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碧秀說,申柔並不在意皇帝沒有經常過來,但接下來的兩天,晚上傳來的消息裴元灝都是留在皇後的景仁宮,雖然申柔每一次聽到,表麵上沒有說什麽,可從她黯淡的目光中,也多少能看出一些不悅來。


    也許在這重華殿,隻有我一個人希望每一天都是如此。


    但我也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第三天的傍晚,夕陽將一片殷紅鍍在皇城之上,連門前漢白玉的階梯都染成了紅色,吸收了一整天熱氣的屋子在這個時候將所有的熱度都吐了出來,悶得人心裏難受,我和碧秀搬了兩個冰盤過來,才壓住了屋子裏的暑氣。


    一直站在旁邊的宮女明珠走過去,輕輕附耳道:“娘娘,不如先卸妝吧。”


    宮中的嬪妃一般會到很晚才會卸妝,以免皇帝突然駕臨的時候妝容不整在禦前失儀,不過看今天的情形,裴元灝是不會過來了,明珠才會勸她卸妝。


    申柔微蹙娥眉,卻也沒說什麽,隻擺了擺手,便走到了梳妝台前,明珠是她的陪嫁宮女,做事也比我和碧秀都更妥當,正要上前為她卸妝,申柔卻在銅鏡裏看到了站在背後默然的我,突然一笑:“青嬰,你來給本宮卸妝吧。”


    我一愣,抬頭看著她,明珠便回身對我道:“還不快過來。”


    到重華殿這幾天,她幾乎沒有讓我做過什麽事,也讓我有些疑惑,可能她真的隻是為了賣裴元豐一個人情,才把我弄到這裏來,不過現在突然讓我給她卸妝,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急忙走上去,淨了淨手,便輕輕為她拆下繁重的頭飾。


    鏡子裏,那雙柔媚如春水的眼睛含笑,一直看著我,這個時候突然說道:“你真美。”


    我的心猛的跳了一下。


    這句話,何其熟悉,正是當初我被姚映雪召進上陽宮的第一天,她也是這樣對著鏡子裏的我,說了這句話。


    像是不由自主的,我輕輕道:“娘娘謬讚了。娘娘才是花容月貌,天人之姿。”


    “是麽?”她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又似乎又一絲寂寞:“可惜再是花容月貌,天人之姿,也無人欣賞。”


    “……”


    我想著若是平常的宮女,應該再說皇上總會來之類的話,可舌頭卻好像不是自己的,這句違心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隻輕輕地將金釵從她的發髻上拆下來。


    我是真的,希望他不要來,永遠不要來。


    可上天卻似乎並沒有聽到我的祈求,就在那金釵剛剛拆下來的一刻,外麵突然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見一個小太監跑到門前,畢恭畢敬的跪下:“拜見貴妃娘娘。”


    “何事?”


    “皇上傳話,今晚過重華殿來,讓娘娘早做準備。”


    “是嗎?”申柔一下子轉過頭,臉色驀地浮起了喜色,而我的手一抖,金釵一下子跌落到地上。


    “大膽!”明珠立刻指著我厲聲罵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


    “行了。”


    申柔臉上猶有喜色,但還是很快的斂起了唇角的笑意,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隻轉過頭對那個小太監道:“下去領賞吧。”


    “謝娘娘。”


    我的臉色已經蒼白,急忙跪下道:“奴婢知罪,望娘娘恕罪。”


    申柔看了我一眼,又慢慢的轉過身去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媚然一笑,道:“你這是第一次接皇上的架嗎?難怪如此驚慌失措,本宮不怪你。看來,是這金釵下得不是時候,再替本宮裝回去吧。”


    “是。”


    我慢慢的站起身,清洗了金釵之後,再哆哆嗦嗦的給她裝回去,可手指卻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弄了好幾次都沒有裝回發髻,旁邊的明珠看不下去了,走上來一把奪過金釵,將我推到一邊:“笨手笨腳的,走開!”


    我退到旁邊,看著明珠重新為她梳好了頭,又補了點粉,越發魅惑動人,顛倒眾生。


    等她終於梳妝好了,便慢慢的站起身來,轉頭看著我,笑道:“明珠,你帶著碧秀下去吧,今夜就讓青嬰侍奉。”


    我一聽,臉色越發蒼白了,明珠也有些不解,上前道:“娘娘,她粗手笨腳——”


    “不用說了,本宮自知道。”


    “是。”


    等他們兩都走出去了,申柔又上前一步走到我的麵前,看著我蒼白的臉色,連鼻尖上都是汗,笑道:“怎麽了?當初你在上陽宮也伺候了皇上好一陣子,還跟著皇上下了江南,也見過些大陣仗了,怎麽還怕成這樣?”


