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麵對的那個人是皇帝的時候,你知道事在人為,是什麽意思嗎?


    當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隻覺得整個人像是被重重的撞擊了一下,但這一個重擊不是擊在我的身體上,而是我的靈魂上,那種撼動後的震蕩,足以令我的天地為之失色。


    當我麵對的,是一個皇帝……


    事在人為,是什麽意思……


    我一下子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劉輕寒:“你的意思是——!”


    他回過身,一步一步的走過來,一直走到我的麵前,低頭看著我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他是皇帝,如果我們兩要事在人為,你懂我們需要做什麽。隻不過——”


    “不過什麽?”


    “你可以嗎?”


    我的眉尖微微一蹙,就看見他的臉上恍過了一絲冷笑的陰翳,道:“他是你女兒的父親,是你過去的丈夫,是現在的天下之主,你做得到嗎?”


    這一刻,我隻看著他冷笑的臉,腦海裏像是有悶雷滾滾,他再說什麽我都已經聽不到了,隻有心裏的震撼,在不斷的重擊著我的靈魂。


    讓我震驚的,不是他說的這些話,而是——我從沒有想過,他會說這些話。


    也許在我眼裏的他,還是那個在漁村謀生,會為一句“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而做夢都不安穩的男人;還是那個會陪著我裏挑燈夜繡,在一片螢火蟲微光裏看著我微笑的男人;那個為了追上我受盡磨難,卻還不忘周濟別人的男人……可站在我眼前的,分明已經不是劉三兒了。


    是劉輕寒了。


    他會冷笑,會在貢院裏揮鞭立威,會和自己的授業恩師針鋒相對,也會對我,說出我完全想不到的話。


    他,已經不是我的劉三兒了。


    你做得到嗎?——這句話,我不是沒想過,曾經在每一次看著周圍監牢一般的九重三殿,紅牆碧瓦時,我都無數次的問過自己,卻怎麽也想不到,真正開口問我的人,會是他!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麵對我的沉默,他原本冷凝如冰一般的眼睛微微一顫,似乎也有裂痕出現,但下一刻,那道裂痕就被更冰冷的目光所掩蓋,他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轉身走了。


    他剛剛一轉身,我突然上前一步:“輕寒!”


    “……”


    “你說的,是真的嗎?”


    “……”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我,隻是那原本有些顫抖的肩膀,在這一刻慢慢的平複了下來,變得穩如磐石,給人一種如山一般剛毅的感覺,他停下腳步,側過臉來,像是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我怎麽想的,無關緊要。”


    “……”


    “重要的是,我,會怎麽做。”


    我的心一跳,而他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隻留下這個露台上冰冷的風,和風中他冰冷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裏,心裏,盤旋不去。


    怎麽想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會怎麽做。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消失在前方的背影,隻覺得手足冰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了一般,久久無法動彈。


    他,會怎麽做?


    他,又到底會做什麽?


    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應,站在原地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那熟悉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前方。


    我一個人,站在這個亭子裏,這裏似乎還彌漫著他殘留的氣息,和酒的清冽滋味,但又好像一陣風,就會將他所有曾經存在的證明都卷走,我站在那裏,什麽都看不到,也什麽都感覺不到,露台下的護城河水還在慢慢的流淌著,仿佛我兩手空空的站在那裏,卻有一些東西,從我屋裏的指縫間,就這麽滔滔流過。


    再難挽留。


    。


    那一天,我很晚才回景仁宮。


    水秀和吳嬤嬤原本是要等著我回去一起吃飯,一直等到上燈時分,才見我蒼白著臉色走進門,剛趕上來跟我說了一句話,就看著我眼色不對,水秀急忙抓著我:“大人,你怎麽了?你——你的身上,好燙啊!”


    我對著她,很艱難的做出了一個笑臉,然後一頭栽倒下去。


    我生病了。


    站在四麵透風的露台上吹了那麽久的冷風,腳下又是冰冷的流水,這一場病算是自己找來的,整個人燒得像一塊火紅的炭,煎熬得我好像五髒六腑都要枯槁了一般。


    可不管怎麽難受,我一聲都沒有吭。


    我這一病,水秀他們都慌了,手忙腳亂的照顧了我整整兩天,熱度才終於慢慢的退下去。


    這天早上,我終於清醒了一些,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一睜眼,就覺得眼睛又幹又澀,好像流失了太多的淚水一般,視線都有些模糊了。模糊的視線裏,水秀端著水盆走進來,一看見我,立刻跑到床邊:“大人?你醒了?!”


