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湘西之前,孟千姿設想過很多種和山膽遭遇時的情形,凶險有之,平穩有之,也設想過自己是如何泰然自若、一一化解的。


    唯獨沒想到,會遭遇現場打假。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痛斥神棍胡說八道,轉念一想,任何時候,姿態都要在,別毛躁氣浮跟個急腳雞似的。


    “你說這是假的,有什麽證據嗎?你見過山膽?”


    神棍一臉茫然:“沒啊,沒見過。”


    他似是這時才反應過來,說得磕磕絆絆:“我就是……看到它,一點感覺都沒有,你說它是山膽,我腦子裏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是,絕對不是。”


    孟千姿氣笑了:“感覺?你還真是憑著感覺走天下呢,你感覺山膽跟你有關,就千裏迢迢找來了湘西;你感覺不是,就敢紅口白牙說我們的山膽是假的——也就是我脾氣好,要是換了我五媽,烈火性子,當場抽你兩個耳刮子。”


    說完了,還是心頭恨恨,又補了句:“有證據你就拿證據,沒憑沒據,少在這瞎三話四。”


    神棍一下子急了。


    換了是其它事,礙於孟千姿的身份,他大概也就吞聲折腰了,但在“科學研究”這種事上,管你是誰呢,他向來是據理力爭的:“孟小姐,我看你長的也像個講道理的人,你怎麽能瞧不起感覺呢?”


    “人是不可能無緣無故對某件事一再產生奇怪的直覺的,其中必有緣由,有因才有果,隻不過我現在還說不清這是為什麽,但我不是一直在找嘛——有時候,那種突然迸發的直覺,比真憑實據還準呢,你就不能……重視一下嗎?”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小了下去,氣勢也弱了幾分:沒別的原因,隻是忽然又想起來,這是孟千姿的地頭,她一個不高興,就可以像關貳負一樣關住他。


    孟千姿沉了臉不說話。


    其實心裏是有點動搖的:這一路上,她能看得出神棍是有點見地,而且這人確實是一腔興奮迫切想見到山膽,沒可能存什麽陰謀,但山鬼家族如珍如寶供了幾千年的東西,上來就被說是假的,換了誰也受不了啊。


    氣氛有點僵,江煉清了清嗓子:“其實我也覺得……”


    孟千姿瞪他:“你也來湊熱鬧?”


    江煉失笑:“你別急啊,來,先坐下,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長一朵花上的,沒必要急赤白臉的。”


    說著,自己先坐下了,一副安之若素的調停架勢,左右手先後在身側拍了拍:“坐。”


    哪個跟你長在一朵花上,孟千姿真是哭笑不得,繼續板了會臉之後,還是過去在江煉身側坐下了,神棍坐在另一側,耷拉著腦袋,嘴裏猶在嘟嚷著:“就是……直覺唄。”


    江煉問得很有條理:“孟小姐,我有三個問題。第一是,這首山膽的偈子,流傳下來的時候,是隻是偈子呢,還是有詳細的解釋備注?”


    孟千姿想了想:“隻是偈子。”


    江煉點頭:“那你們為什麽還沒下崖時,就對什麽瞳滴油啊、舌亂走啊,了解得那麽清楚?”


    這不是廢話麽,孟千姿說:“我段太婆下來過啊。”


    江煉笑:“好,是段太婆說的。”


    他話鋒一轉:“第二個問題,你是山鬼王座,可以開九重山,山膽這麽珍貴,懸在第三重山,你覺不覺得太淺了?說真實的想法就好。”


    孟千姿遲疑了會:“確實是有一點,但並非不合理:這裏的防護一層嵌套一層,已經很森嚴了,剖山又是件很難的事,放在第三重還是第五重,在我看來,隻不過是放在保險櫃靠門還是靠裏的區別,而且山鬼的位次,很多時候會懸空、接不上,比如我,我接任之前,王座就懸空了三十多年——你懸得太深,反而會導致某段時間,無人可以剖膽。”


    江煉隻靜靜聽著,並不作評論,聽完了,話題又是一轉:“第三個問題。”


    “現在我要誇一個女人漂亮,你聽聽我的描述是不是合理。”


    孟千姿有點懵:誇一個女人漂亮?前兩問還多少算得上扣題,這第三個,也離題太遠了吧。


    江煉沉吟了一下:“她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一個小巧挺秀的鼻子,嘴唇很美,紅潤飽滿。”


    說完了,看孟千姿:“這描述合理嗎?”


