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張縉彥與洪承疇早年在江寧府時就相識,張縉彥聽說了傾月班嬛伶嫏伶的藝名,便疑心她們是當年被人買走的謝文嬛和謝文嫏,於是去信向洪承疇證實。看罷了信,嫿伶渾身冰涼,卻忽然被佟國器抓住了她的手,道:“本官還以為張縉彥和洪承疇要密謀什麽事情,原來也是為了你們這傾月班。但不知那嬛伶、嫏伶兩個是什麽底細,張縉彥信上可沒寫明啊!”嫿伶不免有些驚恐,鎮定了說:“我們唱戲的不過都是些卑賤的窮苦人家的女子,能和那些大人們扯上什麽關係呢?”佟國器笑道:“本官一直聽人說,你們漢人的江山是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裏的。哦,就是江寧府的名妓陳圓圓。衝冠一怒為紅顏嗎,你們這些戲子啊,娼妓啊,還真不能小瞧。那個嬛伶和嫏伶就是江寧府出來的吧?”嫿伶沉下氣來,正色道:“怎麽,大人以為我們傾月班的女戲子還能造反不成?”佟國器笑道:“這可不好說。本官一直以為那天在鬧市口有人跳出來就你們是巧合,可現在看,一點都不巧。你們不過幾個唱戲的女子,居然牽連著洪承疇、張縉彥這些前朝官吏和江湖上的人,說不定,這裏麵就有三兩個反清複明的逆賊!”嫿伶被佟國器的一席話鎮住了,才意識到這個莽夫原來並不是真莽,之前他放過傾月班是因為那不過是伶人們爭風吃醋的無聊小事,可要是遇到大事,他佟國器怎麽還會糊塗呢。畢竟,能被朝廷派來監視張縉彥的人,不是什麽小人物啊。


    嫿伶從佟國器手中抽出手來,定了定神,跪在佟國器跟前,拜道:“大人明察秋毫,嫿伶也不敢說謊。大人您是知道的,洪承疇這樣的人,不獨我們漢人看不上,隻怕朝廷也看不上呢”佟國器道:“不錯。別看他投效了朝廷,可這種背主求榮的人,隻能當奴才使喚,不能真信的。”嫿伶忙道:“好!既然大人這麽說,嫿伶也不說假話。嬛伶和嫏伶是江寧府的人,家裏是當地的商戶。洪承疇看上了她們姐妹兩個,想要娶。人家父母不答應,他就借著捉拿反賊的機會殺了她家所有的男人,把女人都官賣了,想趁機把她們姐妹買走。我們的師父當日是受了謝家的恩典才有了傾月班的,所以就搶先買走了嬛伶和嫏伶,留在船上,和我們一起學戲。師父病逝後,姐妹們敬愛她們姐妹兩個,就讓她們當了家。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去查訪。再不成,您親自去問問洪承疇,看他還好不好意思說起這件事情。”嫿伶劈裏啪啦一通話,如同倒豆子一般,說得佟國器一時發愣。兩人對視,嫿伶麵不改色心不跳,佟國器則吧啦吧啦地眨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覺得嫿伶說得並無不妥之處,於是問道:“都這麽些年了,那洪承疇怎麽還會想著這兩個小丫頭呢?”嫿伶輕吐氣,嫣然笑道:“大人,這舔不到的糖,才甜啊!”佟國器聽了,哈哈大笑,拉起嫿伶道:“你就是這塊舔不到的糖。”


