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個在外麵草場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見前方騰起一陣黑煙,隱約聽見轟地一聲,有人在叫救火,接著便見黑紅的火苗竄出來,這村子前方都是幹燥的草場,火勢蔓延得極快,一條火線如紅龍般滾滾而來,轉眼就將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將泥巴一拋,尖聲大叫,拔腿就往村子裏奔,四鄰右舍的漢子們聞聲立即紛紛提著水衝出來。


    火頭挺遠的,但是這村子四麵空曠,如果不救,極有可能連帶到房子遭殃,再說草都燒完了,咱家放養的雞鴨之類到哪去吃草籽和蟲子?


    “救活!各家壯丁都去救火!”村長當當的敲銅鑼,撒丫子就往火場奔。


    一群人在小溪裏取水滅火,一邊不住奇怪地討論。


    “好好的怎麽會起火?”


    “先前看見有兩個人影在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會是這兩個放的火?”


    “放火幹啥?咱們全村加起來也沒十兩銀子,他們隔這忒遠放火,燒自己啊?”


    “咦,這裏有個怪怪的爐子!”


    火勢漸滅,地麵燒焦了一大片,露出麵目全非的烘爐和已經燒扭曲的金杯之類的東西來。


    “這是什麽東西?“有人撥撥爐子,嗅了嗅。”有點火油味道,怕不是這玩意燒起來的?”


    “那兩個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夠無恥的!”


    一堆人憤憤的罵,卻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滾燙的變形的黃金器具,猶猶疑疑地問,“施家阿公,你看這東西像不像黃金?咱村裏,就你見過這東西了。”


    那被稱作阿公的老者眯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幹的手指去輕輕的摸,被燙得一縮,看仔細手底的東西後,白眉下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隨即便掩飾了,咳咳地吐著痰,氣喘籲籲的道:“老嘍,老嘍,眼力不好嘍,不過看著不太像,你想啊,誰家會隨身帶著黃金用的東西啊,用得起黃金器具的貴人,又怎麽會來我們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


    村人頻頻點頭。


    “阿公就是有見識!”


    “火也滅了,咱們走嘍,婆娘還等著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這不知羞的,遲早得色癆!”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裏那隻扒牆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


    村人笑罵著拎著水桶三三兩兩離去,施家阿公由孫子扶著慢悠悠走在最後,突然湊過頭,悄悄囑咐了孫子幾句。


    隨意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臉上,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


    “喂!這樣不好吧?”


    “嗯?”


    “咱們惹了禍,就這樣撒手一走?”


    “你走了嗎?我走了嗎?”


    遠處草叢裏,一對隔岸觀火的焦炭在竊竊私語。


    “唔……火勢不小啊,你確定咱們不需要去幫忙嗎?”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為什麽不動?”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蕭玦牌優質炭嚴肅的對秦長歌牌空心炭說,“長歌……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樂意看見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婦狠揍。”


    優質炭答:“她們那點力氣,無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讚同的點頭,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據說村婦們最愛攻擊男子的下三路,一擊必中,百擠百閹。”


    “……”


    “我跟你說,”秦長歌歎氣,“光憑咱兩個,又沒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現成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們來救了,少咱兩個也不算少,何必衝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煩?你要過意不去,回去後叫郢都府尹責成當地保甲查一下這個村子的損失,撥銀子補償就是了,我看到最後隻有得賺的。”


    “嗯……”蕭玦


    盯著侃侃而談的秦長歌,早已神遊物外,目光深情的看著頭發飛散滿臉烏黑的秦長歌牌焦炭道:“長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煙,秦長歌溫柔地答:“蕭玦,你好雷。”


    草叢裏的對話還在繼續。


    “為什麽我們還要伏在草叢裏?”


