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


    很多人走上講台或舞台,向別人說話,說廢話,說連篇廢話,但人們愛聽這些發言,人們不僅愛聽,還自告奮勇地上去講,人們以為那就是勇氣,我不同意這種低賤的勇氣,除此以外,人們還懺悔,說自己日益平庸,人們以為,說完之後,就會大吉大利,就會心安理得,人們在扯淡。


    我一點也不同意人們這樣,即使在我視高尚為糞土的時候也不同意人們這樣。


    652


    我喜歡勇敢的人們,勇敢的人隻從事一項事業,那就是追問,他們是職業追問者。


    追問什麽?


    追問一切。


    653


    追問,就是冒險,就是試圖認識自己與別人的生命,這是生命二字的意義,這是人擔負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問把人的精神與肉體合二為一,令人絕望,絕望是追問者的戰歌,追問者唱著這首戰歌奔向追問的戰場,與大言不慚的無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戰鬥到底,當追問者的戰火燃著的時候,人世間的黑暗會被照亮片刻,追問者燒完自己,人世間恢複欣欣向榮的黑暗,黑暗舉杯慶祝勝利,當然,黑暗總會勝利,邪惡的黑暗無往而不勝,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為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而憂傷,我為追問者掩埋屍骨,用手擦淨他們的墓碑,用殘花敗柳來寄托我的哀思。


    654


    可以肯定,陶蘭沐浴在愛火之中,不能自拔。


    還可以肯定,陶蘭無法逃脫。


    更可以肯定,陶蘭被愛一劈為二,無法合一。


    我為她心碎並憂傷。


    655


    但我唱起戰歌,我哼唱絕望,我低聲哼唱,然後,我拉著她,或是她拉著我,我們義無反顧地投入生之戰場。


    陶蘭說:"讓我有去無回,讓你不要傷心。"我說:"讓我們在一起。"


    我成天瘋瘋癲癲的,但即使像我這樣一個瘋子,也要把她照顧好。


    656


    第一戰是祈禱。


    這是陶蘭的私人意願。


    通過祈禱,我們請求對手的憐憫,我們說出我們的願望,請對手放過我們,我們仍未愛夠,還想相愛,我們要我們的愛完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令人難過,現在,她時常認不出我,在她認不出我的時候,我們無法相愛。


    657


    第一戰打響的時候,我不送她入院,我來治療她,除了按時服用規定的常規治療藥物,我能用什麽治療她呢?


    她說,用愛,用愛來向冥冥之中的力量祈禱,於是――我們分別祈禱,各自祈禱,我們也一起手拉手祈禱,我們還相互擁抱著祈禱――讓我愛,使我愛,給我愛吧――因為沒有愛我就會死,讓我最深地愛吧,讓我最狠地愛吧,讓我的心狂跳吧――讓奇跡出現吧!


    我們曾通宵達旦地狂熱祈禱,直至暈眩。


    有一次,奇跡似乎出現了――我看見上帝用他光明的手,摸著我的頭和她的頭,告訴我,你們將有一個孩子。


    於是,我們做愛,夜風中,我們將死未死的骨頭相磨,發出鋃鋃之聲。


    但是,奇跡沒有出現,不久,她再次發病。


    658


    最後一次祈禱發生時,她已病弱不堪,拒絕食物,拒絕一切,她神誌模糊,骨瘦如柴,說話緩慢,癡癡呆呆。


    但那時候,她還有自己的意誌,我記得她指著陽台上的盛開的雛菊我說:"你說這些花會感到痛苦嗎?"我說不知道。


    她說:"我感到它們會痛苦,像我一樣。"


    後來,我去廚房為她做飯,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她,她坐在窗前,望著天空,一動不動,對我要她吃飯的請求毫無表示。


    我不願打擾她,讓她陷入沉思默想。


    我知道,她的精神在一點點崩潰。


    我忍不住問她:"你在想什麽呢?"她回答我:"你不會懂,等你快死的時候才會懂。"


    但是,忽然之間,她便陷入悒鬱。


    當我叫了幾聲,她不回應的時候。


    當我搖動她,而她對我不理不睬的時候。


    當她惡狠狠地瞪我,並用腳踢我的時候。


    當她毀壞東西的時候。


    當她毀壞自己的時候。


    總之,她一陷入悒鬱,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看著她,看著她,我看不下去了,我跪到一邊,為她祈禱,我祈禱她能頂住,不鬆懈,我盼著她能挺過難關,我祈禱疾病不要再折磨她,放過她,我企求世界上一切能聽懂我祈禱的力量,那分布廣泛無跡可尋的力量,那些神秘的有同情心的力量,我請求他們站出來,幫助我,我不停地祈禱,淚如雨下,很長時間過去了,我站起來去看她,見她仍未好轉,我再次跪到她身邊,我決定自己幫助她,幫她過這一關,幫她使勁兒,我拉住她的手,就像我們平時那樣的拉法,我不再流淚,而是看著她,讓我的力量轉到她身上,我使著勁兒,一直使著勁兒,我越來越堅定,我要與她一起忍受苦難,但是,這一切仍然沒有用,因為我不知如何才能把我的力量傳給她,我隻好想像那邪惡的病魔正與她搏鬥,而我一次次衝到他們中間,護著她,不使病魔傷害她,但是沒有用,我再使勁兒也沒有用,因為她仍未好轉,我感到自己一次次被病魔踢了出來,可我很倔,我什麽也不顧,隻要能,我就與她一起使勁兒,我陪著她,至少我能陪著她受罪,我抓緊她的手,直到她的骨節發出輕響,我再次開始祈禱,希望病魔折磨我而不是她,可是一切都沒有用,我們愛情的魔法無法與強大的未知力量鬥爭,我們再次失敗,她沒有任何改變,我仍不灰心,咬緊牙關,一心與她在一起,我不能死心,我不能退卻,最後,我隻能想,我們是在一起的,我們在一起,無論是受罪還是別的,我們總在一起,但是,我們在一起也沒有用,我們是在一起,我們陷入絕望之中,毫無辦法――是的,毫無辦法,惟一的辦法是,我們尋求解脫,同歸於盡,一起毀滅,我是如此渴望我們在此刻一起毀滅,我認為那很值得,但我卻記起了她對我說的話,她不要我死,她要我照顧她,她要我在她死後,在一個親人也沒有的時候死,我一時衝動,答應了她,我對她發了誓,還勾了手指,我不能騙她,我得信守諾言,我得堅持住,我就隻能堅持,雖然我知道,我不過是在堅持絕望罷了。


