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頭上,文臻靜靜地坐在山洞裏。


    外頭那男子埋完昭明郡主,一瘸一拐走了兩步,忽然嘶嘶兩聲,道:“不行,得先把傷口處理了,不然娘看了又要擔心。”


    他似乎張望了一下,然後便向著文臻的方向走過來。


    文臻慢慢坐起身來,姿態放鬆,渾身繃緊。


    她坐在暗影裏,卷草在指間幽幽生光。


    那人走進來,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然後是捋衣服的聲音,文臻嗅見了一股血腥氣。


    那人很是熟練地處理好了傷口,正準備走,忽然停住,道:“好香。”


    與此同時那狗也叫了起來。


    文臻心中一震,隨即苦笑。


    她忘記了竹筒兔肉。


    雖然火已經滅了,但她做的東西,香氣一向持久有穿透力,給這兩個狗鼻子嗅見了。


    那人一轉頭,才看見了暗影裏的文臻,嚇了一跳,猛地蹦了起來,大叫:“你是誰?”


    文臻伸出手,茫然地對空中抓了抓,抬起四十五度天使角,眨動正圓形蠢萌眼,問:“哥哥,你是誰?”


    對麵忽然安靜了一會。


    文臻疑惑地抬眼,霧蒙蒙的眼眸向著對麵。


    對麵男子再開口時候,第一個字似乎更啞了些,但隨即轉為先前傻兮兮的快節奏語調:“我啊,我沒有姓,叫鐵柱,住在這留山十八灣青藤寨,上山來打獵順便采點雨後蘑菇,妹子啊,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文臻眨眨眼,心中先前因為那一頓引發的淡淡疑惑淡去,低頭垂淚道:“哥哥,我是和姐姐一起,來參加立火節的,結果迷了路,又莫名其妙遇上強盜,我受了傷,姐姐也……”說著眼淚便簌簌落下來。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按上了她的臉頰,文臻怔住,感覺到粗糙的手指在臉上沒什麽章法的一陣亂擦,頓時忍住了擺頭的衝動,幹脆更努力抽噎一聲。


    這回又感覺到那手指頓了頓,然後拭幹了她的淚水,鐵柱道:“妹子,別哭,你姐姐我已經埋了,你跟我下山吧,這山上濕氣太重,我帶你回去養傷。要麽你告訴我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家。”


    文臻知道青藤寨離千秋穀其實挺遠,要翻過三座山頭,自己之所以很快到了這裏,想必是山間野獸不走尋常路,但現在要想走回頭路也不可能,便道:“我家在古田寨子……”


    “那可遠了,路又難走,真要走,得走個好幾天呢。”鐵柱好像少根筋,並沒有問她,既然是來參加立火節,怎麽就走到了這裏,他伸手一拉,很自然地將文臻拉到了背上,“來,我背著你!”


    文臻沒想到他這麽利落,轉眼就趴上了他寬闊的背,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襲來,幹淨好聞,並沒有想象中山野之民多日不洗澡的汙濁氣息。


    這氣息於她是陌生的,卻令她心生好感,臉頰下麻質的布料雖然有些糙,卻透著融融暖意,熏得她瞬間便湧上倦意。


    男子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回去,在灰堆裏扒出了那幾個竹筒兔肉,往懷裏一揣,興奮地道:“這是你烤的?好香,帶著,咱們路上當幹糧!”


    文臻嗬嗬一笑。


    還是個吃貨!


    她捏了捏袖子,本想讓文蛋蛋出來,給這人下個無傷大雅但可以控製的蠱,結果文蛋蛋在她袖子裏瑟瑟發抖,死活不肯出來。


    文臻恨恨地捏了捏文蛋蛋,隻好放棄,身下男子微微有點瘸地行走,一顛一顛的。


    鐵柱一邊走一邊道:“今兒立火節我原本也想去千秋穀的,可惜太遠,我娘身體又不好……”


    文臻聽著立火節,心中一動,心想這一次的立火節,大概是慶祝不成了吧,畢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總寨地位岌岌可危,大祭司也失蹤了。


    這麽想的時候,她忽然聽見鐵柱道:“哎呀,看,煙花!”


    文臻此時也隱約聽見焰火呼嘯升空的聲音,極其細微,當在極遠處,而那一處的天幕,那一片混沌的藍黑色上,忽然閃爍出無數細小的彩點。


    以她現在的視力,能夠看見那些彩點,說明那煙花極其絢爛。


    文臻呆了一呆,隨即心便猛烈地跳了起來。


    燕綏來了?


    千秋穀此刻必然還在亂中,雖然她已經將大部分的事做完,但那麽多人聚集,還是很容易出事,後續的安撫以及尋找她必然讓小檀等人焦頭爛額,怎麽可能有心思放慶祝煙花。


    隻有手段奇詭又霸道的燕綏才能第一時間安定局勢,隻有他才會在安定局勢後敢於放煙花提醒她。


    文臻一時心間如亂麻叢生,纏繞得心尖發緊,想著他刺殺南齊總督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想著他的病不知道怎麽樣了,是更加漠然還是稍微好轉,想著在這同一片彩光流轉的天幕下,他此刻在想什麽?


