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拚命掙紮,那侍女卻有些一根筋,幹脆雙肘壓上去,死死壓住她兩肩。


    易修蓉一邊讓自己其餘侍女在橋兩頭觀察,如果有人來就以請幫忙尋找東西把人勸開帶走,一邊讓船上另一個侍女把首飾盒給她送上來,以免被人看見,誤會是在搶東西。


    那侍女便遊泳到岸邊,上橋將首飾交給易修蓉。


    易修蓉拿到東西舒口氣,心想什麽時候自己想要個東西這麽費勁了,心裏惦記著才采桑的話,急忙打開盒子查看首飾有無瑕疵,結果不僅首飾完美無缺,而且近距離看,那玳瑁首飾的精致和匠心遠超那七彩鸚鵡,她隻覺得閃亮得眼睛都似要被灼傷,歡喜地撫了一陣,才忽然想起采桑還被壓在水下呢。


    想起她那會武的侍女性子有點傻,心中一驚,急忙趴拱橋上向下看,卻看那侍女掙紮已經漸漸弱了。


    她一瞬間心中混亂,不知該怎麽辦,把人整成這樣,拉上來也會結仇,不拉上來……會不會被人發現?


    還沒糾結完,忽然“咻”一聲輕響,隨即小環啊一聲大叫,從船上翻了下去,噗通一聲聲音比剛才采桑入水更響。


    她入水,采桑卻沒冒出頭,眼看要沉底,忽然一道人影衝來,噗通一聲從那一頭跳下水,三兩下遊到采桑那裏,將她抱出水麵,在水裏就開始做人工呼吸。


    這隻發生在須臾之間,易修蓉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自己侍女一聲驚呼,“宜王殿下!”


    她轉頭,就看見整個天京貴女閨閣中經常含羞含喜含無奈地討論的人物出現在眼前。


    那人衣袂飄舉,麵色淡淡,姿態有仙氣,但人看見隻覺得魔王降世,美到有煞氣。


    易修蓉對上那雙明明沒有怒氣一片空無的晶透眼眸,隻覺得渾身都似乎被凍住了。


    殿下的眼神像看蟲子一樣眨眼從她身上滑過,落在了她手上的玳瑁首飾上。


    有那麽一瞬間,易修蓉有種奇異的感受,像是看見刀鋒凜冽,刺過指尖,她驚得手一抖,險些把盒子扔進水裏。


    然後盒子沒扔進水裏,她人進水裏了。


    燕綏手一抬,今天第四聲噗通之聲,易修蓉掉下拱橋,噗通落水。


    她是從拱橋上掉下去的,雖然橋不算高,但激起的水花也比前幾個都高,她又不會水,摔下去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暈頭轉向中拚命掙紮,撲打得水花四濺,好容易冒出頭來,忽然腦袋被人一按,咚一下又按回了水裏。


    這一下按得又狠又準,她險些閉過氣去,那出手的人還不罷休,雙肘往她肩上一壓,宛如一座小山壓上了背,這下別說頭抬不起,整個人都要跪在水裏,她拚命掙紮,卻感覺自己的力量像蚍蜉撼樹,被憋得鼻子疼癢,胸腔欲裂,渾身血液都往腦袋上衝,眼睛卻疼得刀割一樣根本無法睜開,看不見出手的是誰,隻在心中絕望地想,剛才那丫頭被按在水裏就是這種滋味嗎?這現世報來得也太快了,這是宮裏啊,是鳳坤宮啊,是誰這麽大膽敢這麽對她這個皇後唯一的侄女……但隨即憤怒便淡去,思維陷入了混沌,極度的窒息讓人無法有任何的反應,她的意識漸漸沉入黑暗……


    忽然“嘩啦”一聲,天光大亮,空氣湧來,她在睜眼之前,急忙貪婪地呼吸了幾大口,快要炸裂的胸肺得到了拯救,她才慢慢睜開眼,微微模糊的視野裏,是一張甜美到近乎可愛的臉。


    這樣的臉和她手上的動作實在差距太大,以至於易修蓉整個人都呆了。


    甜美可愛的文臻看也沒看她一眼,對身邊已經爬上船並逮著那個小環痛揍的采桑道:“她壓了你多久?”


    易修蓉渾身一抖。眼神驚恐。


    什麽意思?


    一個丫鬟受了點罪,竟然要她這個皇後侄女受同樣的罪來賠嗎?


    采桑鬆開手,抹抹自己的鼻血,道:“小姐,這樣可以了。咱們不要惹事了。”


    文臻嗬嗬一聲。她何曾惹過事?每次不都是事來惹她?


