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火焰的聲音突然靜止,喉間一片甜腥。河蚌怔了片刻,緩緩退後,她以手捂著胸口的傷處,那血從她指縫之間溢出,鮮豔奪目:“淳於臨。”她輕聲喚他,每一個字都帶著疼痛,最後卻什麽也沒說。


    淳於臨一直垂首靜立,容色沉靜如深海:“嚐到被人漠視的滋味了麽?”他在笑,眸子裏仿佛隔著一層水光,明亮卻哀傷,“我們在一起三百多年了,而我在你眼裏,不過就是塊儲備糧。隻為了神仙肉,你便可以委身別的男人、甚至不惜取他性命!隻為了迷惑鳴蛇,你便可以讓我和別的女人同眠共枕!何盼,你愛過我嗎?”他水色深瞳一片茫然,“不,或許我該問,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劉沁芳提著短刀站在淳於臨身後,鳴蛇噴出的火焰映著她的臉,那張年輕的麵孔,已被貪欲覆蓋:“臨郎,同她說那麽多做什麽?剖出天水靈精才是正事!”


    淳於臨緩緩揚起手中日輪,唇被咬出了血:“如果數千年的光陰都不能讓你學會愛,那就學著恨吧。”


    他握住河蚌的肩頭,日輪幾番試探,眸中陰鬱一閃而過,隨後右臂用力,將河蚌推出了北角。河蚌的長發被火焰的熱浪帶起,火光映在她眸中,光華氤氳。鮮血硌在喉頭,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星芒諸角中的人隻看見她突然出了北角,容塵子和莊少衾正抵禦母蛇的火焰,母蛇傷勢已重,如能耗死了她,也算是減少己方傷亡,但見河蚌突然衝出來,難免有些不解。最後還是容塵子凝眸冷聲道:“她受傷了?”


    莊少衾還來不及答話,陣中母蛇已然注意到了突然竄出的她,那距離太近,母蛇用盡全身力氣,噴出一股藍綠色的火焰!河蚌避無可避,正麵迎上。


    當火焰觸及那柔美的身體,容塵子心中一痛,突然想到曾經的呢喃細語、耳鬢廝磨,以及午夜夢回時,那鋪了自己半肩的青絲。他隨手抽了一張符咒,還沒來得及看看是什麽顏色。


    晚了……他手心裏全是冷汗,一個聲音不斷地告訴他晚了,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他終究還是舍不得。


    一聲如同玻璃炸裂的聲響,容塵子幾乎整個人撲在河蚌身上,河蚌裙裾血染,麵色蒼白如雪。她似乎也嚇壞了,緊緊抓著容塵子的衣襟,半天不說話。容塵子手中的符咒擋住了母蛇的毒液,迅速將河蚌抱到一邊。河蚌摸摸頸間,那裏一塊護身符已經碎成數塊。那還是上次長崗山上,容塵子係在她頸間的東西。


    她埋首在容塵子胸前,許久才抬起頭,容塵子與她對視,離得太近,他能看見河蚌瞳孔中的自己。河蚌眼中的驚痛漸漸淡薄,她依靠著容塵子艱難起身,望定北角的淳於臨。唇邊忽然飄過一陣似藥似花的香氣,她抬眼看容塵子。容塵子劃破手腕,將血喂到她嘴裏。他語氣極盡疏離:“莫這般看我,貧道不願再同你有任何牽連,但今日你在此,俱是貧道相邀。”他施了一個止血咒止住河蚌胸前的傷口,語氣淡然,“貧道雖不便插手你與淳於臨之間的事,卻總不至於就這麽見死不救。”


    河蚌胸口已不再流血,疼痛卻分毫未減,莊少衾和行止真人抵禦著母蛇,葉甜也奔了出來,看見河蚌胸前的傷口,她隻是冷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就是活該!”


