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座山頭,君顏麵無表情地站在峰頂,看著黑暗中的藏銳峰,微微皺了皺眉頭。


    事情並沒有按照他想要的計劃走。


    本來發現了文臻中了易慧娘的招,他順勢給唐羨之也下了藥,這是做了兩手準備,一來,他想試探易銘到底是男是女,關於西川刺史是女子的流言已經傳了很久,但是當初易銘成親那一夜,他當時勢力不足,沒敢動手,也就不能確定,之後易銘十分謹慎,大家都沒有機會。


    如果唐羨之和易銘歡好,一來證明了心中猜疑,有了打擊易銘的機會,二來也可以趁此機會出手;如果兩人沒成,那麽,他再順勢而為。


    這山中那幾人,傳說中不是也有情愛糾葛麽?


    果然,之後文臻被引入山腹冰庫,他便派人將中了暗算想要去火的唐羨之引入半山潭水,這潭水和那冰庫相通,唐羨之和文臻必然會撞上。


    如今各地高官貴人,誰沒聽過當初文臻許嫁唐羨之,而宜王殿下追出海的奇聞異事?


    在君顏想來,有過婚約糾葛,也聽說唐五對那位女廚神頗有情意,這幹柴逢上烈火,哪有不熊熊燃燒的道理?


    而宜王燕綏把文臻當做眼珠子的事兒,這滿朝又有誰不知道?


    以這三人的糾葛,一旦出了這事,燕綏不把這山翻了,把易銘給碎屍萬段,他才不信。


    他當初上山,就是猜疑文臻身份,也知道易慧娘托庇於四聖堂,想親自上山解決。現在也算解決了一半。


    隻是……


    君顏皺了皺眉頭。


    唐羨之為何沒成功?燕綏又怎麽去那麽快?


    他是栓在文臻褲腰帶上的麽?


    君顏纖長的細眉皺了皺,大紅的身影向後飄去,隱入黑暗之中。


    慧娘母女失敗,熊軍被解散,自己的計劃也沒成功,今夜事已不可為,在被易銘燕綏發現齊齊出手對付之前,趕緊走為上計吧……


    君顏從一處隱蔽的小路下山,他在山上自然也有潛伏的人手,送他下山,而他的騎兵,在五峰山下十裏處的一處山穀等候。


    他一路順利地下了山,微微得意自己時機選的好,唐羨之自顧不暇,燕綏文臻急於歡好,為了方便歡好那兩人又會引走易銘,自己雖然沒有計劃成功,但是現在趕回去,說不定還可以收攏一部分熊軍為己用。


    到時候文臻知道她費心解散的熊軍,結果便宜了自己,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君顏眼波流轉,微微一笑。


    忽然他心中若有警兆,一轉頭,便看見對麵崖上,有人張弓搭箭,對著自己。


    君顏一驚。


    隻這一分神,頭頂翅膀撲扇聲響,似乎什麽鳥兒,從自己身邊一掠而過。


    這半山多鳥獸,飛鳥掠過也是常事,君顏此刻心思在那對麵搭弓的人身上,一側身避過那鳥,再一抬頭,對麵空山寂寂,哪裏有人?


    他怔在那裏,幾疑自己眼花,又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敢多耽擱,趕緊下山,向自己騎兵掩藏地匆匆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方才他躲箭那一刻,一隻黑色的八哥,叼走他係在腰間的錦囊,先一步飛下了山,一路向那個藏著騎兵的山穀飛去。


    山穀裏人影幢幢,無數馬匹蹄子上包著軟布,輕輕地打著響鼻,士兵們牽著自己的馬,緊張等待主子的信號。


    在和這山穀距離五裏處的官道上,大批被解散的熊軍將官正匆匆步行而過。


    山穀裏,寂靜的黑暗中,卻忽然有人大喊道:“主子遇襲啦,快點前去接應!”


    那聲音粗嘎,聽來刺耳。


    隨即又有人大喊:“主子的錦囊!”


    一枚錦囊被拋在大路上,銀白的月光下十分顯眼。


    自然有人認了出來,禁不住驚駭大喊:“主子怎麽了!陪主子潛伏在山上的兄弟呢?是哪位兄弟前來報信?”


    又是那個粗嘎的聲音大聲道:“什麽時候了,囉嗦什麽!救主子要緊!你們不去我先去了!”


