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像所有電視連續劇一樣,這個故事編造出來的。像很多假客觀的小說一樣,這個故事用的是第三人稱。像一切虛構出的把戲一樣,這個故事是不真實的。像一切嘩眾取寵的假創作一樣,這個故事具有討好讀者的清晰意圖。像所有此類空洞而無個性的作品一樣,這個作品嚴重缺乏與它的篇幅所對應的思想價值。像所有商品一樣,這個商品從開始製作就具有明確的目的,那就是嚐試讓盡可能多的人喜歡它。像所有這類不惜一切代價隻求贏利的產品一樣,這個故事隻求吸引人感動人。也像所有因考慮不周或技巧不足的失敗之作一樣,這個作品因為重重矛盾而歸於失敗。最後,也像所有失敗之作一樣,這部小說,這個電視劇,這個故事,這個商品,這個怪物,以它的平庸、無聊及缺乏獨創性而與這個商品時代遙相呼應,彼此寒喧問好,當然,這是本部作品所抱的勢利希望,或許同道之人有足夠的寬容而能對此心照不宣。


    作者在此還能說什麽呢?他已對他的創作及動機飽含輕蔑之情,盡管他為了這部作品而傾盡全力,他讓追求金錢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燒,並極力在內心以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使自己成為這個時代文化產業的一名合格技工,他一再對自己說,多數人都這樣,而且並無不安,很多人甚至以此為榮,並且,如果不這樣,便會無法生存下去,如果不這樣,便無法取得今後繼續創作的條件,如果不這樣,就要放棄青年時期不可多得的人生享受,如果不這樣──夠了!總之,作者最後說服了自己──積極向上的墮落之情就是如此地富於魅力,它所展現的力量十分強大,心靈低賤粗俗如作者之人,猶豫再三,終無力抗拒。但作者出於虛榮心,仍要在此聲明,他本人並非對此感到坦然,而是感到一種胡說八道之後的羞愧及不滿──作者在此應表明他的態度──大眾文化在個人身上一再取勝的原因,不僅由於大眾文化在利益上的強大,還因為個人的弱軟貪婪及個人信念的不完整──個體人生之艱難矛盾在此可見一斑。


    作者深知,這種話對多數人多說無益,中庸之道之勝利一向是狡猾軟弱之勝利,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實乃強者之專利,在相對主義成為普遍真理的人世間,勢利之徒對權力名聲利益的追逐及追隨,令人感到偽中庸的黑暗力量――因為絕對的中庸是不行動的,一旦行動,就無法不偏不倚,以作者之見識,在世上隻有一位采取中庸之道者,那就是萬能而坐山觀火之上帝,可惜無人向他請教過中庸之方法論。


    沉淪就是沉淪,無論如何,認識沉淪總比自欺欺人更誠實,然而不幸的是,一旦有人敢說虛偽是萬惡之源的時候,總能聽到不自知的虛偽者的真誠嘲笑――大眾麻木愚昧而不承認,小眾無能無恥卑劣而偽善,無論向何方同流合汙,作者都很不情願,但作者又無法不行動,這種情況令作者感到特別特別的憤怒以及隨之而來的鬱悶及悲哀,以上篇幅,是與下麵故事毫無關聯地作者感歎,作者深信,放在此處,並非毫無意義。


    1


    故事發生在1992年,一個對很多人來講記憶猶新的年份。


    地點毫無疑問是北京,故事中所涉及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親眼目睹自己與別人成長之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可交待的呢?


    在一個冬天的深夜,北風吹著一個破爛酒吧,劣製的霓虹燈彎成的"夢幻"二字,在黑暗的空中閃著奇怪的光,燈下是酒吧入口,像坐落於城市的一切酒吧一樣,裏麵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在這些人中,總會有些奇奇怪的事發生,所以沒有人感到驚奇,更不會注意到,一摞錢被一隻手沿著桌麵推到另一隻手邊上,推過錢的人是趙宇,一個穿著正經的小青年,接錢的人是徐剛,裝著不太正經的小青年。


    徐剛已經喝得半醉,醉到那種仍能把錢數得絲毫不差的程度。


    "趙宇,這是兩百,我一共向你借了多少?"


