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隻對君莫曉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情況,讓她稍安勿躁,微一偏頭,聽見寒鴉道:“是懷孕了,但是沒有小產。”


    “血袋在哪裏?”


    “沒看見,可能趁亂扔了。”


    文臻轉頭對身後看了看,戴了麵具的蘇訓十分警醒地上前一步,文臻道:“去後廚,找魚鰾,豬尿泡,小腸,都可以,灌點新鮮的血來,你找隨便哪個學徒幫你。”


    蘇訓應聲悄然而去。


    然後她身邊,張鉞忽然對黃治中道:“啊,治中大人,我對湖州學政有幾個問題,想要向您請教。”並不容分說,將黃治中拉到了一邊。


    人群那頭君莫曉想要擠過去,卻被人群隔開,無法擠到文臻身邊,但是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文臻走了過來,人群中有人喊:“刺史大人來了!”


    頓時人群一靜,眾人驚詫的目光轉過來。


    那男子的哭聲便更委屈刺耳,“……不不不我們沒事……大人……讓我們走……讓我們走……”


    遠處趕來的人聽著,仿佛新一輪蹂躪又開始了似的。


    “你們確實沒事。”文臻微笑道,“但是很快就有事了。”


    那婦人頓了頓,捧著肚子,開始哀嚎:“哎呀我肚子,我的肚子……”


    文臻正好站在了她對麵,堵住了兩人的去路。


    不等兩人開口新一輪的表演,她閃電般地道:“誰派你們來的?”


    “……沒有——沒有——”


    “拿了多少銀子?”


    “……不是,不是——”


    “告訴你孕婦鬧事比較方便?”


    “……呃不方便,不不不……”


    “還是一對假夫妻?”


    “……啊不,不是,我們明明是真夫妻!”


    “是不是這位教唆的?”一指宛如被劈中霍然回頭的黃治中。


    “啊!怎麽會。我根本不認識這位大人!”


    “這位已經交代了,最近江湖撈的鬧事事件都是他和你們共同謀劃的,而以你們為主謀。”一指黃治中身後的屬官。


    “啊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們明明隻是被……隻是吃到了髒東西!”


    “血袋掉下來了。”手指頭上搖晃著一個隻剩一點血液的小袋子。


    “不可能!我明明扔掉了!”


    “……”


    死一般的安靜。


    片刻後,文臻微微一笑。


    這甜蜜近乎可愛的笑容看在很多人眼裏宛如惡魔。


    黃治中立在初春冷風中,瞬間後背冰涼。


    從文臻開口到最後問題結束,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當真如閃電一般,別說那對普通假夫妻,便是他都在這幾個問題前,都完全被劈昏了。


    幾乎每個問題都出人意料,誰也想不到傳聞裏溫和擅事的刺史大人在自家惹禍的店前,竟然不先安撫受害者,而是毫不避嫌直接當眾盤問,做好撒潑扮弱準備的那對夫婦,沒想到受害者帽子還沒戴好就被劈手打飛,當頭就蓋下無數帽子來。


    這帽子還順手一人一個,蓋給他和他的屬官!


    然而這所有的帽子和出其不意,都是陷阱,都隻是為了最後那一句真正的出其不意。


    刺史毫無忌諱,他們自然就忌諱了,問的又是最心虛處,如何不心慌?心一慌,如何不露破綻?


    半晌後,百姓群裏有人低喝道:“好!”


    女刺史見所未見,雖然新奇,大多數人心中難免不以為然,今日初見,竟然是粉粉嫩嫩一個少女,所以就在方才,很多人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雖失望,倒也覺得並不意外,頂多搖頭歎息,歎一聲皇帝莫非糊塗了,當真如傳說那般,因為寵愛兒子,而兒子又寵愛那個女子,便將那國家重器,一方軍政,百萬黎民,都交給一個女子折騰了!


    雖說那女子之前也頗有名聲,但那不過是易牙之技,這治大國,當真能如烹小鮮麽……


    但方才不過寥寥幾句,便依稀可見新刺史真顏色。


    文臻一笑之後,忽然又變色。


    與此同時,眾人也變色。


    因為君莫曉忽然大叫一聲,口吐黑血,向後倒去。


    她身邊的人急忙接住,大叫掌櫃,人群頓時大亂,又有人匆匆擠出,自稱是這城中大夫,拿銀針一試君莫曉口邊鮮血,再舉起銀針時,銀針已經變成黑色。眾人嘩然。


    有毒!


