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巳時剛過,高伯母急匆匆地入府了。先看了江風的病情,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江母早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遣了兩個女兒出去。


    “什麽?阿晦要娶節度使家的姑娘!”江母連日來真是流年不利,黴運當頭。


    “妹子,我……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上次同你說阿晦對阿風動了心思,我也隻當是小孩心性。但這些日子看下來,他是真的……”


    高母想著措辭,又道:“那日阿風遭難去邱山尋訪名醫,這混小子知道了二話不說騎馬就走,我不放心派了兩個小廝跟著。小廝回來說邱山上有…有……王爺的人把守著,這小子硬要上山,兩人攔都攔不住,被王爺近衛打得鼻青臉腫也不肯罷休……隻是往山上衝。”


    高母想到兒子的傷疤,由得痛哭了起來。“後來……阿晦實在太倔,怕出了事便稟報了王爺。那王爺倒來了,卻不知同阿晦說了些什麽,那小子失魂落魄下了山。”


    江母呆住了,半晌“嚶嚶”地哭起來。她看著高晦和江風一同長大,心裏也是喜歡的,卻沒想到最後成了這個局麵。更重要的是,高家對江風的態度,從側麵反應了本地官眷對江風的態度。


    經此一事,即使江風和李隆業是清白的,想在涼州找一戶好人家也是不可能了,而溫家的婚事也出了變故,江母一個頭兩個大。


    “阿晦回來不說話、不吃飯也不吃藥,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從小寶貝疙瘩的疼著,他這樣叫我這個做母親的如何能忍心!我當時就跟他保證,我就是跪著求到妹妹跟前,也會求你把阿風嫁給我那孽障……”高母哭的聲音更大了。


    “可阿晦聽我這麽說,卻猛地坐起來,說……說他不娶江風,也絕不娶江緋!”高母想起兒子滿麵通紅說得決絕,想來已萬念俱灰。


    江母此刻也終於明白了高晦的一腔癡情,心生悔恨,卻為時已晚。那個熱血少年竟然有如此心性,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便全然斷了念想,連她的姐姐也不行。


    “到此地步我這個做母親的,不論怎樣都得順著他的心意。正想著如何去提親,昨日節度使夫人親自上門了。”高母見江母並未露出怨懟之意,稍微放心,江家女婿得力兒子仕途一片光明,眼瞅著要出一個王妃,沒有親事不成變仇家的。


    “我想著阿晦同阿緋的婚事雖然未成,但畢竟……我們家如此實在是對不住你家,還請妹妹看在我這做母親的心……”


    江母也止住了抽泣,拉著高母的手說:“嫂子,快別這麽說。親事還是要你情我願才好。且不說兩個孩子婚事還沒說定,就是看著高晦這孩子的一片心,我也沒什麽好埋怨的,隻能怪我家姑娘沒有福氣。”


    說罷想起江緋心事成空,江風前途未卜,又哭起來,兩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此刻執手相看淚眼,誰也沒有去安慰對方的心思。


    高母紅著眼睛告辭後,江母又神色悲戚地叫走了江緋,江風便知兩人婚事出了紕漏。


    江緋此刻的心猶如油煎,她猩紅著雙眼,淚糊了一臉,慘白的雙手抓住江母的手嘶啞道:“母親!母親!為什麽?!我哪裏不如阿風了!憑什麽這樣對我!我……我不服!不服!我要去問他!”


    她一聲高過一聲,說著便轉身要走,江母趕緊拽住她:“我的兒,何苦這麽作賤自己。阿晦隻是要娶節度使家的姑娘,你又扯上你妹子做什麽。”


    江母知道江緋要強的個性,隻能壓下種種,如此安慰道。


    江緋早被不甘、羞愧蒙蔽了心神,聽聞此言,猛地轉身對著江母狠狠道:“母親還要替江風狡辯麽!就是她!是她勾引高晦的!現如今攀上了王爺便不要高晦了,阿晦氣急了才娶沁如那個丫頭的,就是為著她才…”


    “啪”!


    江母急了,狠狠一巴掌甩在江緋臉上,女孩嘴角留下了鮮紅的指印。江緋捂著臉頰,不可思議的看著江母:“好!好!到如今我才看清母親的心!你們所有人都喜歡江風!我不服!”