    手指無意識地抓緊,身下鐵柱忽然道:“小妹子,你怎麽在發抖?”


    文臻一驚,也沒注意到他換了稱呼,立即鬆開手指,哽咽地道:“我想我姐了……”


    鐵柱輕聲道:“睡一會吧,睡一會就好了……”說著加快了步伐,文臻更加感覺到了顛簸,也不知怎的,這樣顛啊顛的,她竟然就這麽被顛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有人入夢。


    是一地的妖火,妖火上生漫天的雪,豔色的紅和晶瑩的白將天地隔開得涇渭分明,像地獄和天庭各分一端,而那人在中間。


    也是半身紅半身白,唯有烏發如檀,一雙眼眸微微彎起,笑意溫柔又空靈。


    他腳下遍地曼陀羅絲般流曳,那象征生死和黃泉不可見之花,開到荼蘼。


    他道:“文臻,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


    文臻離開的無名山頭,恢複了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很遠的地方,才傳來細微的聲音,聽來像是腳步踩在地麵和枯枝上的沙沙聲,但是卻看不見人影。


    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昭明郡主簡陋的墳頭前。


    片刻後,墳前一朵小花緩緩離了枝,飄到了墳前,悠悠落地。


    小花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起了風!


    風中冷電一抹乍現,直奔墳頭,劍風罡氣凜冽,四周竹林修竹齊齊倒仰,碧青色的竹葉飛舞成無數個“一”,墳頭上黃土被卷得四麵炸開,伴隨著落花碎葉,簌簌落一陣黃雨。


    黃雨中一抹血線如紅綢飄過,隱約一聲悶哼,地麵濕潤的黃土上啪地印下一個纖秀的腳印,邊緣滲著微微的紅。


    出劍人如風至,掌間特別寬的寬劍暗芒隱隱,劍尖一滴血將落未落。


    可他劍若破風繞著墳轉了一圈,手中劍再也沒有像先前一樣,觸及實處。


    他最終不得不收劍,惱怒地哼了一聲。


    ……


    他坐在鏡前,慢慢對鏡梳妝。


    淡綠色的膏藥慢慢推開,手指下原本快要恢複如玉入脂的肌膚漸漸變得凸凹不平,生出許多的疙瘩和暗瘡。


    藥膏抹上指尖,細細地碾過一層,所經之處,手上皮膚的毛孔變粗,指節指腹部漸漸鼓出粗糙的小包,像一個個經過歲月和生活磨礪的繭子。


    隨即他戴上一雙極薄的手套,那手套薄到,依舊能感覺到手的粗糙和繭子。


    那變粗了好幾歲的手再輕輕撫過發絲,烏黑順滑的長發便慢慢變硬,變糙,一根根有點叛逆地亂在風中。


    最後修掉舒展的眉,墊寬精致的鼻翼,連唇上都抹了一層暗色的油,變得幹燥起皮。


    最後拿起一個小瓶,對著身上灑了灑。


    瓶子裏並不是現在剛剛出現的,一種香氣特殊的叫香水的東西,而是一種氣味不大好聞的液體,聞起來像是獸皮,血氣,和不經常洗澡導致的有點渾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讓人隻憑嗅覺也能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山野獵戶形象的氣味。


    那氣味灑在獵戶才穿的粗糙布衣上,便盤亙在那疏落的紋理中,經久不散。


    ……


    無名山頭一隻肥狗歡快地轉了半天,似乎在找尋著什麽,最終也和那寬劍的主人一般一無所獲,隻得對著空處汪汪幾聲,轉身向山下奔去。


    很久以後,在昭明郡主新墳大概裏許外的地方,一處矮崖下,那裏叢生的灌木簌簌連動了幾下,接著,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處枝葉輕輕彈動,不斷延伸著,向著文臻離開的方向。


    ……


    文臻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混沌,透著景物微微的輪廓,並沒有變成徹底的黑暗,但也沒有好轉。


    她伸出手,對著那一點光亮仔細地看,很久以後,她眨眨眼,將眼睫上那一點濕潤眨掉。


    別怕,不一定就此瞎了。


    別哭,反正哭也沒用。


    她的手按在腹側,那裏有點溫熱,似乎殘留著觸摸的感覺,她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睡著的時候手有沒有放在肚子上。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會睡著了。


    屋外傳來低語聲,是那個鐵柱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這一幕有些熟悉,讓她想起當初帶著燕綏在山崖下逃亡的日子,想起大牛和桃花,想起那日風雪小院外的兩座墳塋。


    她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然後慢慢放平。


    外間鐵柱絮絮叨叨的,那個女子應該是他母親,聽來是個溫柔又有點膽小的婦人,一邊聽著兒子的囑咐給文臻做紅糖雞蛋,一邊愁苦地擔憂說兩個少女怎麽會遇到這樣的壞人,莫不是遇上了千秋穀的強盜,那麽他將人帶回來,會不會把麻煩引來,被鐵柱不耐煩地打斷,叫她莫要整日瞎想。


