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著我們倆,話沒說完,隻笑著擺了擺手:“沒事,沒事。兩位慢走。”


    說著,他掉過頭一邊往裏走,一邊喃喃的道:“我怎麽可能曾經見過他們倆……”


    我們也沒在意他的話,這時小福子已經扶著水秀上了馬車,又過來接我,我點點頭便要跟他走過去。


    剛剛走到馬車邊上,回頭看見他還就站在我的身後,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還是這樣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想了想,扶著車門轉身看著他,小聲道:“輕寒。”


    “嗯?”


    “你和傅老,這些日子,都當心些。”


    他看著我,倒也並不意外的,平靜的點了一下頭。


    其實,他和傅八岱從入朝開始,局勢就一直不太平,過去朝中有申恭矣這樣的老虎,和那些敵視他們的老臣們虎視眈眈,現在申恭矣倒了,那些老臣也幾乎被裴元灝清洗幹淨,但並不代表他們的危機就已經過去。


    他們的危機,也從來不是隻來自北方。


    朝廷和南方的局勢這麽緊張,我不知道西川在這其中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但傅八岱——他不是聽說有洋貨店才來打聽消息,而是主動讓人打聽京城有沒有洋貨店,這就已經想在了我的前麵。


    更表示,他知道的,也許比我多得多。


    他的入朝,一直都是西川最忌諱的。


    “你放心,我們會小心的。”


    “……嗯。”


    “別擔心。”


    “還有——”我加重了一些口氣,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要輕易的南下。”


    這句話,讓他原本平靜淡漠的眸子一下子閃爍了起來。


    他的父兄都因南方而死,也都死在南方,這在我心裏始終是一塊最沉重的石頭,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並不擔心血脈讓他繼承的這一份沉重的責任,我隻害怕,同樣的道路,會讓他也走上同樣的結局。


    那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之發生的。


    “你答應我。”


    “……”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慢慢的點頭:“好,我答應你。”


    看著那漆黑的眸子,我稍稍的鬆了口氣,這個時候小福子和杜炎都已經候了許久了,我便轉過身去小心的上了馬車,水秀也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扶著我,我坐定下來,便挪到窗邊撩起簾子,看見他還站在馬車外,炙熱的陽光照在他黝黑的肌膚上,有一些失血的蒼白。


    就在小福子一躍上了車轅,正要揮鞭子的時候,輕寒突然上前一步,走到窗邊來。


    “輕盈。”


    我一聽,急忙探出頭去:“嗯?”


    他看著我,頓了一下,低聲道:“那些事,我會安排的。”


    最後一句話低得我幾乎聽不見,長鞭打出的一個響亮的鞭哨,馬車已經搖搖晃晃的往前駛去。


    我趴在窗邊,一時呆住了。


    他說——那些事,他會安排?


    什麽事?


    剛剛我們談的,都是南方、西川,還有那些字字見血的戰場上的事,他當然不會說自己能安排什麽了。


    唯一,他可以安排,而我又談及了的,是——


    。


    馬車晃晃悠悠的回到皇城的時候,已經是暮色降臨。


    宮門在身後發出悠長幹啞的聲音,然後轟的一聲合攏,如同一道悶雷在耳邊炸響,我驀地睜大眼睛,整個人驚了一下。


    水秀坐在旁邊,小心的看著我:“大人,你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沒,沒事。”


    馬車又向前駛進了一段便停了下來,小福子跳下來殷勤的扶著我和水秀下了馬車,一抬頭,就看見玉公公領著幾個小太監站在台階上,一見我立刻小跑著下來,俯身道:“嶽大人,你回來了。”


    “玉公公。”


    “皇上有旨,讓嶽大人回宮之後,立刻去禦書房覲見。”


    禦書房……


    他要讓我立刻去見他,我倒並不覺得稀奇,隻是——


    算了。


    我點點頭,便回頭囑咐水秀:“先回景仁宮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不要亂跑,知道嗎?”


    “是的,大人。”


    小福子也跟玉公公請了安,便笑嘻嘻的跟在水秀身後去了,顛兒顛兒的樣子像一頭撒歡兒的小驢,我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時,杜炎還站在馬車握著韁繩,平靜的看著那一頭,我想了想,回頭對他道:“今天辛苦了。”


    他看向了我,平靜的道:“不敢。”


    我笑了笑,轉身跟著玉公公走了。


    。


    去禦書房的路我並不陌生,曾經也走過無數次了,其實一條路一直以來都是一樣的,不同的,不過是走的人的心情。


    我走到書房外的台階下,玉公公先上去將門推開,小心的對我道:“嶽大人,請。”