    大夫道:“是急毒,大抵就是剛吃過什麽不妥的東西。”


    文臻急問:“莫曉方才吃過什麽了!”


    紀書生道:“並沒有,我們太忙了,從一個時辰前到現在,君掌櫃和我都在店堂前伺候,這點大家都可以作證……哦對了,方才這位夫人誣陷我們火鍋裏有蟲子,君掌櫃說那是油渣,便把油渣吃了下去,然後就鬧起來了,前後隻吃過這個。”


    眾人都點頭,吃火鍋耗時長,這段時間君莫曉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忙得團團轉,吃“油渣”也確實是眾人唯一眼見的。


    文臻笑眯眯轉向那對男女:“那就說明,油渣有毒。但油渣如果真的是你們從火鍋中撈起來的,那你們現在也該中毒了才是,你們一行吃火鍋四人,卻都安然無事。本官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們不僅假充小產,栽贓陷害,還意圖攜帶有毒物事進入江湖撈,可能伺機下毒暗害江湖撈食客,置江湖撈於更大罪名?”


    這話一出,眾人變色,有人已經忍不住大聲罵惡毒。人便是這樣,但凡涉及到自身利益,立即便要更關心許多。那男子卻還算腦子清醒,大聲道:“這話不通!是我夫人叫出來鍋裏有蟲的,若真是她攜毒想要害這店中人,何必叫破!”


    紀書生忽然道:“那不是我第三次給你加湯的時候,正好好像看見你夫人拈出一個東西來,其實我是沒看清楚,但是你夫人可能怕我看見了,不敢再投毒,於是幹脆栽贓鍋裏有蟲了,隻是沒想到我們掌櫃為了店的聲譽,將那東西吞了,你們見勢不妙,幹脆又來一出吃了髒東西小產的把戲,先下手為強!”


    文臻讚許地看了一眼紀書生。這書生應變很是機靈,倒省了總是她在台前周全。


    “來人,把這幾個攜毒殺人的惡徒給我拿下!”


    “冤枉!冤枉啊!那不是毒物!那怎麽可能是毒物!那……那明明是我從自己後院子裏親手挖出來的螻蛄,我,我,我手指甲縫裏還有泥巴呢!”婦人慌亂而絕望地舉起自己還含了泥跡的指甲。


    眾人長長的“哦——”了一聲。


    文臻也“哦”了一聲,不等婦人露出希冀之色,飛快地道:“那就是你挖出螻蛄又淬了毒!且偽裝小產,一計不成又來一計,一定要置江湖撈於死地,其心可誅,罪加一等!”


    “……”婦人眼睛一翻,暈過去了。


    眨眼間江湖撈前事端平息,文臻才施施然對黃青鬆一笑,道:“治中大人,方才為了審理這刁民,和你開了個玩笑,你不介意吧?”


    黃青鬆幹癟的臉皮抽搐出一個生硬的笑,連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既然不介意,那就把這兩個攜毒殺人栽贓陷害的刁民,交付湖州府處置吧。”


    “……這……”


    “諸位鄉親父老啊。”文臻一轉身,對著泱泱人群,一攤手,愁苦地皺起臉,“你們看,我初來乍到,尚未交接,湖州上至刺史府,下至百姓家,都兩眼一抹黑。令行而禁不止,使命而必不達。連下達一個命令,還要看著手下推三阻四。”


    黃青鬆臉上的汗嘩啦就下來了。


    他就沒見過當朝大員能這樣不要臉來著!


    這叫什麽?對百姓撒嬌嗎?


    她的臉麵呢?朝廷尊嚴呢?士大夫的高貴呢?這樣折節,以後還怎麽統帥一地?號令黎庶?


    還有,她竟然敢在湖州官員還維持表麵升平的時候,就赤裸裸對百姓表露了內裏的不和?


    她是在警告他們嗎?