    因晚間還要演出,佟國器派人將嫿伶送回戲船,見了眾女伶,嫿伶隻道是無事。嬛伶因問道:“嬙伶呢?她說去等著你,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嫿伶道:“我並不知道啊?什麽時候去的?”正說著,嬙伶進了船,便問她去了哪裏,嬙伶道:“我見佟國器派人送嫿伶回來,便在後麵跟著。”眾人也不生疑,都各做各事去。嬙伶卻拉了嫿伶躲至一旁,悄聲問道:“你在佟國器府上可發現什麽可疑的事情。”嫿伶並不隱瞞,將嬛伶嫏伶身份幾乎識破的事告訴了嬙伶。嬙伶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前日曾去張縉彥府上查探,恰好看見剛才你說的那個叫圖輝的小廝鬼鬼祟祟溜進張縉彥的房間。剛剛在按察使司府外等你,又見他去找佟國器,便生疑惑。所以趁他出來時,跟著他回到張府,才確信他是佟國器的安插在張府的人。隻是沒想到,張縉彥居然和洪承疇有瓜葛,而且還知道嬛伶和嫏伶的事情。”嫿伶道:“佟國器麵前我是瞞過去了,可天長日久,隻怕……”嬙伶皺眉道:“這事兒,倒難辦了。哦,你先什麽都別說,我來想辦法。”


    嬙伶來到集市,在那日賣她字畫的攤子前,道:“勞駕,我想寫副字在家裏掛著,不知道你能不能寫。”那賣字的書生見是嬙伶,忙答道:“行行行,姑娘要寫什麽?”嬙伶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我即刻就要,你快寫了。”書生忙寫好了字交給嬙伶,嬙伶便來在嶽王墳,等候陳複甫。未過半個時辰,陳複甫果然來了,嬙伶將嫿伶在佟府的事情說出,陳複甫大為驚訝:“居然有此事!我原以為這個張縉彥能為我所用,沒想到他竟和洪承疇還有聯係。”“陳大哥早知道他和洪承疇的關係?”嬙伶問道。陳複甫道:“我隻知他當初是因洪承疇舉薦做的官,這幾年查訪消息,覺得他倒還不失赤子之心,本打算遊說他。現在看來,恐怕是不可信了。”嬙伶道:“那天嬛伶她們被抓,李漁先生和我說起過去求張縉彥的事情,我覺得他心底裏倒不是奸人。而且他寫私信給洪承疇,就是不想外人知道,或許隻是想報償洪承疇的舉薦之恩。”陳複甫道:“這不是你我猜想就行的。此事關係她姐妹的生死,需要謹慎。聽嫿伶所言,這封信已經被佟國器攔了下來,如果能在這兒就斷了根由,就不愁了。”嬙伶道:“我也這麽想。佟國器那裏嫿伶瞞了過去,隻要讓張縉彥管牢了嘴巴就行。”說著一歎,“可惜,他這樣的人,又殺不得。”忽然間,嬙伶似乎想到了什麽,自語道:“殺不了張縉彥,還殺不了圖輝嗎?”陳複甫忙問什麽。嬙伶笑道:“陳大哥,我們去一趟張府,索性將一切挑明,再演一出殺雞儆猴。”陳複甫略想了一想,點頭應允。