    “因為我們要看戲。”


    “看戲?”蕭玦皺皺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隻不過沒秦長歌狡猾罷了,當下恍然道:“那個老頭子有點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長歌似笑非笑。“何止是這個老頭別有心思?剛才那些人裏,相信了他的我看隻有一大半,還有半信半疑的,還有根本不信的,這些人到最後,都會悄悄返回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黃金之物,看來要引發一場風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風純樸,此地百姓,怎麽如此狡詐?”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話本子上的胡言亂語了,誰告訴你村人就一定應該純樸老實被人一騙就乖乖賣了自己?”秦長歌冷笑,“人心本就貪孰能免?何況,你忘記這裏的曆史了。”


    蕭玦恍然,立即皺眉道:“郢都周邊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從各地逃荒而來的人的後代,還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邊殺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亂世消亡,他們混不下去了,改做了農民,這些人的後代,還真的難說是個什麽性子。”


    “所以咱們不能走,”秦長歌歎氣,“真要出了人命,是咱們野餐野出來的罪過,怎麽能撒手?”


    “長歌你還是麵冷心熱啊,”蕭玦目光在漸漸沉黯的暮色中閃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會走。”


    “對天翻了個白眼,秦長歌懶得解釋了,其實這些人既起貪念,互相欺詐,死也活該,隻是曉得這家夥超級具有做皇帝的責任心,成全他罷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長歌從草叢裏直起身,仔細看了看天色,“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兒他們要擔心。”


    “無妨,”蕭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兒知道,他會通知楚先生他們的。”


    瞟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輿論戰術和形成即成事實的那點小心思,但對他眼睛裏閃閃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過夜也許可以有xxoo機會啊’的興奮,有點點不順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宮,宮中找不見你,不怕九門大亂?”


    “我從密道溜的,不過在龍章宮囑咐了於海,就說我身體欠安,一概不見人。”蕭玦笑道:“這還多虧了你的密道極其隱秘,到現在我每次溜出去,隱蹤衛都發現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幹的人發現。”秦長歌傲然一笑,“對了,那個僵屍樣的護衛呢?我好久沒看見他出現在你身邊了。”


    “你是說青殺?”蕭玦無奈道:“你這人就是記仇,那回那老人一劍,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調養,他卻說自己是個廢人不配再留在我身邊,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練回武功,也許會再回來,說完便走了。”


    “嗯……”秦長歌慢慢思索,“他是什麽出身?我好像以前從沒見過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邊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蕭玦神色有點古怪,簡單的道:“這人原先是個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門下,卻因為個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際,不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節卻賺錢的事,以至於日子過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沒吃沒穿,餓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實在聽不得家人啼饑號寒,悄悄起來去酒樓後的泔水桶裏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狽至此,當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長歌說話很慢,似在想著什麽,“豈不是日子更難過?”


    “我令幽州當地官吏注意他有無回籍,隨時回報,並要他們照顧方家老小,”蕭玦道:“想來是無妨的。”


    “難說——”秦長歌突然譏誚一笑,卻立即轉了話題,“你遇刺?怎麽會遇刺?誰刺你?”


    “啊……這個啊……也沒什麽啊……”蕭玦眼神立刻開始躲閃,左顧右盼,“大約是北魏探子吧,總之,過去了……”


    笑嘻嘻盯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問了,想掩飾?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後把你遮羞布都拉下來。


    “那我們就去投宿吧,去那老頭家,”秦長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數間青磚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對了,你帶銀子沒有?”


    皇帝陛下很無辜的把袖囊翻給他看,表示,“歉甚,朕沒有帶錢的習慣。”


    哀怨的歎口氣,秦長歌慢吞吞的從袖子裏掏出幾個銀角子,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這人一起出來,就是個吃軟飯的……”


    已經前頭開步走的蕭玦立即回頭,問:“什麽叫吃軟飯?”


    “哦,就是那種不事生產,靠別人掏錢過日子的男人,簡單地說,你們皇帝就是幹的這個職業。”


    “聽起來倒也像,”蕭玦若有所思,“可為什麽我總覺得你這話哪裏不對勁呢……”


    掏出銀子,向那正在吃晚飯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來踏青無意走迷了路,誤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長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熱烈純樸的款待。


    這是一家看來還算殷實的農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幾個兒子,大兒子已經要娶妻生子,不過一直沒有分家另過。


    對著積滿泥灰的木桌上滿滿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殷勤勸菜的施家阿公的兒子兒媳,蕭玦有點狐疑的悄悄問秦長歌,“我們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壞了?”