    我輕輕的點點頭,張開嘴想說什麽,聲音卻也沙啞了。


    水秀急忙幫我洗漱,一邊做事一邊還嘮叨:“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兒,做什麽去了?生這麽重的病,皇後娘娘都嚇壞了,大皇子都嚇得哭起來了呢。”


    我人才精神了一點,立刻一震:“皇後娘娘也知道了?”


    “當然!”水秀道:“你病成這樣,皇後娘娘問,我當然要說了。”


    “你……”


    我剛想說什麽,水秀又道:“皇後娘娘原本要讓太醫院的人過來的,可是派小福子過去,太醫院的人居然都被叫去了重華殿,一個都不在。”


    “重華殿?怎麽了?”


    “聽說啊,貴妃娘娘也病了,還病得很重呢。”


    貴妃?申柔也病了?


    我微微蹙眉——這些年來她一直保養得宜,少有病痛的,怎麽突然間生起大病來了?難道是因為孩子的關係?


    不管別的事如何,孩子是無辜的,身為母親都能感同身受,況且母子連心,裴念勻出了這麽大的事,身為母親的她自然也逃不過誅心之痛。


    隻是……


    如果要病,那天國宴之後該病了,怎麽過了幾天,倒在這個時候病了?


    我有些疑惑,可剛剛病了一場人也是迷糊的,想不通透,倒是水秀一直絮絮的念著:“她可真是金貴,病那麽一場,好像要鬧得全天下都知道,連皇上都過去守了她一天。”


    “……”


    “要不是皇上開口,太醫還不敢過來給你看診呢。”


    “哦?那,皇上人呢?”


    “哼,現在皇上也不理她了,讓她裝病!今天皇上請兵部的尚書大人進宮,跟麗妃一起吃一頓家宴呢。”


    家宴?


    我聽的心裏微微一動。


    南宮錦宏剛剛還朝,這個兵部尚書可謂恩寵正隆,立刻又召入宮來和麗妃一起吃家宴,尤其是現在貴妃生著病,這也太打申家的臉了。


    之前我和常晴一直憂慮會逼虎跳牆,裴元灝這樣做,豈不是更讓申家難堪?


    水秀絲毫沒覺察我在想什麽,坑害絮絮叨叨的說著:“貴妃也太霸道了,生個傻兒子還這麽——”


    說話間,正好吳嬤嬤走了進來,一聽這話就立刻過來擰她的嘴,水秀猶自強嘴,兩個人正鬧著,我坐在床頭,笑著看著,目光一轉,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冷冷的看著裏麵。


    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水秀他們還鬧著,也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回頭一看,頓時嚇得臉都白了,水秀的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吳嬤嬤也急忙跪下:“皇上!”


    裴元灝背著手,慢慢的走了進來。


    我原本平緩的呼吸這一刻也變得急促了起來——他不是跟南宮離珠一家人吃家宴麽?怎麽會突然來這裏?但看著他沉沉的臉色,讓屋子裏的氣氛愈發沉悶了些,壓抑得我的心跳也沉了起來。


    他走到床邊,頭也不回,隻冷冷道:“出去。”


    水秀他們這才慌忙站起身來,腳下還踉蹌了一步,被吳嬤嬤揪著出去了。


    屋子裏,隻剩下了我和他。


    我坐在床頭,看著他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軀灑下的陰影籠罩著我,好像天羅地網一般,我低下頭去避開了那雙在陰影下仍舊精光四射的眼睛,輕輕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起身。”


    “恕你?”


    他冷冷的開口,聲音尖銳得好像刀鋒相擊:“你要朕恕你什麽?”


    “……”


    “不能起身?還是你去的地方不對?!”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是從集賢殿回來之後生病了,我去集賢殿見了誰,也許別的人不會去想,但他——他不可能不知道。


    想到這裏,頓時出了一頭的冷汗,就聽見頭頂上他的聲音咬牙道:“你是真的,覺得朕不會對他怎麽樣?”


    我一聽,頓時嚇得抬起頭來:“不,不是的!”


    他低著頭,臉龐隱在一片晦暗的光線裏,可那雙眼睛卻始終精亮的看著我,仿佛狩獵的野獸,死死的盯著自己的獵物,一刻都沒有停下的追緝:“你,為什麽就是管不住你自己?”


    “……”


    “如果你真的管不住的話——”


    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的俯下身,直直的逼向我:“那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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