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像是沒恢複的模樣嗎?沒恢複我就該不認得你。”燕綏筷子點點她的碗,“胡思亂想了吧,再不吃鍋巴就軟了,要麽我幫你吃掉?”


    文臻夾了一筷子鍋巴向前遞,燕綏伸頭來接,文臻把鍋巴往自己嘴裏一塞,嗬嗬笑道:“不給不老實的人吃!”


    燕綏瞟她一眼,也嗬嗬一笑道:“你倒知道我不老實了,其實我的不老實還沒施展呢。”


    文臻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家夥又一言不合掛擋了,也不理他,隻道:“咱們衝出堯城後,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還有當初我被綁走之後,你們發生了什麽?”


    燕綏便和她說了當日發生的事,文臻聽到林飛白受傷的事,不禁皺了眉,聽到燕綏被唐慕之拉下崖,不禁搖頭,長歎一聲爛桃花真要命,又聽說出了堯城遇上馭獸人的事,愕然道:“唐慕之?”


    想了想卻沉默了下去,她已經想起來那一幕了。


    燕綏道:“唐慕之下場不會好哪裏去。她被我拉下去,我也看見她擦撞到山崖,就算臨時馭獸得救,也沒辦法那麽快追上來。另外,當時你救了我一陣亂走,林飛白易人離他們都沒能找到我們,唐慕之更沒那個本事。”


    文臻沒說話。她醒來後想起那夜山道那一幕,常常恍惚以為是夢境,唐羨之就那樣出現在她麵前,還險些給她一刀剖胸,雖然後來她猜出這大概是燕綏的手段,他猜出了馭獸人是誰,將她送出的那一刻給她催眠了唐羨之的名字,使她下意識喊出,從而令唐羨之震驚失手。


    燕綏善用萬物,連人心也可用來攻擊他人。


    是啊,除了唐羨之,還能有誰呢。


    她和燕綏還給護衛隊留了記號,憑林飛白等人的能力,到現在都沒追上。而那個黑衣人竟然能一路追上來,還能在前頭打埋伏。


    唐羨之本就是她除了燕綏之外遇見的最牛逼的人物,屋頂上走床這種事他也能做得出,林飛白在他手下吃虧再正常不過。


    她卻不知道該喜該憂。


    是他嗎?


    還活著是很好很好的。是她一直期盼的,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才驚覺,他的回歸,才是真正的決裂。


    以那樣的方式死遁,要的絕不僅僅是逃離朝廷的看守獲得自由,那必然意味著舊事盡割裂再回首便是新一生。


    這新的一生,便是步步血火爭霸奪權隻談家國不論情的新一生。


    也是她和他要真正舉刀相對你死我活的新一生。


    最後一麵還為他痛哭,再次相見便已是敵人。


    便如那天山道再相見,以一刀當胸開始,仿佛一個不吉的開端,籠罩在陰雲密布的前路上。


    她垂下眼,心中酸酸漲漲,好半晌,才笑一聲。


    挺好的。


    本就該這樣。


    當初就說過,隻要他能活下來,她便可卸下最重的背負,不必總因那內疚而夜不安枕。


    但為何,心底依舊被悵然盈滿。


    人心啊,總是不足。


    對麵,燕綏一直在看著她,忽然道:“你其實沒傷到他,但他和我交手,被我藏身的鋼絲劃到喉嚨,傷得不輕,也不知道會不會死。”


    “是嗎。”文臻垂著眼,靜靜地道,“情勢已然不同,當初已算最後的告別,恩怨兩清,再見便是你死我活。沒什麽奇怪的。”


    “你不傷心?”


    文臻抬起頭,直視著燕綏的眼睛,他眸子澄澈又深邃,像星光在極遠的地方閃爍,但一霎便可至她心底。


    她將手慢慢地蓋在燕綏的手指上,看著他,緩緩道:“如果他真被你殺了,我會難過。這是對生命,對曾經朋友的必須的尊重和感情。但是我不會怪你,更不會覺得你殺的不對。因為大家已經是敵人,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所愛的人殘忍,我不會愚蠢到這個地步。”


    燕綏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唇角一彎,手指緩緩插進她的手指,反手一握,十指相扣。


    “如果咱們調換過來,是你遇見這種情形,你會殺他嗎?”