    “我們也許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長歌夾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過這是沒加蒙汗藥作料的綠色食品,你在宮中是吃不著的,來,多吃點。”


    施家阿公一直笑眯眯看著他們進食,又磕著煙鬥大聲吩咐孫子,“阿六,記得給你五叔留飯!”


    那麵貌憨厚的孩子答應一聲,去廚房裝飯,秦長歌看著他背影,嘴裏含一塊飯,嘟嘟囔囔地問:“阿公啊,這麽晚了還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帶著幾分得意驕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裏做工,托人捎話來說,今晚要回家,還要帶個官家人回來。”


    “官家人?”


    “是啊,”老頭胡子一翹,十分得意,“聽說是在衙門裏做事,好大的氣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說他伶俐,給他介紹了在衙門裏雜役的活兒,事不多,錢不少,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碗飯過來,憨厚的笑,“客人們多用些飯……其實最近村子裏大家都發了點小財,也說不得說賺得多。”


    “你懂什麽!”老頭眼一瞪,“他們那裏是住的短客,不過幾天就走,雖然銀子不少,也就一時罷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門做事,細水長流,又體麵又風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頭子辯駁,秦長歌卻笑道:“村子裏住了外客?我們兄弟剛才卻沒看見呢。”


    “別說你們,我老頭子也沒見過幾次,神神秘秘的,”老頭狠狠的抽一口煙,愜意的眯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著臉,走路飄飄忽忽的,也不說話,看人的眼光,直發毛!”


    “阿公你別嚇壞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話,“也不是個個這樣的,我上次汲水,見到村西劉二嬸子家住的那對女客,其中一個好像有病,那天風吹開了她的麵紗……”


    他突然住口了,黝黑的臉上泛起一陣微紅,搓著手低下頭去。


    秦長歌和蕭玦對望一眼,目光中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蘊華!”


    神秘行蹤,步態特異,有病(受傷?)而美貌的女子……怎麽聽怎麽都像彩蠱教中人。


    最近一直在追捕她們,不想她們躲到這裏來了。


    扒了一口飯,秦長歌繼續漫不經心地問:“村裏這麽多人,除了阿公家裏,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來是筆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裏”,立刻刺激了老頭虛榮好勝的神經,他一拍大腿,嘿聲道:“哪裏有呢!左不過村西村東各住了十家,每家一兩人罷了,哪有那許多!”


    二十家,每家一兩人,目光中微有憂色。


    擱下筷子,秦長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幾天就走,哪有在衙門裏做事來得長長久久呢……夜呢,咱們兄弟趕了一天路,勞煩您安排個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這麽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頭子不懂禮數?”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眯起來,“阿六,給兩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蕭玦,捋胡子笑道:“小哥,你這兄長,倒是話少得緊。”


    “他啊,”秦長歌悄悄對老頭俯首,指了指自己腦袋,“他小時候撞壞了腦子,沒見過世麵,您見笑了。”


    “哦——”


    蕭玦又好氣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長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觸手溫軟滑膩,自己心中先一蕩,想說什麽,倒忘記了。


    跟著阿六出來,那少年本想帶他們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長歌攔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這裏便好,不勞小哥了。”


    她語氣堅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夠兩個男人擠的,便默默的在柴房裏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鋪得整整齊齊,在小而安靜的空間裏,散發著陽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門去了,秦長歌往草鋪上一坐,仰頭笑道:“睽違已久啊,你要不要也體驗下?”


    蕭玦一笑,在他身邊坐下,草溫暖潤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進去,兩人身子緊緊擠靠在一起,極其親昵的姿勢。


    但是此時已經不是親昵的時辰了。


    月光從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進來,小小的孤單村落寂然無聲,遠處荒山上孤狼在嘯月,嘯聲蒼涼悠遠,不驚浮塵,風聲在這一刻的寂靜裏分外猛烈,一聲緊似一聲,宛如即將開戰前的戰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一方雪白的地麵上,倒映著投靠頭的兩個身影,靠近……漸漸靠近……一陣之後……再緩緩分開。


    其實隻是兩個人壓低聲線,在緊張交談而已。


    “三四十人,咱們絕對不能動手。”


    “那麽現在趕緊離開?”


