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緋和高晦的婚事,因為高晦的抗婚,長輩們將半地下的謀劃轉為全地下,再不露半點消息出來。這讓那日偷聽到一半的江風急得直頓足。


    樓上的皮鞋掉下來一隻,主人忽然想到會影響樓下的鄰居,便輕輕地放下第二隻。可樓下的那位,卻一直等著第二隻鞋子落地,才能放心睡覺。江風此刻還是殘存一些自私的期冀:高晦是難得的情種,對她情根深種不能自已,以一名愛情戰士的偉岸形象,掙脫封建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樊籠,非她不娶!


    相比那個兩麵之緣的胖墩表哥,江風當然願意嫁給高晦。


    六月十三,緋、風兩個正將近日繡好的女紅呈給江母。江母看了甚是滿意,正在要指點幾句,忽聽外麵一片聲的鑼響,然後孫嬤嬤跑著進來,還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她來不及整理,滿臉紅潤興奮地道:“夫人!夫人!好消息,大哥高中了!外麵來送喜報了!”


    江母愣了片刻才緩過神來,也是一臉興奮,但是思路還是清晰的:“快,快讓人去請老爺回來,悠然準備喜錢,阿緋阿風同我出去看看……”。


    江緋的喜悅和自豪之情溢於言表,親哥哥成為準官老爺,考過了進士可都是做宰輔的材料!這下又有和沁如吹噓炫耀的資本了。


    江風想著,果然付出就有回報!江佐十年寒窗苦讀,終於換來進士及第,自此魚躍龍門,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兩姐妹扶著江母並丫頭嬤嬤到前院,卻見大門外有三個壯漢各牽一匹高頭大馬,手拿喜報,一片聲地喊道:“快請江大人出來,令公子高中了!”


    鑼鼓聲早驚動了鄰裏,也有一些跟著報喜之人過來的,總之江府門前已圍得水泄不通。不一會兒工夫,江父騎馬回來了,忙不迭接過喜報,又緊著給三人封紅包道謝,並讓下人撒錢給討賞的吃瓜群眾。


    到正堂後,江父抑製著激動的心,擦幹熱情的淚,抖著興奮的手打開“金花帖子”。見上麵先列主司四人銜並押字,並寫著“涼州江佐,天冊萬歲二月七日生,祖諱進,父諱敬修。景龍二年一甲十七名。”


    江父再一次老淚橫流,趕緊吩咐管事,找能工巧匠細細裝裱,掛於堂上。


    一番激動後,江父再一次為難起來。江佐進士考時,他原也沒奢望一下就考中。雖然對長子的期望極高,但也做好了落第再戰的準備。科考之難,江父還是知道的。


    可誰想到,江佐竟然如此爭氣!所以,江父現在才開始真正犯難,因為進士考後麵還緊跟著科目選。進士考各憑本事,科目選卻拚人脈。


    進士考試隻是獲得了做官的資格,但是具體能做什麽官,還要看接下來吏部的科目選。科目選是一道分水嶺,考不過的大有人在,屢試不過就隻能做個州縣小官,像江老爹一樣,職業生涯一眼就能看到頭了。考過了便鯉魚躍龍門,躋身政權的中央,唐朝宰相及三省六部頭頭腦腦都是進士科目選出身。


    也不必說得太遠,隻那個人中龍鳳沈顧行,就是通過了科目選直接定了正八品的右拾遺,起步就比江老爹高了兩品六階。關鍵人家是京官,同皇帝奏對,給宰相打下手,端的是前途無量。


    江父此刻正如熱鍋上的螞蟻,滿世界找門路要為兒子打點一二。竇懷讓的哥哥竇懷貞入禦史大夫,他倒是早同江父知會過,可以搭上他大哥的關係為江佐鋪路。這原本是極好的一件事,可此刻江父卻猶豫了!


    因為竇懷貞風評實在不好!她依附於韋皇後,為討好皇後迎娶韋皇後乳母,時人諷為國赩。有這樣的引薦人,江老爹總覺得讓江佐一介清流變成了濁流!江老爹樸素社會底層的想法雖然簡單,但卻顛撲不破:牝雞司晨這事,注定不能長久,天下苦武皇、韋後久矣,竇懷貞這樣的投機鑽營之輩早晚歇菜。


    江老爹難得有這樣見地!


    他委婉地拒絕了上司的好意,卻沒有其他的敲門磚。


    幾日下來,江父火氣上湧,滿嘴血泡,正含著藥愁眉不展時,江佐的信到了:他的好兒子得到了巴陵郡王的垂青,不用江老爹再削尖腦袋找關係了。


    巴陵郡王李隆範,就是後來的岐王,相王李旦第四子,唐玄宗的弟弟。


    江父看罷,一掃連日陰霾的臉色。對外卻也分毫不漏,隻說盡人事,信天命,該吃哪碗飯,早已注定。


    背地裏,日日燒香拜佛,求著老天爺賞飯吃。


    江風心裏卻想著兩件事:一是江佐毛頭小子,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王府庭院深深,他怎麽能搭上王爺的人脈?都傳言沈顧行和皇家交好,連公主都瞧上他了,看來此言不虛了。


    二是見微知著,先是中山王李隆業插手涼州軍務,後有巴陵郡王左右科目選,李旦的兒子們果然沒閑著。


    這邊江父終於放下心來,那邊江老太和江母開始忙碌起來。涼州的各家女眷盡數拜訪,連日來絡繹不絕,大有踏破江家門檻的架勢。江老太畢竟年紀大了,隻挑那些職位高的、聊得來的見見,其他一概丟給江母。江母仗著年輕鉚足了勁招待。


