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先前打算的那樣,和曲俏分開之後,江煉就聯係了米粉店裏那個跟他對接的小夥子。


    他把車牌號和曲俏家附近的街名都報了過去,小夥子滿口答應:“這不難,我安排一下,隻要找到那附近的監控,就等於咬住了,至多一小時,肯定有結果。還有就是……”


    小夥子有點吞吐。


    江煉奇道:“怎麽了?”


    小夥子猶豫了一回:“本來想晚點跟你說的,我還沒聯係上那頭——是這樣的,我們不是有個全國係統麽,那些完結的成功案例,都會上傳上去、供各地同事瀏覽。”


    對啊,中午是聽說過,神棍還誇他們先進來著。


    “現在開始查火葬場附近的住戶了,是新案子,等於閻羅的案子已經告一段落,我們就把它上傳了。結果,剛我上去看反饋,有個西北的同事留言說,他小時候見過這人。”


    西北?


    從湘西到廣西再到西北,這跨度有點大啊,江煉追問:“具體是西北哪裏?還有,你同事小時候,那是什麽時候?”


    小夥子說:“我也跟他不熟,他下線了,我正聯係呢。不過看id資料,他是青海人,1968年生,那他小時候,得是七十年代左右吧,我就是先跟你說一聲,等都查清楚了再聯係你,這你放心,我們的口號是專業而又細致,絕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掛了電話,江煉出了會神。


    七十年代,青海……


    有可能,閻羅六十年代初拋家出逃,八十年代末當了環衛工,九三年車禍身亡——他的身世裏,至少有二三十年是未明的。


    這二三十年,足夠他去任何地方了,出現在青海並不稀奇,而且,他的腿凍傷過,青海這種高原地帶,別說凍傷腿了,凍死人都很正常。


    江煉想跟神棍說一聲,轉念一想,等小夥子聯係上那個青海的同事、問清楚之後再說不遲。


    那小夥子說,至多一小時,就能查到跟孟千姿有關的消息。


    一小時,不知道該怎麽打發。


    江煉在街口處來回踱步,看牆上掛下的爬山虎,也看行來過往的各色車輛,本來想在腦子裏組織一下、見到孟千姿之後該怎麽說,但車流太亂了,車燈的光晃來晃去的,讓他沒法集中精神。


    為什麽曲俏會說,孟千姿身邊的人,從大嬢嬢到孟勁鬆,都不會歡迎他呢?


    江煉覺得費解:他沒想幹什麽啊,他對孟千姿也沒什麽陰暗圖謀,兩人截止目前,真的也就是朋友……朋友以上吧,這種關係,也至於被防被堵被敵視嗎?還是說,這些人是怕他更近一步,和孟千姿……


    這就說得通了,江煉失笑,山鬼這樣的大戶,想來也是不大瞧得上尋常家世的。


    家世……


    江煉在街沿上坐下。


    腳邊恰好是下水口,透過柵欄朝裏望,能看見路燈的光照下去,在底部的積水麵上泛淺淺的亮,他又抬頭去看高處的燈:家世之高低也許就像高處的燈和那底下的水,光自然照得到水,但那光,從來也不會是水的。


    手機上有消息進來了。


    是那小夥子發的,入目就是一行地址。


    江煉一下子跳了起來。


    今晚上,他腦袋真是被漿糊糊住了,居然在這枯坐了這麽久:他怎麽就想不到,孟千姿是山鬼王座,她最可能的落腳之處,是桂林的山舍秀嵐居呢?


    ***


    秀嵐居的前台,一片忙亂:服務人員忙著停止接單、調整房間,把頂層辟為專用區域。


    大堂的候客區域,孟勁鬆正坐在沙發上,向路三明交代事情,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坐得靠裏,後背穩穩倚在沙發背上,旁側的路三明卻戰戰兢兢、腦殼發汗,一邊聽一邊身子前挪,那屁股,幾乎隻是“擦”著沙發沿了。


    孟勁鬆說:“不知道千姿還要在這待多久,臨時調別人來也不方便,這兒你熟,我休假期間,你幫忙打點一切吧。”


    路三明點頭如搗蒜:“好的好的,分內事,應該的。”


    嘴上這麽說,眼前卻又浮現出片刻之前的場景。


    那一聲巨響之後,他怕出什麽事,便遲疑著往門邊湊,他發誓,當時絕對沒想著去偷聽什麽,但人嘛,難免有跟風心理,他一瞥眼看到辛辭湊向門邊,似乎是想聽什麽,而走廊裏又沒別人……


    於是他也就不自覺地、把耳朵湊上去了。


    裏頭的聲音時斷時續,聽不清楚,他一時忘我,就越貼越近,恨不得長在門上,渾然忘了:人家辛辭那頭挨著門軸,而他這頭挨著門邊。


    他聽到孟千姿說:“滾回山桂齋去,這一個月,別在我麵前晃,不是說你老婆總抱怨你不著家嗎,正好,陪你老婆去吧。”


