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銘繼續挑眉詢問,唐羨之繼續搖頭。


    過了一會,砰的一聲,那間西屋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撞翻,接著采桑踉蹌而出,身子剛剛撞開門,就倒在了地下。


    這一聲很快驚動了他人,聞近檀也很快奔出,隨即采雲奔出,兩人手裏還端著盤子,盤子上肉串已經不見了。


    易銘悄悄指了指聞近檀。


    唐羨之不置可否,掠到了東屋暗間,也就是采雲出來的地方。


    易銘有點詫異,唐羨之輕聲道:“時間。”


    易銘恍然大悟。


    混入毒香的烤肉有毒,但是這不是為了毒死燕綏文臻,隻是試探兩人在哪個房間,以免走錯房間掉進坑。


    采桑最先排除,因為如果燕綏文臻在場,絕不會讓她真的中毒,雖然中毒可以作假,但是這煙毒中毒後臉色奇怪,裝不來,唐羨之一眼就可以確定了。


    而聞近檀和采雲,有一個是去送烤肉給燕綏文臻的,以聞近檀的身份,是朋友,送烤肉一定會坐下來一起吃。


    而采雲是婢女,自然是送進去便站在一邊,不可能和主人同桌,文臻肯,燕綏也不肯。


    都是不會武功的,站著伺候奔出來,和坐著挪開板凳再起身奔出,所花費的時間自然不同。


    但卻是聞近檀飛快的先出來了,采雲後出來。從用時來看,聞近檀沒有坐下吃,而無論她是自己吃還是和文臻燕綏一起吃,都不應該站著吃。


    而采雲,應該正在伺候那兩人吃夜宵,丫鬟的身份是不能大驚小怪的,自然要把手頭事做完才能奔出查看究竟。


    當然也可能人在聞近檀那裏,但送去沒有吃,而是在悄悄等待。不過就易銘唐羨之對燕綏的了解,他是那種哪怕敵人到了麵前,也絕不肯多花一個眼風,該做啥就做啥的人。


    這些想法一閃而過,唐羨之易銘已經到了東屋暗間的上方,掀開了天窗。


    隨即唐羨之一怔。


    他看見的竟然不是屋子一角,而是黑洞洞的一截管子。


    再看,那竟然是煙囪的管道,隻是本該在屋頂上的煙囪,被截斷了,從外麵看不出來。


    這竟然是一間廚房,完全不符合這院子的格局。


    唐羨之皺眉,偏頭看了一下,發現隔壁也是廚房。


    這院子外頭開了個食堂,需要的廚房比較大,把別的房間征用了做廚房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是煙囪管道,自然是窄窄的,一旦鑽進去,很可能給人兩頭堵,也無法應對,是十足危險的地方。


    越是危險,唐羨之和易銘卻越心動,這說明屋子裏很可能燕綏文臻在。


    但是這煙囪管道是絕對不能鑽的,一旦鑽進去一定死路一條,而這屋子沒有後窗,剩下的就隻能從前門進。


    易銘又掏出她那個小包袱,用那批拆散的碎零件,三兩下又組裝出一個小人來。


    那小人隻有巴掌大小,易銘扭動那小人背後的機簧,那小人便哢噠哢噠一圈圈往下爬,當然那聲音極其輕微,還被那外頭采雲聞近檀救護采桑的聲音掩住了。


    唐羨之在那小人腰上係了一根透明的絲線,那絲線閃爍著青藍色的光。


    易銘的包袱不大,是為做一些小機關準備的,此刻那機關小人哢噠哢噠爬了半截,底下還毫無動靜。


    唐羨之原本心中起疑,打算去另外一間看看,此刻倒越發起疑了,凝神聽著那小人的動靜,聽著那哢噠哢噠響了一陣,然後停止。


    小人兒爬完了煙囪管道了。


    易銘已經做好了計算,給小人兒上的機簧夠它爬完一截普通的煙囪管道,然後會在在觸及末端的時候停下,吸附在管道邊緣,以免突然掉落,驚動屋裏人。


    小人爬完一路無事,證明最起碼整個管道裏沒有那種要人命的機關,不然爬到一半,刀劍從牆壁中穿出交剪,又無處躲避,非得穿成烤肉不可。


    易銘給他做了個下去看看的手勢,悄聲道:“小人身上還有機關,一路留下了毒針和毒粉,誰還想在煙囪上下做手腳,隻有自己倒黴的份兒。”說著給他塞了顆解毒丸。


    然後易銘脫下外袍,她忽然當著唐羨之的麵脫衣,唐羨之連臉色都不變。易銘脫下外袍後,是一件貼身水靠一樣的衣裳,上了一層油一般微微閃亮,卻又十分有柔韌感。


    這種衣裳必然都是很緊身的,而易銘天生的大美人配置,曲線玲瓏,凸凹有致,單論起某些重要部位的尺寸,比文臻要強上許多。


    她並無羞赧之意,微微揚起下巴,微笑麵對唐羨之。


    唐羨之竟然也沒有臉紅,更沒有避開目光,坦然地目光停留在易銘脖子以上,笑容的弧度無比完美。


    易銘心中微微一歎。


    隨即她便嫣然一笑,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這身材質特殊的衣服,可避水火,避毒物,避刀槍,且溜滑無比,令人如水中遊魚,身姿靈活。


