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爺子走了之後,我們又談了一會兒,顏輕塵在中途就離開了。


    因為,他需要回去上藥。


    看到他到最後已經有些支撐不住的癱倒在輪椅裏,滿頭大汗,甚至看著我擔心不已,卻連安慰我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我隻覺得心如刀割。


    這一次的事,不管是為了我,為了他,為了顏家,還是為了其他任何一方的勢力,哪怕真的義正詞嚴的說,是為了那些億萬蒼生,我也不能夠再讓自己的軟弱打倒自己。


    大家都草草的吃了個午飯,雖然胃口全無,我還是往嘴裏塞了不少東西,逼著自己咽下去,然後還睡了個午覺。


    午後,外麵的日頭更盛了一些。


    大地被曬了整整一個上午,地麵仿佛都要被烤紅了,隻是站在石板路上都能感覺到炙熱的溫度從鞋底裏透上來,悶熱的感覺一直蔓延到了心裏。


    我站在屋簷下,微微的吐了口氣。


    素素立刻撐著一把傘過來罩在我的頭頂,小聲的說了一句“大小姐別中暑了”,我笑著點了點頭,跟她一起走出去,剛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紅姨又在那裏罵人,還是上午那個男孩兒,正扒在巷子口的牆角邊,一看見我們走出來了,眼睛都亮了一下。


    我雖然心情很沉重,但這個時候也忍不住笑了:“紅姨,你怎麽又在罵人啊?”


    紅姨氣咻咻的道:“幾個皮猴子,大小姐中午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他們偏偏要跑來搗亂。”


    “搗亂?搗什麽亂?”


    “不管他搗什麽亂,朝著大小姐休息了就是不行!”紅姨氣惱的說道:“這麽多大事要處理,今天下午這一場,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呢!”


    我沒說話,隻是輕輕的歎了口氣,看見紅姨還在罵人,便說了一句“別太凶他們了”,紅姨這才罵罵咧咧的丟開手,陪著我一起去了祠堂。


    這個時候,已經有不少村民都到了,大家仍舊站在外圍空曠的場地,而場院的中央,那幾個木柱子仍然牢固的紮在地上,空氣裏沒有一絲風,輕薄如煙的白紗沉沉的垂在那四周,仿佛也被曬得有氣無力的,飄不起來了。


    但是,人卻並不比上午的時候少。


    甚至,顏罡和薛芊已經坐在了那裏。


    我倒是有些意外,原以為薛芊會支撐不住不到場,卻沒想到她還是出現了,隻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暴露了她的軟弱,甚至在一抬頭,看到我身後的衛陽的時候,那種軟弱更像是被陽光曬化了一般,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看著這樣她,也仿佛看著我自己。


    所有歲月的傷痕,都明明白白的擺在麵上,被人看在眼裏,任何人想要傷害自己,隻是將手中的刀往前一送而已。


    然後,我看到了他們身後的裴元修。


    上午的時候,他還是在人群裏,但現在,他已經坐在了顏罡他們的身邊,看來顏輕塵果然沒有推測錯誤,薛芊今天怕是不可能再有什麽作為,他們當然要把這個人推出來。


    素素站在我的身邊,立刻也感覺到了我的呼吸一窒。


    她輕輕的在我耳邊道:“大小姐……”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和紅姨都憂心忡忡的看著我,顯然是擔心我會被自己心裏的軟弱所擊倒,又和上午的時候一樣。


    我做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給她們,用眼神說:放心。


    然後,我慢慢的走了過去,找到自己的那張椅子,扶著扶手坐了下來。


    人,陸陸續續的到了。


    顏輕塵是最後幾個到達的,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連看人的力氣都沒有了,癱坐在那裏,隻在目光對上我的時候,很輕的點了一下頭。


    然後,他看了看周圍,眉頭微微的蹙了一下。


    我也看了周圍一眼,立刻就發現——馬老爺子沒來。


    他怎麽還沒來?中午的時候,輕塵都跟他說了,今天下午我們還是需要他在這裏坐鎮,可現在都還沒到。


    難道,後山和鬆樹林裏的事真的有那麽棘手?可是顏罡、顏自聰,甚至連裴元修自己全都在這裏,並沒有一個缺席,那他們到底在後山和鬆樹林裏安排了什麽,拖延馬老爺子到現在?