    母蛇已快支持不住,大家也都鬆了警惕。容塵子拍拍葉甜的胳膊,輕聲道:“好了,別說了。”


    河蚌垂著頭,淳於臨和劉沁芳二人肯定是不會再放過她了,容塵子被她暗算差點丟了性命,連帶葉甜和莊少衾也對她多少帶了些敵意。行止和浴陽同她話不過三句,就算是外麵儲水的海族平日裏也是淳於臨在管理,她與所有人的交往關係,都是通過淳於臨在進行。她修行千年,沒有交下一個朋友。她雙眸濕漉漉地望望容塵子,又望望行止真人,很快作出判斷——她隻有巴著容塵子才有活路。所以她雖然痛得要命,但還是緊緊抱著容塵子不放。容塵子輕輕推她:“鳴蛇未滅,你先放手。”


    河蚌艱難地蹭他,她臉色蒼白如雪,卻還是擠出一絲嫵媚的笑容:“知觀~~”她討好似地喚他,尾音轉了三個彎,容塵子嘴角抽搐,撇開她就欲走。她抱著容塵子的大腿不放,胸口猛烈喘息,麵上笑容卻越發討好諂媚,“容哥!容大爺,你救救人家,嗚嗚嗚!!”


    這下子不光淳於臨麵色鐵青,就連容塵子都啼笑皆非:“貧道並未拒絕,你且放手。”


    河蚌一雙眸子亮晶晶地望定他:“不會讓他們殺我?”


    容塵子搖頭:“不會。”


    河蚌這才放了手,容塵子望了一眼淳於臨,眼中也迸出厲色:“今日誰敢在貧道眼前妄自傷人,休怪貧道手下無情!”


    他擱出一句狠話,河蚌這才鬆開小手。容塵子見她胸口傷勢似乎嚴重,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你沒事吧?”


    河蚌仰起臉,眸中淚光盈盈:“沒事。”


    容塵子便放了手,隨莊少衾和行止真人一同斬殺母蛇。葉甜倒是守在河蚌身邊,冷言嘲諷:“一個人不要臉到這種程度,真是天下無敵了。”


    河蚌蹲在地上,她聽見了葉甜的話,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她的水色裙裾也變成深淺不一的紅,像一條絲帶,在透明的水層中洇暈、飄搖,美麗卻殘酷。劉沁芳猶自心有不甘,淳於臨呆呆地注視著河蚌,魂不守舍。


    葉甜守在河蚌身邊,見到劉沁芳,她也是一肚子的火:“既然我師哥應下要留她性命,我就要保她安全無虞。誰想要她的命,就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她看看淳於臨,目光極盡鄙夷,“你們倆還真是天生一對,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對狗男女!”


    淳於臨並不辯解,他癡癡望定河蚌,似乎並沒有聽到葉甜的話。


    崖下溫度再次升高,幾個人都開始出汗。容塵子回頭見河蚌安安靜靜地跪坐在地上,並無大礙的模樣,不由出言道:“施個凝冰術,將溫度降下去。”


    河蚌仰起粉臉看他,目光映著火光,人若虛幻:“我把溫度降下去,你會幫我治傷嗎?”


    她語氣裏並不見絲毫虛弱,容塵子便答得毫不猶豫:“會!”


    河蚌掐訣,施法時間長了一些,但並無人察覺。溫度再次被降了下去,陣中母蛇已經虛弱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火光也漸漸幽暗。就在眾人以為勝券在握之時,一股強大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在陣中母蛇身下,赫然露出另一條蛇的蛇頭!


    容塵子猛然醒悟——先前漢白玉柱上的浮雕內容之所以重複,是因為陣中原本就困著兩條鳴蛇!他深悔沒有將漢白玉柱的浮雕內容看完,但生死關頭,後悔無用。諸人都退了開來,不用招呼就開始往來路跑。這封印是兩重,想必是母蛇先脫去了一重,方才借著諸人的攻勢破壞公蛇的封印。沒有人敢再動手,當前上策,隻能趁公蛇尚未正式脫開二重封印時逃走。


    可是河蚌卻跟不上了,她體質本來就差,何況如今身受重傷。她掙紮了幾次想要爬起來,最後隻能俯在地上。


    容塵子右手牽著葉甜,見她眸中水光和胸前傷口,又有些不忍。一股火焰擴散開來,崖間溫度聚然升高,容塵子再顧不得其他,回身奔跑數步,左臂一展將她攬在懷裏。火舌舔到了他的背,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濃鬱的香氣。他的汗水滴落在河蚌臉上,卻咬著牙一聲不吭。葉甜心疼得直掉眼淚:“師哥!”