    能以最快速度穿過這煙囪管道,讓人想出手都來不及。


    唐羨之看見這身衣服,頓時看出功用,微微讚許點頭,忽覺耳邊聽見什麽細微的聲音,臉色一變,正想抓住易銘,易銘已經滑了下去。


    他立即低頭查看。


    並沒有發生什麽事。


    易銘的身形迅速在黝黑的洞中不見。


    忽然,隱約“哢噠”一聲。


    唐羨之一驚。


    這不對!


    是那個小人走路的聲音。


    方才他就是好像聽見哢地一聲,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想要攔住易銘,但那衣服太滑,他沒抓住,易銘也沒來得及停下。


    小人應該已經停下來了,怎麽還會再走?


    ……


    而易銘此刻很想罵娘。


    一路滑下去,除了她自己通過小人安排的,沒有其他毒物毒粉怪獸陷阱。


    什麽都沒有。


    卻有一條長長的,似乎永遠都滑不完的煙囪!


    她滑啊滑,滑啊滑,滑過了先前那小人機關盡了停下的位置,觸動那小人,帶動那小人餘力未消,又走了幾步。


    這就是唐羨之聽見的那一聲了。


    而她還在繼續向下滑。易銘心中驚駭,在飛速滑過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小人。


    她心中暗暗叫苦。


    世上沒有這麽長的煙囪,這不是煙囪,就這是一個故意擺在她和唐羨之眼前的陷阱!


    然後還要她和唐羨之眼睜睜地自己跳了下去!


    易銘在這瞬間心中大恨,恨燕綏個缺德大傻逼,為啥就不能和她合作呢?為啥非要做她的敵人呢?


    別鬧了,西川分你一半可好?


    這見鬼的管道一定已經是穿過了整個房間,直通地下,這麽快的速度,這麽窄的管道,無法調整姿勢,易銘已經做好了撞上滿地鋼刀的準備。


    好在衣服特製,不懼刀劍,但是帶著高度撞上來,痛也痛死了。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易銘落入水中。


    易銘心中一喜。


    免去了最大的傷害,便是毒水她也不怕了,這衣服也不怕毒。


    她隻是及時捂住頭臉,避免水花濺到沒有衣服遮擋的臉上。


    片刻後,她便鎮定了,這見鬼的煙囪特別長,穿過了整個房間,入地底大概半丈。這一灘水也很淺,沒有太多異味,隻有一點酸酸的氣味,易銘有點想不通,做了個這麽長的煙囪,把她給坑下來了,為啥不用刀劍令她重傷,倒用這不痛不癢的水?


    她小心起見,把手中小人再次拆解,這回成了兩個木爪,套在手上,攀著光滑的壁,離開了那坑水。


    離開那坑水之後她舒了口氣,探頭上看,黑沉沉的,看不見唐羨之的臉。


    她籲了口氣,又笑笑。


    看什麽呢?


    還指望唐羨之跟著下來不成?


    她慢慢向上爬,這管道又窄又黑,氣味不好聞,她屏住呼吸,腦子裏便禁不住胡思亂想。


    想文臻如果落下來,燕綏定然是要跟下來的。


    厲笑如果落下來,她……


    她忽然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麽忽然想到這個了。但是隨即又忍不住想,如果她落下來,厲笑……


    易銘再次撥浪鼓一般搖頭。


    還能不能安靜一點啊?這破腦子?