    孟千姿還沒回過神來,神棍冒出一句:“詞藻太貧乏了,小學生作文水平。”


    江煉啼笑皆非,又懶得跟他爭執,隻是看孟千姿,等她回答。


    孟千姿的寫作水平大概也跟他在伯仲之間,覺得這描述雖然有點幹巴,但不至於是病句:“沒什麽問題啊。”


    “好,那如果這麽說呢:她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一個小巧挺秀的鼻子,身材玲瓏有致,嘴唇很美,紅潤飽滿。”


    孟千姿皺眉:“這就不太對了吧,明明是在說臉,突然插了一句寫身材的,有點別扭。”


    江煉等的就是她這句:“好,我問完了。下麵,我說一下我的看法。”


    “這個山膽,可能是有問題,但這不代表這兒沒有真的山膽,段太婆當年,應該並沒有見到真正的山膽。”


    ***


    江煉這話,雖然也暗示山膽是偽,但比起神棍那一番直白粗暴的嚷嚷,可算是委婉多了,孟千姿不覺就往他身側傾了傾:“為什麽?”


    神棍也瞪大了眼睛。


    江煉說:“你們山鬼,大概太熟悉這偈子了,當金科玉律來聽,從來也沒想過去懷疑吧。但我是個外人,是旁觀者,從一開始,我就隱隱覺得,這偈子有點古怪。”


    “不過當時沒往深處想,及至神棍說它是假的,才又提醒了我。”


    “‘美人頭,百花羞’,確實是挺精妙,也合理。但你們都已經說到‘頭’了,第三句,‘瞳滴油’,繞哪去了?”


    他伸手指了指上方:“直接竄到崖頂的藤蓋上去了,沒錯,從下頭看,那藤蓋確實挺像個眼睛,因為晝夜溫差,露水和木汁藤液混合,也的確會滴下油乎乎的東西來——但你不覺得,這個‘瞳滴油’,就如同寫文章時正描述著女人的臉、突然切換到了身材上那麽突兀嗎?”


    神棍恍然,一拍大腿:“沒錯啊,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呢!”


    江煉繼續說:“下一句,‘舌亂走’,又繞到了峰頭的水流上,但說實在的,毫無價值。一首暗示了路線的合格偈子,應該沒有廢話,層層推進,每一句都有實在意義——‘美人頭,百花羞’這句是及格的,因為它在眾多石峰中,指明了懸膽所在,但‘瞳滴油,舌亂走’指引了你什麽呢?”


    “所以我才會問你,當年流傳下的這首偈子,有沒有詳細的解釋。現在看來,隻有兩個可能,要麽這首偈子是胡編亂造的,要麽……段太婆當時,根本沒有找到真正的‘瞳滴油’和‘舌亂走’。”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但這也不能怪她,她念著這首偈子下來,下意識地就去找對得上的地方,看到差不多符合的,難免先入為主——又或者,現在的‘瞳滴油’和‘舌亂走’,就是山鬼祖宗布下的疑陣,用意就在於把人引入歧途,換言之,山鬼祖宗,也不是很想讓人動山膽,連對自己的後人,都作了隱瞞。”


    孟千姿聽得幾乎恍惚了。


    沒錯,這個反駁相當有力:現在她們理解的“瞳滴油”和“舌亂走”,根本是兩句寫景的廢話,毫無指引意義——一首暗藏了路線的偈子,應該字字玄機,怎麽會插入這麽無關緊要的內容呢?


