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采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冉閔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向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隻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仿佛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隻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卷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韁飛鞚,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裏,風龍雲虎!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簫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攔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己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住,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沾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黧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冉閔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隻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誌,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幹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聽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據說,玉璽在魏天祈處,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禦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製,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氏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兒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麵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隻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簫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隻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幹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簫玦的旨意來的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麵還粘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簫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擢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麵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徽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隻有這四個字。


    簫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仿佛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裏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裏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麽?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麽,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刻始,禦書房裏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折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折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致得仿佛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麵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隻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隻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進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仿佛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家夥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隻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裏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簫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麽。”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裏,靜謐裏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麽?”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後?”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冷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隻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回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閑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確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占用你的時間,並不多……”


    伸掌,捂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的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麽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隻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麽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響在耳際,聲音裏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隻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凶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發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年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麽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跳進楚非歡懷裏,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裏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領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衝上去救火都被衝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饑腸轆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裏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捶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幹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就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麽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裏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裏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麽活命的問題。”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裏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裏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裏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衝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衝上去一陣踩踏。


    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卷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卷過,麵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紮,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黴,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借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裏,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麽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隻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鬆。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盡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跡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麵麵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隻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隻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裏卷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奸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汙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隻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歎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裏,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裏,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鴻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碎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裏,翻騰卷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隻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


    她伸出手,道:


    “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麵,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隻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裏,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


    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一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稱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麽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歎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裏,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麵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稱軍民的麵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麵麵相覷,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此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蜿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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