    那女子便又道紅湯雞蛋如此珍貴,何必放這許多,這些紅糖雞蛋還要留著給他娶老婆用呢,說著說著忽然道:“我瞧這女子倒是好看,要麽你……”


    文臻不動聲色地聽著。


    鐵柱道:“阿媽你說什麽呢。”說著掀簾進來,文臻聞見紅糖的甜香逼近,隨即手裏被塞進熱熱的大碗,鐵柱道:“小心小心,別撒了啊。”


    文臻接住碗,手指一觸他手指,粗糙的滿是繭子的大手。


    紅糖果然放了很多,甜到齁;雞蛋則像是動用了全部的儲備,一個接一個的滑入勺子裏,密集到湯都沒有,文臻勉強吃了兩個,實在吃不下了,便將碗遞過去,感覺到鐵柱一直盯著她吃,一定會勸一勸的,但鐵柱什麽也沒說,接過去笑道:“我娘還給你熬了獸肉粥,連帶這個,等會都帶著,給你路上吃。”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要送自己回千秋穀,喜道:“哥哥你要送我回家嗎?我家有點遠呢。”


    她不敢說全是蠱女讓人聽之生畏的滿花寨子,更不敢說千秋穀,古田寨子雖然是總寨,但是其實占地很大,周邊有很多依附於其的小寨子,都離滿花和千秋穀很近,更重要的是,所謂燈下黑,古田寨子現在不是在忙於尋找大祭司和祭女,就是忙於尋找她,最不可能去的反而是自己的地盤。


    “遠也要送啊,不然你家裏人該多急,正是立火節呢。”


    鐵柱出去送碗了,過了一會兒,有掀簾聲響,文臻笑道:“鐵柱哥,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進門的人卻沒回答。


    文臻頓了頓,慢慢站起身來,笑道:“那我準備一下。”


    門口的人腳步輕輕地過來,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種淡淡的香氣,極淡,若非鼻子特別靈敏或者對此道鑽研很久的人,斷然聞不見這氣味。


    文臻恍若不覺,順手推開了旁邊的窗,大聲笑道:“這風裏氣味真好聞。”


    一陣腳步疾響,從外頭快速向屋子而來,與此同時屋內人終於開了口,卻是先前屋外鐵柱娘的聲音:“姑娘,我來給你送獸肉粥。”


    “是大娘啊。”文臻笑眯了眼,“謝謝您呐。”


    又一聲掀簾聲響,鐵柱的聲音響起,“娘,這粥燙,給我端著。”


    鐵柱娘順從地應了,鐵柱又將那粥端到文臻麵前,那獸肉粥散發著剛才文臻聞見的特殊香氣。


    “這裏頭有一種肉,是這山中也少見的啜雞的肉,平素愛吃羅塔葉子,肉有一種奇香,你聞聞,香不香?”


    “香!”


    文臻接過粥也吃了幾口,才說吃不下了,鐵柱很小心地將罐子用布包了,又要來背她,文臻自己下了床,鐵柱便將她扶住,引她到了門外,笑道:“好容易借了頭驢子,老了一點,但是這整座寨子,也就這頭驢子能用啦。”


    文臻沒想到還有代步工具,留山百姓窮苦,很少有車馬,其實在文臻看來,這都是留山多年來被神權統治的後果,而神權統治者的一個特征,就是不喜歡老百姓太過富有,因為富裕的百姓有更多的機會拓展視野接受教育,一方麵這些人醉心於神化自己權力爭奪,另一方麵在努力愚民並馴化。不然這滿山的藥草山珍,這適合種茶種果園的土壤,這一年四季溫暖合適的氣候,都代表著財富啊。


    這驢子果然很老,老到文臻一坐上去就被那刀削一般的背脊硌得屁股痛。但她一聲不吭。


    鐵柱牽著驢子,帶著那隻狗,慢慢走下山路。


    小屋前恢複了平靜,鐵柱娘站在門前,望著遠去的兩人,看上去神情很是牽念。


    過了一會,她轉身準備回屋,卻看見門檻上已經站了一個人。


    鐵柱娘並沒有驚異的表情,正準備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一道冷光如電,射入她的胸膛。


    鐵柱娘在那一霎隻來得及伸手抓住劍柄,一臉的目眥欲裂不可置信。


    “你……你……”


    因為臉上肌肉扭曲太狠,啪嗒一聲,她臉上掉下一層麵具,麵具下是一張蒼白而年輕的臉。


    刺穿她胸膛的闊劍劍身上,彎彎扭扭許多鏤紋,此刻血迅速填滿那些鏤刻,蜿蜒曲折,如繪詭秘符文。


    闊劍的主人手腕穩定,紋絲不動,聲音裏也沒有一點情緒。


    “公子手下,不留自作主張之人。”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河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下歸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下歸元並收藏山河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