    我看著她,我一再看她,我不願再看她,我感到,我感到可怕,我感到那麽可怕,比死還要可怕,我知道,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我們在死之前失去了愛的能力,可怕的是,我們忘記了美好,忘記了讓我們想活下去的理由,我們再也認不出原來的一切,可怕的是,人們永遠認不出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人們以為,人世間沒有美好的事物,可怕的是麻木的生活,可怕的是人們辨認不清那麻木是多麽可怕,可怕的是,人們不再把美好的事物告訴別的人,而任憑別人麻木下去――親愛的,心愛的,你已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你,我們麵對麵,你就坐在我麵前,我們中間沒有愛情,我們中間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我們變得毫無意義,我們活得毫無意義,我們就是兩個空殼,會發出聲音的兩個空殼,就像世上不再有光,我們被黑暗吞沒了一樣,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就是被黑暗吞沒了我們也不怕,我們也能手拉手,一起去尋找光亮,但是,那愛情的對手是那麽強大,我不知道它是什麽,但它很強大,我能感到那種強大,因為我感到,在我們被黑暗吞沒之後,又被絕望給吞沒了,我們已什麽也沒有了,我們不是存在,而是空虛,我們是徹底的空虛,我們現在就是徹底的空虛。


    659


    第一戰,大敗,結果是,我放棄希望。


    我把她送進醫院。


    然後是第二戰。


    660


    第二戰打響的時候,我拿起紙筆,開始寫作,我要單獨打這一仗,麵對那種未知的深刻有力的對手,我決定,我決定把一切記錄下來。


    我為她寫小說,寫詩,寫日記,寫一切可以用文字寫的東西,我記錄她的一切,我成天寫,哭哭泣泣地寫,我每天睡眠時間很短,剛一入睡,不久便會突然驚醒,像誰用鞭子抽了我一下似的。


    但我仍堅持寫,為陶蘭,為我自己。


    661


    我請求她允許,每天去醫院看她,我買通醫護人員,不顧醫院的製度,我不顧一切,我時常坐在她身邊,抓住她的手,她不時哭泣,要不就發呆,但當她抬起眼睛望向我,向我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獲得平靜。


    662


    她時好時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她認不出我,有時,她一眼便認出我,當她認出我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我就能彼此說話。


    "你幹嘛呢?""我在寫書。""什麽書?""一本讓人們相愛的書。""是咒語嗎?""是的,是咒語,我要讓看到這本書的人都想戀愛,他們一放下書,就想隨便找個什麽人談談戀愛。""那麽,這是一本神奇的書啦?""是的。""那麽,我能看嗎?""當然能。""那麽好吧,你寫吧,我同意啦!"她做出一個我所見過的最神氣的表情來說這句話。


    有時候,她為我擔心。


    "你為什麽要寫?""是的,我也不知道,我非寫不可。""你不要寫言情小說了。""為什麽?""因為相愛是不好的,愛很可怕,它讓人痛苦。""但是,再可怕的愛也是愛,也比沒有好,不是嗎?""是的,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的書是一首關於愛的抒情詩,是你對人世間說出的一段情話,你寫吧,寫吧――寫得柔情些,寫得熱情些――為我寫,為所有人寫――誰讓你會寫並且願意寫的?"


    有時,我接她出院,到我那裏。


    她喜歡我窗前的那一小塊草坪,草坪十分之綠。她專注地盯住一個小孩,對我說:"孩子是多麽好啊。"


    "我能為你做什麽?""為我讀書吧,讀言情小說。"於是我為她讀。


    看到她在我的閱讀聲中睡去,真是一件賞心樂事。


    我與她一起玩紙牌,下跳棋,還用棋子做遊戲。


    她隻能玩這些不觸動情感並且隻需很少智力的遊戲。


    有時,她玩得高興,就會連連吻我。


    663


    她又陷入了悒鬱,我看著她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手心,血滲出來,就這樣,也無法讓她解脫,我看到她坐在那裏,昏昏沉沉,時而扭動,時而沉寂,時而叫喊,好像有什麽怪獸正從她的內部嘶咬著她,我漸漸癱軟,看著她,心如刀絞,我的胃連續疼痛,幾次昏倒在椅子上。


    我叫她親愛的,她叫我最親愛的,我再叫她最親愛的,她再叫我親愛的,就這樣,我們彼此叫著,有時聲音高,有時聲音低,有時拖長聲音,有時又縮短聲音,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一連叫了很久,起初是笑鬧著叫著玩,叫到後來,我們都哭了。


    我們拉手時,是五指交叉地拉在一起,五指還相互鉤住,往往是拉手拉得我們很疼,但我們一直就這麽拉手。


    664


    陶蘭高興的時候,誰也沒法比。


    "我要是一個超級美女,就讓所有喜歡我的人都來跟我睡覺,我每天一個,我不要他們為我做什麽,我隻去滿足他們,還要讓他們互不吃醋,隻要他們能對我溫柔,我就答應,如果他們能跟超級美女睡覺會高興的話,我就讓他們高興,他們需要高興,他們一定需要,即使他們的心不需要,他們的肉體也會需要,你說是嗎?――


    "很多人來人世一遭,什麽甜頭也沒有嚐到,人們發明了那些好的東西,無論是漂亮的汽車,還是美好的心情,還是有尊嚴的工作,不就是讓人們得到享受嗎?不就是為了讓人覺得生而為人是件了不起的事嗎?――


    "所以,我就給他們,我不管別人,我要是隻有漂亮,我就把我的漂亮給他們,因為這漂亮其實也不是我的,而是別的什麽力量的,在我給他們的時候,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成了那種力量送給人類的禮物,我會很願意當這個禮物,我會讓自己迷人,把他們都迷倒,讓那些成天就想著獨占的人都氣得要命,我就要這樣做,可是,我並不漂亮呀,我還沒有來得及讓漂亮從我身上長出來,就成了現在這樣――"


    "你很了不起,你不僅看起來醒目,現在說話也醒目,當你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你比醒目還要醒目,你簡直光彩奪目。""我說,我要是好了,你會讓我那樣幹嗎?""我會的,我會為你安排,但你必須答應我,等我也能了,你也要讓我跟你睡覺,我參加排隊,絕不偷奸耍滑,你會答應我嗎?""我答應你,並且,我還會想你,無論跟誰睡覺,我都會在心裏叫你的名字。"


    665


    噢,小姑娘,北京的小姑娘,瘋了的小姑娘,淘氣的小姑娘,你是被誰創造?又是為誰而活呢?別傷心,我的小姑娘,我也不傷心,我都答應你了,永不傷心,可你為什麽還要傷心呢?


