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恨


    陰沉的天空,風刮過,透心的涼,雪花飛旋著飄落,冰涼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麵上,他的臉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間身上一層薄雪。


    身下是髒爛的破紙和廢棄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嗚咽,卻不能阻止齒縫裏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絕望如烏雲,沉落他空洞雙眸,他抱緊雙臂,抬起眼,看著已經連續三日飄雪的天空,撫著因連續三日沒有進食的抽痛痙攣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舊有雪,如果今夜他依舊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傷依舊得不到救治,那麽明晨,這個髒到連狗也不肯來的角落,將注定會多上一具僵硬屍體。


    可是,他更知道,不會有人來。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跡,而此處是關內關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著燃著溫暖爐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麵上浮現出溫暖和憧憬,等待敲開門時,得見思念已久的笑顏。


    這些溫暖和美麗,他亦曾經擁有過。


    隻是如今,卻不知遺落何方。


    他是為世人遺棄的孩子,無處申訴命運的無情和淒涼,隻能撫著遍身的傷痛,在高原寒冬的風裏,等待老天給他一個最順理成章的結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飛棉,密織成網,旋轉著,呼嘯著,沉沉的壓下來。


    他已經失去了冷,餓,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漸漸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卻覺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凍死了,凍死的人,在臨死前,會覺得灼熱。


    他所居住的那個地方,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他覺得困倦,眼皮沉重如鐵,一陣陣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傷口,劇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顫,但睡意多少驅散了幾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一旦睡著,就是死。


    他還不想死。


    被拖出門時,娘親哭喊著追出來,被一腳踹倒在地,猶自在地上掙紮,爬著要去拉他,他瘋了般的要掙脫,可是稚弱的少年,哪裏敵得過成年男子的力氣?


    娘親一路爬過去,砰砰砰的給他們磕頭,她已經什麽都不會說,隻一遍遍的哀求:“他不會……他不會……他不會……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她磕出了血,磕得額頭腫紫一臉泥濘,和眼淚混在一起,昔日美麗的容顏麵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順便扯開了她的衣襟……


    他悲憤的嘶喊了一聲,卻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門外。


    他看不見娘親發生了什麽,他哀求周圍的人去看看,他被拖著路過每一個人,他不斷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腳腕,哀求她們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惡而漠然的避開,神情如見惡鬼。


    他做錯了什麽?


    難道生存也是錯誤?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樣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傷口,咬得更爛,鮮血橫流中他抬起頭來,對著似乎會永遠陰霾下去的老天發誓:


    隻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誰都好,都快活,都瀟灑,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萬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經傷害他和娘親的人踐踏於腳下,踩碎他們的頭顱。


    就象他們一根根,踩斷他的手指……


    他不能死。


    可他卻快要死了。


    鮮血的流失,一樣會加速死亡的降臨。


    他的意識越來越重,而身體越來越輕。


    他不甘心……


    卻聽得馬蹄聲響。


    一連串急速的,有力的馬蹄聲。


    朦朧的意識裏,他想,又是晚歸的路人吧,奔向屬於自己的燈火,哪有時間再去理會街角的瀕死之人?


    馬蹄聲卻突然停了。


    他勉力睜開眼睛。


    空曠道路之上,一匹神駿非凡的巨大黑馬幾乎已經占據了整個視野,那馬前蹄高揚,鬃毛暴飛,而馬上人,正驀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餘生歲月。


    從此永遠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記憶中。


    那一回首,長空裏開出絕豔的淩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進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見她回首,顰眉,下馬。


    看見她不懼汙濁的親自查看他的傷口。


    看見她指揮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體,給他敷藥,送進客棧,先用溫粥,再用參湯,細細治理調養。


    他看見她把著他手腕,神情平靜,卻飛指點掠,以絕妙的手法救治,終使他不致殘廢,成就今日的輝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還是下了馬,出了手,並在他性命無虞之後,留下手下照顧他,留下銀子供他生活,那銀兩他收下了,卻從沒用過,當往事咬齧內心傷痛之時,他便取出,細細撫摸那雪花銀上細絲窩紋,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卻已十年了。


    多年後,當他功成名就之時,他一次次試圖將那改變他一生的驀然回首,用墨筆細細描繪,卻無數次失敗,意態由來畫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祗,本非凡筆可以寫意,直到那日……當那個消息傳來,他一夜喝盡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後憤然揮筆,許是上天憐他心誠,憐她淒慘,天賜神機,所作之畫,終得了她三分神韻。


    自此那畫日日懸掛書房,成為他生平唯一至寶。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變幻,看著身前女子,這幾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獨往獨來,從未邀請過任何人同行,也不覺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卻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請,話出口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哪怕那是錯的。


    這一路上,他始終在想,對於看來散漫實則還算謹慎的自己,為何會有此荒唐之舉?然而隻是那一刻,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動,仿佛有什麽久遠的記憶在那一刻重來,敲打了他的意願,讓那邀請,脫口而出。


    他輕輕的笑起來。


    無妨,既來了,也算有緣。


    馬蹄聲疾,恢恢長嘶。


    他抬頭看看,笑道:“山路崎嶇,馬不能行,步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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