    那聲音還用西川土話罵了一句髒話,隨即馬蹄聲起,有幾騎已經當先衝了出去。


    黑暗中不能舉火,看不清帶頭的人,但這種事向來不能拖延,眾人也便糊裏糊塗翻身上馬,跟著那幾匹馬疾馳而出。


    前頭的幾匹馬上。


    幾個騎士僵硬地坐在馬上,眼睛對著馬肚子底下瞟。


    馬肚子底下都有人,就在剛才,潛了進來,製住了他們,然後躲在馬腹下。


    而最前頭那匹馬上,則根本沒人,那個騎士一開始就被解決了,現在那馬上站著一隻喪喪的八哥,那隻鳥蹦來蹦去,一邊不停地啄馬脖子催馬快跑,一邊用西川土話大罵後麵的傻逼們是不是昨晚沒吃飯,救主子還磨磨蹭蹭。


    八哥是個很有語言天賦的八哥,就像它在長川能夠以十八部族的十八種方言罵鸚鵡一樣,它來了西川沒多久,就掌握了西川土話,灌縣土話,共濟盟切口,乃至灌縣之下十幾個村子的俚語。


    憑借強大的語言天賦被文蛋蛋收為小弟的八哥,今天晚上終於有了表演的機會——它一隻鳥,在一匹馬上,先後以五六種當地的方言俚語,表演了一場單口相聲,它一人分飾多角,演了君顏的護衛、共濟盟君顏臥底、鹿軍騎兵等五六人,給後頭的騎兵們再現了“主子親自潛伏共濟盟,被發現遭受圍攻追殺”的真實場景。


    這份絕活,連語言護衛們都做不到。


    鹿軍騎兵們視線被前麵那幾匹馬擋住,隻看得見自己同袍的背影,看不見第一匹馬上的八哥,聽那大嗓門嚷嚷,心中焦急,跟著一陣疾馳,很快駛到了官道之上,正遇上了解散了的熊軍。


    而八哥的第二幕戲也開場了,大喊一聲:“啊!你們竟敢追到這裏來!兄弟們,主子一定是被他們給擄了,殺啊——”


    當先幾騎已經撞入了對麵熊軍的人群,熊軍猝不及防,陷入混亂之中。


    但這些人都是熊軍精銳,隻亂了一會兒,便組織陣型抵抗。隻是步兵遇上騎兵從來都隻有吃虧的份兒。但此時,潛伏在鹿軍騎兵馬下的易人離等人,已經解決了馬上的人,一部分去幫助熊軍,殺傷部分鹿軍後,護著熊軍順利撤出。另一部分混在人群中暗算鹿軍,又引著一批鹿軍進入附近山溝,等騎兵進入後放火燒山。


    等到鹿軍發覺不對勁,兩千人的隊伍已經被割裂,一部分人被暗殺,一部分人被熊軍的重武器殺死,一部分人被燒死,剩下的人也亂了方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護送熊軍安然出了灌縣的人,之後表明身份,自然能再收獲熊軍一波好感。


    而紛亂的鹿軍,自然會被人發現,無論是共濟盟在山下的探子,還是易銘的護衛。


    共濟盟的規矩就是不能帶太多護衛上山,易家的人上山的時候,都會把自己的護衛駐紮在山下,因此易銘同樣有數千虎軍就在山腳等候。


    狂奔而來的鹿軍讓虎軍以為遭受突然襲擊,頓時又是一陣交鋒。


    此時君顏才下山,迎頭便撞上這番亂像,必然要出麵解決。先別說他看見鹿軍如此淒慘險些要吐血,而虎軍發現他潛伏上山,鹿軍潛伏山下,那自然是要對家主不利,在西川,這等於謀逆之罪,當即要扣下他,等家主下山親自請罪或者說明。


    君顏此刻才明白,傳說中那兩人,所經之處,權貴俯首,草木不生,招惹不得。當初還以為是誇大之詞,但是短短時日,長川易家覆滅,如今這兩位明明隻是呆在共濟盟玩鳥,也能把一群易家人玩得團團亂轉,易慧娘穀蔚蔚母女,熊軍,自己,鹿軍,乃至易銘和易銘的軍隊……就在那兩人手裏,誰也沒討到好。


    這還是在對方兩人似乎並無心特意對付西川的前提下。


    君顏第一次對自己和西川的未來產生了迷惑。


    朝廷有這兩人在,自己等人還在爭權奪勢,西川易還能活多久?


    但此刻想什麽都是多餘,還是趕緊從虎軍的圍攻下脫身吧!


