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大人親啟。


    這幾個字,讓我的心跳都失了節奏。


    這是,妙言的字跡,這封信,是妙言寫給我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妙言的字跡,也不是沒有聽到過她叫“母親”,但這卻是我們母女兩相處,又分別了這麽多年之後,我第一次收到來自女兒的書信!


    明明隻是一封信而已,卻在一瞬間,覺得周圍冰冷的空氣都被暖了起來。


    我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急忙走到窗邊坐下,將燭光又挑亮了一些,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拆開信封,從裏麵拿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卻是薄薄的一頁信箋。


    展開一看,依舊是妙言工整熟悉的字跡:


    女妙言跪稟


    母親大人萬福金安。自六月於京城拜別母親,共收到五封家信。謹悉母親已安然抵川,心中甚是歡喜。


    近日女身體如常,無甚病痛,每日早眠,起亦漸早。近嚐與皇後暢談,均思及母親大人的修身之訓,心中感念甚多,故常冥心靜思,亦勤於功課,《小戴》、《春秋》、《孟子》各已攻讀半本,雖窗外風雨漸近,人心飄搖,女略感進功,不為物所係,不以時局為動。


    女兒在京,有皇父庇佑,亦自知謹慎,望母親大人自加珍重保養,切勿以女安危為念。


    女妙言拜上。


    看完這封信之後,我愣了許久,坐在桌前看著那不斷搖曳撲朔的燭光,一時間竟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是妙言給我寫的第一封信。


    作為母親,一直陪在她的身邊,陪著她讀書識字,也陪著她經曆了許許多多的喜樂哀愁,原本覺得那就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管怎麽長大,不管走多遠,都是與我血脈相連的。


    但這封信,卻突然讓我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猛然間才驚醒過來——我的女兒,她不光是我的女兒。


    她是裴妙言。


    一個獨立的靈魂和思想。


    突然有這種想法讓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看著那封信,從千裏之外傳來,寥寥數句,讓我看到了一個孝順的,樂觀的,同時也是有著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女兒的模樣,不由得心裏陣陣歡喜湧上來。


    在最初的喜悅之後,我又低頭重新看一遍那書信,等到我把信上的每一字每一句記下來之後,這封信——我舍不得毀掉,畢竟是女兒第一次給我寫信,但總要找個地方藏起來才行。


    可是,再低頭一看的時候,剛剛的喜悅一旦褪去,有一些其他的情緒,在字裏行間慢慢的浮現了出來。


    我的眉心,也微微的蹙起。


    妙言的這封信,從頭到尾其實隻寫了她自己的一些日常起居,包括對我的思念和囑托,其他的並沒有寫得太多,但隻是那幾個字,就讓我看到了她周圍的環境。


    風雨漸近,人心飄搖……


    而且,在她的信中,竟然也提到了“時局”二字。


    我的女兒,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一直以來都是天真無邪,甚至是莽撞嬌憨的脾氣,但這一回在京城裏經曆了那麽多的人和事之後,我也能感覺到她比之前長大了很多,有了自己的心事,有了自己的打算,可不管她怎麽成長,我也沒有想到她會在心中提起“時局”。


    她在心中還說,常與皇後暢談。


    如果她在心中隻是短短的提起,那麽在她的生活中,可能就已經是擔憂了,而且,不僅僅是她一個人擔憂,甚至連皇後也會不自覺的擔憂起時局來。


    如果不到局勢很明顯的時候,是不會驚動作為皇後的常晴的。


    我捏著信箋的指尖微微的用了點力。


    我之前隻是知道,山西、河南等地已經開始有一些豪強士紳被慫恿著開始起兵,之後陝西那一方也受到了戰火的牽連,自從進入甘棠村之後,外麵的消息傳來得就很慢,除了趙雲成占領江陵之外,西川之外的事基本上我已經很少得知了,隻是薛芊在祠堂前曾經說了一句“各地義軍群起響應”的話,我大概猜測到,可能被裴元修他們慫恿起兵的人不在少數,被煽動起戰火的地方也不在少數;之後我被裴元修“劫走”,加上這些日子的輾轉,蕭無聲可以給我傳遞消息出去,但不會傳遞外麵的消息進來,況且,他也沒有這樣的消息來源,所以對外麵的變化,我幾乎已經是兩眼一抹黑,一無所知了。


