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兩杯的,把衛來送到公寓,麋鹿忽然變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說:“不能太晚回去,我們伊芙會擔心的。”


    已經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進入了後半夜的死氣沉沉,一根煙一杯酒就可以挨到天明。衛來懶得上樓,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門熟路地躺倒在角落的長條沙發上。


    埃琳拿了毯子給他,又把計算器和賬本一並帶過來,坐在一邊慢慢理賬,默念著加減數字,偶爾念出聲。


    這是最溫暖的時光,四平八穩地躺著,有覺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為了生計勞碌。


    衛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那個女朋友呢?上次看見,是保加利亞人?個子小小,笑起來像哭。”


    “她回國了,說這裏找不到工作,然後就不再聯係了。”


    “難過嗎?”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難過。”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國,我姐姐薩賓娜要結婚了。媽媽也說很久沒見我了。”


    “回家很好。”


    他雙目輕合,話說得像在歎息。埃琳猶豫了一下:“衛,你還記得你家嗎?”


    她知道衛來的故事: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登上蛇頭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熱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陸,然後被父親給賣了。


    “不記得了。”


    “那你想家嗎?”


    “家不想你,你為什麽要想家?”


    埃琳不再說話了。她輕摁計算器的數字鍵,三月的賬結清了,不好不壞,像生命中大多數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嗎?四月的溫度會略微上升,積雪和冰層會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節,還有戴帽節……


    衛來做了個夢。


    夢見風浪中顛簸的偷渡船,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偷渡客在嘔吐,甲板上掀開小小的口子,亮光透進來,罩定一具軟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屍體。蛇頭在甲板上跺腳,暴躁地大叫:“扔到海裏!他的身上全是病菌,會傳染的!”


    不應該在臨睡前跟埃琳談起這個話題的。


    不過,這條船,總會在某些時候鑽進他的夢裏。聽人說,生命裏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衛來覺得,這條船可能就是他的命運。


    哪怕活到八十歲,這條船還會在他的夢裏被風浪擊打,泊不到岸。


    登上甲板,船員呼喝著使力,把那具屍體拋進海裏,俯身去看,黑色的水麵上綻開白色的大花。


    而船頭,岑今安坐在高腳凳上,麵前支著畫架,長長的裙裾被海風掀得獵獵作響。


    衛來奇怪:“你在畫什麽?”


    岑今回頭,刹那間地動山搖。


    不是地動山搖,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遠處一張桌子的煙灰缸裏,還有垂死的煙氣一絲一縷。埃琳指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正執拗地一下下閃著綠光。


    衛來睡眼惺忪,打著嗬欠接起。


    “喂?”


    “衛!你通過了!他們選了你!”


    “什麽?”


    衛來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剛醒的時候,現實和夢境一樣虛無,埃琳倒騰咖啡機去了,機器嗡嗡的轉旋聲傳來。


    “我說的是沙特人,他們打電話通知我了,最終定的是你。”


    衛來想起來了,眼前掠過岑今被海風掀起的裙角——她在船頭畫什麽?


    “沙特人不可能選我。”


    “是的,我聽說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會。衛,我想這就像結婚,父母再怎麽反對,和你睡一張床的是那個女人,她決定一切。”


    這是什麽狗屁比喻?


    麋鹿報了一個他很難拒絕的價格,然後試探地問:“衛,你會接單嗎?如果你不想接,我會回絕的。”


    其實他喉底壓著一萬句:求你了,答應下來,說你願意!


    衛來頓了一會兒。


    她不是說,保鏢頂個屁用嗎?


    但是在那之後,她喊住他,說了一些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那裏,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畫。


    埃琳走過來,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衛來端起來,一口喝了個幹淨,然後說:“我有條件。”


    麋鹿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他講。


    “我隻盡保鏢的職責,不是她的聽差。她對我客氣,我也客氣;她要是無禮,也別怪我給她難看。”


    麋鹿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奴隸社會。她出了錢,你出了力,等價交換,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錢,這是規矩。”


    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但麋鹿沒掛,清了清嗓子之後斟酌著詞句開口:“岑小姐還提了個要求……”


    就知道沒那麽簡單的事。


    “她說,這段日子裏,希望你每天……都寫一些……對她的看法……”


    衛來花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句話。


    他覺得滑稽:“岑小姐覺得去跟索馬裏海盜談判特別有曆史意義的話,可以找個紀錄片團隊跟拍,或者找個傳記作家一路陪同。我想,這應該不是保鏢的分內事吧?”


