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集賢殿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


    血紅的夕陽照在台階上,也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我有些寂寥的走下來,確切的說,也不是寂寥,是狼狽。


    我是被傅八岱趕出來的。


    別的學生忙碌了大半天,最少也清理了兩本書冊,而唯有我一字未動,他氣得差一點又要打人,若不是被念深和匆匆趕來的査比興下死勁攔住了,隻怕我這麽大一個人了,還真的要當著那麽多學子的麵挨一頓打,最後隻能狼狽的,在他罵罵咧咧的罵聲中跑了出來。


    丟死人了。


    走下了長階,我才緩過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時,就聽見身後傳來念深的聲音——


    “青姨!”


    回頭一看,他匆匆的跟了上來,也是一頭冷汗,跑到我麵前來還直喘,上下打量著我:“青姨,沒被打到吧?”


    我搖了搖頭。


    剛剛傅八岱揚起拐棍,離我也就那麽一點距離,幸好被他抱住,拐棍才打偏了。


    “那就好了,”他送了口氣,又回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老師的脾氣還是這麽大。”


    其實,身為長輩,在他麵前這樣差點被打,我也實在是顏麵掃地,這個時候兩邊臉頰都是火辣辣的,隻能敷衍著訕訕的笑了一下,轉身往外走去,他也急忙跟了上來,像是為了掩飾我的尷尬似得,說道:“這些年,被老師打過的真不少。”


    我還是幹笑。


    “不過青姨,”他看著我:“這麽久,你怎麽一本都沒有整理好啊?”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前方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朕讓她來,可不是讓她來幹活的。”


    一聽這聲音,我們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抬頭一看,果然是裴元灝站在前麵不遠處,身後還跟著常晴,玉公公他們。


    我們急忙上前行禮。


    裴元灝隻揮了揮手,然後看著我:“怎麽回事?”


    我訕笑了一聲:“傅老平日裏習慣了。”


    他的濃眉一皺:“朕早就跟他說過,他這個習慣得改一改!”


    我和念深都沒說話。


    傅八岱的習慣,不是皇帝說一兩句話就能改的,當初在西山書院打過那麽多人,都打成習慣了,入京以來,雖名為太保、學士,實際上的地位卻是皇帝的國師,裴元灝自己都說對他言聽計從,這些小事,傅八岱又怎麽會聽他的?


    說到這裏,裴元灝自己也頓了一下,像是覺得這話說得沒什麽分量,冷冷的哼了一聲。


    這時,常晴上前一步,柔聲說道:“天色晚了,看你們一直都沒回來,皇上特地過來看看的。”


    念深急忙垂著手:“兒臣不孝,讓父皇擔心了。”


    裴元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又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回去吧!”


    |


    這一路回內宮去,都是念深跟在裴元灝的身後,而我跟著常晴,沒走一會兒,感覺到她的氣息有些不穩,是之前落下的病根,便過去輕輕的扶著她。


    她抬頭,對著我淡淡的一笑。


    我柔聲道:“娘娘身體不好,就不該出來的,這個時候正好起風。”


    “沒事,”她搖了搖頭:“太醫也說,我該多出來走動走動,對身體還好些。所以我剛剛跟皇上提了,明天大家到禦花園賞花,你若無事,也帶著妙言過來吧。”


    “我……”


    我頓時皺了一下眉頭。


    常晴要帶著人去賞花,帶的人自然不會是朝臣,而是後宮的那些妃子,妙言倒也罷了,我跟著去算怎麽回事?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的就要拒絕,走在前麵好幾步遠的裴元灝像是聽見了我們的話,回過頭來:“你也帶著妙言出來走走。每天憋在宜華宮裏,不是看書就是睡覺,有什麽意思?”


    我下意識的道:“可是——”


    “你要是嫌煩,皇後就少叫些人。”


    “……”


    “人多了,反而事多。”


    “……”


    我被堵得無話可回,常晴急忙低頭道:“臣妾知道了。”


    說完,抬頭看著我,目光微微閃爍著。


    我也明白他的意思,裴元灝說這話雖然不客氣,但其實已經是在讓步,讓常晴少叫些人,是知道我不想跟後宮的嬪妃們混在一起,如果這樣我還不答應的話,隻怕他就真的要發火了。


    我輕輕的點了一下頭:“遵旨。”


    |


    第二天,我帶著妙言,跟常晴他們一道去了禦花園。


    同行的還有順妃聞絲絲、和嬪劉漓和康嬪葉雲霜,算起來,也都是平日裏跟我相處融洽,且都帶著孩子的。


    常晴選她們,倒也是聽了裴元灝的話。


    今年春天來得有些遲,前一陣子路過禦花園的時候都隻看到叢叢綠葉,和藏在綠葉中的骨朵兒,這個時候那些骨朵兒才終於露了真身,有的已然綻放,有的含苞待放,星星點點的綴在蔥綠當中,雖然美景不盛,倒也悅目。


    蜻蜓蜜蜂蝴蝶,這些小蟲子到處飛舞著。


    幾個孩子一進園就樂開了,念深沒來,妙言就成了最大的,她和比她小一點的靈公主,還有最近剛剛開始學走路的三皇子念戎“一見如故”,兩個丫頭在前麵瘋跑,留著一隻胖胖的念戎挪動著小短腿,笨拙的追著他們,嘴裏不停的喊:“吉吉等我,吉吉等我!”