    難道現在,外麵的局麵——


    我皺緊了眉頭,看著那封信下麵的最後一行字,原本收到書信的喜悅心情,已經漸漸的被沉重和擔憂覆蓋,當我再次抬起頭來,看向那方寸小窗外沉沉的夜色時,眼前和心中仿佛都被那漆黑的夜幕所染,變得更加的深沉起來。


    |


    從這一天晚上起,裴元修的船開始全速前進,不知是不是擔心半路上會有什麽波折出現,他甚至連靠岸休息都取消了。


    幸好,船上的水和食物都準備得非常充足,經過幾天不眠不休的行駛,幾天之後,我們的船抵達了金陵。


    這天早上,江上起了很重的霧。


    十丈開外幾乎就已經看不清了,也沒有一絲的風,若不是我們的船不停的往前,穿破濃霧,我甚至有一種時間和江水都在這一刻停滯了的錯覺。


    終於,我們的船慢慢的駛向南岸。


    霧氣慢慢的散去,有陽光照射下來,我站在甲板上,也終於看清了岸邊那些熟悉的景致。


    寬闊的碼頭上,旌旗飄揚,能看到許多人列隊在那裏。


    對這種場麵我一點也不陌生,看過太多次了,甚至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隻是當我扶著圍欄想要再看向更遠的地方時,霧氣依舊彌漫在江上,徹底的阻隔了我看向北岸的視線。


    揚州那邊,不知道怎麽樣了。


    不僅看不清揚州,連另一邊那巨大的水軍營寨也被霧氣隱藏著,連輪廓都不得見。我皺著眉頭費力的看了許久,卻聽見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不用看了。”


    我回頭一看,是謝先生,他背著手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目光淡淡的看著岸邊。


    我沒有說話。


    船慢慢的靠近岸邊,江水被船身推送著,不斷拍打著堤岸,激起巨大的浪花,再洶湧的回流,激得船身也微微的顫抖起來。那些船工非常的敏捷,立刻下錨,跳上案去栓好了麻繩,然後將一塊寬大的木板搭在了船身和堤岸之間。


    這個時候,裴元修才被人扶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自從那一夜之後,我們在船上就沒有再見過麵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見我,還是害怕見到我,甚至在今天,不得不在甲板上見麵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沒有落在我身上過,這個時候,更是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由著身邊的人扶著他,慢慢的走下去。


    韓子桐一直跟在他身邊,不停叮囑著周圍的人:“小心一點!”


    “輕一些!”


    “別碰著他的傷口了!”


    七手八腳的,大家終於扶著他上了岸。


    我才剛剛走過去,就看到岸上一大群人隨即迎了上來,而走在人群最前方的,自不用說,是闊別已久的韓若詩。


    說是闊別已久,其實也隻是我的感覺,真正算起來,大家分開了一年不到。


    想來,一年之內,人若不是缺胳膊斷腿,是不會有什麽太大的變化的。


    但我看到她,卻覺得好像換了一個人。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是在臥虎寨,未見其人,就已經聽到不少的人說她身體孱弱,連申嘯昆那種粗魯莽撞的男人都顧忌著這一點,那種弱質纖纖的模樣實在深入我心。


    可這一回看到的她,卻完全不是之前那副模樣。


    仍舊是濃纖合度的身材,瘦瘦的,身上的衣裙被江風吹得不斷的飛揚,卻不像過去,好像隨時會被吹走,反倒給人一種格外窈窕的感覺。


    甚至,之前消瘦的臉頰也豐腴了一些,泛著一點粉紅。


    不知道是健康的粉紅,還是見到裴元修之後,不自覺的紅暈。


    她的眼睛都比之前亮了許多,一看到裴元修立刻歡喜的迎了上來,而之前一直護著裴元修走下船的韓子桐,這個時候立刻鬆開手,後退了一大步。


    韓若詩走到了裴元修的麵前:“元修,你終於回來了!”


    她激動得語不成聲,下意識的就要撲到他懷裏似得,但一看到周圍的人都扶著他,再一看他的臉色,立刻皺起了眉頭,關切的道:“你怎麽了?怎麽回事?”


    裴元修道:“受了點傷。”


    “受傷?怎麽會受傷的?誰傷了你?”


    她一邊問,聲音也變得尖利了起來,立刻舉目往四周看去,但她先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已經退到人群中,默不做聲的韓子桐,春柳般的眉間立刻蹙了起來:“怎麽回事?!”


    她這話,已經帶著幾分質問的口氣。


    甚至,並不客氣。


    儼然就是一副——當然,她本來也就是金陵的女主人,裴元修的女人,這樣的質問,是名正言順的。


    而就在韓子桐被她質問的時候,我走完最後一步,踏上了地麵。


    這一刻,江風都凜冽了起來。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韓若詩轉過頭來,看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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