    容塵子抱著河蚌,牽著葉甜往前跑,搖搖頭沒有說話。


    鳴蛇不甘地怒嚎,毒液獵獵燃燒,火焰舔蝕之後的地方升起縷縷綠色的煙霧。河蚌沾濕懷中的鮫綃,容塵子隻覺麵上一涼,河蚌用鮫綃捂住了他的口鼻。片刻之後,地縫的出口也近在眼前了。


    諸人即將逃走,陣中二蛇又怎麽甘心。隻聞母蛇一聲咆哮,一團燃著毒液的火焰噴射而來,正好覆蓋了出口。火焰和毒液片刻不停地堆積在地縫之前。崖間溫度越來越高,諸人心急如焚。河蚌撐著容塵子站立,聲音沙啞:“知觀,我帶你們出去,你會給我治傷的吧?”


    容塵子再度點頭:“會!”


    河蚌右手掐訣,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指尖的時候,一根冰錐直刺淳於臨胸口,淳於臨悶淳一聲,冰錐透胸而過。劉沁芳尖叫一聲撲過去,冰錐猛力將淳於臨拖至地縫出口,透明的水流開始源源不絕地流向河蚌,河蚌抿著唇,眸中無波無瀾。她汲盡了淳於臨體內駐留的水分,在劉沁芳的哭叫聲中,一把將淳於臨扔向地縫出口處,眾人隻覺一陣巨力拉扯,眼前一黑,竟然已經入了地縫。


    崖下開始震動,連帶地縫中岩石泥土也開始簌簌而落。容塵子斷後,令行止真人領路,莊少衾隨後,清玄、清素、浴陽真人、葉甜,相繼離開,河蚌在他之前,他斷後。至於淳於臨和劉沁芳,無人問起,他也不關心。


    河蚌爬過的地方,泥土都是濕濕滑滑的,容塵子跟了許久,終是再度確認:“你還好嗎?”


    黑暗中他看不見河蚌的表情,隻聽見她的聲音,似乎費了許多力氣:“嗯。”


    山石掉落得越來越多,石縫竟有塌陷的跡象。眾人都拚了命地往前爬,葉甜生怕河蚌耽誤容塵子,拚了命地將她往前扯,也不顧那些突起的怪石會不會擦傷她。河蚌一聲不吭,任由她往前拖。


    淳於臨隻愛劉沁芳了,沒有人愛我了。她皺皺小鼻子,用盡全力往前爬,胳膊和大腿被劃出深深淺淺的傷痕,但是比及心口,那根本不能稱之為痛。


    山石蹋陷得越來越嚴重,但出口也近在眼前了。行止真人第一個出去,他將莊少衾也拉了出去,聲音焦急:“地道快塌了,快!”


    塌陷的泥石越來越多,好多地方都要刨開積石才能通過。河蚌刨不動,她試了幾次,十指全是血,葉甜已經急得連聲音都帶了哭腔:“臭河蚌你想死就讓開,讓我師哥出來!!你這個賤人,師哥早晚讓你拖累死!”


    河蚌咬著唇,不過片刻又繼續刨那泥石。不多時容塵子也爬了上來,兩個人擠在石縫裏早已是動彈不得,他的體力畢竟比河蚌強上許多,不多時便刨開那泥石。河蚌正要上去,突然足踝一緊,她隻叫了一聲,便被拖進了石縫裏。她的手滿是血泥,容塵子沒抓住,他手中一空,隨後胸口也是一空,好像心被掏走了一樣。


    葉甜伸手進來亂拉,好不容易拉出來一個人,發現是劉沁芳,她呸了一聲,又將頭伸進去:“師哥?師哥你在哪裏?”


    劉沁芳哭成了淚人:“臨郎!”她撲在洞口,被莊少衾一腳踹開。莊少衾再次鑽到洞裏,爬行丈餘,遇到正回身去尋河蚌的容塵子,他不顧一切地拖著容塵子往外走:“師兄,生死有命!你身為修道之人,是懂的!”


    容塵子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胸口一陣一陣,痛得像要裂開:“我答應帶她出去,為她治傷的,豈可失信於人?”