    入夜後,兩人潛入張府,先悄悄綁了圖輝,暗藏在張縉彥書房中。一時,張縉彥吃了晚飯,照舊來書房夜讀,剛關上門,卻被陳複甫駕到了椅子上,用劍指著他的喉嚨喝道不許喊人。張縉彥哪裏敢出聲,又見圖輝被反綁了跪在那裏,便輕聲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綁我的家奴做什麽?”嬙伶笑道:“我們隻是想讓大人看清楚,這是你的家奴,還是按察使司佟國器大人的家奴。”說著,將架在圖輝脖子上的長劍壓了一壓,圖輝忙搗蒜似地磕頭道:“大俠饒命啊!奴才是奉命行事,不敢不聽啊。”張縉彥臉色頓時黑了:“你是佟國器的人?是他派你來監視我的?”圖輝隻是求饒,道:“大人,小人是迫不得已的。”張縉彥急忙問道:“那前日交給你送出去的信呢?”圖輝結巴著道:“在,在佟大人那裏。”張縉彥氣衝腦門,上前猛踹了圖輝一腳,罵道:“狗奴才!”嬙伶笑道:“大人何必這麽動怒,這樣的狗奴才,如何值得大人費心呢?”說著清風一掃,圖輝當即被割斷頸上靜脈,暗紅的血汩汩流出。張縉彥頓時嚇了跌坐地上,陳複甫收了長劍,拱手道:“張大人,在下福建陳複甫,不知張大人可還有印象?”“陳……陳複甫……”張縉彥的舌頭不由打了結,“你……”陳複甫笑道:“當年江寧府謝家滿門被斬,張大人可是為洪承疇出謀劃策之人?”張縉彥急忙擺手搖頭道:“不不不。下官當時隻是知道這件事,並沒有參與啊!”嬙伶冷笑道:“可是你如今還想著給洪承疇寫信,這又如何說呢?”張縉彥呆在那裏,兩眼發直,嬙伶繼續道,“若不是這奴才去給佟國器報信,我們幾乎不知道張大人和洪大人還有這段淵源。張大人,我們一向以為,你雖投靠了清廷卻還有些良心,不會幹那傷天害理的事情,可今日……”“不不不,”張縉彥忙磕頭道,“下官的確不敢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隻是想圖個晚年安樂。”嬙伶笑道:“張大人,你在這杭州城任布政使司,論官位也不小了。西湖美景,天天得見,的確是可以安享晚年了。”張縉彥忙道:“是是是,下官別無所求。下官隻是一時糊塗,好奇,所以才寫了那封信。下官要是知道這信會落到佟國器的手裏,是萬萬不會寫的。”陳複甫笑道:“如此說來,大人是隻想風月嘍?那你何不關起門來,養上幾個歌姬美妾,好好地過著怡情山水的日子?”張縉彥點頭稱是。嬙伶收了劍,道:“這次,就看在李漁先生的麵上,若不是先生他對傾月班有恩,若不是你替先生刊刻《無聲戲》有功。我們,定不饒你。張大人若是真的想安享晚年,勸大人學學李先生,瀟灑落拓些,把那些功名利祿都拋開了。不然,就是我們不難為你,遲早這朝廷也會難為你的。好了,言已至此,大人就好自為之吧。日後若是佟國器問起,大人隻須對他說那是洪承疇早年貪色的混帳事,明白嗎?”張縉彥掇著手,不停地答是。陳複甫道:“這個奴才,就麻煩大人幫忙善後了。”說罷,兩人悄然而去,直留著張縉彥對著圖輝流盡了血的屍首發呆。


    嬙伶心情愉悅地回到戲船,此時已經散了戲,船上靜悄悄的,燈火昏暗。她以為姐妹們都歇下了,便輕手輕腳地進了船艙,一抬頭,卻見眾人都坐在那裏,個個神色悲戚。嬙伶有些納罕,又見桌上放著幾匹綢緞,桌下堆著大紅箱子,不由問道:“這是……”嬛伶幽幽地道:“佟國器送來的聘禮。”嬙伶立刻將劍一樣的目光投向嫿伶,喊道:“嫿伶!”嫿伶卻一笑:“這出《救風塵》唱過了,把自己賠了進去。”嬙伶猛一跺腳:“你這傻姐姐!怎麽就答應了!你,你跟我出來!”嫿伶走上前來,卻拉住嬙伶,將一封信交到她的手中。嬙伶低頭看時,正是張縉彥寫給洪承疇的信,頓時淚珠撲簌簌地滾了出來。嫿伶替她擦了淚道:“依我看,那佟國器也算是個性情中人,否則不會把這封信放在聘禮中。”嬙伶含淚喊著嬛伶嫏伶,料她們兩個已經知道真相。果然,嫏伶似怨非怨地道:“早知是今日局麵,早知繞來繞去還是為了我們兩個,不如當初讓我挨那一頓鞭子,離了這杭州城!”嫿伶道:“今日局麵怎麽了?我覺得也挺好的。你們安然無恙,戲船安然無恙,大家還能留在杭州城唱戲,不是挺好的嗎?若說我走了就不好了,可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往長遠了說,終有一日,大家都得散的,隻要心在,不就行了?我人雖然走了,可心還是在這裏的。”嫿伶說時,姐妹們都忍不住流下淚來,船艙內隻聽嚶嚶哭聲。