    我想了想,說道:“娘娘,奴婢是惹惱了皇上,才被關進冷宮,實在是怕皇上再見到奴婢會生氣,隻怕誤了娘娘今夜侍寢,娘娘還是讓明珠姐姐,或者——”


    “不必了。”申柔笑道:“本宮能把你從冷宮調出來,自然不怕你連累,說不定,”她湊近了看著我,春水般的眼中蕩漾著盈盈的光:“皇上再見到你,起了憐憫之心,恕了你也未可知。”


    恕了我?他會嗎?


    我隻在心裏冷冷的笑了一下——他若真的對我有半分憐憫之心,我會有今天?!


    接下來的時間,每一刻都那麽難熬,心好像放在小火上煎一樣。


    我真怕自己熬不到他來重華殿,就已經心力交瘁而亡,這麽死未免有些可笑,但也就真的解脫了。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聽著外麵一片蟲鳴聲,卻襯得夜色更加的寂靜,申柔小心翼翼的坐在床邊,不時探頭探腦的往外看著。她平日裏總是儀態萬方,哪怕是打個噴嚏的姿態看起來都十分的美,但這個迫切的樣子看起來,卻顯出了三分笨拙。


    到底,是後宮的女人。


    我看著她這個樣子,雖然是盛夏之夜,指尖卻是冰冰涼的。這時燭火噗噗的炸了兩聲,我趁勢走過去用簪子挑了一下燭心,也趁機用燭火暖一暖手。


    就在指尖剛剛感覺到一陣炙熱的時候,外麵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申柔的臉上露出了迫切的笑容,急忙起身站起來,正要迎上去行禮,卻見走進來的並不是裴元灝,而是跟隨他的一個太監,一進來便跪拜在地:“叨擾貴妃娘娘了。”


    申柔上前道:“皇上呢?怎麽還沒過來?”


    “回娘娘的話,皇上今夜不過來了。”


    “什麽?”


    咚的一聲,我的心落了地,連呼吸都沉了一下,申柔的呼吸也沉了一下,臉上卻露出了難看的表情,說道:“怎麽回事?皇上傍晚的時候才傳了話,怎麽——”


    “具體的事,奴婢也不知道,隻是皇上離了太極殿,臨走的時候讓奴婢傳話給娘娘,讓娘娘早些安歇。”


    申柔的眉頭都擰成一個疙瘩,臉上露出了一絲隱隱的怒容。


    平日裏裴元灝不來,她也並不見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是歎息兩聲而已,可今夜,裴元灝明明傳了話要過來,卻臨時又不來了,這樣的確是大大的駁了她的麵子,宮中傳閑話的人又多,難免將來落成別人的口實。


    申柔重重的喘了兩口氣,道:“公公可知道,皇上去哪兒了?”


    “這個,奴婢不知。”


    “……”申柔又皺了一下眉頭,長吸了一口氣,慢慢的臉上不悅的神情褪下,又恢複了往日裏柔媚的笑容,笑道:“這麽,倒是勞煩公公跑一趟了。”


    “這是奴婢該做的。”


    “皇上不過來,倒也沒什麽,隻是臨時改變主意,隻怕是又有什麽國事要處理,讓皇上勞心了。公公若是知道了什麽,煩勞公公跟本宮提個醒,也好寬慰聖心。”


    那公公笑道:“這是自然。”說完,便施禮退下了。


    等他一走,申柔慢慢的坐回了床沿,似乎想了一會兒什麽,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笑道:“可惜了,皇上今夜沒來,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麽好戲,還是錯過了什麽好戲。”


    “……”


    我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心又砰砰的跳起來,好像要從胸口跳出來一樣——裴元灝沒有來這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難道說……


    這一夜,雖然裴元灝沒有來,但我卻真的過得峰回路轉,好幾次心跳都快要停止了一般,似乎也在暗示著我的將來,每一夜都會如此的不安,如此的惶亂。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明珠他們便過來服侍申柔起身,而我熬了一夜,精神還有些懨懨的,申柔便擺擺手讓我下去了,臨出門前,我似乎又聽到她吩咐明珠過一會兒出去打聽,裴元灝昨夜去了哪兒。


    不由的心裏一笑,卻是苦笑。


    連六宮中僅次於皇後品級的貴妃都如此小心翼翼,別的妃嬪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豈不跟油鍋裏熬一樣。


    我慢慢的走出了重華殿,沿著小路一直到了湖邊,一陣清涼的風帶著水汽從湖心而來,倒是讓人精神一震,而我混沌的頭腦也清醒了幾分。


    一定,一定要離開這裏!


    對著湖麵上映出的自己的模樣,我用力的咬緊了牙,在心裏對自己說著。


    就在這時,水麵上突然又映出了另一個熟悉麵孔,從我的身後冒出來,雖然水波輕晃有些扭曲,但那熟悉的樣子還是讓我一下子驚了起來。


    急忙回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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