    “沒那麽複雜!衛,我確認過了,一句話都可以,比如:她很煩、她的妝不好看、我和她合不來。”


    這也行?


    麋鹿絮絮叨叨:“一句話嘛,很容易。想不想寫長都隨便你。衛,事實上,保鏢跟超模一樣,吃的都是青春飯,你也應該考慮以後的轉型,說不定你經由這次,發現自己其實很有寫作天賦……”


    代理人麋鹿,永遠這麽激情蓬勃,隨時隨地給人點燃夢想。


    掛了電話,埃琳過來收咖啡杯,好奇地問:“這次的客戶是什麽人?”


    衛來說:“好像是隻瓢蟲。”


    “哈?”


    “要寫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埃琳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還反過來勸他:“有錢人是這樣的,如果我有錢,我也會雇你保護我的水母,能寫日記最好,我也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它們都幹了些什麽。”


    能幹些什麽呢?那麽小的水母缸,一成不變的擺放位置。


    衛來看向缸中浮遊的那兩隻呈半透明狀的海月水母。


    不過也說不定,也許它倆正在討論:出去之後,怎麽去亞丁灣劫艘船來玩。


    當天稍晚一點,麋鹿帶衛來去跟白袍簽約。


    白袍住市內的坎拉普豪華酒店,那是幢十九世紀的東歐風格建築,設施、配備、安保均屬一流,但偏偏就在這裏出了差錯。


    兩位白袍外出用餐歸來,驚訝地發現房門半開,推門進去,滿室狼藉。


    失竊了。


    衛來他們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白袍賽德正大聲向客房負責人嗬斥著什麽,警察還在來的路上。老成些的那個白袍叫亞努斯,皺著眉頭站在房間中央,似乎想收拾,又怕破壞了現場。


    麋鹿展現對合作方的關心:“亞努斯先生,丟了什麽貴重的東西嗎?”


    “一些錢,兩千多歐,零用的。房間裏沒放什麽貴重的東西。”


    這頭,客房負責人額上滲出細汗,一直向賽德道歉:“我們也很驚訝,有人破譯了客房門禁係統,避開了報警器和監控……萬幸沒有大的損失,酒店會盡一切努力配合警方……”


    麋鹿在邊上壓低聲音道:“這些白袍,你懂的,恨不得把‘我有錢’寫在額頭上,太容易被賊盯上了。”


    衛來走進房間,櫃門、抽屜都大開,行李箱歪倒一旁,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有不少文件紙散落地上,有一張背麵還有個鞋印。


    歐碼43到44,男人的鞋,最常見的鞋紋,沒什麽追查價值。


    衛來半蹲下,伸手去撿文件,亞努斯提醒他:“別動!警察到來之前最好維持原樣。”


    但衛來還是撿起來,是待簽的保鏢合約中的一頁。


    “你們這趟來,隨身帶了很多貴重物品嗎?”


    亞努斯搖頭,他們為船東工作,是來辦事的。


    衛來又撿起幾張,除了合約外,還有行程計劃,是給他和岑今擬定的,赫爾辛基飛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直入東非。


    衛來站起身:“能借一步說話嗎?”


    借的地方是洗手間,衛來關好門,四下快速查看了一回,還好,這裏全大理石裝修,電源都內置,沒地方藏竊聽器。


    這架勢……亞努斯有點莫名。


    衛來說:“我的推斷不一定對,但對不對不是關鍵。


    “坎拉普酒店曾被評為世界前100,入住的有商界大鱷、政界要人、明星、名流,沙特人在其中還真不顯眼。如果是那種隻為錢的賊,偷他們比偷你們合算。


    “酒店安保不差,樓上樓下要過幾重關,能破譯門禁係統避開報警器的人,會是隻為了兩千多歐?這點錢,還不值得費這個事。”


    衛來把手裏的文件遞給他:“那麽小心,監控都沒拍到什麽,非得留個腳印,以示對這些文件踩來踩去不在意,是不是有點裝得過了?”