    666


    還是這樣好一些,我是說,你從傷心出發,奔向快樂,我呢,也從傷心出發,衝向悲慟欲絕,或者掉過來也行,這樣,我們就處於一個事物的兩極,這樣,至少會有一個人好受些,這樣,看起來才公平,而不是像現在,我們兩人守在一起,為彼此、為以後而傷心。


    667


    她再次自傷,忽然間"哢"地掰斷了自己小指,立刻使我心如刀絞,我一下子崩潰了,我感到她仿佛是掰斷了我的什麽東西,我們之間的什麽東西,重要的東西――"哢"地一聲,斷了――別這樣了,別再這樣了!我的珍珠,我的寶貝,我心愛的,別再這樣了!別在人世間受罪啦,我要殺死你,隻要能讓你平靜,我殺死你,就是跟你死在一起,我也在所不惜,隻是再也不能讓你這樣下去了!


    668


    你就是醒目,比醒目還醒目,你是那麽醒目,我渴望看你,我老想看你,我使勁看你,看了再看,我要不停地看你,連續不斷地看你,我盯著看你,我一直盯著你看,一旦我看不見你了,我就會著急,我幹涸的眼睛就像是饑渴似的想看你,你一走遠,我就為你擔心,我就感到焦灼,怕你再走遠一點,我就看不見你了,我那時就會忐忑不安,六神無主,就如同丟失了什麽珍貴的東西一樣,你一出現,我就覺得眼前一亮,你一走到哪裏,哪裏就好看,你坐過的椅子也好看,你扶過的桌子也好看,連燭光都像焰火似的好看,你再不要從我眼裏消失了吧!你讓一切生動,讓我也生動,我的目光像個小偷似的追逐著你,從各各方向接近你,可我偷不到你,什麽也偷不到,就連你坐著時,腰與腿的美麗的彎曲也偷不到,我偷不到你,但想要你,要你的形象,我不能想走開,不能有走開的念頭,隻要是輕輕地那麽一想,我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難受,我想你,我在還未與你分手時便開始想你,而且,我還會不斷地想下去,我沒辦法,這不是我能控製的,你太醒目了,沒有你,我的眼睛的存在就毫無意義,隻有你才能使我的眼睛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隻有你,你的一部分也可以,全部當然更好,你的細腰的每一次扭動,我的眼睛就會被迷住,像是喝醉了一樣,我的眼睛本身就能感到一陣眩暈,你知道嗎?我想你,眼睛也想,心也想,但還是眼睛最想,我的心要是沒有眼睛的幫助,就認不清你,就無法感受,讓我想吧,讓我想,讓想下去吧,我需要那樣,特別需要,我需要想你,用以維持我的生命,我熱情地想你,我熱情而痛快地想,綿綿不絕地想,隻有想你,你才有意義,我也才有意義,我們相互般配,你讓我想,我願意想,你隻要存在著,就攔不住我想你,知道你在北京,我就安心,但你要是走遠了,我就受不了,讓我想吧,讓我想,讓我如癡如狂地想,讓我因為想你而疲倦,讓我睡去,讓我夢見你,始終夢見你,這樣我在醒來時,還能記起我的夢,記起夢中的你,讓你變成記憶,這樣,我就可以隨時隨地想你,想什麽時候想,就什麽時候想,就是走在路上,我也能想你,而當我想起你時,我就會覺得充實,覺得我的生活有內容,不單調,當我不想想了,我才會幹別的,這樣幹起事來心情也平靜,而不是慌慌張張的,因不能想起你而痛苦,因為不能自如地想你而傷心絕望。


    669


    而且,隨著我越來越想你,我甚至開始嫉妒,嫉妒那些像我一樣愛著你,為你痛苦,並且像我一樣想著你的人,連這本書的讀者也嫉妒,要是讀者也愛你,那麽我真不該寫這本書。


    670


    我不僅想你,還思念那種想,思念想你的一切,雖然這些你都不會知道。


    671


    第二戰再次失敗,什麽也絆不住她向前走的腳步,什麽也絆不住。


    麵對陶蘭,麵對這個生命,這一團漂亮血肉,我已無話可說,我的錢已用盡,而她的錢要留著繼續治療,什麽都沒有了,我什麽都沒有了,我走投無路。


    但我開始了第三戰。


    我認為,抗爭就是這麽回事,抗爭的對象隻有一個,那就是絕望。


    672


    第三戰之所以能夠打響,是因為我偶爾發現了一個陰謀詭計。


    到了此時,我想,說出來也無所謂,現在是什麽也無所謂了。


    673


    那涉及一種藥物,抗悒鬱藥,右旋安非他明。


    我是在偶爾發現這一點的,有一次,護士送錯了藥,兩次送錯。


    於是,我發現,加倍的右旋安非他明能讓她認出我。


    當然,這種加倍是危險的,因為加倍了還要再加倍。


    674


    弄到很多藥對我來講,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事,就像弄到錢一樣,起初,是在醫院想辦法,後來,醫院不行了,我就找人,然後,事情越來越混亂,不可控製,我成了騙子,說謊者,缺德的人,沒信義的人,最後一次,是偷錢,偷父母的錢。


    675


    我把父母的電話,父母的生日,妹妹的生日及電話等等一切易記的數字排列出來,站在銀行門外的自動付款機前,一個一個地試密碼,一個一個銀行地跑,跑了十幾個銀行,仍然一無所獲,我手裏拿著一張卡,那裏麵的錢能使她活過來,能使她重返人間,但我卻無法得到裏麵的金錢,我口袋裏的錢也快花光了,我不得不重返那些我已去過的銀行,我在室外提款機前反複地試,忽然,提款機上的顯示器上顯示出下一頁,我驚呆了,因為我匆匆輸入了一個號碼卻被我忘記了,片刻,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記起了那個號碼,原來那是我自己的生日號碼!可憐的父母!我站在提款機前,兩腿瑟瑟發抖,我想喊出媽媽兩個字,我突然特別想喊,這一定是母親想出的密碼,我的生日,天哪!