    "八百。"


    "我會還你的。"


    "沒關係,我還有。"


    徐剛拿出一個計算器:"我們現在喝酒喝了多少錢?"


    趙宇:"三十八塊。"


    徐剛按動計算器:"你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趙宇不假思索地說:"三百八十六塊四。"


    徐剛:"再加上一千五百塊年終獎,一年是多少?"


    趙宇再次不假思索地說:"六千一百三十六塊八。"


    徐剛說:"每年漲百分之二十,明年是多少?"


    趙宇說:"七千三百六十四塊一毛六。"


    徐剛說:"四舍五入一下,後年是多少?"


    趙宇說:"八千八百三十七。"


    徐剛:"五年以後是多少?"


    趙宇想了想,泄氣地說:"一萬五千二百七十塊。"


    徐剛給趙宇看計算器,驚歎道:"完全正確!你還是小天才――可我問你,五年以後你二十八歲,柳燕要跟你結婚,你一年掙一萬五千塊,夠嗎?"


    徐剛把計算器扔到趙宇麵前。


    趙宇看了一眼計算器數字,以驗證自己心算正確,他抬起頭,猶豫地說:"也許柳燕會覺得不夠。"


    徐剛說:"記著這筆賬,計算器我得拿走,我知道你的記憶力,五年以後你也不會忘的――"


    趙宇歎口氣:"五年以後,五年以後我的腦子可能會爛在辦公室裏。"


    徐剛向前探一下身:"辭職得了,出來跟我一起混算了──"


    趙宇再次歎口氣:"我再想想吧──要是下月再不分我課題──哎,你呢?你現在怎麽樣?"


    徐剛把錢收起來:"總有一天,我會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搖著奔馳車的鑰匙來找你的──這話我說多少遍了?"


    趙宇與徐剛碰了一杯:"那又怎麽了?"


    徐剛在把酒飲而之前,停了一下:"趙宇,我想讓你看到──我不是一個普通人――媽的,我的自行車又讓人偷走了,剛買了三天!"


    趙宇喝盡杯中酒,欠了欠身,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算了,買輛舊車──我們走吧,明天我八點鍾還要上班。"


    徐剛放下空酒杯,拉了一下趙宇,提高聲調:"別上班了,一天跟一天一個樣,多沒勁,跟我一起出來幹吧?我這次是正正經經跟你說──"


    趙宇拍了徐剛一下:"那樣的話,就沒有人借錢給你了──小姐──"趙宇向櫃台方向招一下手,"結賬!"


    趙宇把癟癟的錢包扔到桌子上。


    2


    "夢幻"酒吧的門開了,就像被風吹開了一樣,趙宇和徐剛依次出來,趙宇從兜裏掏出自行車鑰匙,去開停在門邊的自行車。不遠處,徐剛在街頭招手叫出租。


    趙宇開鎖,跳上自行車,把手縮在袖子裏,扶住搖搖晃晃的車把,他經過徐剛,把車刹住:"要不要我帶你一段?"


    徐剛搖搖頭:"算了,我打車──用你借我的錢──是不是太奢侈了?你不會生氣吧?"


    趙宇笑了:"我不會生氣,但後悔借錢給你──一路順風,別把呼機丟車上。"


    徐剛:"放心吧。"


    趙宇:"那我走啦──"


    徐剛點點頭,趙宇騎著車走了。


    趙宇騎了沒多遠,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經過,徐剛從裏麵探出頭來:"謝謝你啊──"


    趙宇還沒反應過來,出租車便揚長而去。


    3


    兩個月以後。


    就像某種司空見慣的上班儀式,趙宇像個老頭一樣,坐在一間辦公室的辦公桌前,手邊是一杯茶,窗外陽光燦爛,室內很靜,隻有翻動書頁與報紙的聲音,趙宇抬起頭來,目光沮喪而呆滯,似乎對自己將要這麽混下去感到無奈,事實上,他每天如此,到這個建築設計院來上班,剛來的年輕人不受重視,沒有什麽課題分給他,成天坐冷板凳,趙宇對建築設計的一腔熱情已漸漸被日複一日的上班所熄滅,他想有所作為,但沒有機會,他不知道自己天天來幹什麽,一開始,他還看看專業書,研究各種流派的建築,忽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似乎更愛看街頭小報與美女畫報,他手裏拿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垃圾,知道自己墮落了,但他對自己的新情趣愛莫能助,相反,他弄不清國家為了什麽那麽慷慨,竟出錢養著他這麽一個年輕的閑人,比起在外麵奔波的同學們,他感到成竹在胸,知道自己會像一隻鑼絲釘一樣,鏽在工作崗位上。