    莊少衾猛力將他拖到出口,葉甜也一把抓住了他,兩個人合力將他拖出地道,山體一陣劇烈地抖動,地縫塌陷了。


    望著連出口都已被掩埋的石縫,諸人俱都沉默,隻有劉沁芳的哭聲淒厲哀絕。容塵子止不住心中的戰栗,他終究還是沒有護住她。長久的靜默之後,地底傳來一陣泥石撞擊的聲響,容塵子容色微動,拚命地刨那石縫。他一動手,莊少衾和葉甜也抽出寶劍幫忙,清玄、清玄自然不能袖手。行止真人和浴陽真人也不好幹站著,數人一並刨那地縫。


    漸漸的,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一隻手從嶙峋石縫中伸出,行止真人趕緊停了手,眾人小心翼翼地將周圍的石塊搬開,泥石裏露出一方紅色的衣角。淳於臨滿頭滿臉的泥,在他身下,護著同樣狼狽不堪的河蚌。他的手死死插入泥石,外麵眾人自然不會理睬她,先將河蚌拖了出去。


    河蚌還有意識,淳於臨與她右手緊緊交握,隔了許久,他突兀地笑了一聲:“何盼,我們在一起三百多年……”


    河蚌趴在容塵子懷裏,她的聲音微弱如風中殘燭:“是三百六十二年,四個月,零四天。”淳於臨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仿佛也蒙上盈盈水光。淳於臨終於展露笑顏:“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你,”他語聲低微,溫柔如初,“我隻是希望我在你心中能夠再重要一點。我一直想知道……”他強提氣,問出三百六十二年以來的疑惑,“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吧?我隻是中了你的攝魂術,對嗎?你這樣的一個人啊,自私、冷漠,那麽難伺候,還貪吃得要命。”他笑容淒涼,“我怎麽可能喜歡這樣的女人呢?”


    河蚌緊緊握著他的手:“我沒有。”


    劉沁芳上前,拚命地拉扯淳於臨,淳於臨隻是緩緩鬆開了河蚌,他根本沒有打算走出地縫,眾人卻現在才知道為什麽。一股拉力將他緩緩扯入地縫的泥土裏,他眼中卻凝聚著柔和綿長的笑意:“現在我又後悔了,何盼,”他的全身都在緩緩沒入泥土,除了劉沁芳的哭聲,周圍什麽聲音也沒有,“其實在最初,我對你從無要求。”


    隻是可惜,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要把人變成什麽樣,也沒有人知道愛最後會變成什麽樣。


    他深深插入泥土的手也阻止不了身後巨力的拉扯,那蛇尾已經纏上了他的腰。他唇角溢出的血一滴一滴浸入泥土,目光卻沾染著笑意,眷戀不舍。漸漸地那蛇尾將他越拽越深,連發梢都看不見了。劉沁芳厲聲呼喊,河蚌捂著胸口,在容塵子懷中顫抖如秋葉。


    容塵子輕輕撫過她的長發,她不肯抬頭,那姿態淒涼得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嬰兒。容塵子微微歎氣,隻能吩咐莊少衾:“立刻通知道宗,將長崗山重設結界,暫時防止二蛇掙脫!”


    莊少衾應下,容塵子抱著河蚌下了山,山下已有官府準備的馬車和飲水。容塵子將河蚌放在車上,河蚌一直沒有睡,她睜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看他。葉甜也上了車,容塵子便不好靠她太近,隻伸手替她診脈。不過片刻,他神色大變:“你……”河蚌滿含期待地看他,葉甜不待他出聲便伸手去探河蚌的胸口。隨後她也變了臉色——她強行催動法術,令原本就傷重的心髒幾乎碎裂,身上血液早已不再流動了。她還活著,不過是體內天水靈精還凝結著她一絲元神而已。


    劉沁芳那兩刀,其實已經殺死了她。


    她傷得這樣重,可是一路上一直都強撐著,沒有顯露半點頹態。容塵子不顧葉甜在旁,傾身牢牢地將她擁在懷裏,她容色虛弱已極,卻仍不肯昏睡:“知觀,你帶我去哪裏治傷?”


    容塵子一瞬間心痛如絞,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避開:“傷成這樣,為什麽不告訴我?”