    文臻沉默了一會,“會。”


    對麵燕綏的眼睛,灼灼亮了起來,似撥雲見月,一片清輝。


    “此時一片安寧,你這樣問我,我會猶豫。畢竟我欠他一條命。如果隻有我和他遇上,不管立場對錯如何,隻要他不想殺我,我絕不會對他下殺手。如果他遇見絕境,同樣我也會想辦法把這恩情還上。但如果,生死之際,輸了你會死,我必,全力以赴,管他是誰。”


    愛情,是排他的,沒有任何可以猶豫的存在。


    我可以還他我的命,但我不允許誰拿走你的命。


    她語氣平靜而堅定。


    “全力以赴,管他是誰。”燕綏重複了一遍,忽然筷子一丟站起,一把將她抱起。


    文臻嚇了一跳,“哎哎你做什麽,我還沒吃完呢!”


    “吃什麽吃,回去吃我!”燕綏把她往背上一扛,丟了塊銀子扔在桌上,轉身就走。


    文臻:“……”


    殿下你最近是吃了高糖版可愛多嗎?


    她隻來得及在燕綏扛走她之前手一抄,把大布娃娃抄回去。這東西可是她聯誼的重要禮品。


    燕綏這回真不在集市上停留了,一路扛著她快走,文臻在他背上抿著嘴笑,想著那句回去吃我,越想笑得越浪,連渾身的不舒服都忘記了。


    直到快看到悅來客棧的大門,才聽見燕綏又說了一句話。


    “我不會膩的。”


    文臻:“?”


    “背你一輩子,我不會膩的。”


    文臻這才知道他居然還記著剛才那個姑娘所說的話,停了停,將臉慢慢地靠在他背上。


    “燕綏。”


    “嗯。”


    “你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麽嗎?”


    “……你在笑。”


    文臻臉緊緊貼在他背上,漾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手指輕輕在他背上畫字。


    燕綏的步子忽然停了下來。


    那細細指尖,隔著衣服,隔著肌肉血骨,卻似乎忽然就一筆筆,畫在心上。


    所經之處,肌膚灼燙,血肉沸騰,連骨頭都似在輕輕歌唱。


    他從來不知道,短短幾字,也能將一生的歡悅在這一霎聚集,燃燒,化為世間最灼熱的火,細細舔舐每個骨縫每寸肌膚,再嗤一聲繞著心髒歡舞。


    舞出的每個形狀,都是愛的模樣。


    他護住文臻的手緊了緊,步子更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回去悅來客棧,此時一切都正好,錯過這良辰哪還有美景。


    客棧倒是很快到了,結果在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是那個在那位夫人麵前伺候的嬤嬤,等在門口,神情平靜地道:“我家夫人想見見兩位客人。”


    文臻仰起臉,正想著燕綏這時候肯定不樂意,不知道又要出什麽幺蛾子,結果聽見他道:“哦,我問問我媳婦有沒有精神見。”


    那嬤嬤表情有點繃不住。


    文臻急忙探頭甜笑,“夫人召喚,豈敢不從,本就該我們去拜謝夫人的。”


    嬤嬤道:“不敢,是我們岑少爺無意中誤傷兩位,自該好好照應。既如此,這便請吧。”


    兩人跟著那嬤嬤向內走,文臻便問夫人名諱,該如何稱呼。


    那嬤嬤道:“我家夫人姓段。”


    說話間到了段夫人的院子,有丫鬟迎上來打簾子讓兩人進去,文臻讓燕綏把自己放下來,扶著他的手臂進門,眼角餘光看見這些丫鬟們神情自若,言笑不拘,但並沒有人多看燕綏,便是多看兩眼,眼神中也沒什麽曖昧意味,心中倒覺得難得。


    看來這位段夫人不是那種嚴厲苛刻的人,待下很是鬆寬,丫鬟們才能行動舉止間神態自如。但是從她屋裏依舊規矩有序來看,這位夫人也很得眾人愛戴,雖然鬆寬,卻並無人敢造次,可見禦下有方。且選人眼光很好,身邊大丫鬟都十分端莊。


    文臻見過世上最尊貴的女人,經過了神秘古怪的太後,虛偽作妖的皇後,跋扈桀驁的德妃,對這種真正具有大家風範的夫人,十分有好感。


    這好感在見到段夫人本人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其時午後日光漸退,隻一線微黃照著那榻上婦人,她微微垂眼,手中一卷紙邊已經有點發脆的古籍,淺橙色光線下側臉線條柔和,連眼角的魚尾紋都顯得脈脈。