    她都沒出現了,采桑也不過是剛收的侍女,算著宮裏宮外沒人認識她,也不至於和她一個侍女為難,誰知道這也能出事。


    她拎著易修蓉往船上一扔,對拱橋上周沅芷笑了笑以示謝意。


    這邊原本有些僻靜,皇後又即將回來接受內外婦賀壽,所以人都集中在正殿那裏,還是周沅芷及時發現了這裏有些不對,命人去通知她。而她當時在殿上,從口型推測出采桑出了事,正好前廷的獻禮也結束了,便先出了景仁宮,正好半路上遇到周沅芷派來給她引路的人。


    周沅芷跟隨父親剛剛抵京,正好逢上了皇後壽辰。


    她拎著易修蓉上了拱橋,燕綏見她上來,皺眉道:“你先把衣服換掉,莫著涼了。”又指著那玳瑁首飾盒,道:“已經給人摸髒了,要麽就別戴了。”


    易修蓉哆哆嗦嗦地聽著,悔得腸子都青了。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這娃娃臉姑娘是誰她就枉為皇後侄女了。


    這不是那個以廚子之身平步青雲上三品的文女官嗎,做了唐羨之的夫人,還能讓宜王殿下對她死心塌地的那個。


    姓文……姓文……盡往閨閣小姐身上想了,早知道是這位東堂官場女子新秀,長川易家就在她手上吃了大虧,給她十顆膽子她也不敢要這首飾啊。


    聽燕綏這麽說她很想哭。


    敢情這首飾還是宜王殿下送文大人的。


    她這是作了什麽死,一惹就惹了倆瘟神……


    此刻什麽報複心怨恨心都不敢有,她哆嗦成一團,把一張青青白白鼻涕成串的臉亮在那兩人麵前,隻求那兩位看了能發惻隱之心,這回就饒過她。


    結果,燕綏看都沒看她一眼。


    文臻忽然伸手,將她扶住,易修蓉心中一喜,正要借此機會和她做小伏低道歉,卻見前方來了一大群人,當先赫然是皇後奶娘黃嬤嬤,是負責皇後宮裏大小事務的嬤嬤。


    文臻攙著她,迎著黃嬤嬤,笑吟吟道:“黃嬤嬤,易小姐不小心落水了,我和我的丫鬟費老大勁兒才救上來,還請借間屋子給我們換衣服啊。”


    說完又轉頭看著易修蓉,道:“易小姐看著輕盈,沒想到那麽重。易小姐,腰帶勒腰,胸前塞布,美則美矣,但是於身體不利,平日裏還是少吃一些罷。”說完還眨了眨眼。


    易修蓉神情僵硬,看著她那一眨眼的俏皮,想著這什麽人啊,滿嘴謊言,偏偏還一臉的天真純稚。


    可越是這般天真可喜,她心裏越是發寒,一千一萬的怒罵反駁都堵在咽喉裏,不敢爆發。


    不敢爆發就隻能默認,可是一默認,明日京中閨秀間就會傳遍她以布塞胸口豐胸,以層層腰帶勒緊腰部掩飾肥肉,貪吃好睡,閨秀之恥。


    看對麵那一大群賀壽的夫人小姐們臉上的曖昧表情,她就知道!最後傳言隻會比她想象得還要誇張!


    她以後還能嫁得出去嗎?


    ……


    黃嬤嬤也是吃過文臻虧的,基本上這宮裏誰不知道文女官笑麵虎一隻,也不敢多問,也不敢接話,趕緊讓人帶文臻易修蓉去換衣服,還要代表易修蓉的娘家人對文臻的見義勇為表示感謝,就當沒看見易修蓉一臉的要哭不哭。


    文臻從燕綏手裏接過那首飾盒,笑道:“這麽好看的東西,簡直都要惹得人殺人搶劫了,怎麽能不要?”


    又命采桑把先前裝衣服的包袱拾來,陪她和易修蓉去換衣服。易修蓉的侍女一個還在船上暈著,一個濕淋淋不敢上前,還有幾個哪裏敢湊到宜王殿下麵前,眼睜睜看著文臻把人給弄走了。


    周沅芷跟在後麵,想了一下,慢慢也走了過去,忽然身後一聲“借過”,聽來十分匆匆,是個男子,她急忙閃到路邊,一眼看見一人高頎的背影閃過,她忽然心中一動,喚道:“林侯?”