    我離開提款機,走進銀行,加入排隊的人們,大滴的淚水從我臉上沒完沒了地滑落,我想到愛,想到人世間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愛,我想到人們之間冷漠的外表下麵的那種難分難舍,所有的人,我,我的親人,我愛的人,我的朋友,我認識的人,我不認識的人,世界各地的人,在陽光下的人,在黑暗中的人,相互仇恨的人,我們在人世間糊裏糊塗地相聚一場,是多麽地可悲!我知道,我們對人生的迷戀,其實是對我們彼此的迷戀,在我們的地下,那麽多死去的人在陪伴著我們,在我們以後,那麽多像我們的人要來到世間,我們彼此的那麽依賴,難道不是嗎?


    一瞬間,我陷入悲哀,隊伍緩緩地向前走,我漸漸地感到自己難以支撐,我想抬起頭來,滿含熱淚向每一個站著的兩腿生物說出我愛你,我自私尖刻,我無情無義,我總是嘲笑同類,但我仍愛著所有的人,我就是被你們殺死前一刹那,想到的也隻能是愛你們,我是你們的同類,你們說的話我也能懂,我說什麽你們也清楚,我的欲望你們也知道,我們一樣想活,我們還盼望著美好,盼望著高興,我們都一樣,我們的仇恨是虛假的,我們的惡意是離奇的,我們――我用我們,就如同我與其他人融為一體,我們,我們全體,我們全體是相互深深地愛著的呀!淚水繼續滑落,毫無理由,但它還是滑落,快到窗口了,我向自己發誓要為"我們"做些什麽,我要為父母做些什麽,我要與他們在一起,陪他們說話,與他們一起吃飯,看電視,給他們倒水,帶他們買衣服,為他們養老送終,我要鍛煉身體,不麻煩別人,我要寫作,向人世間講出情話,厚顏無恥的情話我也不放過,我要統統講出來――我什麽都要講,我要柔情地說,更柔情地說,說愛,說我對你們的愛,特別是,我的親人,我全部的親人――終於到我了,我把卡遞進去,卻趴在窗口泣不成聲,銀行的小姐問我提多少錢,我告訴她,我想告訴她,但我抬起頭來,卻隻能張嘴發出哭聲,我能說了,我總算能說了,我告訴她――全部――但我卻忘記了填單子,小姐無聲地把一張單子遞出來,可我卻不知裏麵有多少錢,小姐讓我輸入密碼,幫我查詢,她熟練地操做著一切,動作優美,輕捷無比,很快,她告訴我裏麵有三十多萬,正是父母要買房養老的錢,我全部提取出來,連硬幣也提了出來,我還得到了一個塑料袋,用來裝它們,我把零錢塞進兜裏,然後我出了銀行,來到第一個電話亭,給一個藥販子打電話,他接到我電話,喜出望外,因為他以為我破產了,不再會向他買藥了呢。我們約好晚上交易,然後我坐上出租車,讓出租車駛向家中,這下一切都好了,我可以給她買藥了,我又可以與我愛的她在一起了。


    吃藥吧,吃吧,吃了就會好,吃了就能聽懂我向你說出的情話,你還能對我說情話,我們拉著手,柔情地彼此間傾訴愛意,我們說也說不完,快吧,時間快快過去吧,讓我們在一起吧,溫柔地在一起吧,真正地在一起吧!


    我買了藥就往醫院跑,我買了近二千片,我要讓藥片永不斷絕,我要讓我們總是在一起,睡了一夜,把一小包藥片塞進口袋裏,準備一見到她就喂進她嘴裏,我還買了一瓶水,生怕到時忘記,我知道,沒有水,她就無法把藥片吞進肚裏,我奔向醫院,一路上心花怒放,下車後走路淨摔跤,雙腿時軟時硬,激動不已,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向病房,在上樓時摔了一跤,摔得滿臉是血,我決定先去洗臉,我不能這麽見她,她吃了藥,就能認出我,我不能讓她擔心,不能讓她見我如此狼狽,不僅如此,我還要穿上合身的衣服去見她,叫她覺得走在我身邊還過得去,不丟人,讓她覺得我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我把血跡衝幹,把傷口用上衣擦淨,然後走出醫院去買衣服,此時,我已平靜了許多,我很快把所有的事辦完了,我接到她,吻了她,給她吃了藥,拉著她的手,與她在一起。


    路上,她的神誌清醒了,問我,你的車呢?我說借給朋友了,回到家,她仍昏昏沉沉,片刻,她睡去,我打電話找到老孟,叫他過來,他過來了,我問他借車,他不滿地推卸這件事,我反複告訴他,這輛車對我的重要性,我不是想占他便宜,我隻想借幾天,等陶蘭走了就會還他,但他仍不肯,卻想塞錢給我,我從車前座的工具箱裏拿出改錐,頂著他,對他大叫,對他嚎叫,他說我瘋了,終於把車鑰匙給我,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便開始對我破口大罵,我在他背後喊道:"我用完了就還你!"但我知道,我已不會還他了,因為我仍需要錢來與她在一起。


    676


    她把紅裙子脫去,扔到地板上,裙子就像飄動一樣在空中滑行了一段,鋪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一層血跡,像她扔掉的苦難,她一絲不掛地貼著我,我知道,苦難仍未從她身上離去,苦難在她身上,有關苦難的預感像牢籠一樣,把我們關在一起。


    我在你的內心巡視著,我守著你,一刻也不休息,我會恪盡職守,讓你萬無一失――可是,親愛的,你好吧,快好吧,不要讓我當笑料吧!


