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一出口,我覺得整個屋子裏的氣氛都沉了一下。


    裴元灝的臉上,倒還沒有什麽太大的表情變化,隻是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一道精光閃過,倒像是刀鋒一樣,刮得人骨頭生疼。


    不過,雖然他這麽平靜,我知道,他多少也有些猝不及防。


    護國法師。


    這個人就像是我和他之間的隱形人,看不見蹤影,但總有關於他的事出現,總有他的衣袍揚起的風刮過,隻是,我和他都無言的達成了這樣的默契,他不讓我見法師,我也不去提,兩個人就這樣拔河似得維持著一點微妙的平衡。


    但他一定沒想到,這個時候我會把這個問題擺到台麵上來說。


    現在,我明確的告訴他,我想要見護國法師!


    因為我知道,隻要我還在京城,那麽我所有的行動都在他的控製之中,他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意的把我關起來,但他可以任意的指使護國法師,之前幾次的西郊之行,加上進宮之後的事,我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原本,我也許可以依靠査比興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來想辦法跟護國法師聯係,但現在,査比興既然已經有了入仕的打算,就不能再用他了,免得扯出一些事來,讓裴元灝先忌憚他,對他的將來沒有好處。


    所以,我索性擺到台麵上來說了。


    我要見護國法師。


    我想要見這個人,是已經明擺著的了,說與不說並沒有什麽影響,但裴元灝如何回答,卻對我至關重要,那樣我才可以知道,為什麽他一直阻撓我和護國法師見麵。


    裴元灝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裏,過了一會兒,他一抬手,玉公公慌忙去倒了一杯熱茶奉到他手裏。


    他接過來,輕輕的喝了一口。


    “為什麽?”


    我一直等著他這一句,這個時候也毫不慌張的:“民女想要見見她。他為妙言幾次行招魂之術,現在妙言的病情比之前好了很多,民女對她非常感激。”


    “作為護國法師,這是她該做的。”


    “還有……之前水秀替民女向她求了一張鎮宅的符,倒是很靈驗。民女覺得最近諸事不順,想要再去請一張靈符。”


    “這,朕吩咐一聲就可以給你辦了。”


    ……


    我想了一會兒,最終說道:“還有一些事,民女想要跟她麵談。”


    這一回,裴元灝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然後看著我:“談什麽?”


    “談,民女將來的路。”


    “……”


    “民女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有些拿不定主意。這位護國法師看來是個很有道行的人,民女想跟她談一談。”


    裴元灝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想要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麽走?”


    “是。”


    “難道你的眼前,還有其他的路嗎?”


    這句話讓我心裏咯噔了一聲。


    他說得很平淡,甚至有些輕描淡寫,但對著他漆黑的,深邃不可見底的眼睛,聽到這句話,讓我的心裏驀地一動。


    他這話的意思是——


    我心裏的念頭動得很快,而臉上的表情卻是慢慢的就緩和了下來,最後,甚至浮起了一點微笑來,對著他說道:“有些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有些路是天給的。就連貴妃娘娘,病重至此,是老天給的,但眼前不也是還有一條生路麽?”


    他的呼吸一滯。


    我知道他是想要說什麽,但我沒忘記自己之前同意妙言去見南宮離珠,而且今天在皇帝麵前直言說“不”的目的,所以那個話題,我並不想扯遠,仍舊回到南宮離珠的生死上。


    要讓南宮離珠有一線生機,我就要見到護國法師!


    裴元灝沉默的看著我,我也幹淨的看著他,他到底是被要挾的憤怒,還是無奈的惱火,我不知道,我隻是在一心一意的等待著他的答案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裴元灝慢慢的站起身來。


    他的身材高大,這一站起來幾乎就像是一座山似得,我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而就在這時,妙言也從裏麵跑了出來,一直跑到我們兩中間,看看他,又看看我。


    “爹,娘,你們在說什麽?”


    裴元灝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慢慢的低下頭,撫摸了一下她的發心,柔聲道:“沒什麽。走吧,爹帶你去看望一下貴妃娘娘。”


    “咦?!”


    妙言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像是在詫異裴元灝怎麽會當著我的麵說出來,轉頭來看看我,卻見我也是平平靜靜的,甚至臉上還浮現出了一點笑意。


    他答應了。


    妙言乖乖的被裴元灝牽著手出了門,剛剛邁出大門,她突然回過頭:“娘,娘不去嗎?”