    亞努斯咂摸出點意思來了:“你是說……”


    “岑小姐收到過死亡威脅,如果我是對方,會很關心她接下來去哪兒,哪裏下手最方便。”他笑起來,“也許我猜得完全不對,不過保鏢應該懷疑一切。職責所在,每一點異常,我都會當成對岑小姐的威脅去排查。”


    亞努斯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覺得,岑今好像比自己更會看人。


    “所以?”


    “所以這份路線,不能用了。至少……真正的計劃裏,不能用了。”


    事出突然,商議之後,白袍帶衛來他們去見岑今。


    到的時候是傍晚,鍾點女工給開的門。客廳裏,有個男人正拎包要走。


    那是個黃種人,矮胖,圓臉,臉上帶著迎來送往客氣的笑。白袍那麽顯眼,他卻一直看衛來,衛來也看他:都覺得對方是中國人。


    走近了,衛來聞到特別的味道,那是熱油煙、洗碗水、青蔥、生薑糅合在一起的雜味。


    “中國人?廚師?”


    那人喜出望外:“老鄉啊,我就說看你也像中國人。”邊說邊趕緊遞上名片,“有空來啊,說是我朋友,有優惠的。”


    果然是廚師,林永福,華夏天府的主廚。


    華人在海外開的中餐館,名字都起得大氣磅礴,比如中國樓、龍館、大上海。麋鹿湊上來看名片,字正腔圓地問:“你們那兒有餃子嗎?”


    廚師瞪大眼睛看他,像是不相信這黑人說的是中國話。


    衛來問:“你認識岑小姐?”


    “岑小姐去店裏吃過幾次,很合胃口,跟我約單,我上門來做。”


    說著晃了晃包,裏頭瓶罐亂磕,大概是油鹽醬醋。


    “什麽時候開始的?”


    “也就最近吧。”


    餐館裏有人給他代著班,林永福著急回去,不便多聊,出門之後想到什麽,大老遠衝麋鹿揮手:“有餃子,還有包子!”


    衛來向鍾點女工打聽了一下,給岑今做飯的不止林永福,岑今還偏愛西餐和日料,有個西餐的高級技師和日料廚師長也會應call上門。


    不過,都是在最近。


    鍾點女工領他們去飯廳。


    飯廳很大,偏暗的大理石裝修,正中放一張簡約設計的純白色長條桌,四角沒有腿,桌托是兩個藝術化了的人形,頭頂肩扛,托一麵桌板,像扛了地球一樣費勁。


    廳裏隻開正頂上一盞小燈,燈光像飄,罩著餐桌,也罩著岑今。


    她穿一件海藍亮緞的單肩晚禮服,不對稱的傾斜美感,肩頸和鎖骨處的線條精致得像畫。


    項鏈沒有換,還是那條。


    聽見人聲,她抬頭,看見白袍的時候,很快將桌上一個細瓷白碗蓋上。


    不過衛來已經看見了,碗裏色澤紅亮,隻小小一塊,為防酥爛,還用細細白線打包一樣捆纏,是東坡肉。


    桌上另有一盅蟹粉豆腐、一小瓦罐的佛跳牆、一小碟油燜筍、一碗白米飯。


    量小而精,都是中華料理中的名菜,對食客來說不啻盛宴——那個林師傅是花了功夫的。


    白袍把衛來的提議跟岑今講了,她沒什麽意見,隻說“好”“沒問題”,又順便簽了保鏢合約的協議,一式三份。


    三方各持一份,衛來翻到簽字頁。他和白袍的在酒店已經簽好,岑今是剛簽,墨跡未幹,簽的是中文名,但“今”字的最後一筆,習慣性頓筆,像個“令”字。


    生效日是兩天後,也是啟程的日子。


    白袍們文件在手,大概覺得事情告一段落,神色明顯輕鬆起來。衛來卻相反,問:“這兩天岑小姐的住所,有安排保鏢嗎?”