    我平靜的走了進去。


    禦書房內的光線並不太強,暮色降臨,這裏的門窗緊閉,越發顯得幾分黯然。裴元灝就坐在正前方,在案前低頭寫著什麽,兩邊的折子、文書堆了高高的幾摞,看來他這些日子也的確是不輕鬆。


    我慢慢的走到屋子中央,跪拜下來:“微臣拜見皇上。”


    原本行走如飛的筆在這個時候頓了一下,又接著寫了下去,他都也不抬:“起來。”


    “謝皇上。”


    站起身來之後,他還是繼續低頭寫著他的東西,不讓我走,也不讓我留,我便就這麽站在那裏。


    禦書房裏沉默得,隻剩下狼毫在紙上劃過的沙沙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寫完了,慢慢的將筆放下,一邊低頭看著那份折子,一邊似漫不經心的道:“今天出宮,幹了些什麽?”


    “回皇上的話,找到了京城唯一的一家洋貨店,叫渡來館。”


    “問了些什麽?”


    “渡來館的老板是佛朗機國人,他說南方的兵器,的確是跟他們的貿易往來。”


    “誰賣的?”


    “佛朗機國的朝廷。”


    他的眉毛微微的挑了一下。


    “他們居然,跟那些異邦國家搭上了?”


    “其實也不難。”我平靜的說道:“天朝的鐵器流通較少,南方沿海時常會有些私貨船運靠岸,他們跟外國的洋人打多了交道,要大批的兵器,商人給不起,就會想辦法從中搭線把生意交給那邊的朝廷,然後賺些中間人的銀錢。”


    裴元灝冷笑了一聲,將折子啪的一聲合上:“他們的背後,原來還有一個國。”


    我說道:“這倒未必。”


    “哦?”


    “那個洋人的老板也說了,他們也不過是來做生意,圖的銀錢,但若涉及到戰爭,他們是萬萬不敢的。”


    “萬萬不敢!”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這麽大一批兵器,除非戰事所用,還能做什麽!他們敢賣,那就已經是跟朝廷作對!”


    “……”


    我的心裏倒是一凜。


    之前鬼叔說得那樣誠懇,我倒是有八分相信,可裴元灝這麽一說我才有些恍然悟過來,這麽大一批兵器,隻可能做戰爭所用,佛朗機國敢這樣賣給南方的叛逆勢力,已經有了支持他們的傾向。


    其實,這個世上,任何生意,都不會比戰爭更暴利。


    看來,我還是太過輕信了。


    這時我抬起頭,看著裴元灝道:“那皇上是打算——”


    “哼,想趁機牟利?”他冷笑一聲:“朕倒是有大‘生意’想跟他們做!”


    看著他眼中透出的近乎狠戾的光,加上這些日子南方那邊的民亂讓他憋悶而暴躁,我急忙道:“皇上,現在南方的事動向不明,還是不宜再與洋人橫生枝節的。”


    他眼中原本的怒火在聽到我的這句話之後,慢慢的熄滅了,看了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慢慢的將折子扔道了書案上已經批閱過的那一堆裏,臉上的表情沉了下來。


    但是,他的目光,卻有些尖利了起來。


    我被那樣的目光看得微微蹙眉,隻覺得滿屋的暑氣都在這一刻褪盡,屋子裏頓時變得冰寒徹骨,然後就聽到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的聲音:“今天,除了這些,還做了什麽?”


    “沒什麽。”


    “沒什麽?”他慢慢的從案前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麵前:“真的沒什麽?”


    “一來一回,並無停留,也做不了其他的什麽。”


    “做——不——了?”


    他突然一伸手抓起的手腕,用力的將我拉到他麵前:“若做得了,你要做什麽?”


    “……”


    “你跟他在洋貨館停留了那麽久,兩個人共處一室,還想做什麽?!”


    他果然……


    聽到這裏,我連冷笑都懶得了,淡淡的垂下眼瞼:“同在殿為臣,同食君之祿,同擔君之憂,所行之事,亦不外如是。皇上認為,我們能做什麽?”


    他的眼中怒火比剛剛更甚,盯著我的時候幾乎能感覺到灼燒,我被他緊緊抓著手腕,那裏也幾乎斷裂的痛著,可我還是平靜的看著他,好像置身在這裏的,不過一個不知痛癢,沒有愛恨的皮囊。


    他咬著牙瞪著我,手上越來越用力,幾乎要捏斷我纖細的腕骨,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就聽見玉公公氣喘籲籲的聲音:“皇上。”


    “什麽?!”


    聽到他幾乎低吼的聲音,玉公公被嚇得頓了一下,卻還是停著沒走,小心的道:“剛剛榮靜齋的人來報,雲嬪——雲嬪娘娘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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