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聽到她問起十幾年前的那一場大戰,也沒有任何準備的,腦海裏就開始浮現起當初的一幕一幕,耳邊更伴著近乎真實的隆隆轟鳴聲、喧囂的風聲,那一瞬間,我差一點以為回憶成真了。


    可是,就在我略一失神的時候,妙言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娘,你怎麽了?”


    “……”


    “你回答我啊,娘。”


    “……”


    我微微一怔,低下頭去,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才沙啞著嗓子慢慢說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還小……才一點點大,怎麽會記得。”


    “原來是這樣啊。”她想了想,又問道:“那,那一次,是誰跟誰打仗呢?”


    “是勝京的人,跟你父皇打仗。”


    “哦?那,那結果怎麽樣?”


    “……”


    “父皇把他們打敗了,對不對?”


    我淡淡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當年那一場戰爭,若真要論起來,裴元灝是敗了的,而且敗得很慘,楊雲暉和常晴這兩個他相當倚重的武將都折在了東州,加上裴元豐之前的出走,讓之後數年朝廷都沒有可用的武將,也成為他之後一個很大的缺憾。


    他向傅八岱問政,傅八岱提出的其中一條是是五年內邊關不要有大型的戰事,看起來是答應了,實際上,也是無奈之舉。


    但這些,都不是最讓我痛心,最讓我痛心的,是黃爺黃天霸。


    這些年來,我想他無一日不是在煎熬和痛苦中度過,可我卻救不了他。


    不過現在……就未必了。


    之前就聽說,洛什沒有出現在中原的正麵戰場上,是因為他被一些事絆住了腳而留在勝京,再聯想起鐵麵王,我猜測,他遇到的麻煩,應該就是鐵麵王回到草原了。


    而現在,我的手裏,也已經有兵了!


    雖然這個兵是輕寒的,但他答應過把他的家產都交給我打理,況且,他一向都非常敬重黃天霸的為人,現在我們不再受任何人的控製,也有了自己都實力,要去救他,並不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


    隻要,我可以離開這裏,回到西川。


    隻要,中原的大戰,沒有把輕寒的兵力耗光……


    當然,現在想這些都還為時尚早,且不說我跟輕寒還沒有回到西川,現在我在臨汾城內,也並不就是完全的安全,仗要怎麽打,臨汾的危難要怎麽解,還是個未知。


    不過,我大概是想得太入迷了,妙言從被子裏伸出手來牽著我的衣袖晃了晃,我急忙回過神來低頭看著她,她睜大眼睛望著我:“娘,你在想什麽,為什麽不回答我?”


    我勉強笑了笑:“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提這個幹什麽,你快睡吧。”


    說完,便要把兩邊帷幔拉好。


    可就在我動作的時候,妙言突然說道:“娘,其實你剛剛說那場戰爭,是父皇和……和阿爹之間的吧?”


    “……!”


    我的手微微一顫。


    帷幔慢悠悠的飄落下去,仿佛在我和她之間飄過了一陣雲霧,將彼此的目光都遮蔽了起來,有點摸不清,也看不明。


    但,我清楚的感覺到,妙言的目光顯得非常的有力,好像有兩隻手要從她的眼睛裏伸出來,將一些真相從我的身體裏掏出一般,她的聲音中也帶上了幾分急切來:“娘,那個時候,他們兩就已經打過仗了,對嗎?”


    “……”我有些愕然的看著她:“你,你怎麽會知道的?”


    這句話,幾乎已經等於肯定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明顯的忽閃了一下,仿佛有流光掠過。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因為,我從小,是在阿爹的身邊長大的呀。”


    “……!”


    她看著我,認真的問道:“娘,我是怎麽會到阿爹身邊的?”


    “……”


    “過去娘跟我說,是因為一些意外,父皇跟你,和我失散了,但到底是什麽樣的意外,娘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也沒有去想過。”


    “……”


    “父皇是皇帝啊,他那麽神通廣大,娘你也那麽厲害,什麽樣的意外,讓你們跟我失散了呢。”


    “……”


    “隻有打仗,對不對?”


    我才發現,我小看我的女兒了。


    我以為有些事情可以一直瞞著她,不管大人的世界裏有多少齟齬,可孩子應該在愛護中成長,即使有的時候,一些事情是假象,也應該維持著那種假象,讓她不要有遺憾,但我卻沒有想到,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簡單的因果,而她那麽容易就看透了。


    隻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


    還是,她的心裏一直在想著這個?


    我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為什麽還要來問我呢?”