    亞努斯愣了一下,搖頭。


    “為了那條船,我建議你們安排兩個。鍾點女工每天幹四個鍾頭,晚上這裏隻有岑小姐一個人,很容易出事。”


    亞努斯意識到自己的疏忽,頓覺後怕,吩咐賽德盡快安排。


    衛來又轉向岑今:“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臥室?”


    岑今沒有異議,起身領他去看。


    臥房同樣很大,衛來走到窗邊觀察外景,又回頭看她的床。


    遠處有不少定點,是狙擊的好選址,她的床位置不好,夜深人靜時,隻要選好角度,每一槍進來,床上的人都可能中招。


    衛來拉上窗簾,給她幾條建議。


    ——窗簾不要再開,晚上如常進房,但熄燈之後,去別的房間睡。


    ——別墅所有進出的口,隻留前門,其他一律鎖死。


    ——如果可以的話,這兩天給鍾點女工加價,請她住家作陪。


    岑今隻說“好”“可以”,但看她臉色,又覺得隻是敷衍。


    離開時,衛來問了句:“岑小姐今天有約客嗎?”


    “沒有,沒想到你們會來。”


    回去的路上,衛來問麋鹿:“覺不覺得這個岑小姐有點奇怪?”


    “覺得啊。”麋鹿憋了好久,專等有人把這個話頭的引子給點了,好劈裏啪啦爆發,“我一進飯廳,她坐在那裏,燈光那麽暗,專照她一個人,嚇了我一跳。”


    那一刹那有種錯覺:她像安靜的幽靈,虛,不真實,少了點“活氣”。


    車子停下等交通燈,麋鹿看道旁的行人,有個金色頭發的小姑娘哭著在跟母親吵鬧,還有個剛從超市裏出來的男人,抱著滿裝的紙袋子,腳下一個趔趄,東西撒了一地,懊惱地蹲在地上去撿。


    對嘛,人就該活成這樣,急急吼吼、毛毛躁躁,那個岑小姐,活得像跟這個世界無關。


    衛來說:“兩次見她,她都穿著晚禮服,你不覺得奇怪嗎?”


    怪嗎?麋鹿倒是覺得怪好看的。


    “不隻晚禮服,妝麵也精致,但其實都不是重要的場合。第一次要麵試,見很多外人,勉強說得過去。但今天,她自己也說了,根本沒約客。”


    “不是約了那個廚師嗎?”


    一個女人,可不會為了廚師精雕細琢。衛來覺得正常的是埃琳那樣的,不出門就懶得化妝,聽任頭發亂蓬蓬晃來晃去。


    麋鹿想了想:“會不會她其實有訪客,隻是不願意跟你說?”


    也有這個可能。


    衛來挺好奇的:什麽樣的訪客會讓她盛裝以待?


    應該是個男人吧。


    接下來的兩天,衛來不再過問岑今那邊的任何消息,一切交給麋鹿代為溝通——這是他的習慣,從合約生效日起,就要人銜枚、馬裹蹄,箭搭弦上,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徹底放鬆。


    他打掃了屋子。


    去了岩石教堂,在炸碎的岩石堆砌成的牆下站了一會兒,覺得岩石會隨時砸下來埋了他,然而並沒有。


    在南碼頭的露天自由市場裏吃了鹽津魚肉、煙熏火腿片,買了油桃,還有蘋果。


    坐輪渡去了海防城堡,這個季節,海島冷而荒涼。


    還去了華夏天府吃飯。


    餐館用廉價的建材烘托出視覺上的富麗堂皇,燈箱牌上繞了隻金漆的中國龍,裏頭供赤膛臉的關二爺,進門處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景觀,山上兩翁對弈,山腳下圍尺許見方的池子,裏頭幾尾錦鯉。