    路三明還沒反應過來,門就開了。


    那場麵……


    是孟千姿開的門,孟勁鬆也站在門邊,而他那亮簇簇的腦袋,像上供的貢品,就那麽一覽無餘、橫在兩人麵前。


    得虧他下盤比較穩,不然門一開,他栽進去,可就尷尬了。


    但他這麽杵著也尷尬,他老臉紅成了猴腚,那紅,往下燒進脖子,往上燒至光頭。


    而辛辭,借著他的火力掩護,無聲而姿態安然地,從另一側悄悄挪遠,倚牆而立,仿佛他剛剛,隻是在走廊裏思考人生。


    路三明不敢抬頭,他挪動著身體,默默地、默默地給孟勁鬆讓道,孟勁鬆理了理衣領,從他麵前走過,然後砰一聲,那門就撞上了——並沒砸著路三明,然而他情願那門正砸在他腦殼上,把他當場砸暈,人事不省,倒在地上,然後被人抬走,遠遠抬走,抬離這他的演技根本hold不住的大戲台。


    ……


    可是不行,還有更尷尬的,他居然還得正襟危坐地、聽孟勁鬆交代後續事宜,他如芒在背,於是愈加佩服孟勁鬆:可見人家能做到特助,是有功底的——這份能當一切都沒發生過的鎮定,就是他路三明一輩子也做不來的。


    孟勁鬆仍在繼續。


    “但孟小姐的情況,姑婆們一定會關心的,尤其我不在,她們會更關心,一定會有人來問你的,你留意著點吧。”


    路三明心下一片茫然:留意著點,怎麽留意,又留意到什麽程度呢——孟助理這交接,能再含糊點嗎?


    然而孟勁鬆決定就這麽含糊了,他長身立起,拖上行李箱:“你忙你的吧,不用送了。”


    ***


    和很多講究隱秘的酒店一樣,秀嵐居的入口處是個環形路道,進去要繞個圈,江煉懶得讓出租車司機費事,就在路口處下了車。


    正往入口的方向走,忽然看到,大門口停了輛車,有個人正往掀開的後備箱裏放東西,那身形,像是孟勁鬆。


    那人放完東西,徑直上了駕駛座,所以江煉由始至終,也沒看到他的臉,但車蓋放下,他看到了車牌號。


    這串車牌號,他不久前才發了給人查,是以印象深刻。


    江煉心裏一突:這是……要走了?


    他停下腳步,覷著那車子開出的方向不住退後,原本是想在進出口的交匯處攔一下的,但是預料有失,差了一步。


    我靠,這也太特麽點背了,江煉不及細想,翻身跳過車攔,迅速追了上去。


    這種起步速度,他還是追得上的,而且司機一般會看後視鏡,攔停應該沒問題。


    孟勁鬆開出沒多久,就看到,車後跟來個人。


    凝神細看,他認出是江煉。


    他笑了笑,一腳踩下油門,同時留意後視鏡,看到江煉氣喘籲籲停下、似是放棄了不再追時,又慢慢降低速度。


    城市追車,就不比山道上沒人那麽好施展,總得分心避讓,江煉自覺沒指望時,忽然看到,那車子又慢了下來。


    他心中一喜,三步並作兩步又趕上去,哪知像是故意戲弄他,車子又猛衝了出去。


    江煉停下不動了,他覺得孟千姿不會這麽無聊。


    不遠處,車子也停在路邊不動了,靠駕駛座的車窗撳下,俄頃,有煙氣嫋嫋飄出,過了會,還有隻手伸出來,把煙灰彈落。


    那彈落的手勢都像挑釁。


    江煉走過去。


    走近了,他就看到,車裏其實隻有孟勁鬆一個人,他不緊不慢地抽煙,對著車前懸掛的平安扣吐著煙氣。


    江煉在距離駕駛位一米多外站定,看了他一會,淡淡說了句:“孟助理,你這樣就沒勁了。”


    孟勁鬆笑了笑,把開了口的煙盒遞出去:“來一根?”


    見江煉冷著臉不答話,他又縮回手:“我平時也不抽,不過現在放大假,百無禁忌。”


    “孟助理這樣盡責的人,怎麽會撇開孟小姐,一個人放大假呢?”


    孟勁鬆說:“你當初離開雲夢峰時,不是給千姿留了聯係方式和一幅畫嗎?都被我燒了,她沒收到——今天知道了,大發雷霆,讓我滾回去休假。”


    說完這話,他留心看江煉臉色,以為他會激動,或者發怒,然而都沒有。


    江煉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不驚也不怒,頓了頓,才問他:“孟小姐交朋友,是不是總會這樣,自己蒙在鼓裏、莫名其妙的,就被別人給安排了?”