    她身邊,那個岑少爺正在吃堅果,嘴一鼓一鼓,像隻鬆鼠,偶爾吃得急了,落下些碎屑來,段夫人便抽出帕子,示意他自己把桌子擦幹淨,順手點點他嘴角,讓他別忘了嘴也擦擦。


    兩人並不說話,互動也少,氣氛卻靜謐從容,和這午後微薰的風一般安然。


    文臻站在門檻上瞧著,忽然想起聞老太太,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牽掛,想著老太太在妖妃宮裏,也不知道過得怎樣。


    想來應該無妨,老太太在她心目中老牛逼了,妖妃又怎樣?老太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她停了一停,燕綏卻是直接進門去,段氏夫人抬起頭來,看見兩人,目光微微一閃,隨即笑道:“兩位請坐。”


    那岑少爺看見文臻,眼珠轉了轉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旁邊燕綏夾著的那個娃娃,仔細看了一眼,猛地跳起來,道:“你抱的那是什麽?拿來我瞧瞧。”


    他雖語氣並不算尊敬,卻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味道,隻是單純覺得好玩,文臻接過那娃娃,笑眯眯地道:“小少爺覺不覺得這娃娃像一個人?”


    岑少爺嚷:“像我啊像我啊!”


    “所以便送給小少爺了喲。”


    岑少爺歡呼一聲,跳下來接過娃娃,段夫人一直笑看著,此刻咳嗽一聲,岑少爺忙從口袋裏掏錢,道:“多少錢我給你。”


    文臻推回他的錢袋,“我們套圈得來的,並不值什麽。算是謝小少爺送我兔子的回禮罷。”


    段夫人便笑了笑,道:“好了,雲岑,既得了禮物,便回去吧。”


    岑少爺便高高興興道了謝,抱了娃娃走了,出門去就聽見他興高采烈和門外的丫鬟道:“姐姐你看這娃娃是不是很像我?真是緣分啊!我要拿去給十七姐看去……”


    屋內,段夫人放下書,靜靜看了兩人一會,道:“大牛?桃花?”


    文臻一聽就笑了,笑容裏幾分黯然。燕綏勾了勾嘴角。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不是大牛,也不是桃花。”文臻笑。


    她和燕綏,尤其是燕綏,一身的容貌氣度在那,裝世家公子都顯得降格,裝獵戶簡直是等著被拆穿。


    段夫人也笑了,並沒有生氣,隻溫和地道:“請兩位來,是想問問兩位,是打算和我這隊伍一起走呢,還是有別的想法?”


    “夫人此去哪裏?”


    “長川主城。”


    “好巧,我們也想去那裏,夫人可否攜我們一程?”


    段夫人靜靜地注視他們,“爾等前去長川,所為何事?”


    燕綏一笑,“討生活而已。”


    “既想一路同行,自然不能再遮遮掩掩,兩位還不打算報上名諱嗎?”


    文臻望著這位溫和卻精明的夫人,還在思索能不能冒險,就聽燕綏特坦然地道:“易銘,厲笑。”


    文臻:“……”


    還是殿下騷。


    真就這麽冒充了。


    她看燕綏改裝的兩人形象,就猜到他想扮易銘厲笑,隻是這也太冒險了些。


    但是回頭一想,隻有這樣冒充才最穩妥。因為西川長川兩家雖是一個易,卻是最水火不容,為了避免被暗殺,兩邊家族中人從不接近對方邊界,絕無可能見過。


    而易銘,是她至今見過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個和燕綏相貌可以相提並論的人物,且也擅長機關,這下容貌到技能,都可套上。


    易銘最近也被坑得分身乏術,已經不大可能參與長川的渾水了。


    至於她自己,和厲笑長相也有幾分風格相近,年齡也相仿。


    在對方認定自己兩人不凡的情形下,除了這一對,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一對男女可以冒充了。


    隻是,這位段夫人明顯和長川易家關係匪淺,這麽認了死對頭的身份,固然更令對方可信,但也太不安全了吧?


    文臻心中不安,卻沒說話,她信燕綏,哪怕燕綏錯了,大不了兩人再逃亡便是。


    果然段夫人怔了怔,隨即道:“兩位不是正要成親麽?”