    幾個夥計正往假山邊上排置剛到的綠植盆栽。


    山、水、綠植,寓意根基、財氣、不斷生長,寄望生意一片紅紅火火。


    衛來點了麻婆豆腐、涼拌三絲、油爆蝦和水煎包。不是飯點,沒什麽客,林永福熱情出來作陪。


    “菜合不合胃口?有空常來啊,吃好了歡迎你帶朋友來。再過一陣子,很多新鮮的時蔬肉蛋到貨,到時候就可以做時令菜了,那口感鮮的,一定要來嚐。”


    衛來遺憾:“最近都來不了了,要出趟遠門。”


    林永福更遺憾:“太不巧了,濃油赤醬裹出來的菜一年到頭都有;時鮮味的,可就那一陣子呢。”


    結賬的時候,果然給打了折,還拿了盆白掌給他。


    青花瓷的小花盆,土栽,葉片翠綠。高出葉叢的花莖上,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冠綢幔。


    林永福說:“多出來的,不值錢,但是吉利。你不是要出遠門嗎?看這白掌,跟帆似的,這叫一帆風順,保旅途平安。”


    衛來接過來,有點哭笑不得:“這帶著不方便吧。”


    “怎麽能帶著呢,放家裏,讓朋友幫你照看。花木很玄的,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他壓低聲音:“人出遠門哪,就像放風箏,家裏得有什麽東西牽著那根線,牽著牽著,就把你盼回來了。”


    衛來謝過他。


    花盆很小,衛來把它托在掌中,先坐一程有軌電車,然後走回公寓。


    因為林永福的話,他腦子裏掠過許多念頭。


    ——當初也是出遠門,一條偷渡船漂洋過海,那根放出的風箏線,應該早就在中道斷了,所以他不想家,家也不想他。


    ——也許真是緣分,這一行兩個人,這白掌又恰恰抽了兩枚佛焰苞。


    回到酒吧,埃琳接過那盆白掌,左看右看:“給我養?我不會養花,養死了怎麽辦?”


    “養死了我就死了,你看著辦。”


    埃琳生氣:“胡說八道。”


    她把白掌放在水母缸的旁邊,托著腮仔細去看。苞片被水母缸的光打成微透的淺綠,海月水母浮遊的身姿緩慢到老態龍鍾。


    衛來說:“養花又不難,怎麽養水母,你就怎麽養它。”


    出發前幾小時,衛來收拾了行李包,去附近的桑拿房洗芬蘭浴。


    入口處的矮牆下,很多裹毛巾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煙、喝啤酒。衛來把行李包塞進寄物櫃,在淋浴房大略淋過,進了桑拿間。


    空氣熱而濕潮,人意外地多,白花花的肌肉、鬆弛的赤裸身體在濃重的、帶木頭馨香氣的水汽間若隱若現。他選定了位置坐下,很快汗流浹背。陸續有人受不了炎熱和炙烤退出,過了會兒,有個熟悉的身形進來,抱著浸軟的樺樹枝。


    衛來抬高手臂,給他示意。


    麋鹿在他身邊坐下,分了一半樺樹枝給他,動作幅度誇張,很是咋呼地用樹枝幫衛來拍打身體,也幫自己拍打——臨近的人大概是煩他,或遠遠坐開,或去了別的桑拿間。


    兩個人毫無公德,獨占了大半間。


    互相交換手腕上的寄物櫃鑰匙,吩咐的話,都是麋鹿在說。


    “都安排好了。我會把你的行李拎去車裏,到時候,你帶岑小姐從後門出,沿車道往下走一段,車子會停在路邊的林子裏。


    “沙特人分了明暗兩條線。明的,在索馬裏首都摩加迪沙有個談判專家團,說是專門尋求跟海盜談判的,接受采訪、開記者會、時不時發個譴責呼籲;暗的就是岑小姐這條線,不敢對外,怕出差錯,要秘密進行。