    說完,哭著跑出去了。


    這是江母第一次打江緋,江母看著自己的手,陷入深深的自責中來。她嫁入江家時,江緋不過是嗷嗷待哺的嬰孩,她傾注了一腔心血。到如今,她有時竟也生出恍惚來,覺得江緋比江風更像她親生的。


    少女心事是世界上最困難的數學題,最複雜的迷宮。她懊惱自己沒有多些耐心去勸說疏導。


    卻未想過,她對江風也從來沒有一分耐心。


    江府氣壓極低,江父江母臉色陰沉,江緋更是臉色慘白得嚇人。就連木頭似的佑二哥也感覺到了異樣,不再多說一句話。又過了幾日,高晦和沁如定親的消息傳了出來,據說已過了小定,要趕在年前成親。


    當晚,江老太小院的叫罵一聲高過一聲。什麽“聾了耳朵啞了嘴巴的老子”“瞎了狗眼的王八羔子”“黑了心腸的毒婦”“偏了心眼的繼母”…


    江風第一次真正意義地體會了婆母至高無上的權威。江母完全被壓製,有的沒的罪名背負了一大堆。


    江老太掉在碗裏的金龜婿跑了,這個責任當然要江母來背負。


    令江風更意外的還在後麵:江老太親自出麵,竟然定下了江緋和竇鼎的婚事。芸姨娘悄悄同江風說,刺史夫人上門提親江父江母是拒絕的。可是江緋自己磕著頭求到雙親跟前來,隻說非竇鼎不嫁。


    “太太死活不同意,二姑娘就要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太太哭的暈了過去,老太太又在旁責罵,老爺這才同意了!”


    芸姨娘帶著惋惜的語氣說道。


    江風聽完腦袋裏一片漿糊,江緋不論多早慧聰明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涉世未深,自負又自傲、執著又偏激。成熟的人在一段感情中遭遇挫折絕對不會忙著投入到下一段感情,而是會重新整理自己,理智地進入下一段。江緋此刻被高晦的不愛擊垮了,她急著證明自己,卻全然忘了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生活幸福不幸福,最終承擔的都隻有自己。江風不忍看她因為負氣,草草做了決定。


    而江老太,鼠目寸光貪圖富貴,看到竇家權勢其他一概不管了。


    江風回到廂房,看江緋兀自坐在鏡前出神,少女的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飄走。


    江風輕輕撫著她的肩膀,柔聲說:“二姐姐,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真的想好了麽?”


    江緋收回神思,看向江風,麵露譏笑道:“怎麽?妹妹也看準了竇鼎不如王爺、不如高晦,是個不堪托付的人麽?”


    江風隻當小女孩的氣話,並不理會,又拉過她的手勸道:“姐姐,竇鼎是同我們一起長的,我們都知道他確實頑劣了些,可是卻誰也不敢說他本性就壞。竇鼎到底怎麽樣確實很重要,但說到底更重要的是姐姐的心。姐姐別一時意氣用事,最後…”


    “夠了!”江緋厲聲打斷江風的話,恨恨地說:“我的心!我的心早被他揉碎了。妹妹也不必在我跟前說這些話。若你此刻不喜歡中山郡王,你也要隨著自己的心麽!”


    “那怎麽一樣!”江風紅著臉辯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江緋失戀的打擊麵屬實有點大。


    “怎麽不一樣!高晦也就罷了,沈顧行呢?那日餞行晚宴,他在東南門外含情脈脈地同你說讓你等他,你雖當時沒應他,但這是又做什麽!”江緋猛地站起來,走到江風常用桌子前,從抽屜裏拿出一摞杏花箋,甩在書桌上。


    隻見上麵每頁信箋上都貼著幹杏花標本,或用簪花小楷寫著隨筆或者畫著動漫人物,但每一頁上中央都標記著醒目的數字,那些奇奇怪怪的符號不就是她妹子一直說的阿拉伯數字嗎?“怎麽?二年之約未到,妹妹就不問問自己的心,攀上了王爺麽!”


    江緋對江風,從前不見得多疼愛,現在的卻恨意滔天!


    江母說不關江風的事,高晦也猩紅著眼睛說:“你隻恨我好了,與阿風什麽關係!”


    憑什麽她能得到所有人的愛和嗬護,卻又覺得理所當然,隨意踐踏!憑什麽她不要的人自己拚盡了力氣,甚至連那些陰私手段都用上了也還是得不到。


    她不服!


    江風見自己心底的秘密被人窺破又氣又急,一把奪過來,吼道:“誰要你看的!”


    這個女人的底線究竟在哪裏!


    “你也氣急敗壞了麽?哈哈…哈哈哈。”江緋見江風氣惱,心中隻覺順暢。又嘲笑道:“妹妹還是別來說教姐姐,先管好自己吧!高晦已娶了郭沁如,父親知道王爺的心意又怎會再看上沈顧行?而王爺……”


    江緋用手指狠狠地敲打著那遝信箋,陰陽怪氣地說:“王爺若知道你踟躕猶豫,都是因為那沈顧行,你猜會怎麽樣?”