    想到這裏,我頓時有些頭疼,抬起頭來的時候,顏自聰他們像是看透了我心裏想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得意洋洋的笑容來。


    我的心情也更沉重了幾分。


    這個時候,大家都已經紛紛落座,甚至連早上來陪同我們祭祖的那些村民都一個不漏的圍在周圍,這麽多人,卻沒有一點嘈雜的聲音,所有的人都表情肅穆,也帶著一點緊張的神情看著我們。


    陽光,更加炙熱了幾分。


    等到每一個人都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這個時候,顏罡看了旁邊的顏自聰一眼,後者心神領會一般,立刻站起身來抬起一隻手,頓時,所有的人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說道:“今天上午,我們已經說清楚了,裴氏無道,以至生靈塗炭,百姓飽受塗炭之苦。顏家決定,傾西川之力以助義軍,推翻裴氏的統治!”


    他這話一出,大家立刻變得神情緊繃了起來。


    這時,顏輕塵淡淡的笑了一聲,他的聲音不大,但當顏自聰的話說完之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的落到了他的身上,倒也不怎麽費力,他抬起頭來,臉色蒼白的笑道:“我這個家主還沒說話呢。”


    顏自聰的臉色頓時一僵。


    但他立刻就笑了起來,說道:“家主,家主身體不適,這些小事,就不用家主操心了吧。”


    顏輕塵也笑:“不能不操心啊,顏家和西川,是父親交到我手上的,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被一些人葬送。”


    “葬送?”


    這一回,顏罡開口了:“何出此言?”


    顏輕塵道:“你們之前說的那些話,我每一句都聽著,也每一句都記著。你們說,各地公侯貴胄都開始起兵,所以要西川也跟隨他們一起起兵對抗朝廷。但我想問一問你們,他們為什麽要起兵反抗他們自己的朝廷?”


    “哈哈哈哈,”顏輕塵的話就像是正對他的胃口似得,顏罡立刻大笑了起來,然後說道:“家主這話問得好,也正是我想要說的。沒錯,那些公侯貴胄可都是皇帝的自己人,連他的臣民都要起兵反抗他,難道還不能證明他是個無道之君嗎?我們西川養兵千日,難道不應該在這樣的日子裏,出兵討伐嗎?”


    聽著他的慷慨陳詞,顏輕塵淡淡的笑了笑:“叔公的話,是——挺有趣。”


    “……”


    “不過我還是想問,那些人,到底為什麽要反他?”


    “……”


    “難道他的臣子反他,就一定證明他是個無道之君嗎?”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響起:“難道不是嗎?”


    這個聲音一響起,明明是炎熱的天氣裏,好像心底裏突然吹過了一陣涼風,我抬起頭來,就看見裴元修慢慢的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顏輕塵毫不意外的看著他,嘴角噙笑:“是你?”


    “顏公子。”


    他輕輕的對著他拱手行了個禮,舉手投足間,仍舊是翩然的風度,即使出現在這個小山村裏,也像是身處在廟堂之上,絲毫不損他身上那股雅致的氣息,我能聽見身後、周圍,許多人低歎的聲音,甚至有些人的目光都無法從他的身上移開。


    大家都紛紛的低聲議論起來——


    “他是誰啊?”


    “不知道,好像是跟著顏老夫人過來了。”


    “顏家好像沒有這號人物啊……”


    ……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坐在我身邊的顏非白就皺起眉頭:“你——今天是顏家的人在這裏商議大事,為什麽會有個外人出現?”


    顏永立刻說道:“要這麽說,今天來的外人,也不止一個吧!”


    說完,大家的也有些人的目光落到了衛陽的身上,他倒是很坦然的,也絲毫不為“外人”兩個字生氣,隻挑了一下眉毛,還左右看看:“說我?”


    顏永看了他一眼,倒也像是不好直接得罪他,隻冷哼了一聲。


    顏非白立刻就說:“衛陽回來,是替他的母親回來祭祖的!他的母親好歹是姓顏的,但你——”


    他的話沒說完,顏罡立刻冷冷的說道:“姓顏的又如何?女人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了,終究是外人。”


    我立刻看到身邊的顏若愚臉色蒼白了一下。


    顏罡又說道:“你若要問他是什麽人,為什麽不直接問問你身邊的那位顏家大小姐?”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


    我的呼吸,有了一瞬間的窒息,但當他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身上的時候,我扶著扶手的兩隻手微微的用了點力,然後站了起來。


    這時,裴元修也轉過身來,正對向了我。


    自從那一夜之後,我們兩已經沒有這樣麵對麵過了,隻是幾天的功夫,人當然不可能改變太多,但他在我的眼中,卻真的像是另一個人了,盡管他還是那樣的俊美的容貌,還是那樣翩翩的風度,可總是有一些東西,隱隱的讓我感覺到,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他。


    當然,我也不是當初的那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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