    河蚌扯著他的衣襟,其聲漸微:“不能說呀,會被吃掉的。”她似乎將要入夢,聲音也朦朦朧朧,“妖怪都很凶的,誰最虛弱、誰就會被同伴吃掉。我師兄和師妹……都被吃掉了……”她迷迷糊糊中還是沒有忘記主題,“知觀,你帶我去哪裏治傷?我好疼,你現在帶我去吧。”


    容塵子雙唇顫抖,久久不語。河蚌撐起眼皮看他,她慣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下就覺得容塵子肯定是不願意帶她求醫了。她扯著他的衣襟坐起來,姿態又柔順又聽話:“你欠我的肉我都不要了,你帶我去找大夫吧。”容塵子目光哀慟,垂著眼不看她,她有些慌了,“知觀?你答應過我的呀!!”容塵子緊緊握著她的皓腕,用盡全力將她攬在懷裏,河蚌仿佛知道了什麽,她用力推他,“你又說話不作數,那你又答應人家!!”


    葉甜別過臉,她突然跳起來,大聲吼:“嚷什麽嚷!去找大夫,現在就去找大夫!!”


    她衝出車外,將車夫一腳踹下去,自己駕車,寒風割麵,她用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何時,淚水已然盈滿臉頰。


    書中的妖怪,總是動不動就厭世,動不動就覺得歲月冗長。可是數千年的光陰啊,熬過了清修的寂寞艱難,好不容易能夠以自己想要的形態存活在世上,誰又會真的願意死呢?


    葉甜駕著車,她不知道哪有大夫,她隻能任馬車沿著回清虛觀的路狂奔,其實哪有神醫真正能夠起死回生呢?


    容塵子將她手腕都握得變了顏色,河蚌在他懷中哭成了淚人:“知觀,我知道你最好了,你救救我呀!”


    容塵子用力親吻她的額頭,許久之後,他下定決心般地道:“好!別哭了!”他將臉貼在她被淚水浸透的臉頰,“我不會讓你死,不會!”


    兩個人都法力耗盡,沒有辦法禦獸、騰雲。馬車一直行駛了一天一夜才到清虛觀。容塵子一邊回複元氣一邊用血吊著河蚌一口氣。她聽說要去找大夫,生怕再惹容塵子和葉甜嫌棄,路途之中即使再疼也忍著不哭不鬧。容塵子擁著她的手臂始終沒有鬆開過。


    車行至淩霞山下,容塵子抱著河蚌上山。那日冬陽溫暖,山上鬆柏常青,林中偶爾還可見到小野花。她伸出手,陽光穿過那通透如玉的手掌,她咧開嘴笑了一下,討好地去蹭容塵子:“知觀,你會治好我的吧?”


    容塵子心急如焚,足下片刻不停,語聲卻堅定,擲地有聲:“會!”


    她迎著陽光閉上眼睛,語聲嬌嫩得似三月春筍:“那我就天天都讓你摸我的腳。”


    容塵子想笑,卻幾乎落淚。


    容塵子將河蚌一路抱回臥房,雖然有些日子沒回清虛觀,但他的房間自有專人日日打掃,仍舊潔淨不染一塵。進入密室,容塵子把她放在榻上,河蚌有點不安,攬著他的脖子不許他走。容塵子柔聲安撫她:“乖,我去找法器,馬上就回來。”


    河蚌將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容塵子緩緩掰開她的手:“相信我。”


    他堪堪出門,就遇到急步奔來的葉甜。葉甜將手中的馬鞭甩在地上,神色焦急:“師哥,她心脈已斷,命數已盡,如何救得?”


    容塵子腳步微停,半晌方道:“心脈斷裂可以接,命數已盡,也可以借。”


    葉甜怔住,許久才呆呆地道:“師哥,你要為她借命?可是師父說過那是本門禁術,你……”


    容塵子止住她的話:“就因為師父曾反複叮囑此乃禁術,我並未深入研習,如今也無甚把握。事出突然,惟有我先施為,你且為我再行參悟。”葉甜靜靜地望著他的臉,再不用多餘的話,她知道他已下定決心。她隻有應下。


    二人去往無量窟,將與借命之術有關的書藉借都搜羅過來,河蚌靜靜地躺在榻上。清玄過來看過她幾次,按容塵子的吩咐給她備足了水。她能感覺自己元神的潰散,心越來越慌,但是她忍著不動。元神凝於靜,散於動,她必須多堅持一陣子,也許容塵子真的有辦法。清韻也過來看了看,但容塵子有吩咐,沒人敢驚擾她。


    外間清貞在低聲說話:“上次差點暗害了師父,怎的這次師父還抱她回來?”