    我知道,我因對你忠誠而受罰,但這樣的痛苦我願意忍受,因為這使我覺得我在走一條高貴之路。


    我們相互罵對方,像狗一樣地吠叫,她對我汪汪兩聲,我也對她叫,汪汪汪,汪汪,汪汪,這種可怕的叫聲叫我覺得萬念俱灰,叫我們覺得,不用等到明天,等到以後,我們,現在就已經萬劫不複了。


    我十分沮喪,我的痛苦是如此沉重,以至於在我祈禱時,垂下的頭再也無力抬起。


    她有一個希望,希望如她所願,用最聖潔的方式死去,她想做到,我也希望那樣。


    什麽都不能給她,因為她一律吃進嘴裏,碎玻璃,石子,土,垃圾,塑料袋,汽車鑰匙,她吃的時候很高興,就像小孩子吃到喜愛的糖果,她把那麽危險的東西拿在手裏,笑嘻嘻地看著,甚至叫我不忍心從她手裏奪去,誰能忍心呢?誰能忍心奪去小孩手中的糖果呢?


    你愛我,你使我愛上你,你損壞自己,使自己破碎,你這麽狠心,你怎麽能這樣?!我怎麽能讓你這樣?!我怎麽能饒你?!


    677


    一切均是大夢一場。


    愛情不過是愉快的春夢而已。


    一切大夢都會結束,在我醒來的時候,在她永不醒來的時候,在第三戰結束的時候。


    在最後一戰結束的時候。


    在我忘記我的戰歌的時候。


    678


    陶蘭死於自殺。


    679


    我說過,生死的界限沒有人們想像得那麽清楚。


    我在說話時,對我說的話是深信不疑的。


    680


    葉賽寧在他自殺前的絕命詩中寫道――


    再見吧,朋友,不必握手也不必交談,無須把愁苦和悲傷深鎖在心間,在我們的生活中,死,並不新鮮,可是活著,當然更不稀罕。


    681


    一年以後,葉賽寧的忠實情人,一生飽受愛情折磨的別尼斯拉夫斯卡婭,放棄了對葉賽寧的思念,她認為世上沒有葉賽寧這一真實的活人,了無生趣,於是殉情自殺,臨死前寫道:"1926年12月3日我在這裏結束自己的殘生,盡管我知道在我死後會有人對葉賽寧無休無止地狂吠,但是這對他,對我都已無所謂了。對我來說,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在這墳墓裏――"


    682


    這一對情人都會唱人生的戰歌,並且,理解那戰歌的內容,我是說,絕望。


    於是,他們慷慨赴死,毫無悔意。


    他們覺得,活著,並不稀罕。


    這是真摯的人與虛偽的人的惟一區別。


    683


    關於陶蘭之死,我不想滿足任何人的無聊好奇心。


    這件事,我不想讓與此無關的人知道。


    我討厭訴苦,特別討厭,訴苦精在我眼裏一錢不值。


    684


    而且,死,除了做為一種幾經生的嚐試之後的失敗以外,別無意義。


    死的方式更是無所謂。


    現在我是這麽認為的。


    我相信自發,相信每個人的個人意誌神聖不可侵犯,隻要不是死於強製,那麽,這死,就值得尊重。


    我特別尊重自殺者,我相信,人們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別人無權過問這件事。


    隻有無知無識的人才對自殺大驚小怪,就像人們毅然從生之噩夢中醒來一樣,理所當然,人們可以親自赴死,無須外力的幫助,人們毅然墜入死亡的虛空。


    685


    但為了敘述完整,我換一個故事來講述陶蘭之死,我無意叫讀者明白我到底說什麽,因為這件事與讀者無關,我並不完全相信文本闡釋學那一套,我不相信,一本書在完成之後,就完全成為讀者的藝術,而與作者無關,我堅持我對這本書的權利,在這裏,是我決定一切,我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我要是不想說,誰也拿我沒辦法,那些沒頭沒腦的讀者,你別想看了一本書後,就隨隨便便大哭一場,並認為自己深受感動,我告訴你,這件事與你風馬牛不相及,我不允許你這樣,我甚至不允許自己深受感動,那種感情用事,隻會妨礙我的客觀性。


    686


    我認為,死亡對每一個人來說,如同童男失貞、處女破身,雖然希罕少見,隻此一次,但也是人所必經,因此算不得奇跡,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因此,我應換一種平易近人的口吻來談論,免得你大驚小怪起來叫我笑話,不就是一死了之嗎?死法其實並不多,他殺、自殺、自然死亡,每一種又分成若幹類,再細分也細不到哪兒去,操你媽的,不信,你看看我隨便寫下一種死法給你看,記住,這個故事隻是一個關於死法的故事,別的什麽都不是,更不是什麽鬼故事,它是關於正常人的,瞧著吧,我把故事命名為――《沉重的呼吸》


    687


    故事開始:


    如果管那些從不犯錯誤的人叫做完人的話,那麽陳明明無疑就是一個完人,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和她共同生活的兩個年頭裏,她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正確"。


    作為一個姑娘,陳明明可算是對得起姑娘這個稱呼,我是說,她長得還算不錯,身材苗條,皮膚細膩。作為一個女人,她也可說得過去,在床上,多麽無恥下流的語言和動作她都毫不含糊。作為我的女朋友,生活上也算是對得起我,幾次我想抱怨什麽,話都無從出口,因為我確實想不出來有什麽可說的,她知道該在什麽時候笑,錢該花在什麽地方,怎麽樣做菜,如何做人——對於我的許多惡習,她機智勇敢地加以鬥爭,失敗了不氣荽,勝利了不驕傲,總之,用一句話說,叫做完美無缺。


    所以,她是個完人。


    可惜,有一天,她走出我們一起居住的那棟樓,走過馬路,上了出租車,一直坐到機場,然後上了飛機,飛向上海,出了機場,來到一家賓館,開了一間房,在樓下餐廳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冰箱空了,別忘記晚上去超市買齊。然後,她走進洗手間,用心擦洗了一遍浴池後,放進熱水,脫掉衣服,倒在裏麵,泡了一會兒之後,把她隨身攜帶的背包打開,拿出一個小錄音機,裏麵有一盤保羅。西蒙的的專輯,她聽著音樂,又從背包裏拿出一個眼罩,放在浴池邊,最後伸手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吉列牌刀片,割斷了自己前臂的血管,然後帶上眼罩,安然睡去,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她死時,背包已經掏空,錢包裏隻剩下六角錢,此外,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