    那人身形一頓,轉過身來,果然是林飛白。


    周沅芷看見他就笑了,卻笑得端莊,落落大方行了個禮,嫣然道:“冒昧打擾侯爺,實在是始終惦記著上次承蒙侯爺相救,還未相謝。”


    林飛白並不看她,微微側身讓過她的禮,還禮道:“舉手之勞而已。”


    他依稀記得在船上好像救過這位小姐,但不認識她是誰,也並不關心,心中有事,草草還禮之後便要走,周沅芷又叫住了他。


    林飛白勉強掩住那一絲不耐,皺眉看她,他氣質鋒利,皺眉看人時頗有些冷肅,尋常小姐這時候多半心驚膽戰,周沅芷卻依舊笑得溫婉,道:“林侯是要去尋文大人嗎?”


    林飛白一怔,忙問:“你可瞧見她?”


    周沅芷笑容並無任何不快,道:“文大人先前落水,但是是她自己跳進去的,現在去偏殿生火換衣補妝,林侯可能不大方便去找她。不過您放心,她無事。”


    林飛白轉過身,第一次認真看了周沅芷一眼。


    他是聽說文臻落水匆匆趕來的,現在知道她無事自然也就放心了。但這個大家小姐,居然一照麵就猜出他的心思,把他想知道的都第一時間告訴了他,這份剔透,很是難得。


    更難得的是,她眼神並無曖昧,清亮坦然。


    他出身不凡,神將之子自帶光環,沒少見識過各種矯揉造作的套近乎,這位周小姐,和那些脂粉閨秀比起來,倒還有幾分清新。


    周沅芷說完話並不留戀,含笑行禮,很優雅利落地告辭了。林飛白怔了一會,也轉身往正殿走。


    周沅芷走了幾步,回頭看林飛白的背影,幽幽歎了口氣,攏了攏披風。


    她的侍女愕然望著她,問:“小姐,冷嗎?”


    “不冷……哦,其實還是有點冷的,心冷。”周沅芷歎息,“我以我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關山啊……”


    侍女:“……”


    小姐你又說怪話了!


    ……


    鳳坤宮前殿一間耳房內點起了火盆,文臻帶著采桑,施施然去裏間換衣服,易修蓉沒有衣服,隻能對著火盆將外衣烤烤,裏頭的衣服不敢脫下來,濕淋淋穿在身上。


    妝容花了,也不敢去梳妝台那裏補妝,忽聞門響,回頭一看,卻是周沅芷送了一套妝盒來。


    她並不知道周沅芷是害她被揪住的罪魁禍首,還以為是外頭想要攀附她的官家小姐,十分感謝。周沅芷便絮絮和她聊天,易修蓉本來打定主意是不多說的,但這位姑娘性格溫婉大方,也沒問什麽大不了的,便和她訴說了今日的心路曆程,言下之意覺得很冤枉。


    周沅芷寬慰了她幾句,聽她恨恨說要將今日經曆告訴皇後,便笑言如此不妥。因為無論她怎麽想,在他人看來就是她堂堂小姐搶奪他人之物還意圖殺人滅口,這於名聲也太不利了,便是皇後想必也不願看見今日的好日子出現這種事情,易小姐可千萬莫要自誤。


    易修蓉想著也有道理,隻得歎氣應了,出神半天,又恨恨道:“這京中也好,宮裏也罷,都是一群爬高踩低的貨色。皇後娘娘也是軟性子……哎,能回老家就好了。”


    說完她闃然一醒,發覺說漏了嘴,急忙掩飾,周沅芷卻像完全沒聽懂一般,隻淡淡笑著寬慰她幾句,又道皇後娘娘正在尋她,讓她趕緊去皇後跟前點個卯。


    易修蓉當然想走,有點忐忑地看內間,見文臻還沒出來,便攏了攏自己濕了又幹顯得皺巴巴的衣裙,急匆匆出去了。


    她出去了,文臻也便出來了,梳妝打扮完畢,周沅芷看著眼前一亮,笑道:“咱們殿下,處處比人出眾,但我以為最出眾的,還是眼光好啊。”


    文臻心想姑娘你情商也很出眾,一句話誇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燕綏那麽欺負你,你還能這麽誠心誠意誇出來。


    她剛才在裏頭已經聽了個大概,易修蓉本就是故意想解釋給她聽的。周沅芷則道:“文大人,方才易小姐最後一句話,其實我父親聽見了一些風聲,正要我有機會轉告您和殿下。聽說……吏部尚書易德中,也就是這位易小姐的父親,想要活動長川易的刺史。”