    清素語帶歎息:“我覺得她真是吃定我們師父了。”


    清韻聲音沮喪:“我可不要為她做紅燒神仙肉!那是欺師滅祖的啊……”


    最後是清玄的聲音:“莫聚在這裏,做自己的事去!”


    大河蚌靜靜地躺著,黑發墨一般流淌於枕畔。她走之後,容塵子將房內所有屬於她的東西都命清玄丟了出去,唯獨這密室他還沒想到做什麽,也就沒怎麽動過。君子坦蕩蕩,他不是個有很多秘密的人,即使在榻上也中規中矩,實在找不出不能見人的地方。這個密室也是紫心道長留下的,於他而言倒是無多大用處。


    河蚌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想事情了,這時候她脆弱如嬰兒,隨便進來一個三尺小童也能讓她命喪於此。她卻再無法自救,胸口痛得像空了一個缺口,她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活過數千年的人,很少將性命交到別人手上。除了自己的武修,他們誰都不相信。可是現在,她躺在一個道觀裏,等著一個道士來救,或許這個道士還要花很多力氣。


    她呆呆地望著帳頂,屋子裏不敢點香,如今她也是妖邪之體,又氣脈微弱。道觀裏供著三清四禦諸多神仙,怕仙靈之氣傷到她,容塵子命清玄將房中法器全都清理了出去。不多時,清玄和清素又進來,輕手輕腳點了許多蓮花燈盞,有模有樣地擺了個陣,她不敢多動,也看不清是何陣式。屋子裏光線漸漸明亮,暗金色的光映著她緋紅的衣袂,更覺其姿容冶豔。


    容塵子的徒弟也多正直,清玄、清素隻看了一眼,便匆忙回頭,出了這密室。


    容塵子隨葉甜進來時,河蚌仍舊動彈不得。葉甜上前解她衣裳,她噘著嘴不樂意,葉甜也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我願意看你啊!你有的我還不都有!”河蚌聞言,略垂眼簾望了眼她的草坪,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山峰,葉甜氣得差點沒將她擲地上。容塵子麵色微紅,頗有些尷尬。他轉頭將一根紅線係在自己中指之上,又戳破指尖,令紅線染血。


    葉甜將河蚌全身的衣裳俱都除下,她冷哼一聲,雖作不屑之狀,到底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河蚌膚色賽雪,觸感光滑柔嫩,當真對得起冰肌玉骨這四個字。她平日裏胡吃海喝,但這腰身卻極纖細,該凸的地方絕對難以掌握。葉甜不敢再往下看,她是個極少胡思亂想的人,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那晚這個河蚌和自家師哥的纏綿之景。那夜師哥是怎樣同她歡愛……這具身體……師哥愛撫過嗎?


    他……定然喜歡得緊吧?


    她臉上突然火辣辣地燒起兩朵火燒雲,目光上移,不由又看到河蚌胸前的傷口。劉沁芳下刀極狠,是一心一意想要河蚌性命的。


    容塵子也尷尬得緊,他將指間紅線綁在河蚌右手中指上,另取了一卷不知是何材質的紅線,其線細微猶勝發絲,對燈細看時可見其上隱隱流光。他在榻前坐下,榻邊銀鉤綰羅帳,燈光輝映著一室春光。


    他紅著臉隔空取出河蚌的心髒,河蚌身體微麻,陡然沒有了知覺。她眼神驚恐,看著容塵子。容塵子以硯台狀的石盒裝了半盒紅色的膠泥狀物,竟然真的欲替她補心。但心髒在手的時候,他突然皺了眉頭——河蚌心髒除了新近的刀傷,還有舊痕。但舊傷極為精巧地避開了要害,未傷及心室。且傷痕已經極淡極淡了,如不是他須補心,定難發覺。


    他以紅線為其續脈,又以指尖沾了膠泥,專注地補心。血脈有限,心髒不能離體太遠,他幾乎趴在河蚌胸口,淡淡的馨香縈繞在鼻端,他需要極力壓製目光,才能忍住不去注意她胸前高聳的“峰巒”。