    沒有解釋,沒有預兆,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


    死的前一天,我們倆一起吃晚飯,桌子上放著她炸的薯條,還有麵包,黃油,煎蛋,以及一盤土豆黃瓜和火腿做成的沙拉,我坐下來,抽手從她的盤子裏拿了一根薯條,剛要放進嘴裏,她攔住我:"哎,等會兒。""怎麽了?"陳明明並不看我,一邊往自己的麵包上塗黃油一邊說:"我說,三十秒前,你那兩根手指剛剛夾過自己的xxxx,忘了?"我站起來,去洗手間洗手,回來時,陳明正把麵包往嘴裏塞。


    我重新坐好,問她:"你怎麽知道是三十秒?"陳明明笑了:"我就是知道。"我說:"得了,飯前便後要洗手也不是什麽新聞,不信你打開電視看看。"陳明明說:"所以嘛——""所以嘛——"我等待她的下文。


    誰知陳明明卻沒說什麽,她喝著咖啡,吃著自己的一份煎蛋,直到晚飯完畢。


    這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四年以後,我體重增加了二十斤,結了婚,換了一個報酬更好的公司,分期付款住進一套三居室,買了一輛捷達牌汽車,除此以外,一切照舊,生活緊張,內心空虛,陳明明這個名字已在我的生活中徹頭徹尾地消失了。


    一天,我遇到陳明明的前男友,我們一起回首往事――


    我是這樣認識陳明明的,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一邊的人聲音十分急切,她問我:"你是周文嗎?""我是,你是誰?""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覺,就是今晚,特別特別想。""為什麽呢?""因為很多很多的原因,總之,很多原因,你現在是一個人嗎?""我?我是。""那麽你住在哪兒呢?我去找你。""你怎麽慌慌張張的?""你都聽出來啦!我就是有點慌慌張張的。""你冷靜一下,別著急,而且,就是賣淫也得先談價呀。""你要多少錢?""我不是向你要錢,我是說,我根本不認識你,也沒見過你,我隻是知道你是一個女的,別的都不知道,你能不能先說說你自己,然後咱們再談睡覺的事?""我有什麽好說的?""可說的多了――比如:你的年齡,身高,體重,三圍,學曆,喜好,感情經曆,而且,重要的是,你為什麽要跟我睡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是一個什麽人?""我們為什麽不見麵談?""我怕我一見到你,發現長得很怪異,沒準兒我就沒興趣跟你說話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長得怎麽樣?""對,很想知道。""我長得還行。""怎麽個行法?""我一直男友不斷。""很多長得不行的姑娘也能做到這一點。""我――我――拋棄了所有的男友,一個接一個地拋棄。""這也跟長相關係不大,在婚介所登記的很多醜姑娘都幹過同樣的事。""我以前是初中、高中、大學的校花。""你不是在農村上的所有這些學校吧?""我是北京人,一直在北京上學,我剛畢業兩年。""那麽,你為什麽單單挑我呢?""因為,我現在手上隻有你的電話了。""我的電話?誰給你的?""我的男朋友,我從他的電話本裏找到的。""你男朋友是幹什麽的?""我男朋友?是個記者。""他叫什麽?""我忘了。""他現在在哪兒?""他現在在另一個房間裏看電視,我們都關著門,我說話他聽不到。""可是,為什麽呢?你為什麽不跟他睡覺呢?""因為,因為,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他睡覺,我天天跟他睡,睡膩了。""那麽,你知道我什麽樣子嗎?""不知道。""你難道連挑挑擇擇這樣的事都不做嗎?""我來不及了。""為什麽?""我不知道。""你沒問題吧?""我一切正常。""那麽,那麽――""你那裏怎麽走呢?""我這裏――""你快點告訴我,因為我已經等不及了。""為什麽?""因為很多原因,電話裏一下子無法說清的原因,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們睡完覺以後我慢慢告訴你,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我倒挺方便,但,你是誰呢?""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你睡覺,越快越好。""可是,這也太神秘了,我已經被你搞暈了。""我並不神秘,我就是一個與別人一模一樣的人,是個女人,年紀也不大,還不難看,我也沒有騙你,你知道,動物有時候就有發情期,我好像就在發情期,但是,和動物還不一樣,我覺得我的感情饑渴難耐,我是雙魚座,b型血。""我也是雙魚座,b型血。""那你知道我遇到什麽了吧?你遇到過嗎?""我遇到過這種情況,但我忍住了。""我以前也能忍住,但這一次好像是過不去了,我忍不住。""那你一見到我,發現我是一個在外貌上叫你特別厭惡的人,那你怎麽辦呢?""要是能那樣就太好了,我就可以忍過今夜了,一但忍過,我就會好了。""那麽,我同意跟你見麵,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你是什麽樣子,難道你對我什麽都不關心嗎?我的職業,愛好,長相,身高――""我覺得,眼見為實,先見到你,就知道一切啦,要是老這樣說來說去,你也許就會騙我,我們一見麵,所有的問題就好說了。""好吧,我們可以見麵,你住在什麽地方?""我住在東城區。""你離哪兒近?""我們可以在友誼商店前麵的三十一種美國冰淇淩店會麵。""那好吧,半小時以後我們見麵。"


    我和陳明明就是這樣第一次見了麵。


    得了,就到這裏,往下講也沒什麽意思。


    再見吧,蠢貨故事迷,不爭氣的無知者,跟你們說話真是白費力氣,我寧可省下已經不多的吐沫。


    688


    記憶過濾掉殘酷與淒迷慘惻之後,我已相信,除了美好,陶蘭什麽也不是。


    也許,陶蘭的形象在無知無識的讀者眼裏,會逐漸變得模糊不清、虛無縹緲,這正是我想做和已做的工作――我不能與任何笨蛋分享她,我認為那是對這個曾經的詩歌少女的汙辱。


    她的生動屬於我,雖然我是那麽害怕那種生動,害怕獨占她的生動。


    生動的絕望!生動的碎片!


    但是怎麽才能擺脫?怎麽才能!