    “……”


    “你是不是想要問我,到底是什麽樣的意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會跟我們失散,你會到你阿爹的身邊,是嗎?”


    “……”


    她無聲的點了點頭。


    我想了許久,然後慢慢的說道:“當年你和我們失散的時候,其實娘不在你的身邊,那個時候娘被人俘虜,抓到勝京去了,等我從勝京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你已經——你已經不見了。”


    她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到底是怎麽不見的,中間發生了一些什麽,娘其實並不清楚。”


    “……”


    “跟你重逢之後,娘就更不打算再去問了。”


    “……”


    “因為你回到娘身邊就夠了,娘不想去計較太多。”


    “……”


    “而你,”我看著帷幔後麵她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你的想法,也許和娘不一樣,這都無可厚非,你想要知道是怎麽回事,你也可以去打聽,去詢問。但有兩件事,娘一定要讓你記住。”


    她說道:“娘,你說。”


    “沒有人願意丟棄自己的孩子。你的父皇疼愛你,在跟你失散後的那麽多年,一直沒有停止過派人去尋找你,找回你之後,他比任何人都開心。”


    “妙言明白。”


    “而你的阿爹,你保護了你,這麽多年來,不管他和你父皇之間有多少矛盾,甚至——仇恨,可他沒有把那些情緒加諸到你身上,而是讓你幸福無憂的在他身邊長大,這是很大的恩情。”


    “妙言也記得。”


    “不管你要找到的答案是什麽,記住這兩件事。”


    “……我知道了。”


    她說最後這幾個字的時候,聲音有些微微的發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慢慢的抬起眼來,想要看向外麵,雖然漆黑的夜空什麽都看不到,但那遠處激烈的戰鬥殺伐的聲音卻一直不絕於耳,她輕輕的說道:“娘,現在在城外,攻打臨汾城的人,就是阿爹派來的,對嗎?”


    “……是啊。”


    她停了一下,寂靜中仿佛能聽到她的喉嚨哽咽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了她沙啞的話語:“萬一城破了,阿爹會怎麽對我們呢?”


    她這句話,雖然是問題,但又好像不是在問我,因為說完最後一句話之後,她慢慢的低下頭去,目光也顯得有些無助和惘然了起來。


    “他會怎麽對我們呢?”


    ……


    孩子是真的長大了,她的問題越來越深,漸漸的,已經到了我無法回答的程度。


    又或許,在她身上,原本就有著比普通人更加複雜的過去,更加難解的愛恨交織,也許,真的是人生中最難麵對的——無解。


    我微笑著,伸手進帷幔裏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她的臉,然後什麽也不說,就吹熄了床邊的燭台。


    屋子裏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安靜的走過去將兩邊的窗戶拉得虛掩起來,然後自己躺到臥榻上,將一條薄被拉到胸前蓋好。


    眼前什麽都看不到,漆黑一片,而耳朵就更靈敏了一些,我能清楚的辨認出喧囂的風聲中那不同的巨響,是城門被撞擊的聲音,箭矢飛射的聲音,是人的怒吼呼和聲。


    在這些聲音當中,始終夾雜著一個很輕微的,卻顯得很清晰的呼吸聲。


    |


    窗外慢慢的透進了一點光亮。


    天亮了。


    而那喧囂了一夜的風聲,終於在東方的天幕透出第一縷陽光的時候安靜了下去,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像是撤走了胸口壓著一塊無形的巨石一般,長長的鬆了口氣。


    起身的時候,才感覺肩膀和後背僵得都發痛了。


    整整一晚不動不睡,也不是一件輕鬆的時候,我坐著緩過一口氣來,才起身收拾臥榻上的軟枕和薄被,軟枕下麵露出了一截匕首,我聽見身後妙言也坐起身來伸懶腰的聲音,急忙將那匕首收了起來。


    昨晚,她問我,萬一城破了,我們會怎麽樣?


    其實,這個萬一,是真的隻有萬一,但是也就怕這個萬一。


    其實我也不是不能回答她。


    我知道,不管裴元修變成了什麽樣子,哪怕在界河中,他那樣的絕望和悲憤,但我還是相信,他不會讓人來傷害我們,至少——


    他不會讓我死在別人的手裏。


    可是,戰爭就是戰爭,這是一頭野獸,一旦戰爭發動,一旦野獸衝出柵欄,就不受任何人控製了。


    我可不希望我和妙言身上發生任何悲劇,如同我在進入皇城中看到的一樣。


    但現在,我知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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