    裴元灝也回頭看著我。


    這個時候,其實我是在心裏長長的鬆了口氣,慶幸妙言來得是時候,也慶幸他沒有真的為難我,不過這個時候說起跟他們一起去看望南宮離珠……我一時有些猶豫。


    也下意識的想要拒絕。


    隻是,在看著妙言那雙大眼睛的時候,想起了之前在玉華宮看到的,那位病怏怏的美人。


    於是我走上前一步:“好啊。”


    |


    這一晚,說是南宮離珠的生死關。


    但其實更難熬的,反倒是別人。


    幾個太醫還是被拎到了玉華宮,都齊齊的候在外麵,裏麵有一點聲音都會驚出他們一身冷汗;常晴也來了,坐在外間的桌邊,一直和裴元灝低聲說著什麽;我沒跟他們坐在一起,而是另設了座位,既能看到外麵的帝後,也能看到床邊南宮離珠那張蒼白的臉。


    妙言倒是熟門熟路似得,一來就直接撩開珠簾走了進去,走到床邊俯身看著南宮離珠,看了好一會兒,她輕輕的歎了口氣:“好可憐啊……”


    說完,伸手輕輕的碰了一下南宮離珠的臉頰。


    一直守在一旁的蕊珠這個時候有些有悲有喜的,大概是看著妙言終於來了,讓她如釋重負,熱淚盈眶,但看著我坐在旁邊,又像是頂上梁股下錐一般,讓她坐立不安,這個時候急忙上前一步,小聲說道:“公主殿下來看望貴妃娘娘,她一定能好起來的。”


    妙言偏著頭看著她:“我有這麽厲害啊?”


    蕊珠道:“公主殿下洪福齊天,您一來,把福氣也帶來了。”


    “哈哈,哈哈。”


    妙言伸手捂著嘴,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笑話一樣笑了起來,而她的笑聲,那樣清脆響亮,像是直接傳到了人的夢境裏,床上那個人立刻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蕊珠急忙喊道:“貴妃娘娘!”


    她這一喊,屋子裏的人全都聚了過來,裴元灝立刻走到床邊:“她怎麽樣了?”


    蕊珠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剛剛,剛剛公主殿下笑的時候,娘娘好像聽見她的笑聲了。”


    “哦?”


    常晴也走了過來,低頭看著床上的人。


    妙言被他們擠在床邊,仰著頭看著這幾個大人,然後說道:“那,我還要繼續笑嗎?”


    若不是現在情況特殊,大家的心情都嚴重,我隻怕都要被這句話給逗得笑起來了。她倒是把自己的笑聲當成靈丹妙藥了,幸好這“靈丹妙藥”是不要錢的,而且說來就來啊。


    但即使這樣,我也看到常晴伸手拂過嘴角,擦掉那一抹猝不及防的笑意。


    裴元灝低頭看著妙言,一時間竟像是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的眼神,沉默了一下,才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發:“傻妙言,有心的笑,才是真正的笑。”


    “哦……”


    這個時候,常晴柔聲說道:“不過,也許南宮妹妹真的能聽到妙言公主的聲音呢。”


    “嗯?”


    “不如,讓公主跟她說點什麽吧。”


    妙言看著她:“要我說什麽呢?”


    一時間,大家倒像是不知所措。


    妙言雖然時常來看她,也覺得她很可憐,要說感情,兩個人還真沒什麽感情可言,妙言更不可能像那些孝子一樣守在病榻前細數曆曆過往的,要讓這麽個小孩子對著一個無知覺的人說話,也實在為難我的女兒了。


    這時,我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過去。


    “不如,為貴妃娘娘誦一段《心經》吧。”


    裴元灝急忙回過頭來看著我。


    “《心經》?”


    “是啊,妙言不知道該說什麽,不如誦一段《心經》,也許佛祖保佑,貴妃娘娘病就好了呢?”


    “……”


    他沉默了一下,看著我,然後轉頭對守在門口的玉公公吩咐:“立刻讓人去那一本——”


    他的話沒說完,我說道:“也就不必去拿書了。妙言還認不全《心經》上的字。不如民女念一句,她跟一句。”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對著玉公公動了動手指。


    玉公公領會,立刻帶著幾個小太監進來,搬了一把椅子進到內室,放在床榻邊,我告罪,抱著妙言坐了上去,她倒是乖乖的,雙手握著我兩隻手的指頭,聽我在她耳邊輕念,而她也輕聲複誦——


    “觀自在菩薩,”


    “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


    接下來的時間,整個玉華宮都安靜極了。


    我抱著妙言,在南宮離珠的床邊輕輕的誦著《心經》,而裴元灝和常晴就坐在外間的桌邊,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的後背,我的麵前是曾經恨毒了的南宮離珠,但現在,心情卻意外的平靜。


    《心經》,有大智慧,更有著平複人心,撫平傷痛的效用,這一刻,我甚至感覺不到一點心靈的悸動,就這麽平靜的誦讀著,也不知是為病榻上的人,還是為懷裏女兒的將來。


    夜色,在我的誦讀聲中,一點一點的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低沉的,模糊的呢喃在耳邊響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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