彥秋,而吳彥秋對上她那樣的眼神,也愈加的平靜了,不似剛剛見到她的時候似乎還有些無所適從。楊金瑤卻反而像是被他這樣的態度激怒了,她咬了咬下唇,臉上明顯浮起了不悅的神情:“我聽吳大人說起來,倒是甘之如飴的樣子嘛!”


    吳彥秋嗬嗬的笑了兩聲。


    一邊笑,他還一邊低頭去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看著楊金瑤氣鼓鼓的樣子,他倒並不生氣,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樣,隻有包容和疼愛,卻一點真的情緒都激不起來。


    畢竟,楊金瑤跟他,根本不在同一個級別上。


    不過這個世上,也沒有那麽多的勢均力敵。


    楊金瑤或許還不能完全明白,但那種感覺卻是清晰的,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麵對著她,但根本沒有全力以赴,那種心不在焉,誌不在此的感覺,我非常的明白,讓人感覺自己的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縱然用盡全力,也得不到對方的回應,會讓人發瘋。


    果然,她看著吳彥秋,慢慢的眼角都發紅了,而被上牙用力咬著的下唇卻漸漸的發白了起來。


    別她這樣瞪視著,吳彥秋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微微蹙眉的看著她。


    就在他倆這樣沉默對視的時候,楊雲翼越發的擔憂起來,尤其大廳上已經有不少的賓客往這邊看過來了,雖說主人來招待貴客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楊金瑤這樣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對著吳彥秋,難免會找人閑話,楊雲翼下意識的又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想要讓她清醒一點似得,輕聲道:“金瑤!金瑤!”


    楊金瑤卻完全不管自己哥哥的焦慮,仍舊望著吳彥秋,憋了許久之後,她鄭重的說道:“吳大人每天要處理那麽多的事情,小女子敢問吳大人一聲,你有沒有犯過什麽錯誤,或者說,你做過什麽錯誤的決策嗎?”


    吳彥秋微微一凜。


    我也立刻明白過來,楊金瑤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根本不等吳彥秋回答,楊雲翼已經急壞了,他終於不顧一切的用力一拉楊金瑤的衣袖,將她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你又在鬧什麽!?”


    “我沒——”


    “金瑤,別胡鬧,給我下去!”


    說完,楊雲翼歉意的對著吳彥秋點頭笑了一下,然後便拖著楊金瑤的手臂,將她硬生生的扯開了,楊金瑤不肯服氣,但也掙脫不開自己哥哥鐵鉗一般的手臂,不一會兒,就被拉得跌跌撞撞的消失在了大廳前。


    珠簾晃動著,但那一抹倩影已經消失在了點點的珠光之後。


    |


    這,隻是今天大廳上一個小小的插曲。


    周圍的一些賓客也注意到了這裏,但都沒有聽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也沒有多少人會知道這其中的因由,隻有月蓉夫人遠遠的看著這邊,眉頭深鎖,一臉擔憂的神情。


    我仍舊坐在自己那個隱蔽的位置上,透過鏤空的雕花,看著吳彥秋站在原地,半晌,似都沒有反應。


    顯然,這一出插曲,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我看見他分明清醒的樣子,可眼中的神色卻多少有些茫茫然,直視著前方,楊金瑤已經被楊雲翼拉回後堂了,周圍還有一些人在竊竊私語,他也都不甚在意似得,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扶著桌沿坐了下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他喃喃的自語了一聲——


    “居然,是這樣一個丫頭。”


    我不由的,微微正色,更專注的看著他。


    要說楊金瑤,的確跟許多的官家小姐都不太一樣的,她天真爛漫,行事乖張,還帶著一點男子的率直和莽撞,也許未必符合大多數人對於名門閨秀的期望,可就我本人來說,還是非常喜歡這樣一個妹妹的。


    不知道,作為男人的吳彥秋,對“這樣一個丫頭”,是什麽樣的看法。


    不過,也許不管是什麽看法都不重要了,畢竟,那門婚事已經被他自己推掉了,甚至現在,我也並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太多惋惜後悔的神情。


    隻是,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楊金瑤消失的地方,仿佛輕歎了口氣。


    我安靜的看著吳彥秋,而他沒有再說話。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了。


    我坐在這個隱蔽的空間裏,陽光從鏤空的雕花中照射進來,能看到光線中飛舞的許多灰塵,也更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剩下的一些賓客都陸陸續續的到了楊府,這裏也越發的熱鬧起來,大家見麵的時候寒暄談笑的聲音,幾乎已經連樂聲都聽不到了,接連又是幾位侍郎、尚書到場,我便知道,他們請來的客人差不多已經都到齊了。