    “不能——村子裏來了陌生人,他們一定有所注意,咱們應該已經被盯上,如果這時候走,咱兩人對四十個彩蠱教精華人物,其中可能還有半麵強人,那是死路一條。”


    “……長歌,萬一出事,你記得自己跑。”


    “我會記得給你收屍。”


    “……算了。我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你選這間柴房,可是因為這個位置正好在三間主屋之間,且靠近院牆,便於觀察也便於逃脫?”


    “是的,而且蕭玦,我覺得這家五小子那個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紹他做工的人為什麽會看上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還有,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沒這麽簡單,會不會和彩蠱教一夥的。”


    “難說,我倒寧願是,若是再有別的勢力介入,咱們就完蛋了——總之,今夜一定不平靜,我們先靜觀其變,無論如何,保命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們假如在搶金子的時候出了事,我們也不能管。”


    “蕭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現在隻希望我們能管好自己的命。”


    鄉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沒什麽區別的,一般的靜,早早地各家各戶都熄了燈火,唯有風聲的腳步,單調的在村子上空徘徊回響。


    白日裏那一場火燒的隱隱焦煙氣味,時不時傳了來,還夾雜了點類似腐屍的混濁氣味,令人聞了心上發緊。


    一彎森冷的月,慘白的照著靜謐的村莊,和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隱約可見黑影飛閃。


    那速度極快,尋常人見了,不是以為是鬼魅,要麽就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知怎的,平日裏愛吠的狗們,今夜都縮了頭,在各個角落裏噤聲不語。


    今夜注定不尋常。


    下半夜,村子裏有些隱約的聲響,一些動作緩慢的黑影一個個出現在那條土路上——好些人舍棄熱被窩,披了衣,悄悄出了門。


    “吱嘎”門聲一響,施家阿公也有人出動了,出來的是阿六,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他身後突然伸出來一根拐杖,惡狠狠的將他搗了出去。


    少年無奈的袖著手,在院子裏找了塊布揣懷裏,盯著夜風出了門。


    他出去沒多久,院門被敲響,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顫顫巍巍的出來,開了門,點頭哈腰的將兩人接了進來。


    一盞燭火飄飄搖搖的擎在他手中,映著來客的身形,是個頗為修長的中年男子,燭光照著他的側麵,隱約有胡子,卻看不清眉目,他身側壯壯實實的漢子,和施家阿公有點像,應該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偏了偏頭,緩緩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風突然烈了些,燭火一邊傾斜險些將阿公胡子燒了,老人嚇了一跳,一邊護住燭火一邊答:“是有兩個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對兄弟迷了路,老漢想誰背了房子走路?給個方便也是應該的,安排他們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給老爺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靈遙遠,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點塵高華之氣,但隨即便散去,又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他舉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緣,我來打個招呼。”


    老頭子忙命兒子給貴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開門。


    “咦?”


    柴房內空寂無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施家阿公詫然道:“人呢?哪去了?怎麽不打聲招呼便走了?”


    “許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測。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頭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對兄弟也看見了,貪那東西,跟去了?……”


    他自以為聲音極低,不想後方男子輕輕接口道:“什麽東西?”


    “啊!”老頭子嚇了一跳,這貴客耳力怎麽這麽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漢是想這對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裏的東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這麽精明,斷斷不會給人占了便宜去的。”


    “您誇獎了……”阿公對著這似誇獎似揶揄的話不知怎麽回答,隻是諂笑著關上柴房的門,道:“走了也罷,省得打擾您清淨,還請上房休息吧。”


    “唔。”客人頷首,跟著父子兩人邁上台階。


    施家阿公有年紀了,上台階時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時伸手去扶。


    冷光一閃,疾如驚電。


    “刷!”