    一萬頭神獸在江風腦海裏奔騰。關於沈顧行,也許是心虛的原因,她從不敢在李隆業跟前露出半個字。


    她看著癲狂的江緋,上前幾步,穩準狠地出手,一把抓住江緋的手腕,盯著對方驚訝的雙眼,咬著牙反問道:“二姐姐,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做多了,你猜會怎樣?”


    江風這一刻的陰冷、狠辣是江緋從未見過的,心裏竟生出一絲慌張出來,但仍故作鎮定道:“你是在威脅我麽?”


    江風加重了手部力量,毫不退讓道:“很好。姐姐看出來了!”


    江緋手腕吃痛,卻掙脫不得,這個小丫頭怎麽恁大的力氣!她嘲笑道:“就憑你?你以為你攀上王爺,就能在家裏作威作福麽!”


    江風用力一甩,江緋順勢跌坐在炕上,江風居高臨下笑道:“我勸姐姐把嘴巴閉緊些。如若沈顧行因為咱們家這些莫須有的事再受波及,這筆帳隻算到姐姐頭上。大哥同沈顧行的交情你是知道的,科考時又受沈家恩惠,大哥這人恩怨分明、剛直不阿。若他出麵,不如姐姐再猜猜,祖母和父親作何反應?”


    江緋伏在炕上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出淚來,她用手隨便一擦,站起來一字一頓道:“我真替高晦不值!你雖然看著溫和親切,可時時刻刻藏著心眼同人虛與委蛇,你這樣冷情冷血、明哲保身的人物,難得肯為沈顧行連哥哥和祖母都搬了出來。”


    江風聽江緋仍未死心,心中一動,敲山震虎道:“姐姐雖瞧不上我假麵示人,可我卻從未想著去害人,做那些陰私勾當。前些時日,我為什麽會無故中毒?我雖不去計較,但姐姐真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麽?那盤子蜜餞雖早已毀屍滅跡,可到底經過誰人之手?有沒有人從中作梗?再者那製毒的烏頭本就稀貴,有誰采買過?采來做什麽?姐姐覺得若真的有心查問下去,能不能抓住下毒之人?”


    麵對江風一連串的追問,江緋心裏“咯噔”一下,雖然證據早被她處理了,竇鼎也答應替她保守秘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江風既知道是烏頭毒,又猜到了她頭上,若查下去難免露出馬腳。


    她心裏驚慌麵上仍故作鎮定道:“怎麽?你貪杯胡亂吃東西的罪過,也要賴在我頭上麽?”


    江風見她仍嘴硬,嫣然一笑,然後冷冷道:“我就說姐姐聰明得很,知道時過境遷再要拿到實證恐怕得費些功夫,搞不好還要大哥出麵,甚至麻煩姐夫。可若真把人逼到絕境,索性不費那些周折,我就直接賴在姐姐頭上,反正姐姐也不冤枉。”


    江風說完笑吟吟地看著江緋,若投毒之人真是江緋,安能查得下去?不止江老太,就是江母那關也過不去。這也是她一力阻止李隆業追查下去的原因。


    可現在證據鏈是閉合的,那蜜餞含了烏頭毒,又是江緋專門買給江風的,旁有神醫診斷、李隆業佐證。關鍵是江緋知不知道蜜餞有毒。可是若江風一口咬定是江緋投毒,即使沒有證據,江緋的閨閣名聲也就毀了。


    但話說回來,江家的三位長輩又怎會縱容江風“誣陷”姐姐?!江風賭的不過是江緋的“心虛”罷了。


    果然,江緋麵露懼色。她不敢真的跟江風對峙,隻得鳴金收兵,但仍趾高氣揚道:“時至今日,我才知道妹妹是這等厲害人物。你今日亮出爪牙,頂撞親姐,不就是擔心李隆業調轉槍頭對準沈顧行麽?成安公主一人沈顧行就已然疲於應對,我何必落井下石。”


    江風完全不在乎江緋的奚落,得到自己滿意的回答後,放下心來。


    姐妹倆雖然從小爭吵不斷,但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江風讓一讓服個軟便過去了,像今天這樣針尖對麥芒還是頭一次!


    經此一役,江緋知道江風扮豬吃老虎,是個厲害的,再也不敢小覷。江風更加確定自己中毒這事,江緋一定脫不了幹係。


    兩姐妹和和氣氣的田園年代一去不複返了。江風預料著兩人之間的嫌隙再難彌合,便笑道:“我就說二姐姐不是那樣的人。”


    江緋看江風笑容燦爛,天真無害,全不見對峙時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的樣子。心裏氣極,也不再說什麽。


    狠狠地推上抽屜門,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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