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裴元修和韓子桐果然沒有回來,隻有宋懷義他們幾個忙上忙下的,過來給我打了個招呼,又去辦他們自己的事了。


    吃晚飯的時候,隱約聽說韓若詩又把她房裏的東西砸了。


    到底是懷著身孕,熬了一夜之後就算補眠也有些補不起,到了傍晚的時候我就感覺到精神不濟,大概也是因為這整整一天都是心緒繁亂,大夫送來藥給我喝了之後,躺在床上,雖然各種想法就像是煮沸了的水一樣在腦海裏翻騰著,但在這樣的不安中,反倒很快就入睡了。


    隻是夢境,也不太平。


    我在夢中聽到了鐵蹄踏過土地的聲音,聽到了許多人在遠處哭喊求救,似乎還有一個聲音,熟悉的,蒼老的,在遠遠的朗聲說著什麽,可到底在說什麽,我都聽不清楚,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時,有一隻手過來,拿走了那塊沉重的石頭。


    我頓時鬆了口氣,可是手腕上那種觸感卻讓我一下子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一雙帶著沉沉倦意的眼睛。


    是裴元修。


    他坐在床邊低頭看著我,一隻手正抓著我的手腕,將我自己的手從胸前拿開。


    我一時怔忪,他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的看到我醒來,沉默了一下,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輕輕的將我的手放到身側,還拉過被子來蓋上,然後柔聲說道:“你做噩夢了嗎?”


    “……”


    我沒說話,夢中的沉重和無助仿佛也侵染到了現實當中,我一時無言的看著他。


    他輕輕的說道:“我覺得你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想要叫醒你,又怕你睡不好,因為我們接下來,有一段很長,很難的路要走。”


    “……!”


    這一回,我終於回過神來:“啊?”


    這話,好像之前宋宣跟我說的……什麽意思?


    他看著我茫然的樣子,沒有多說什麽,隻俯下身來幫我理了一下耳畔被汗水浸濕了的頭發,而我也才注意到他的身後,窗戶外麵已經是非常明亮耀眼的光線了。


    已經天亮了。


    看他這樣子,是剛回來?還是回來休息了之後,又跑到我這邊來的?


    我一時間也猜不準,更不好問,感覺到我有一時的失神,他也並沒有問,隻柔聲說道:“你起來了吧,收拾一下,藥房那邊已經給你熬好藥了。”


    我心事重重的從床上起來,那些丫鬟們服侍我穿好衣服梳洗完畢,立刻奉上了一碗熱氣騰騰,味道非常苦澀的藥湯,甚至比之前哪一次喝的藥味道都更重,我喝得好幾次都要吐掉,但還是直著脖子勉強咽了下去,沒有半句怨言。


    他在一旁看著我喝完,接過空碗之後,又順手遞給了我一碟糖醃梅子。


    我看了他一眼。


    雖然我知道,這個人的心理從來都不是我能輕易去揣摩的,可常人,在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這樣的大喜大悲之後,還能做到如此冷靜,甚至平靜的麵對我這樣一個“凶手”,大概也沒有幾個了。


    看見我銜了一顆梅子,但眉心仍舊緊皺不散,他柔聲說道:“你不要想太多。”


    “……”


    “很多事情,車到山前。”


    車到山前……自有路?


    可是,隻有他和裴元灝這樣的人,即使沒有路,也要硬生生的給自己劈開一條路來走,但我這樣的人,本身就沒有披荊斬棘的力量,真到了絕境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裏走。


    丫鬟服侍我起身梳洗,剛剛整理完一切,就聽見外麵響起了鑼鼓聲。


    我有些意外的看著他。


    他說道:“今天沒什麽事,我們也去看戲吧。”


    又……看戲?


    我跟著他出去,果然,宋家又準備了一台精彩的大戲,隻不過這一回不是為了遮掩在遠處的滄州城發出的聲音,而是真真正正的為了喜慶,不管他們拿下滄州城是不是在意料之中,滄州城內的局勢到底能否完全控製住,但至少,圍困了那麽久的滄州城總算是打開了,這終究是一件大喜事。


    所以這一回,戲台子上唱的全都是熱鬧戲。


    就算崔家跟宋家的人再不對付,這個時候也少不得要出席來湊個熱鬧,而且人難得的都到齊了,為了場麵上好看,連韓若詩都出來了。


    我也被請到了閣樓上。


    遠遠的,就看見韓子桐坐在另一個隔間裏,她也看了我一眼,但並沒有過來打招呼,周圍的人也當我們不對付,不認識一般,幾個丫鬟過來服侍我坐下,下麵就開唱了。


    隻是,戲台上雖然熱鬧,下麵的人卻每個人都有沒個人的心思,並沒有全放在戲台上。


    隻是我注意著,宋懷義坐在那裏聽戲,不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小廝過來向他稟報,他聽了之後又會到裴元修耳邊說什麽,來回好幾趟,大家也都注意到了,等到這一回又來了一次之後,韓若詩作為夫人,終於忍不住問道:“什麽事啊?”