    不遠處是一個老頭,一副老科技的樣子,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趙宇知道,他胸無點墨,在這裏混了一生,頭發花白,穿著樸素,就要退休,但仍堅持每天上班,似乎坐在這裏就比坐在家裏要安心。


    趙宇一頁頁地翻著一本印有美女的畫報,盡管心中對美女有著種種議論,但卻不知向誰談,此時電話響了,老頭接。


    老頭:"喂,我是──啊,等一下──"他轉身向趙宇,"找你的──"


    趙宇嘴裏說著"謝謝啊張工",一邊去接電話。


    老頭用一種老人特有的幽默來表達他對年輕人的惡意:"是男的。"


    趙宇接過電話:"喂,我是趙宇──徐剛啊──你怎麽樣?──噢──行,我正沒事兒,馬上下去──"


    趙宇放下電話,對老頭說:"我出去一下,要是頭兒問,你就說我去圖書館了。"


    老頭抱著對開小差理解的態度說:"去吧──反正也沒課題。"


    趙宇放下電話,走出門去。


    老頭隨手把趙宇丟下的美女畫報抓了過去。


    4


    趙宇晃晃悠悠地走出研究所的大樓,來到不遠處的一條長長的林蔭路邊,向路的一頭張望。就像出現了某種奇跡,林蔭路盡頭,一輛嶄新的奔馳轎車出現了,一直開到趙宇身邊停下,趙宇從未想到自己與奔馳轎車會有何聯係,因此看也沒看,還在向前麵張望,卻聽到車喇叭響了一聲,他歪頭一看,車門開了,一身嶄新西裝的徐剛從裏麵鑽出來,一隻手拿著在當時頗為流行的大磚頭一樣的手機,一隻手搖著奔馳車的鑰匙。


    徐剛用誇張的聲音喊道:"趙宇,是我!你看──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麽嗎?"


    趙宇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對徐剛笑了。


    5


    當然,徐剛發財了。


    還是在他們經常去的酒吧,桌子兩邊坐著的還是這倆人,趙宇和神氣活現的徐剛。


    徐剛因神氣活現而激動,趙宇因好奇而仔細聽,聽什麽呢?當然是徐剛的短暫而神奇的發財史:"我姐在塞班,幫我弄簽證,沒想到那麽多人去那個鬼地方,一個簽證一萬,我和我姐半兒擗──這才倆月,叫我抄上一廣東團,80個人──抽煙,抽我的──這是萬寶路,真的,托人兒從飛機上弄的──",徐剛給趙宇點煙,並長出一口氣:"媽的,終於發了!"


    接著,徐剛再接再厲,一口氣把酒喝幹,把酒杯往桌上一頓,對趙宇大聲疾呼:"下海吧,下海吧,一起幹吧!噢,你的錢!"


    徐剛從衣服兜兒裏掏出一個信封,扔在桌上。


    趙宇:"我?算了吧──"


    他伸手剛要打開信封。


    徐剛笑道:"別,別數!"


    於是,趙宇把信封放回兜裏。


    徐剛笑咪咪地說:"除了還你的八百,還有我給你發的第一個月的工資──去請柳燕吃大菜吧。"


    "我現在要錢也沒用──要我謝你嗎?"


    "不用,有福同享嘛──等你辭了職就有用了。"


    此刻,徐剛的電話響起,他接電話:"喂,是我,好,我馬上就到。"徐剛掛了電話,"是一倒兒,也不知什麽路數,他管弄護照,我現在去取。


    趙宇也站起來:"那我也走了。"


    趙宇習慣性地掏出錢包要結賬。


    徐剛:"別──這回看我的!小姐,結賬!"


    他從兜裏隨手掏出什麽往桌上啪地一扔,趙宇細看,是一個鼓鼓的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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