    這些賓客說來我都不陌生,但幸好,跟我的利害關係都不大,而最重要的那幾位,或許是楊府根本就沒打算真的要請到,也或許是他們自己也有顧忌,並不打算到場。


    至少目前看來,這場壽宴還算是平和的。


    時辰一到,楊萬雲便帶著自己的妻妾,還有兒女們出來,招待所有的客人入席。


    這些客人們的座位當然也是經過精心安排的,畢竟朝中流派繁多,誰跟誰合得來,誰跟誰合不來,座次的安排都相當有講究,我看著那些客人們都相當滿意的跟自己身邊的人攀談著,一個個笑容滿麵的樣子,顯然,含玉夫人這次安排得非常妥當。


    隻有吳彥秋,他身為戶部尚書,卻沒有落座在主桌上,而是坐在這邊的偏桌上,楊雲翼幾次過來請,他都微笑著擺手拒絕,隻說自己跟這桌上的人談得來,固不肯去,幾次三番的,含玉夫人那邊也隻能作罷。


    倒是楊金瑤坐在那邊,眼睛紅紅的,時不時衝著這邊瞪一眼。


    不過這個時候,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他們的身上了。


    眼看著日頭走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正是開席的時候,我透過屏風上鏤空的雕花不住的望向大門外,采薇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急切,輕輕的說道:“夫人,你是在等那位——楊大小姐嗎?”


    我抿了抿嘴,沒說話。


    照理,楊金翹該到了,再大的心結,今天畢竟是她父親的六十大壽,而且楊萬雲將我留在這裏,也是一個主動的示意,她怎麽還不出現呢?


    還是說,她不打算出現?


    主座上的楊萬雲麵色沉靜,不似我這般急切,但我也能看到,他的眼神好幾次看向大門外,可空空如也的門口讓他的眼神愈發的黯然了幾分。


    所有的賓客都已入座,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含玉夫人臉色沉重的在楊萬雲的耳邊輕輕的說了兩句,他沉默了一下,也終於點點頭,然後雙手扶著桌沿,慢慢的站起身來。


    “各位。”


    他的聲音非常的特別,如我第一次在官道上聽到的,顯得既年輕又充滿了智慧,此刻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蓋過了大廳中數百人的喃喃低語,所有人都精神一凜的抬起頭來看向他。


    楊萬雲笑道:“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壽,蒙諸位不棄,大駕光臨,我楊府蓬蓽生輝。”


    大家立刻笑了起來:“哪裏哪裏!”


    “楊大人客氣了!”


    “我等能來為楊大人祝壽,才是我等的福氣啊!”


    “是呀是呀!”


    ……


    一時間祝福的奉承話此起彼伏,大廳裏又熱鬧了起來,楊萬雲微笑著衝著四周都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今日雖名為老朽的壽辰,實則隨緣一聚,老朽略備薄酒數觴,瘦菜幾碟,還望各位不要嫌棄。”


    話音一落,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在座的賓客們也紛紛笑著舉起了酒杯,大家齊聲道:“恭祝楊大人六十大壽,福如東海,壽比——”


    南山兩個字幾乎還沒出口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雜亂,似乎有不少人在這個時候走進了楊府,外麵的司儀似乎還沒來得急開口唱誦,但大廳裏的賓客們倒是非常的默契,一時間,所有人手中的酒杯都停在了空中。


    上百人齊刷刷的回過頭去,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向了大門口。


    不僅是這些客人,楊萬雲此刻也僵在了那裏,雖然還站著一動不動,但眼中的急切卻是毫無遮掩的流露了出來,他翹首望著大門口,握著酒杯的那隻手因為激動,微微的顫抖著,酒水都灑到了手背上。


    楊家其他的人,也都緊張而興奮的看著大門口。


    此刻,我的心中也是一喜,下意識的從桌邊站了起來,急切的看向外麵,而我身邊的采薇也激動的走了上前,趴在我的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夫人,是不是那個楊大小姐來了!?”


    我還沒說話,就聽見門口的司儀大聲唱誦道:“有客到!”


    ……


    采薇越發的興奮起來:“來了嗎?是楊大小姐來了嗎?”


    我卻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有客到?!


    聽到這三個字,我心裏不由的咯噔了一聲。


    如果是楊金翹——她怎麽說也算是楊家的女兒,不應該說是“客”啊!


    難道說,來的不是楊金翹,而是其他的客人?


    可是,什麽客人,這麽大的派頭,一直到壽宴已經開席了,甚至主人和客人都已經開始敬酒的時候了,才到?


    我微微的蹙著眉尖,幾乎屏住呼吸看向外麵。


    隻見正廳前方的大門口,出現了一群人的身影。


    那顯然是一大群的護衛,一個個高大壯碩,威武偉岸,頗有些煞氣。我不由的感到一陣不妥,不管這個客人是誰,畢竟是來給楊萬雲祝壽的,帶來這麽一大群帶著煞氣的護衛,總是對主人不敬的。


    到底來的,是哪一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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