    我們幾個大人看著這樣,都笑得前仰後合。


    常晴微笑著說道:“就應該這樣,讓他們小孩子多在一起玩玩,老跟著我們這些大人,學得老天拔地的,有什麽好?”


    我知道她這話是說我,也不好接口,隻訕訕的笑了笑。


    不過,旁邊的和嬪劉漓倒是一直牽著二皇子念勻,那孩子安安靜靜的跟在她的身邊,不說不笑的,也絲毫沒有被他的兄弟姐妹們的熱情所感染。


    常晴看著,輕輕的說道:“和嬪,讓念勻也跟他的姐姐妹妹們一塊兒去玩玩吧。”


    劉漓低聲說道:“回娘娘的話,不是臣妾不答應,實在是最近已經開春了,孩子穿得少,讓他這樣去跑,臣妾怕他又磕碰著。去年那一次——”


    說到這裏,幾個嬪妃的眼神都黯了一下。


    不用她再說,我大概也猜到了。


    常晴歎了口氣,擺擺手:“罷了。”


    我們幾個人沿著禦花園的小路慢慢的往前走著,一路上倒也看盡了春色。我們走得慢慢吞吞的,倒一點也不妨礙幾個孩子,他們一會兒從這裏冒出個頭,一會兒又聽見那邊的花叢沙沙作響,一會兒又看見一個滿身樹葉花瓣的孩子從眼前橫穿過去,急得跟他們的幾個太監宮女爺爺奶奶的央告著,追逐著。


    常晴看著他們的樣子,臉上滿是微笑,微笑中卻也透著一絲淡淡的哀傷,扣兒一看見她這樣,立刻說道:“娘娘,是不是累了?去前麵休息吧?”


    “也好。”


    她點點頭,便帶著我們一起往前走去,沒一會兒,就到了那處涼台。


    這個地方,我是再熟悉不過了,一踏上這裏,葉雲霜他們幾個的表情都很微妙,常晴倒是淡淡的,早就有人在上麵準備了軟凳,茶點,我們幾個各自找了位子坐下來。


    下麵,還不時傳來妙言他們的嬉笑聲。


    常晴又吩咐扣兒:“你去跟他們說一下,別讓孩子們跑累了,更別磕碰著。”


    “是。”


    大家坐在涼台上,也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聞絲絲跟葉雲霜在說起念勻最近不愛吃東西,葉雲霜讓自己的宮裏的奶媽寫個單子給她,常晴的腿酸了,杏兒小心翼翼的給她揉捏。


    我有些無聊,靠坐在圍欄的長椅上,用剛剛順手扯來的幾根長長的草梗係在一起,抓著一端從高台上垂下去,不一會兒,就有幾隻蜻蜓飛過來,碰碰撞撞著那草梗。


    我輕輕的數著:一……二……三……


    帝星有三。


    腦海裏還是浮現出了這句話,如夢魘一般在昨晚纏了我一整夜,這個時候,還是逃避不開。


    我想了一整夜,也想不通,如果前兩顆帝星是指裴元灝和裴元修,那麽第三個是指西川,顏輕塵嗎?可我很清楚,他將自己稱為“守業者”,這就意味著他不會做比先輩更冒進的事,如果真的要做,他這些年來也就不會蟄伏至此了。


    況且,我相信一點,他的心機雖深,但不會騙我!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第三顆帝星,到底是誰?


    就在我手裏撚著草梗,晃晃悠悠的逗弄著那些蜻蜓的時候,旁邊傳來“嗬嗬”的兩聲笑,我回頭一看,是二皇子念勻,正趴在我身邊的圍欄上,看著那幾隻蜻蜓。


    我一看到他,忍不住微笑著:“殿下,喜歡嗎?”


    他看了一會兒,那雙黑豆一樣的眼睛轉過來看著我,我將手裏的草梗遞過去:“要玩嗎?”


    他眨眨眼睛,不說話。


    坐在一旁的劉漓輕輕的說道:“他不會玩這些。”


    說完,伸手將他牽了過去。


    一牽他的手,劉漓就皺了一下眉頭,轉頭對跟在她身邊的宮女靈芝道:“這裏有點冷。”


    靈芝一聽,急忙下去,沒一會兒拿了一件小小的鬥篷上來,給念勻披上。


    我在旁邊看著,倒也輕歎,劉漓雖然跟那個人一樣,待人涼薄,骨子裏卻都很溫柔。


    那件小鬥篷看起來是新作的,但料子的花色卻很舊,看起來也不是新的布料,我在旁邊看著,也伸手幫那站立不動的孩子攏了攏,說道:“這個東西倒漂亮。”


    劉漓淡淡一笑:“自己做的,什麽漂不漂亮。他不著涼就好。”


    “這料子看起來蠻老啊。”


    “嗯,都是拆了以前的老東西。”


    哦。


    我撚了一下手裏的料子,裏麵筋筋棱棱的,摻雜了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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