    文臻怔了一怔,失聲道:“這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要收了長川易家的權柄,罷了易勒石刺史位,爭取把長川收歸朝廷,皇帝怎麽可能再派一個長川易家的子弟去當刺史?哪怕是遠親也不行啊。


    “我也覺得荒唐,但是消息應該是真的。所以易德中今日精心備了重禮,想要拉近和皇後的關係,請她適當在陛下麵前美言幾句。”


    忽然門外燕綏的聲音道:“易德中其實沒有在長川易家生活過,他的祖輩當年就是因為被易家排擠,不得不早早離開長川去了天京,和易家親緣不深。”他推開門走了進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易德中想必在陛下駕前請纓,願為細作,瓦解易家。”


    文臻恍然。


    易德中是易家人,卻和長川易沒有情分,眼下朝廷為了選誰做這個刺史已經傷透了腦筋,大家都不願意去送死,這時候易德中自動請纓,實在時機很好。他畢竟流著易家的血,比平常人更容易為長川易家所接納,如果真的能獲取易家的信任,再為朝廷辦事,確實可以在耗損最小的情況下為朝廷拿回長川。


    但是前提是,他確實赤膽忠心,要為朝廷分憂。拿下長川後能將長川納回朝廷版圖。


    “陛下什麽意思?”


    “父皇也在為難。因為願意去的人能力不夠,能力夠的不願意去。這種事如果不能心甘情願,派去了也是無用。所以我猜父皇應該有點動心。”燕綏答得漫不經心,從進屋開始目光便落在文臻的身上,而周沅芷早已很有眼色地含笑帶著采桑出去了,還貼心地帶上門。


    文臻立在屋子中央,對他拉了拉裙擺,笑道:“怎麽樣?”


    燕綏凝視著她,少女肌膚如雪,非常適合這種嬌嫩明豔的鵝黃色,領口袖口的彩鱗繡在自然光線下變幻萬千宛若虹霓,那種微帶金屬色的質感非常迷人,而玳瑁天然莊重的色澤則中和了衣裙顏色帶來的稚嫩感,也壓住了彩鱗的迷幻感,烏珠金珠如此珍貴在此刻也不過是點綴,卻也恰到好處地將她襯得越發瑩然閃亮。


    他伸手給她扶了扶簪子,微微斜一點,便顯出幾分俏皮來。


    “我選的,自然最好。”


    這句話也像是雙關,文臻便笑,忽然道:“小甜甜,我們一起去,把長川易拿下來好不好?”


    ……


    文臻離開景仁宮有點匆匆,沒來得及把今日的人證先安排好。


    商醉蟬和易人離做完證,便退出了景仁宮,便有太監上前來說要帶他們出宮。


    商醉蟬輕快地舒了口氣,二話不說跟著太監走了,他早就想雲遊四海,體驗真正自由的滋味,但是文臻要他先來天京一趟,備著烏海之事有人作妖。他也隻好多呆一陣子。


    易人離卻拒絕了,他不放心這宮裏的人,想等著文臻一起走,而且剛才在殿上看見皇後,他心裏有點感觸。


    皇後是他的親姑姑,而且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姑姑,皇後和他的父親,是雙胞胎兄妹,但是他出生時候,皇後已經出嫁了,他沒見過這位據說非常賢淑的姑姑。


    他隻知道,家族裏有個傳說,說皇後比家族中所有的女子男子都出色健康,而他的父親卻比尋常男丁狀況還要差一些,這是因為在母胎裏,皇後便搶奪了一切健康的東西,使健康的愈健康,病弱的愈病弱。


    也正是因為父親情形比尋常子弟更差,所以他想要自己健康和獲得完全健康的後代的心越發強烈,也因此他才有了後來的一係列遭遇,吃了很多苦,最後忍無可忍,做了那弑父出逃的罪人。


    他永遠記得那夜月亮是紅的,而血是黑的,難以想象,羊白頭的怪物,全身都沒有顏色,連汗毛都是淺色的,偏偏血的顏色那麽濃,那麽濃。


    那濃鬱黏膩的一片,像是天際風雨欲來的霾雲,從此長遮於野,難見微光。


    今日在殿上,至親相見,不能相識。


    他心緒複雜,不知是苦是悲,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無人可傾訴。


    他在景仁宮偏殿等候,不知不覺順著回廊,走到一處僻靜處。


    麵前忽然多了一個人,他抬頭,不大認識。好像今日殿中臣之一。


    那個中年人對他微笑,道:“易小哥。我是易德中。從家譜來算,應該算是你的堂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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