    最後的記憶,最後的碎片,關於美好,關於陶蘭。


    多麽美好的碎片!


    689


    風中碎片,我的!


    690


    陣陣輕風在我們前麵漫步,我們隻須跟著走。


    691


    你有初雪一般顏色的肌膚。


    692


    在我身上多呆一會兒吧,我的皮膚將會記住你身體的重量,我的皮膚將會因那重量的減輕而苦惱,當皮膚回憶起那甜蜜的重量時,它會興奮地顫栗不止,因為你已將愛情的記憶埋藏在我的皮膚之中。


    693


    我的愛情在與你的俏皮捉迷藏,當被捉弄時,我不會生氣,隻會感到由衷地高興,而你的柔情將會接受這高興,並為我的高興而欣喜,你會比以前更愛我。


    694


    她抱著我睡覺,抱得緊緊的,就如同我們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水中,而我能使她在水中漂浮,而不下沉到水底一樣。


    她睡在我旁邊,令我感到一種寧靜的纏繞,她的腰肢和腿,纏繞著我的身體,她的呼吸纏繞著我的呼息,她的頭發纏繞著我的頭,她的手臂纏繞著我的胸膛,而這種纏繞並未使我感到有絲毫的不適,卻令我十分親切,溫曖,這種被纏繞的感覺,也許就像在子宮裏,被母親的臍帶所纏繞一樣。


    我喜愛與她睡覺,輕輕地,輕輕地睡去,醒來也是輕輕的,就像我們都是液體的,就像我們真的從人世間漫步而出,走向另一個花園,那裏,有縹緲的招喚傳來,令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欣喜與快慰。


    695


    她的夢抱著我的夢,並吻我的夢。


    696


    她是純潔的、芳香的、永不褪色的花朵,當那花朵枯萎凋零,也會長成永不敗壞的果實。


    697


    我們的愛情相偎相依,一如在風中靠在一起兩支最近的花朵。


    698


    我感到你氣味氛芳,一如花朵。


    陽光下,她鬆開拉著我的手,對我一笑,她的柔情如樹汁般淌遍我的全身,多情而粘稠的樹汁,從她清脆欲滴的綠色的長裙中滲出,把我的心粘住,她走在我身邊,清新而自然,她挨著我,時而,我們衣衫相蹭,片刻我們便擁抱在一起,我們接吻,我們目光交織,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為所欲為,我們不管不顧,一如野獸,一如野獸的摯誠與凶猛,我們放開對方,也像野獸一樣小心翼翼,我們如同出入人群中的一對野獸,我們趟過人群,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我們視他們如草芥,我們把他們的虛弱無力踩在腳下,我們奔跑,如果高興了,我們還可以飛。


    699


    在我麵前,她散發著溫柔之光,連喝水都是輕輕的,她看我的時候,叫我心跳也能緩慢,她向我伸出手臂,當我接住的時候,她就把愛情通過手臂傳給我,令我有力,令我想到死,就像我們真的已死。


    700


    我們像兩個鬼魂那樣相愛,我們的愛情那麽透明,我們相互從對方的愛情中一穿而過,我們融合在一起,我們忘記人間,我們擁抱著人間的苦難,卻仍能忘記人間。


    701


    我們是那麽好那麽好,我們在哪裏都一樣好,在哪裏都一樣。


    702


    她的眼光天真稚氣,晶盈剔透,如同一個沒有保護而輕信的嬰兒一樣明亮。


    703


    我與陶蘭的前男友還見過一麵,在葬禮之後,葬禮由他張羅,他還落下眼淚。


    葬禮之後,已是傍晚。


    夕陽中,我們相互拍拍肩膀,低下頭,無話可說,他向我點點頭後走了,我感到他像一張印在報紙上的照片,一個步履踉蹌的遊魂,陽光下一個不真實的影子,一個空虛的氣泡兒似的幻覺,我知道,他為愛迷狂過的身影,早已被人世間的激情和苦難撕成了碎片,當然,我與他一樣,我也是。


    704


    我的奪目的碎片,你不要散開吧,讓我跟著你飛,讓我的記憶也跟著你飛,讓我能摸到你,親愛的,我最親愛的碎片,你不要散去呀。你知道嗎,我是那麽著急地叫你回來,叫你重返人世,在人世間,我才能用熾烈的聲音,叫你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我心愛的,我心愛的,隻有在人世間,你才能聽到我的聲音,我的碎片呀,你不要再飄啦,你已離我越來越遠,我已無法追上你,我的心愛的碎片,你在騰空而起的時候,請想想我吧――即使你不想我,也不要這麽快地飛去吧――親愛的,我心愛的,我連綿不絕的聲音總有一天會沙啞的呀――我快發不出聲了,我快聽不到你了,我快看不到你了,你停下了,你真的停下了嗎?那麽,你回來吧,你就不要在空中飛舞了吧,我會耐心地把你的血肉,把你碎片拚起來,我不怕麻煩,要知道,你是奇跡呀――我的碎片呀,請你不要飛了,不要再飛了,我心愛的,我最心愛的,你怎麽不見了,我看不到你了,我聽不到你了,你飛舞的聲音呢?你去哪兒了?求你,不要再送我寂靜了吧,不要,我不要,求你了,不要把寂靜給我,請把世界上所有的寂靜都帶走吧,要知道,我是多麽地害怕你送給我的寂靜呀!我的碎片,要是你非送寂靜給我,我也會要,因為那是你送的,那是你的碎片送的,我會小心地把它帶回家,我會把它收好,我會守著那寂靜,我會在寂靜中等待你重返人間,我會求那寂靜,給我看看你的樣子吧,給我看看,隻看一眼,隻看一眼,我不要拉你的手,我隻想看看你,我隻要看到你就行,你就是站在遠處也可以,但求求你讓我看一眼,你不讓我看也可以,請你讓我忘記她吧,求你,寂靜,我求你,再求你,我該怎樣討好你才能答應我?如果你再不答應我,我就要恨你,我會非常恨你,我天天恨你,就恨你,寂靜,隻恨你,你這殘酷的,邪惡的,怪異的,惡心的,我會恨你到死,死後我也恨你,我永遠恨你,我現在就開始恨,我詛咒你,用最狠的詛咒讓你從世上離去,讓你在烈火下,在毒藥中,翻滾煎熬,永無休止――好吧,你什麽都不答應我,好吧,就這樣,就這樣吧,我不會原諒你,你這沒有完結的寂靜,我不原諒你,就不原諒,永不原諒,永不,永不,永不!