    江風則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的就裝隱身。江母也不願意管她,每次單拉著江緋見客。偶爾堂上夫人問起來,才親自揪著江風打扮,出來見客。


    一番交道打下來,江緋嫻靜溫順,各家夫人讚不絕口。也有幾家不開眼的,竟然瞧上江風,隱隱露出結親之意。江母四兩撥千斤,一概撿好話來說,卻絕不應承。


    江風自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斷然不會因此得意忘形:如今的涼州,江家風頭無兩,原本隻是名不見經傳的九品芝麻官,江父敬修雖然當官不咋地,但是人家娃娃教育的好。長子仕途得力,已定了九品秘書省校書郎,女婿結識了中山郡王剛剛升了官,次子雖然還是個兵蛋子,但是甚得關將軍的青眼,自己沒有女兒便要把嫡親的侄女許配過來。最關鍵的是,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素質過硬,針線女紅琴棋書畫樣樣來得,模樣性子在涼州一眾姑娘中也都是拔尖的。這些官眷裏還屬刺史家的夫人熱絡,拉著緋、風兩個一個勁地誇。江風聽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不禁感歎這還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刺史夫人麽?作為涼州行政機關一把手的夫人,竇夫人在女眷中的地位自然也是頭一份,向來是別人爭相巴結的對象。緋風兩個九品官家的女孩,從來都入不了她的法眼,詩會雅集遊春的帖子也從來送不到江家。


    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緋、風兩個好不容易衝出中年婦女的包圍圈,出門迎麵看到一群少年正從大門進來,高聲闊語意氣風發,打頭的是江二哥、高晦和刺史家的二公子竇鼎。高晦已許久不登江家大門了,這個竇鼎出鏡率卻有點高。


    雙方俱停了,高晦瞬間愣了神,看江風的眼睛藏了星辰大海,蠕動著嘴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是沉默了。江緋的眼圈紅了,好容易見到心上人,對方卻魂不守舍,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竇鼎看得癡了,那個緋色的就罷了,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妙的是一兩年的工夫,那個叫風的,出落得越發標致起來,不由得讚歎還是高晦這個小子有眼光。


    傻二哥隻納悶:怎麽氛圍有點怪?


    這半拉子的叛逆姑娘小夥最不好擺弄,說他們成熟吧,卻不懂大庭廣眾需要控製感情,讓勾人的眼神亂飛;若說他們不成熟吧,心底裏又都藏著大人才會有的那點情愛。


    十五六歲在二十一世紀正接受著九年義務教育,談戀愛是要被叫家長的。可這群少男少女,已經被裏麵的夫人太太匹配過好幾輪了,江佑定了山月姐姐;後麵縣丞家的公子說了他姨媽家的表妹,據說是先上車後補票;高晦和江緋的婚事也密謀著;竇鼎的老母親挑剔些,已經把涼州適齡女孩扒拉遍了。


    江風存心惡作劇,讓子彈飛一會再說。所以也不出來打圓場,哪個挺不住哪個尷尬。


    “誒呦,二少爺,夫人屋裏等著你呢,愣在這做什麽!”刺史夫人的嬤嬤打簾子出來,打破了沉默。


    邊說邊推著竇鼎進屋去了,一眾男孩也跟著進去。


    高晦故意留到隊伍最後,鼓足勇氣開口:“阿風……”


    兩個女孩齊齊看向他。


    他撓撓頭,臉上起了一層薄紅,道:“鼇拜帶回來一頭鷹鷂,哪天帶你去瞧。”


    這真是一個萬物婚配的季節,連鼇拜都娶媳婦了。


    江風看著江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隻得道:“最近家裏忙得很,怕是抽不出時間來。”


    抬眼望去,少年眼裏藏不住的失望。江風心裏歎氣,嘴上又補了一句:“不過我倒是有一個名字給它,叫小寶吧。”


    “好!就叫小寶。”高晦堅定道。


    ……


    回到西廂房,江緋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呆坐在炕沿上,看著一側壁龕上各式各樣的新鮮玩意,一尺多高的榫卯木製大肚娃娃,顏色鮮豔的美人魚風箏、製作精巧的萬花鏡…都是高晦淘來的給阿風的。


    祖母曾提著耳朵對她說,高晦絕不是隻把江風當妹子,她隻不信。如今回想過往種種,再想到高晦方才的情不自禁,恨意從心底升騰起來。


    她狠狠地擰著手裏的帕子,氣惱地看著小妹子坐在桌前,左手托著腮,右手白嫩纖細的指尖上翻飛著一支絳紅色的狼毫筆。江緋小的時候看著好玩,也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可她摔壞了好幾隻毛筆,也隻能笨拙地轉幾下,江風卻好像天生就會。


    此刻的女孩,眼睛雖看著轉動的毛筆,心思卻不知飛向了何處。鴉羽般烏黑的秀發被分成兩股,隻單用一隻金鑲玉的花簪結鬟於頂,然後自然垂下披到肩上,頭上再無半分點綴。有一縷頭發溫順地垂在側臉上,偶爾隨著微風輕輕撫摸少女白皙細膩的臉頰。眼裏的那兩汪清水隨著女孩的神思飄遠了,化作了雲,化作了雨。


    江緋往日裏隻覺得這個妹子剔透可愛,圓圓糯糯似是枝頭的花骨朵,今日帶著這番情緒再看去,竟發現她已然含羞地綻放,美的得驚心動魄!


    江緋的情緒也跟著江風的眼神飄遠了。她看著廊下令歲新搭的鳥窩上,成年燕子剛剛銜回蟲子,窩裏一群幼鳥嘰嘰喳喳嗷嗷待哺。


    先把蟲子投喂哪個孩子呢?燕子媽媽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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