    ……


    先不提熊軍鹿軍虎軍都被兩人玩得團團轉,所有易家人都在吐血,文臻對易家的隨手打擊還在進行中。


    她以一種別扭的姿勢趕往四聖堂。


    走幾步便停下來,一身的不得勁。


    那種事……並沒有傳說中美好啊。


    文臻一個現代人,對貞操,自然沒那麽多固守的想法,一直以來都覺得,水到渠成便好,畢竟他爽我也爽嘛。


    什麽藥都隻是借口,單看她願不願意。那些覺得失身便吃虧的想法她是沒有的,因為她對嫁人沒有執念,她想要和燕綏成親,除此之外誰都不考慮。那麽先睡了喜歡的大狼狗有什麽問題?


    如果最終無緣在一起,先睡了也不吃虧啊。


    反正她又不會懷孕。


    另外,她還想試一試,某些運動,能不能助她碎掉那根下腹處的針。


    果然成功了,隻是她依舊沒有機會調息,她要趕著去見方人和。


    過了今夜,方人和不大可能再來山上了。


    文臻運了運氣,感覺雖然下腹疼痛,但是體內的經脈運轉果然更順暢了一些。


    人影一閃,君莫曉出現在她身側,打量著她道:“你方才去了哪裏?我找了你半天沒找著,殿下也不見了,還以為你們出事了!”


    文臻心裏有鬼,胡亂含糊了一句就走,君莫曉忽然撥開她頭發,大驚小怪地道:“你脖子上是什麽東西?”


    文臻偏頭一看,嗬嗬,草莓。


    種草莓就種草莓,種那麽明顯做什麽?高領都遮不住,某人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終於不是老處男了嗎?


    “你中毒了?!”君莫曉大驚失色。


    文臻對於純情少女無法解釋,純情少女卻忽然湊過來一陣亂嗅,“你身上什麽味道?”


    文臻這下真有點架不住了,她這不是還沒機會洗澡嘛。


    整天忙著坑人的人傷不起啊。


    君莫曉又上下打量她一陣,又道:“你的腰帶呢?”


    再過一會,又問:“你頭上的簪子呢?”


    文臻隨著她的眼光,渾身上下一陣亂摸索,完全沒明白自己身上怎麽會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有了。


    手指頭想也知道是燕綏幹的,可燕綏這麽無聊幹嘛?


    君莫曉臉色越來越疑惑。她畢竟是混過江湖的人,雖然還是少女,有些事卻比深閨女兒更靈醒一些,忽然臉色一變,道:“阿臻,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殿下的事情,至今還沒有定數,你可不要輕易把自己交付了出去。”


    “不會的不會的。”文臻撒謊,臉也不紅。


    “一聽你就在敷衍。你可想清楚,殿下行事任性,想怎的就怎的,那是因為他是皇子,有陛下撐腰。而你可還沒被皇家接納,一旦出了什麽岔子,你要怎麽過?所以,”君莫曉重重下結論,“不正式賜婚,不三媒六聘,不皇家入冊,你可別便宜某人。”


    文臻眨眨眼,她知道君莫曉是諸好友中最不願意她嫁入皇家的,也是唯一一個敢頂著燕綏為她張目的,畢竟燕綏恣意又強大,且待人也沒多少情分,誰敢和他頂?


    君姑娘敢。


    文臻不禁有些感動,因此今晚發生的事更不敢告訴她了,故意岔開話題道:“總覺得你特別不喜歡皇家呢。”


    “那是。我小時候有一次無意中聽見外祖母房裏的嬤嬤私下閑聊,好像說家族中有誰曾被某位王爺欺騙又背叛,不過我沒聽清楚是誰,隻是從此便沒了好感。”


    文臻心想這莫不是君莫曉的娘吧?


    此時並不是八卦的好時機,她和君莫曉說一聲,打算去找方人和給自己和燕綏看病,君莫曉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伸手去試她的額頭溫度:“你今晚真奇怪,方人和是易銘的人啊,怎麽肯給你們看病?就算你掩飾身份,方人和向來古怪,是不給尋常人看病的。萬一他瞎講誤導你怎麽辦。”


    “放心,隻要夠狡猾,這世上哪有解決不了的人和事?”


    文臻並沒有遮遮掩掩,坦然去了四聖堂,順著山路向上走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山壁後轉出一個人來,白衣如雪,風姿獨絕。


    文臻此刻看見他,既尷尬又警惕,忍不住退後一步。


    方才發生的事實在太尬了,出來的時候她故意沒有去看那一頭潭水出口,唐羨之還在不在,無論他在還是不在,這事兒她都覺得沒法麵對。


    她心中也有疑惑,不知道唐羨之如何也會著道,因此十分防備。


    唐羨之目光在她臉上掠過,那一臉的麻子底隱約可見秀致甜美輪廓,他的目光落在她雙眉之上,心間一痛,轉開眼去。


    文臻看他注意自己眉毛,更尷尬了,唐五這樣的人,天下事有什麽不懂?這是看出什麽來了吧?