    孟勁鬆回答:“如果交的隻是朋友,那就不會。”


    說到這兒,他突然拓開話題:“你知道嗎,當年段太婆,愛上一個英國人,結果那人不幸橫死,段太婆傷心之下,周遊海外,三年不歸。”


    江煉知道這話是個引子,必然要引出些什麽,是以隻靜靜聽著。


    “後來終於回國,其實她回國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正是最好的年紀,大家都希望,她能向前看,歌裏不是也唱嗎,舊愛失去,有新侶作伴——所以總在她麵前旁敲側擊、拐彎抹角,話裏話外,流露出要幫她相看的意思來。”


    “於是有一天,段太婆進了山桂齋的山鬼祠堂,當著祖宗奶奶造像的麵,發誓終身不嫁,那之後,就再也沒人在她麵前提過這話了。”


    江煉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孟勁鬆看向他,似乎是想笑,但表情管理得太失敗,那笑便很怪,不倫不類:“五六年前吧,千姿,千姿是這麽多年來第二個,去發這誓的。”


    “我當時……”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拿食指和拇指指腹,慢慢搓滅仍舊明亮的煙頭,於是那煙氣間,便雜糅了些意味不明的焦燒味:“我當時,是想拉住她的,可是拉不住,你不知道,她脾氣上來,就是佛擋殺佛的架勢,根本攔不住。”


    他把已經搓滅的煙頭揉進手心:“沒人逼她,她那時候,就是太年輕、太衝動了。”


    “但你要知道,我們這樣、在舊式的規矩中長起來的人,很看重信諾,尤其是,在祖宗奶奶麵前立過的誓——既然沒攔住,她說過的話就長在她骨頭裏,要跟她一輩子。”


    “這麽多年,我也不知道千姿有沒有後悔過……”


    孟勁鬆就說到這兒,他想再猛抽一口煙,這時才發現,那根煙早就叫他揉得不成樣子了,想再點一根,又沒了心情。


    江煉說:“所以就那麽超前地防著我?我和孟小姐之間,還什麽都沒有呢,就被人這麽阻三攔四的。”


    孟勁鬆笑笑:“你傻嗎,難道我們會等她跟人愛得死去活來了才去提防?這種事情,當然是防患於未然、能掐滅就掐滅——我承認我把事情做得不太磊落,千姿當時是很不好受,但這些日子,她也漸漸就讓這事過去了……”


    “如果不是今天,忽然又遇到你,這事也就真的過去了不是嗎?”


    他長籲一口氣:“至於你們之間,有沒有什麽,你問問你自己吧,難道我和五姑婆,都隻是杞人憂天,上竄下跳的瞎忙活嗎?這話,我今天也跟千姿說過了,請她想想清楚,別搞得自己糾結,別人也不好受。”


    他發動車子:“走了,放大假也好,老子堂堂一個山鬼特助,整天去堵防這種事,老子自己還憋屈呢,不如放大假。”


    他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


    江煉回到秀嵐居,明顯覺得氛圍跟之前不同:他住的是頂層,一出電梯,就看到有兩個人守著,往走廊裏看,有間客房門口也立著人。


    這應該就是孟千姿的房間了。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該過去打個招呼。


    門口那人認得他是跟神棍一起來的,也沒攔他,很識趣地退開了一段距離。


    江煉敲門。


    沒人開門,但人必然在裏頭,不然外頭的安保不會升級。


    他持續地敲,裏頭終於傳來聲響,似是一路行來帶怒,中途還踢翻了什麽,那聲響到門邊時,又靜下去了。


    江煉知道,她大概是通過貓眼朝外瞧,於是朝著貓眼笑了笑。


    過了會,門開了。


    孟千姿已經換上睡袍了,長長的珠光色緞質睡袍直垂到小腿,赤腳穿酒店的棉質拖鞋,腳踝纖細而又白皙,踝上沒戴金鈴,大概那玩意兒貴重,尋常時是不戴的。


    她抬眼看江煉,又很快垂下眼,眼瞼處微腫,泛一點點紅,往她身後看,真的是椅倒桌掀的,孟勁鬆說得沒錯,果然是大發雷霆,遭殃了一圈桌椅。


    說點什麽好呢?


    江煉想起,原本,自己是要來解釋的,現在,好像也不用解釋了。


    反而是孟千姿先開口,她說:“我剛剛,見過神棍了,他跟我說了你們這頭的進展。”


    哦,對,神棍,江煉幾乎把他給忘了,從神棍切入最好了,不敏感,也不尷尬。


    他點頭:“對,從閻羅這兒查起,很多頭緒,要一條條理……你既然來了,一起嗎?”


    孟千姿不自然地笑笑:“我就不了吧,我真是……我特別忙……”


    她整個身子都倚在了門的側邊上,指甲輕輕摳擦著一側的門麵:“挺忙的,我看我,盡快趕回去比較好,就,辛苦……辛苦你們了。”


    她退後一步,慢慢關門。


    眼見門就快關上了,江煉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就把門給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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