    你們越要維持這虛假表象,我越要撕破了先。


    我會把這矛盾攤開在日光之下,讓所有人都看著,一旦我出了任何事,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們幹的。


    這不是示弱,也不是讓步。這是一種潑皮無賴般的狠毒。


    更糟糕的是,百姓明顯很吃這種撒嬌。


    黃青鬆看著陽光下那少女似乎能發光的皮膚,和天生如蜜糖流動的笑容,以及那小小委屈時分外靈動的眼眸,再看百姓眼底的光,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麽。


    因為她是個女人,是個天生長相嬌嫩的少女,這長相原本於她的身份和事業很不利,但她卻似乎深知這一點,幹脆不試圖掩飾,不去裝作強大或強硬,就勢而為,去引導百姓對她的天然好感和嗬護的一麵。


    “看來黃大人有難處,而我還沒交接,護衛也派去護持別人了,人手不足。有哪位鄉親能幫個忙,把人給送到湖州郡守府啊?就說是我讓送的。”


    “我去!我去!”


    “湖州郡守府就離這不遠,鬧這麽大還裝死不來!”


    “不來就把人拖過去,咱們一起去!”


    立即便有一群人把那幾個人拖走了,文臻則團團向四下拱手,笑道:“江湖撈在湖州,一向多承諸位父老鄉親照拂了。”


    很多人有點慚愧地低下頭,最近大家聽了很多流言,也說了很多流言,談不上什麽照拂。


    “明日江湖撈請客,附近十裏街坊來吃的都不收錢。算是感謝大家。”


    眾人歡呼聲裏,文臻帶大家走進廳堂,指著廳堂和廚房相隔的牆道:“之所以明日才請客,是因為今日要拆牆。從今日開始,全國所有的江湖撈,這道牆都會拆去,換上從洋外運回來的水晶玻璃,以後所有的大廚操作,都會在食客的目光下進行。如此,安諸位之心,也安我等店家之心。”


    透明廚房,可測操作,眾人聞所未聞,一時都驚住,隨即都興奮地竊竊私語。


    文臻看一眼人群後,君莫曉已經悄悄隱入人群中,抹去嘴邊那一道做出來的毒血,依舊還是一條女好漢。


    文臻出了江湖撈,留下了自己的行李,蒙珍珠一家,令店中人帶去安置。人群依舊未散,有人忽然大喊:“刺史大人府邸正在建呢,不去看看嗎!”


    文臻笑容一斂,道:“自然是要去的。”


    人群便簇擁著她往外走,一邊走文臻一邊和身邊人聊天,張鉞有點緊張,攔住她低聲道:“這萬一裏頭混進了刺客……”


    “你也去聊天,和那些看起來消息靈通,話又多的人聊。問問州學廣場上有多少學子,都是哪些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帶頭的,帶頭的有無本地人,父母做什麽的,能不能幫忙找到他們父母。”文臻截斷他的話,“寒鴉,你護好張大人,不要讓他被人傷害。”


    “哎我不是……”張鉞還要說話,已經被寒鴉護著往另一個方向去了。隻得無可奈何地執行文臻的任務。


    文臻走了幾步,笑道:“請諸位不要圍我太緊。不然有刺客混進來不好交代。”


    人們刷地一下離開文臻周圍三尺之地,文臻周圍形成了一個安全的真空。


    黃青鬆眼角往前方某處酒樓上看了一眼,心中思量著某種舉措的可能。


    卻見文臻忽然一招手,她那個丫鬟從包袱裏取出一把小傘,文臻接過撐開了,那傘看著很小,撐開後傘麵卻流水一般鋪展開來,將她恰好擋住。


    傘看著普通,日光下布麵光澤粼粼,文臻笑著摸摸臉,和百姓們講:“怕曬黑。”


    四麵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


    ……


    熱火朝天的刺史府工地,忽然起了一陣陣騷動。


    “大春又暈過去了!”


    “掐醒他!”


    “不好了,不對勁,這回不對勁!不好了!好像沒氣了!”


    “三郎!三郎!你怎麽還在這兒,你家娘子難產了!”


    “李老瓜,快回家,你老娘病得不行了,要見你最後一麵!”


    “誰都不準走!刺史大人的府邸還沒建成呢!”


    “班頭您行行好,大不了這以工代役折抵的徭役我們不要了行嗎?讓我回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什麽以工代役?啊?誰答應你們以工代役了?給刺史大人建府邸那是咱們湖州老百姓的福氣,所有湖州百姓都應踴躍參與,說什麽以工代役!”


    “什麽!當初不是說的以工代役嗎!那咱們丟下家裏的事,丟下田地,丟下一家子老小,丟下營生,是來白白幹活的?你們當官的怎麽能這麽欺負人!”


    也不知道是誰把手中的桶猛地摜在了地上,哐當一聲泥水四濺,“老子不幹了!”