    705


    把窗簾拉上,對你笑,給你東西吃,給你洗手,為你唱歌,吻你,摸你的臉,小聲對你說話,對你說悄悄話,對你說知心話,對你說真話,對你說情話,讓你的頭枕在我的胳膊上,為你削蘋果,做一個鬼臉逗你笑,幫你剪頭發,給你買新衣,要漂亮的式樣,為你擦去淚水,哄你,討好你,讓小貓走開,替你關上門,給你水喝,為你念詩,為你打開燈,替你放上好聽的唱片,拉你的手,遞給你花朵,讓你聞,讓你親我的耳朵,告訴你我喜歡你,打開窗戶,讓你照鏡子,讓你看到那幅畫,給你講故事,讓你撒嬌,讓你知道我在你身邊,讓你知道我在,陪著你,讓你看到我,一直看到我,不對你噘嘴,不罵你,不躲起來,不厭倦你,不對你皺眉頭,溫柔地愛你,叫你放心――我不走開,不告訴你時間,不輕輕地走,不害怕你,不低著頭,不睡覺,不無聊,不讓黑夜進來,不為你擔憂,不抱怨,不歎氣,不難過,不再痛苦,不死――讓你知道,我們仍在一起,我們在一起,我們永遠在一起――我會照顧你,讓你變小,讓你變成嬰兒,讓你變得比嬰兒更小,讓你回到腹部,讓你呆在那裏,讓你在溫暖中睡去,讓你消失,讓你化入虛無,讓你從有到無。


    706


    叫你怒火乍起,長發飛揚,叫你的怒火送你穿過黑暗,衝過這人世的苦難――為什麽是你死,而不是他們死?為什麽你不速死或暴死,卻以這種受盡折磨方式活在世上?難道,你不該被命運的玩笑激怒嗎?多麽邪惡的玩笑!


    但她很順從,沒有憤怒,她將順從地死去,她將自己死,一個人死。


    707


    讓苦難的雷聲轟鳴吧,那狂暴的大雨呀,請衝刷掉她的生之噩夢吧!閃電呀,吞噬她,折斷她,撕碎她,照亮她,帶她上天,讓她與烏雲共舞,讓她衝到雲霄之上,去俯視並蔑視她的痛苦吧!


    708


    我要飛行,陪你飛行,我們一起一飛衝天,就是你的翅膀折斷了我也要陪你,相信我,親愛的,不要從我手裏滑脫,我們仍在飛行,看著我,否則就閉上眼睛,你用不著知道,我們在向下飛,我們正一起去死。


    709


    世上的安魂曲都不適用於她,我隻有用我的文字來為她書寫新的安魂曲,在我的安魂曲中,她散落各地的骨灰的碎末兒,被新生的幼芽從土裏悄然拱出,然後被風吹去,再次落入泥土,如此往複,她的靈魂仍在世上雲遊,她仍會戀愛,在她複活的時候。


    710


    我用我的詩行追擊她的幻影,每一行詩都是我派出的搜索隊,每一個字都是偵察兵,我知道,那些詩行會找到她,並向我報告她的消息,也向我傳達我對她的情感,在她高興的時候,我的詩行還會與她一起跳舞,還能扶著她,與她一起在人間漫步,我用我的詩行與她接吻,扣擊她的牙齒,輕觸她的舌尖,爬上她烏黑柔軟的發絲,跳進她的眼睛,並與她竊竊私語,說起那些令人神往的情話。


    711


    事實上,聽到她的死訊,我驚呆了,一下子沒有任何感覺,我昏昏沉沉,不知所終,我鬆了,徹底鬆了,就像是一盤散沙,就像是有星球在中間漂浮著的鬆散的宇宙。


    712


    陶蘭死後,我也鬆了,像她生前一樣鬆,無論磕什麽樣的藥都一樣,我是那樣地鬆軟,就像一個撞在牆上的氣泡。


    713


    有一天,我寫完這本書,愣神半晌,隨後長出一口氣,終於,我意識到,通過文字的幫助,如我所願,我已經和她在一起了,這是誰也分不開的,認識到這一點,我很欣慰。


    714


    結束了,一場夢,愛情之夢,那麽蠢,那麽叫敢於相信的人驚奇,是的,相信愛情仍然令人不安,如果愛情是美好的,那麽,為什麽它不願繼續自己,為什麽它要中斷,有如所有的存在一樣?在這裏,我對所有的存在表示憤怒,我很憤怒,雖然我知道,憤怒是無效的,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當然,最後的蠢話我也要堅持講完,一首情詩夠蠢嗎?我想夠了,不需要更多了。


    715


    親愛的,讓我們做鬼魂吧,讓你做我的鬼魂,讓我做你的,親愛的。


    你可以喝醉,做我的醉鬼魂,你願意吸毒也行,那樣,你就成了我的飛鬼魂,但我們要在一起,不做孤魂野鬼。


    你把杯子拿起來,看裏麵的清水,你把清水喝下去,親愛的,我沒有告訴你,我就在清水裏。


    親愛的,如果活著太痛苦,就不要再活了,我們一起去死,我們一下決心就能辦到,我怕過了這一夜,我們會改主意。


    當你成為我的鬼魂,成為我的細腰鬼魂,詩歌鬼魂,我就不再為你悲傷,我就不再問你,什麽時候,我們永不分離。


    但是,親愛的,親愛的瘋鬼魂,你為什麽發瘋?


    為什麽會瘋成這樣呢?


    而我,為什麽不能,與你一起瘋呢?


    別悒鬱了,親愛的,如果吃藥也不行,那麽,我們就變成手拉手的鬼魂,我們約會,像午後的陰天大雨一樣約會,我們像相愛的人類絕望一樣約會,我們有自己的酸約會,他們沒有,也不需要,我們這麽酸,這麽酸,我們都適合酸愛情。


    親愛的,我們最好離開這裏,你先走也行,我反正會跟去,當然,放心吧,親愛的,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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