    唐羨之當然不能下來,他得守在上麵,不然她下去了,來個人把上麵出口堵死,她就要成為第一個死在煙囪內的西川刺史了。


    如果厲笑在,這個傻丫頭,肯定想不到這一點,分分鍾就跟下去了,然後就成了第一對死在煙囪內的西川刺史和刺史夫人……


    想到最後那四個字的時候,易銘心腔忽然一悶。


    她仰頭,再籲一口氣。


    她不喜歡歎氣,父親和她說過。太息有損福分,她有積鬱,壓在胸臆之間,實在承受不住了,便仰頭,慢慢籲出去。


    低下頭來時,便可以依舊微微一笑,天地靜好。


    每次她這麽籲氣再低頭的時候,總會看見那張揚起的清麗的小臉,眼神晶亮,飽含傾慕和崇拜地看著她。


    那樣的眼神當時隻覺是尋常。


    到如今再不得見,才覺舊夢最美,寫入離殤。


    紛飛雜亂的思緒忽然一停。


    易銘覺得,腿似乎有點冷。


    她低頭,就看見黑暗中,什麽東西雪白發亮,有一瞬間她還以為看見了兩條白花大蛇,隨即便反應過來,那是她自己的大白腿!


    她腿上的褲子,不知何時掉了!


    不對,不是掉了,是竟然被腐蝕了,然後再被牆上暗藏著的極其細小的鉤子,給拽住,脫落,這讓她腿上還掛著些黑色的布片,看起來如白底黑花一般。


    至於那牆上的細鉤,原本是沒有的,不然她下來那個速度,衣裳很容易勾破,但是她戴上那木爪抓牆而行,將壁上一層遮掩的泥土抓破,裏頭藏著的小鉤子便露了出來。


    這不是機關,所以木偶試驗不出來。想上去就得爬,爬就一定會抓破牆壁,抓破牆壁就一定有鉤子,那衣裳就一定保不住。


    這又是一個逼得人不得不跳進去的陽謀陷阱。


    所謂機關之術,不光是結構機簧之學,還包括設計各種陷阱,根據環境天氣甚至心理,計算人的行動反應應對,從而引人不得不入,無法逃脫。


    易銘學機關的時候,被讚絕世奇才,也在西川從無敵手。


    現在她看著自己的光腿,憤怒之餘也不得不服氣。


    既生易,何生燕。


    但是這樣的感歎很快就被衝散了——她忽然發現爛掉的不僅僅是腿上的褲子!


    衣服很快也開始腐蝕,然後被撕爛,易銘在爬到一半的時候驚恐地停下,她不能這樣上去!


    她隻得敲牆壁,上頭很快有了回應,易銘此時也顧不得什麽了,隻好道:“衣服,我需要衣服!”


    上頭靜了靜,隨即一片白色的物事飄了下來,易銘心中一喜,心想果然唐羨之還守著,正要去接,忽覺不對,急忙縮手。


    那白色物事忽然冒出了紅色的火焰!


    易銘目瞪口呆地看著火焰迅速將白衣包圍並落下,她隻能趕緊貼在一邊牆壁,以避免被火衣當頭蓋下。火衣掠過她身側時,她猛力一吹,生生將那玩意吹離了自己。


    她在半路停下,拿過身後小包袱,裏麵的組裝零件已經不剩下幾件,她看了看,這回迅速裝了一個傘狀物,但是比燕綏送給文臻的小傘簡單,隻有一個撐起的傘麵,底部有圓環可以戴在頭上,她將這傘帽戴著,還是往上爬去。


    正常女子在這種衣不蔽體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出去就走光的情況下,都會選擇先呆在裏麵,易銘卻並不理會。


    她自幼充當男兒長大,地位又尊貴,於見識心性處事態度上,更傾向於男性思維,裸奔對於其餘女子自然是要命的事,可對她來說,世上還有什麽事比小命更重要?


    她的命維係西川百年基業,不敢輕棄。


    另外,她也怕那著火落下的衣裳,還會出幺蛾子。


    作為機關大師,很多陷阱可能的後續,她能猜到。


    果然那著火衣裳落下去後,哧哧幾聲響,火是滅了,那火卻和那液體混合,生出一股極其難聞的煙氣來,易銘感覺到氣味有異,蹭蹭蹭爬得更快了。


    眼看到了出口,她低喝:“唐五,讓開!”


    她想好了,等下一躥而出,先去找套衣裳。


    卻又有一套衣裳落了下來,正落在她頭頂傘帽上,易銘一抬眼,看見裙子的邊,這是女裝。


    女裝那就是文臻院子裏的女子所有,易銘現在哪敢穿文臻這邊的人的衣裳,正要不理會,先爬出去再說,忽然聞見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氣。


    易銘一怔。


    這香氣,是厲笑的。


    而且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因為這香本就是她贈的,用的原料也隻產自西川,裏頭幾種花甚至隻在西川刺史府內生長。是她在厲笑及笄那年,專門為厲笑種了一園子的奇花,然後請了製香高手,隻為厲笑一人調了這種香,作為慶賀厲笑成人的禮物。


    她給這香起名“獨豔”,厲笑卻不喜歡,改了個名字叫“合歡”。


    易銘唇角微微翹起,笑意淺淡。


    厲笑不會把這香贈與他人,這衣裳隻能是厲笑的。


    是笑笑來了嗎?