    裴元修看了她一眼。


    問完那句話,韓若詩大概自己也覺得之前做了那些事,現在再想要正大光明的過問裴元修的公務,不那麽在理了,於是目光閃爍著低下了頭。


    倒是坐在另一邊的韓子桐微笑著說道:“元修,就告訴姐姐也沒什麽啊,這是大事。”


    韓若詩立刻抬起頭來看著她,目光微微的尖刺。


    現在這個情形,韓子桐和裴元修之間儼然親密無間,什麽事都是他們倆商量決定,而韓若詩卻被完全的排除在外了。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們明天就準備啟程了。”


    “明天?!”


    不僅是韓若詩驚了一下,我在一旁也大吃一驚。


    居然這麽快就要啟程離開了?


    不過轉念一想我就明白了,因為江南的兩大重鎮——揚州和淮安都被拿下,他是徹底的被切斷了後路,現在擺在他眼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進京,而且按照時日來算,他必須盡快的趕路,才能和勝京的騎兵會師。


    如果錯過了這一次,拿不下京城,那他的處境就會變得很尷尬,甚至危險。


    昨天他去滄州城,肯定是在那邊布防,不管這個身份未明的奸細到底是出在崔家還是宋家,該做他一樣都不能少,也許還要提防著被人搞破壞,一整天的時間下來,應該已經把該安排的都安排了。


    那麽接下來當然就是——


    韓若詩驚愕不已的看著他,不過她到底也算是跟著裴元修走南闖北了那麽久,也很明白現在的局勢,立刻點頭說道:“是啊,也該走了。”


    “……”


    “隻是,你該早一點告訴我。我要早點做準備啊。”


    “……”


    “有那麽多行李要收拾,還有——”


    她絮絮的說著,但裴元修卻沒有說話,一旁的韓子桐抬頭來看了她一眼。


    韓若詩在這個時候簡直敏感得可怕,她立刻就察覺出了一絲異樣的氣息來,目光中的疑惑更加深重了,看著他們兩:“怎麽,怎麽了?”


    “……”


    “元修,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韓子桐走過來,柔聲說道:“姐姐,這一次進京,姐姐就不要跟去了。”


    ……


    明明下麵戲台上還一片熱鬧歡騰,外麵的風也吹得很急,但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分明感覺到好像有人的心跳都停了一下。


    韓若詩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你說什麽?”


    韓子桐慢慢的蹲下身來望著她,柔聲說道:“姐姐,姐姐的身子一向就不好,好不容易有了這一胎,妹妹是一定要幫姐姐保住的。可現在,月份越來越大,姐姐若是還跟著元修進京,那顛簸——可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


    “姐姐,你可千萬不要冒這個險啊。”


    “……”


    “有什麽事,我會陪著元修,什麽事我們都會商量著辦,姐姐你就留在這裏,安心養胎好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情真意切,說得字字動人,可韓若詩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當韓子桐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氣惱,索性冷笑了一聲。


    “哼,你讓我不要進京?”


    “……”


    “你讓我留在這裏,你陪在他身邊?”


    “……”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嗎?”


    我坐在一旁,原本因為聽到明天要啟程離開而微微抬起的身子,這個時候反而慢慢的靠坐下去,背後的墊子軟綿綿的,加上地龍燒得滾燙,倒是很舒服。


    我看著這一對容貌相同,如同臨水映花一般的姐妹爭鋒相對起來。


    韓子桐眼中流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睜大眼睛,一臉無辜的表情說道:“主意?我打什麽主意?姐姐,我們是為了你著想,想要讓你安心養胎,所以才——”


    她的話沒說完,韓若詩已經尖著嗓子笑了起來:“我們?哪來的‘我們’?”


    “……”


    “我眼睛睜這麽大,也沒在我眼前看到一個——‘我們’!”


    韓子桐被她說得一愣,頓時臉上像是給人猛地抽了一下似得,刷的一下變紅了,慢慢的站起身來,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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