    “哐當哐當!”更多的撞擊聲。


    “反了你們!”一個班頭怒吼著,舉起了皮鞭,他對麵,那個老娘生病無法回去看的漢子,吼聲比他更大,將手中的桶,劈頭蓋臉向他砸下來。


    這一下砸實了,一場流血械鬥不可避免。


    “住手!”


    女子聲音並不很高,不知怎的卻讓眾人聽得清晰。但那漢子手中的桶卻收不住,依舊砸了下來。


    忽然半空中人影一閃,一隻手將那桶接住,放在一邊,又一閃不見。


    因為閃得太快,沒有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麽,隻看見桶忽然就到了旁邊,那漢子對著空空的兩手發呆,而逃了一劫的班頭大怒,皮鞭一甩,卻沒甩動。


    他回頭,就看見自己的皮鞭,踩在一個黃衣少女腳下,便如生根了一般一動不動,他使足了力氣去拔,少女忽然一抬腳,他力氣使空,仰天栽倒,腦袋著地咚地一聲。


    而文臻已經風一般地卷到了人群中,那裏躺著一個麵色灰敗的少年,有人哭道:“他死了!沒氣了!”


    文臻一摸他的皮膚,全身濕冷,按壓指甲背部,放鬆後不見恢複且呈現紫色,呼吸停止了,脈搏卻還在,是休克。


    來不及多想,她半跪著,將少年放平,一手放在他前額,捏住他鼻子,另一手握住他下巴,使他頭盡量向後仰,然後深吸一口氣,張嘴,覆蓋上那少年的嘴。


    百姓們:“……!!!”


    人工呼吸在這個時代驚世駭俗程度毋庸置疑,何況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何況誰都知道刺史大人還是未嫁之身。


    一時間四麵靜寂如死,隻聽見文臻不斷渡氣的古怪長音。


    人群外有年老書生聽聞此事,憤然拂袖:“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有年輕女子羞紅雙頰,轉身而去。


    有人躲在人群裏陰陽怪氣地道:“喲,聽說這位以前女官出身,勾引皇族,以前還以為道聽途說。現在看這般行徑,光天化日就猥褻少年,倒也不足為奇。”


    也有人大聲反駁:“我瞧著這倒像在救人!人命關天,事急從權,有何不可!”


    大多數人卻還顧不得吵架,都屏息凝神,看文臻到底在做什麽,總歸沒人相信刺史大人會如此急色。


    片刻後,那少年喉間“咕”地一聲,他旁邊的人探了探鼻息,大喜道:“有呼吸了!活了!”


    眾人轟然一聲。


    未曾想這古怪的渡氣法子,還真把人給救過來了!


    隻是刺史大人這番犧牲可就大了!


    黃花閨女,眾目睽睽,不畏物議,這般救人,可非常人能為。


    文臻起身,指揮幾個人把那少年喂點熱水,裹上厚衣,抬到醫館去,好生治療。


    忽然人群裏有人驚呼:“靖郎,如何是你!你如何就成這樣了!”


    人群散開,文臻看見,那個少年擔架前,滿臉震驚看著他的,正是先前那個罵自己傷風敗俗的老書生。


    真是戲劇化的發展,文臻唇角一翹。


    片刻後,那老書生滿臉惶愧地過來給她賠罪,一揖及地,半晌說不出話來,文臻卻隻擺擺手,道:“我知道在你們過往一生所受的教育裏,有很多東西都排在性命之前,有很多東西都散發著臭氣,縈繞在你們腦海裏陰魂不散。但是在我麵前,在我治下,我將始終告訴你們一個道理:命為重,名節為輕,一切皆為輕。”


    那年老書生凜然望著她,文臻也無意現在就給他洗腦。她往高處走了走,人群外有人遙遙給她打了手勢,她放下心來。


    有人喊:“刺史大人!您能那樣救人,那就也體恤體恤三郎和李老瓜吧!他們一個媳婦難產,一個老娘重病,遲了都可能見不到最後一麵哇——”


    忽然有人喝:“做什麽!做什麽!你怎麽又拿起桶了?放下放下!”


    那個拎桶的漢子聲音淒厲:“我管她是什麽刺史!我管她救誰不救誰,我隻知道我娘子難產,隻知道我家七代單傳!今兒我娘子要是出了事,她就是公主娘娘我也要她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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