    她喃喃:“我段太婆……真是好可惜啊,隻差了一步,她其實察覺了一些的,她說過這偈子是胡說八道、牽強附會,但是……”


    但是段太婆再傳奇,終究是凡人而非神人。


    孟千姿記得大嬢嬢說過,段文希對許多山譜都作了更新和注解,認為古早時候,人的見識少,對很多現象誇大其詞,需要以正視聽,也許正是這種偏見和自負,使得她即便察覺到了不妥也未作深究。


    所以有些時候,不要輕易去責人,或許問題是出在自己呢——段文希一句“胡說八道”,把疏漏盡歸於前人的淺薄,但實際上,是她自己一腳踏進了岔路。


    江煉也歎氣。


    是有點可惜,段文希下到第三重山,見到了這塊“山膽”,可她手頭並無資料,不知道山膽該是什麽樣子,身邊也沒有神棍這樣的人忽作驚人之語、告訴她山膽是假的,所以看來看去,隻覺得是“一塊蠢石,不過爾爾”。


    孟千姿忽然想到了什麽:“那你為什麽覺得,真正的山膽還在這兒呢?萬一這裏是個故弄玄虛的疑塚呢?”


    江煉笑起來:“兩個原因。”


    “第一是,借用你的說法,這裏的防護一層嵌套一層,實在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幾千年朝代更迭,風雲變幻,我也實在想不出,有哪兒能比這兒更穩妥和更安全了——費這麽大周折,隻是個疑塚,是不是有點太閑了?”


    “第二嘛,就得感謝我們的老朋友,白水瀟白小姐了。她對你窮追猛打、以命相搏,什麽招數都使出來了,這下頭如果是個假山膽,也太對不起她的付出了。”


    孟千姿失笑,沒錯,白水瀟的狗急跳牆,恰恰證明了,這兒是有東西的。


    神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顆心突然砰砰跳個不停:“這麽說,我的直覺是對的了?可我……我為什麽會有這種直覺啊,我真沒見過山膽啊。”


    江煉拍了拍他的肩膀:“飯要一口口吃,你的問題,晚點再說,現在咱們要找的,還是山膽。”


    說到這兒,他看向孟千姿:“還下嗎?”


    孟千姿的眼睛裏爍動著異樣神采,回他:“下啊,幹嘛不下。”


    決定取山膽的時候,二媽唐玉茹堅決反對,三媽倪秋惠打圓場,說:“看看有什麽關係,段嬢嬢留下那麽一大本日記,連路線都畫好了,咱們千姿依葫蘆畫瓢,還能出事麽?”


    依葫蘆畫瓢,固然是穩妥,但也少了好多刺激,像嚼別人嚼過一遍的甘蔗,索然無味,失敗了是你沒用,成功了也是前人功勞。


    但現在不同了,她神人一樣的段太婆,原來也有失手的時候,這山膽從未被揭起過的冊頁,還要待她揮毫來書呢。


    ***


    下啊,幹嘛不下。


    話說得輕鬆,真下起來,可不是上下兩片唇一碰那麽簡單,江煉看得出,每下一重,孟千姿就累得更厲害:大口喘氣、雙腿發顫,額頰邊都汗津津的,連後背都被汗濕透了。


    而且,這可供人小憩的“節點”是越來越小了:開始還像個12的電梯廂、橄欖核,下到第八重時,直如一個一人高的豎扁大瓜子,站人都困難,為了多留點空間給孟千姿休息,江煉隻能去擠神棍,可憐神棍,四肢並用著趴貼在山壁上,真像隻被壓扁的壁虎,即便這樣,他的嘴都沒閑著。


    “小煉煉,如果下一重再小,我們三個,得擠成一團了,像是被塞進去的。”


    就不能想點好的,江煉沒理他,倒了一瓶蓋的水給孟千姿解渴,但神棍這話真是有魔性,讓他也不自覺多想了些:貳負當年,如果不是被鎖進了寬敞的石室,而是塞進了僅容一人的狹隙之中,那采石的勞工一錘子下去,從封閉的山石裏砸出一具死屍來,怕是會嚇得當場暈過去。


    孟千姿抹了把額上的汗:“下一重就是我能下的極限了,隻能希望它更大些了,再小的話,山膽都沒地方懸了。”


    江煉說了句:“下一重,一定會不一樣的。”


    ……


    第九重。


    “九”在中國文化中,向來是個耐人尋味的字眼:天最高處叫九霄,地最深處叫九泉,人的所有親族都聚攏來,也不過是九族,而地再大,大不過九州。


    第九重,豁然開朗。


    比第三重足足大了一倍,空氣滯悶,場景也怪異,乍一看,像是山壁上結了許多石霜,又像生出許多蜷曲的白毛,江煉扶住孟千姿,還沒來得及開口,神棍已經疾衝下去,大叫:“石毛!晶花!”