    葉甜不斷地翻閱那本《借命術》,在蓮盞之間轉來轉去,替容塵子將要用到的法器按先後順序排好,隻恐有遺漏。河蚌仰躺著無事可做,隻能打量眼前放大的容塵子的臉。容塵子的眉十分濃密,鼻梁高挺,他的眼睛也不似淳於臨那種丹鳳眼,但總帶著犀利威嚴的神采。整個臉形倒是十分剛毅有型,奈何他總是一副處變不驚、老氣橫秋的模樣,似乎對世情早已洞若觀火,全無朝氣,無端地便顯出幾分老態。


    要擱官道上,河蚌覺得自己跟他站在一起,至少都是隔了一兩輩的差距。河蚌不痛了,她又有點美——這樣的人老得快,哪像自己,青春常駐,永遠的豆蔻年華。


    容塵子屏氣凝神地補心,眼角餘光都沒有瞄過別的地方。河蚌張了張嘴,無聲地打了個哈欠——她有些困了。


    容塵子立刻察覺了,他迅速將自己左手中指的紅線勒得更緊一些,傷口加深,紅線的顏色更加鮮亮。他這才看了一眼河蚌,低聲叮囑:“別睡。”河蚌點點頭,用力撐起眼皮——她想活,數千年的光陰,她經曆過數不盡的聚散悲喜,可是她還是怕死,她想好好地活著。她想繼續看大海的日出,繼續聽海鷗唱歌,繼續數朝暮潮汐,繼續吃那些好吃的。


    容塵子不敢撐在她身上,補心是個很細致的活兒,那麽多的血脈,必須無一遺漏。他雙臂早已麻木,頭上汗珠有將滴之勢。河蚌吃力地舉起右手,他眉頭微蹙:“別亂動。”


    河蚌咧了咧嘴,小手輕輕地幫他拭去額上汗珠。一個小小的動作,她卻做得極為吃力。容塵子便沒再阻止她——找點事做也好,免得睡覺。


    足足過了一個半時辰,容塵子終於將她的心重新放回胸膛,他將河蚌胸口的碎骨清理幹淨,這才正眼看河蚌:“感覺如何?”


    河蚌皺著眉頭,她對玄術實在是將信將疑:“都感覺不到我有胸了。”


    容塵子麵色微紅,他取過河蚌的鮫綃,五指隔著細綃輕輕按壓河蚌的穴道,從胸口開始。他粗糙的指腹不時擦過河蚌的雙峰,麵色更是尷尬不已。河蚌噘了噘嘴:“你又不是沒摸過。”


    容塵子幹咳一聲,低聲訓:“別胡說。”


    過了胸口,他微微加重力道,注意力卻始終放在河蚌胸口,那顆心開始緩緩跳動,初時很慢,幾乎不能感覺。他隔著鮫綃一路按下去,至小腹時他心跳開始劇烈,喉嚨也有些發幹。他不是個易生邪念的人,當下心生羞慚之意,將《清靜經》又默念了一遍。葉甜還在身後,但不能找她幫忙——他更清楚河蚌損傷的心脈,知道哪些穴道需要特別小心。他順著那光潔絲滑的肌膚一路細按,河蚌的心跳緩緩複蘇,她大大的眼睛裏又盈滿淚水:“知觀,疼!”


    容塵子輕籲了一口氣,手下不停:“忍著。”


    他一身白衣沾滿塵泥,隻有一雙手潔淨無垢。葉甜聽見河蚌出聲便走了過來,不忍見容塵子這般疲色,她脫鞋上榻:“師哥,你先梳洗,我來替她活血吧。”容塵子略有猶豫,葉甜又道:“借命一事,你也需要恢複一下元氣才好。”


    容塵子不得不點頭:“也好。”他看看自己左手中指的紅線,又猶豫了一下:“還是再等等吧。”他抬手摸摸河蚌的額頭,動作溫柔,“還想睡嗎?”河蚌從他眼中望見掩飾不住的疲倦,她輕輕搖頭:“不困了。”


    容塵子這才放心,重新掐訣,屈指掐斷了二人指間的紅線。


    他一出密室,清玄便趕緊打了熱水供他梳洗。諸小道士不時過來看看師父有無旁事吩咐。見到一向龍精虎猛的師父這般疲態,諸子皆驚——這這這,妖精果然是吸人精血的啊!才多久呀,這河蚌精竟然就將我們師父榨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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