    正想遜謝的老頭子驀然張大了嘴,麵容駭人的扭曲起來,他從喉嚨裏發出嘶嘶的破碎的聲音,聽來如一隻壞了卻還想拚命使用的風箱。


    有什麽東西緩慢的扭動著,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麵,然後變成蠕動,分成無數條細小的蛇般,鮮紅的,森然的,在月色裏不斷爬行。


    靜夜裏,液體滴落的聲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駭然扭首。


    隔著老頭子身子的對麵,中年人對他輕聲一笑,笑容竟然聖潔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驚豔的弧光!


    極其短促的啊了一聲,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帶著絕然不信的神情,帶著對“恩人”雷霆般驟下殺手行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裏,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烏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靜靜流下三級台階,在月色下蔓延。


    台階上,中年人緩緩鬆手,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閃,衣袂翩飛,一條條黑影連閃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輕不染塵的邁上台階,負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潔玉樹,頭也不回的對黑衣人們做了個手勢。


    無聲的施禮,黑衣人們身形彪悍而矯捷,衣襟下隱隱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飛身而起,一閃便越過院牆,分撲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標住戶。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態輕緩的推開門,不急不忙的走了進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廳堂的地麵上,貝拉的詭異而深長,宛如死神般扭曲浮遊而進。


    沉睡在夜色裏的施家人丁們,於這個和以前那許多夜同樣酣甜的夢境裏,不知道殺身之禍已經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進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種深濃而又奇異的氣息,似鐵鏽般生澀暗冷,衝鼻窒息。


    那是血腥氣息,大片大片鮮血流出的凝結不散的氣息。


    無聲的殺戮,沉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聲。


    中年人依舊微塵不染地走出門來,他走到台階前,停下,向身後望了一眼。


    隨後,緩緩轉過身來。


    柴房裏,背部緊緊貼著房頂掩蔽身形的兩人,一直透過天窗盯視著院中的動靜。


    秦長歌緊緊抓住蕭玦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掌,灼熱而微微汗濕。


    但他知道,這不是緊張的汗水,是憤怒,是一國天子,親眼見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滅門殺戮,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的憤怒。


    是無上的尊榮被挑戰被蔑視的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殺時,兩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將的動作,幾乎在那中年人剛去扶施家阿公,還沒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蕭玦。


    他的手指深深插入蕭玦的掌心,感覺到手下腕脈跳動得十分激烈,那種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怒氣和殺氣,宛如即將衝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壓製不住。


    天子之怒,上應天象。


    遠處,隆隆傳來雷聲。


    狂風突作,沉雲欲雨。


    秦長歌無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個刺喉的動作。


    蕭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閃著幽邃的光,看來陌生而森寒。


    秦長歌伸指在滿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寫:“想想我怎麽死的?我的仇還沒報,你就想輕棄此身?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給別人讓你濺血的機會,你死起來,會和匹夫一樣快!”


    手掌底,那不住顫動的手指,漸漸趨緩,飛速跳動的腕脈也漸漸平複,蕭玦幾乎是立即冷靜下來,秦長歌偏頭看去,他俊朗的容顏隱在灰暗的光線裏,沉鬱而堅硬,如鋼如鐵。


    狂怒之後的他,鋒芒漸斂,而殺氣化為凜然的目光,暫且深藏。


    隱約間又是轉生後小宮女明霜初見的那個冷鬱暴烈的乾元帝。


    秦長歌無聲歎息,轉目看見那中年人在台階下默默站立了一會,頭也不回的離開,出了院門。


    鬆了口氣,秦長歌鬆開蕭玦的手,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正待和蕭玦說什麽,一起從屋頂下來。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地跨出院子。


    月光將院牆塗成黑白兩色,他順著白色的那條帶子,緩慢的走了一圈。


    抬頭,看了看柴房突出院牆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輕輕一跨,倒飛而起!


    那姿態宛如一隻姿態閑逸而優雅的大鳥,速度卻迅速無倫割裂空氣追光攝電,刷的倒翻一個跟頭,翻飄過院牆。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無聲翻上柴房屋頂,幾乎想也不想,冷光一閃,一柄如月光般的長劍自背後脅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長河倒掛,銀光如練!


    深深插入柴房屋頂,直沒至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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