    江煉聽不懂:“那是什麽?”


    孟千姿低聲回了句:“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連山鬼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這是非重力水現象。”


    非重力水對應的,是重力水。


    一般來講,大多數洞穴,都有受地心引力影響而生成的重力水沉積物,比如石筍、石柱、石鍾乳等等,溶洞裏看到的,大多是這種。


    但有極少數的洞穴,由於太密閉了,空氣的流動幾乎察覺不到,那些自洞壁的毛細管裏緩慢滲進來的水珠,表麵張力大於地心引力,反而不會往下滴落,而是長時間附著在岩壁上,慢慢沉積、結晶,年代足夠久遠的話,會生成石毛、卷曲石,甚至晶花等等,而且,因為“擺脫”了地心引力,這些結晶會向著任何方向蜷曲生長,形成極其震撼的奇觀。


    神棍激動得聲音都抖了:“這種很少見的,我在廣西見過,都是零星半點,桂林的穿山岩,隻有一朵石花,當成寶一樣,這兒能長出這麽多石毛晶花,說明特別久遠,太長時間沒人來過了,沒錯,就是這兒,一定是這兒。”


    說到這兒,驀地反應過來,四下一掃,臉色略變,惶然道:“膽呢,山膽呢?”


    這個石室裏,除了長滿石毛晶花,仍然是空無一物,神棍正左右疾走,腿上忽然磕到了什麽,哎呦痛呼了一聲,低頭一看,是塊肉紅色的堅硬積簇晶體,摸上去密密麻麻,手感甚是詭異。


    神棍揉著膝蓋退開,猶在左右亂看:“膽呢?”


    江煉指了個方向,示意孟千姿去看。


    他倆還站在略高的地方,沒有走下去,所以反而能看得清楚:在對麵一人高處,並沒有長滿石毛晶花——那些晶體都避開了兩處,那兩處和常見的山壁顏色不同,漆黑中泛著點熒綠,左右對稱,隔著段距離,頗像兩個幽深的瞳孔。


    那兒不長石毛晶花,恰恰說明材質異於山石,所以無水可滲、無毛可長。


    孟千姿輕聲問了句:“瞳滴油?”


    江煉嗯了一聲,問她:“有燃燒棒嗎?燒它。”


    孟千姿的背袋雖小,該有的都有,還都是趁手的高級貨:燃燒棒是特定的還原和氧化劑混合製成的,在水下都能無氧燃燒,很適合現下的環境。


    江煉點起兩根,大踏步走到那塊山壁前,分了一根給神棍,示意他學著自己的樣子,去烤燎那個“瞳孔”。


    火焰烈烈,那兩個瞳孔漸漸變得融軟油亮,似乎真的是要滴下油來,空氣中漸漸充斥一種怪異的甜香,應該是這個“瞳孔”被熏炙後散發的味道,江煉隻能暗暗祈禱這味道沒毒——三人中,隻有孟千姿的體質或可一扛,他和神棍這種尋常胎骨,都受不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了振翅聲。


    像是有什麽細小蚊蟲,嗡嗡地,倏地扇動翼翅。


    這聲音,要是起自巷陌田家,倒也不稀奇,但在這兒,這種封閉了千年之久、山壁都長滿石花晶體的地方,就實在太讓人膽寒毛豎了:難道這兒,還有什麽活物?活在封閉的山腹裏的……活物?


    又是一下嗡嗡振翅。


    石室裏安靜極了,孟千姿離得較遠,還坐在地上扶額休息,她是什麽都沒聽到。


    火焰在壁上躍動,江煉的額上慢慢滾下一滴汗來。


    靜默聲,神棍顫抖著說了句:“小煉煉,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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