    看出來也好,徹底死心,大家做一對你死我活的痛快人。


    唐羨之果然沒有再提之前的事,卻從袖子裏摸索,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了過來。


    文臻一怔。


    “餓了吧?”唐羨之聲音平和,“我這裏有川北特產紫英糕,要不要嚐嚐?”


    文臻忽然就想起當初驛站兩人對麵啃鴨翅的場景。


    一眨眼流年偷換。


    她笑笑,退後一步,算是拒絕了那糕。


    有些話不必多說。


    兩人現在的關係,實在沒到可以坦然接受對方食物的態度。


    何必逼人當麵驗毒呢。


    唐羨之自然明白這一點,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道:“本想讓你嚐嚐我的手藝,這是我照著你當初製作糕點的方法做的。”


    文臻笑道:“那唐公子應該先做給易銘嚐嚐。”


    唐羨之坦然道:“她有。不過不是我自己做的。”


    “唐公子心意到了便好了。易家主應該很歡喜。”文臻笑,“既如此,恭喜西川川北結盟。”


    她的目光落在唐羨之腰間白玉簫上,那是她小傘傘柄裏掉下來的,是燕綏送給她的東西。


    她看了幾眼,見唐羨之無動於衷,隻得提醒道:“唐公子,你腰間那簫……”


    唐羨之:“哦對了,文姑娘,我近日剛剛得了一首曲子,覺得你可能會喜歡,你可願聽聽?”


    文臻:“用我的簫奏的嗎?”


    唐羨之抬眼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


    文臻對他,越來越遠,越來越強硬。


    她本就是個心硬的姑娘啊。


    有些事,在她那留了痕,便一輩子抹不掉。


    她可以說原諒,卻不會再回頭。


    “簫,等我吹完這首曲子,便還給你。”唐羨之語氣溫和,“我們聚少離多,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我很希望你能聽一聽。”


    “是啊,已經是敵人,如今兩川結盟,再見麵很可能是在戰場上了。”文臻退後一步坐下來,“請吧。”


    唐羨之並沒有用那簫,而是抽出他慣用的橫笛,麵對身前高崖,悠悠吹奏。


    文臻坐在一邊大石上,凝視著他的側影。


    那男子雪色衣袂散在風中,腰間碧色絲絛與這山穀間嵐氣糾纏,烏發若檀,側臉的輪廓如畫難描。


    而他眸底瑩光燦爛,似凝了這一天的星子,半山的清泉。


    山風鼓蕩,霧氣氤氳,他似要隱入這淡白一色中,又似抬腳便可上青雲。


    而此時笛聲響起,起調柔緩卻又暗藏激流,便如無名山中初遇,看似平和美好,卻藏殺機無數。


    那幽深迥徹的曲調一路潺潺,曲折婉轉又靜水深流,那是那些看似平靜卻九轉回腸的相處,忽然高潮起,明亮清銳,如九天之上雲鶴長唳,淡紅的喙尖掠過淺色的濃雲,雪白的翅尖卷起大風,而風起浪湧,碎雲飛卷,如波逐浪,便是那忽然賜婚,海上追逐。


    那調越轉越高,盤旋而上,令人很難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笛音和這般絕妙的技法,那一線音高至巔峰,蓬勃熱烈,那是火山內部,一線幽紅,她以為的生離死別,灼痛眼眸。


    再然後便是一串急促又優美的短調,輕快又詭譎,跳躍又幽深,似是之後那些立場轉化,身份對立,強擄追殺,恩怨交纏……


    文臻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扣住了冰冷的石。


    她從未聽過如此優美卻又幽冷的曲子,令人心頭發緊,心神失守。


    她望著唐羨之,在那婉轉長音裏,忽然覺得這臨崖吹笛的男子風姿絕俗,當世無雙。


    令人渴慕,令人心折,令人目光灼灼,隻願投他身上。


    令人還想將他看得更清楚,想要接近他,嗅他襟袖間飄散的那一縷蘭花香。


    文臻不由自主地起身,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唐羨之感覺到了她的接近,便轉了身,指下曲調未停。


    他抬眼看文臻。


    山風烈烈,卷起她衣襟。


    他這才發現,她沒有係腰帶,衣裙是散開的。


    但她的腰側,斜斜還掛著一截帶子,拴住了最緊要的一部分。


    那帶子顏色突兀且寬大,一看就是男式的。


    流暢的笛音忽然頓了一下。


    文臻猛然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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