    燕綏道:“那不過是瞞天過海之計。我們已經秘密成親。”


    “那麽易公子應該已經接任家主和刺史了。千金之體,親自冒險入長川,易公子所圖想必不小。”段夫人搖搖頭,“實不相瞞,我和長川易家關係匪淺,不方便帶公子前去長川主城。看在公子送阿岑禮物份上,我也不為難公子,也不會泄露公子行蹤,還請公子及夫人自便吧。”


    燕綏坐著沒動,斜靠在小幾上,眯了眯眼。


    他那一瞬間瀟灑豔麗的姿態,還真有幾分像易銘。


    “夫人。我此去長川,並無惡意。不過想著兩易原本為一體,何以生死不相往來數十年?以至於分崩離柝,各自為戰,獨木難支,為朝廷分而治之。長川西川所治疆域,所統百姓,所儲財富,所領英傑,若能合而為一,朝廷也好,唐家也罷,何足道哉?兩易分則各自艱難苦厄,合則足可稱霸天下,何必還拘泥當年那點小恩怨,耿耿至今呢?”


    段夫人抬起臉,神情第一次出現驚異之色,半晌才道:“所以?”


    “所以我父被朝廷暗害,臨終前終於放下舊怨,再三囑咐我去長川,拜見我叔祖,當麵商談此事;所以我以家主刺史之尊,親自趕赴長川,並向夫人坦誠此事,以表誠意。所以我在趕來途中,遭遇唐家刺客暗殺,才不得不和護衛失散,得有與夫人這一段同路緣分。”燕綏道,“段夫人,若我想騙您,我隻需不和您說我是易銘便可。不是麽?”


    段夫人凝望著他,半晌道:“公子這想法若是真的。我倒也樂見其成。長川易家如今正麵臨莫大危險,此刻若能得西川援手,可為幸事。”


    燕綏微笑。


    段夫人又輕喟道:“便是不為抵抗朝廷,兩易也本該和好。本就是一家人啊……我做夢都想著,當年西川飲冰河上的桃花……”


    她神色有一瞬間的牽念和悵惘,隨即便消失不見,看著燕綏,卻又搖了搖頭道:“隻是茲事體大。長川易家內部也不是沒人提過和西川重新合並,但是……”她搖搖頭,“我還是不能帶公子前往。長川易家,現在和當年不一樣了,您此去非常危險,我不能令公子枉送了性命。”


    “夫人也說,長川易家和當年不一樣了,讓我猜猜,是哪裏不一樣了。嗯,是長川易家的惡病越發嚴重,已經快到了家族滅絕的程度了,所以在這種情形下,長川易家越發警惕緊張,生怕我西川易乘虛而入,修好合並為假,吞並搶奪為真,所以絕不會答應重修舊好,是嗎?”


    “傳言裏西川易家小公子才智絕倫,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段夫人望定燕綏,忽然笑了,眼神欣賞,“原本我還有幾分疑惑擔心,隻是一想,這個提議想在西川易家通過其實也是不容易的,初任家主,便能力排眾議,定下足可影響西川易家未來的大策,且親赴長川談判,除了易銘,還有誰能有這般眼光膽量和氣度呢?”


    文臻暗搓搓想,有啊,你麵前就有一個。


    裝誰像誰,想騙誰騙誰。


    真正的易銘,可比不上燕綏,雖然確實聰慧,但絕沒有燕綏這樣的大局觀。


    隻適合在西川易家範圍內鬥鬥,現在想必還在焦頭爛額地應付那些質疑她性別的反對派呢。


    其實燕綏的想法如果易銘真的能做到,吞並了長川,那她就真的能永遠站穩腳跟了。


    可是燕綏,天下隻有一個。


    這位段夫人,看樣子並沒有住在長川主城,一直在外獨自居住,所以雖然匆匆趕回長川主城,但並不清楚宜王車駕發生的事,而且文臻也相信,林飛白等人,一定會將燕綏和她遇險失散的事瞞的死緊,所以長川易家知道不知道不確定,但這位剛從外地回來的段夫人一定不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想到她和燕綏身上去。


    “夫人謬讚了。”燕綏謙虛起來竟然也很誠懇的模樣,“晚輩此來,自然攜了十二分的誠意。長川易家目前最看重什麽,晚輩便能提供什麽。想來雖然談合艱難,也未必完全沒有餘地。”


    段夫人看他半晌,笑了笑,眉目深婉,“我先前已經說過了,兩易重修舊好,一直是我的夢想。一直以為今生無望實現,不想如今還有這樣的機會……我便帶你們去主城,進易家,並盡力保護和幫助你們。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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