    她微微晃了晃兜住衣裳的傘帽,這傘麵的材質是銀絲的,能驗毒。


    她輕聲道:“笑笑。”伸手往上探去。


    一隻手伸了下來,借著月光易銘看得分明,那手腕上小小一道疤痕,易銘心中一喜。


    果然是厲笑。


    那疤痕還是她有次練劍不小心弄傷的,易銘記得。


    但易銘還是提著一顆心,她對厲笑不會殺她有把握,但是總要防著萬一。


    她遞出的手指,拇指食指捏緊,鳳喙之勢,隨時可啄住對方腕脈。


    那雪白的小小的手一擺,卻並沒有接她的手,隨即明光一閃,易銘聽見厲笑低喝:“還你一刀!”


    話音未落,嗤地一聲,一刀當頭而下!


    易銘鳳喙之勢一橫,擊在那刀刀眼之處,那刀一歪,嗤一聲紮入她肩頭,血花四濺。


    原本厲笑傷不了易銘,但易銘被煙囪困住,無法轉身躲避,兩人距離又極近,竟被她一刀命中。


    一刀中,連厲笑都驚住了,她又看不見刀到底插在哪裏,愕然半晌,顫聲道:“易……易銘!”


    易銘咬牙沒說話,半晌,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上頭厲笑怔在那裏,一時隻覺心裏空落落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喜,直到被一陣涼風吹醒,忽然抓起身邊一樣東西,砸了下去。


    易銘下意識一讓,卻在看清那東西是什麽時,趕緊接住。


    是一個飽滿碩大的石榴。


    又一樣東西砸了下來,這回是一隻梨子。


    兩樣東西都接住了,上頭厲笑神色一鬆,知道易銘沒大事,一時又覺得惱恨,搬過早已準備好的機關蓋。


    嘩啦一聲,易銘頭頂一黑,隻有一線手指大的縫隙透進一點光亮,易銘挪了挪,沒挪動。


    頭頂出口被堵住了。


    易銘在黑暗中苦笑起來。


    笑笑啊……


    一直這麽矛盾呢。


    恨她,砍她,不想讓她出去,卻又怕她在這裏被憋死餓死,丟下衣服,又丟下水果,然後把出口堵住。


    到底要鬧哪樣?


    易銘歎口氣,從身後包袱裏取出幾根鐵條,左右交叉了,便在這煙囪中段搭了個架子坐下來,換了衣裙,草草包紮了肩頭的傷,靠著牆壁,開始抱著石榴吃水果。


    石榴顆顆晶瑩,排列整齊如貝齒,在黑暗中微微閃光,易銘瞧著,忽然一本正經端起那石榴,仿佛端著一張小姑娘的臉,嘻嘻笑道:“笑笑,你今天胭脂擦得好厚。我幫你勻薄一點。”說著湊上去,在那排列整齊的籽兒上親了一口。


    唇間染上甜蜜汁液,她笑笑,眸光流轉。


    隨即又一聲歎息。


    世間女子多苦難。


    最恨生為女兒身。


    她抬頭往上頭看,一線微光如彎月。


    唐五方才為什麽不在上麵?他去了哪裏?


    ……


    唐羨之在易銘下去之後,便知道這回錯了。


    燕綏文臻一定一開始就猜到了他的打算,並且早已做好了準備請君入甕。


    他的目光轉向那間聞近檀進去的屋子。


    現在是個好機會,文臻燕綏把易銘誘下去了,為了安全計他自然要守在出口的,那麽文臻燕綏此刻戒心是最低的。


    但是就把易銘這麽留下,一旦易銘出不來,他這裏損失一人,就更不是那一對狐狸的對手了。


    但這個難題困不住唐羨之。


    他看了看煙囪的邊緣,將另一邊用刀子削去一層,使出口兩邊不能夠平齊。


    能致死易銘的唯一方法是堵死出口,但因為屋頂傾斜不齊的緣故,無論怎樣封,都會留下縫隙,都不能憋死易銘。


    其餘手段,他相信易銘有法子應付。


    比如往下扔石頭瓦片什麽的,易銘可以接住石頭瓦片往下墊,墊滿了就能出來了。


    如果這都想不到,那麽死就死吧,也不配做他盟友。


    唐羨之起身,掠到院子門口,麵對著那個有著文臻剪影的房間。


    遠遠的,那看似隻是剪影的文臻的影子忽然動了,窗戶忽然被支起,文臻一手支窗,一手拿一串羊肉串,滿嘴流油地和唐羨之打招呼,“唐先生,晚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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