    次日便是娶親的日子,佟國器騎著高頭大馬,抬著紅花大轎,吹鑼打鼓地來到戲船。眾女伶將嫿伶妝扮地如戲中的神仙妃子,含淚送她上轎去。佟國器向嬛伶等拱手道:“姐妹們放心,本官不會虧待嫿伶的。放心。”姐妹們施了禮,送出新郎新娘,看著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去了,嬙伶回過身來對嬛伶嫏伶道:“你們隨我去個地方吧。”嬛伶嫏伶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斷橋亭下泊著一艘烏蓬小船,陳複甫穿著淡綠色的長衫,立在船頭。嬛伶和嫏伶隨著嬙伶從斷橋上緩緩走來,數年的光陰在這橋頭上被拉近了。


    嬙伶站在船頭把風,陳複甫和嬛伶嫏伶對坐蓬內。經年再見本該歡喜,卻因連日來發生的事情讓三人心頭蒙上陰雲。嫏伶隻覺得陳複甫雖非當年模樣,但那氣概和神情卻未變過,她盯著陳複甫已經剃光了半邊的頭發,不由想起他當年巾布束發的樣子。陳複甫淡然一笑,問道:“不習慣嗎?我常年往來各地,若不這樣,容易暴露。”嫏伶微笑著搖頭有點頭:“我知道的。其實,頭發也好,衣裳也罷,都是皮囊罷了。”於是細看了陳複甫的衣裳,問道,“我初演《紅梅記》的那天,你是不是來看了?”陳複甫點頭道:“不錯。我就在斷橋上站著。怎麽?你認出我來了?”嫏伶搖頭:“當時沒有,隻是覺得看見了個裴舜卿一樣的書生立在橋上,心裏還以為自己演戲演癡狂了呢。”陳複甫不覺欣然笑了:“還記得當年在你家花園偷聽,你們姐妹就是論戲。如今,越發成了戲癡子了。”嬛伶道:“陳大哥那日在鬧市口救我們,實在是太冒風險了。”陳複甫反問道:“當年你們一家性命換我一個的時候,你們何曾怕過?”靜了一會兒,嬛伶又道:“自那年秋天被抓去,往後的一樁樁,一件件,都和做夢似的。雖然無奈惱恨過,可到最後,大家好像都不後悔。這前前後後的事情,倒真是一出出悲喜交集的大戲呢。”陳複甫道:“不錯。隻要心中無悔,也就夠了。人間之事,難得十全十美。”嫏伶問道:“陳大哥可還要在杭州待下去嗎?”陳複甫搖頭道:“我在杭州的事情早已辦妥,隻是遇到了你們,故此多留了幾日。如今見了麵,也該走了。”“去哪兒?”嫏伶忙又問。“鎮江、常州、福建……各處都要走一遭。這一去,又不知何時再見了。”陳複甫說話的口氣十分平靜,好像彼此能常常見麵一樣。嫏伶卻道:“不會的,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哦,我和姐姐已經決定離開杭州了。”“怎麽?你們也要走?”陳複甫很不解,“不是可以留在杭州唱戲嗎?況且你們走了,嫿伶豈不孤單?”嬛伶笑道:“嫿伶嫁人時曾說,心在人就在。這杭州府我們多待一天,心裏就難過一天,想著嫿伶咫尺天涯,更是傷心。不如索性丟開,留下念想,倒也更好。”陳複甫歎了口氣,道:“你們兩個,還是那麽灑脫爽快。這樣的離情別恨,到了你們口中,竟然也如此瀟灑了。”聊至三更時分,彼此作別分手。嬙伶將上岸時,陳複甫囑咐道:“往後還托你照應。”嬙伶點頭道:“陳大哥放心。”又道,“他日若有事,嬙伶還是沈羽嬙。”陳複甫領會其意,點頭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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