    “他們接受了你的建議,裝著一切正常,還按作廢的那份行程訂票。沒人知道你們其實改了路線,今天就會走。


    “寄物櫃裏有手機,新卡,號碼隻有我、可可樹、沙特人和虎鯊那頭知道。虎鯊做了這麽大一票,據說心裏也很慌,行蹤比以前藏得更緊。見麵地點遲遲沒定,要等他通知。”


    萬事俱備,衛來也在熱蒸汽裏熬到了極限,起身離開時拍了拍麋鹿的肩膀:“回見。”


    上次說“回見”時,是去拉普蘭,時長四個月。這次,時間應該會短一些。


    他先去冷水房,站到噴頭下把開關調到“全冷”。冷水兜頭罩臉傾瀉而下,張開的毛孔瞬間收緊,幾近變態的爽意遊走全身。


    擦幹身體,打開寄物櫃。


    先看到一張卡片,麋鹿的手筆,洋洋灑灑,祝他一路順利。卡片上有濃重的香水味,伊芙的香水估計又被麋鹿偷噴了不少。


    然後是一整套新衣,小到內褲、襪子,大到外套、皮帶,無所不備。同之前一樣,沒有品牌,特別定製,對他的喜好和尺寸都掌握得更加精確。


    衛來穿好衣服,擦幹頭發,最後從寄物櫃裏拎出一個禮品包來。


    禮品包沒封口,裏頭有路費,美元、歐元、克朗都有,手機,一張邀請券,一個薄皮的鐵麵人麵具,屈指彈上去鏗鏗響。


    第三次到岑今這裏。


    天已經全黑了,別墅內外燈火通明,有音樂聲,像倒流香的流霧,向著傾斜的低處路道卷來。


    衛來站在黑色的樹影裏聽了一會兒。


    那是很老的歌,槍花樂隊的名曲,don’tcry。槍花樂隊的歌,歌如其名,憤怒激烈,總像要捶爛世界,但唯有這首,滄桑哀婉,繾綣傷情,據說唱哭過千萬傷心人。


    傷心人別有懷抱,懷抱裏總有一首歌。


    再走近些,音樂裏攪拌了嬉笑、喧鬧、大聲的說話、樂器調音,混成一鍋雜醬,再聽不真切了。


    門口處有人攔著,請他出示邀請券。


    衛來遞券的時候,才發現券麵上印的是英國威爾第歌劇《假麵舞會》的海報,邊上一行字,標注是leonrussell寫的同名歌曲的歌詞。


    ——在這寂寞舞會裏,我們真的感覺快樂嗎?


    沙特人做事倒是精心,一場用於遮蓋的派對,居然連邀請券都做得這麽精致。


    他戴上麵具,推門進入大廳。裏頭燈光昏暗,陰影、聲浪和自助酒水間內出入各色人物:防護鏡碎裂的二戰飛行員,星戰裏的黑武士,還有戴金色假發套的夢露。


    抬頭看,岑今伏在二樓的欄杆處,穿銀灰色抹胸緞麵拖尾晚禮服,戴水鑽的肩鏈。身後一襲黑色的大幕從天花板垂下,將樓上房間全部遮擋。幕布上是蝙蝠俠,蝠翼狀的披風迎風展開。


    她指間挾了支黑色纖細的女士煙,但跟之前一樣,很少真的抽,偶爾在欄杆上輕磕,細得看不見的煙灰盡數落在底下長兩撇小胡子的希特勒頭上。


    衛來上樓,經過岑今身邊時,她低垂眼眸,說了句:“從披風進去。”


    原來蝙蝠俠的披風不是整幅,衛來掀開一道縫,閃身進去。


    大幕厚重,幕後安靜許多,不遠處的房間開著門,有燈光透出。


    衛來過去,看到白袍賽德坐在沙發上,邊上站了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隻穿貼身的短背心和短褲,曲線玲瓏,翹臀細腰。


    她正試戴一個銀色的威尼斯公主半麵麵具,邊沿有鏤刻的花紋,飾以珍珠、水鑽、緞帶和羽毛。


    看到衛來,她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衛來這才想起自己的鐵麵,伸手摘下。那女人也摘下麵具。


    是個年輕的東歐女人,很漂亮,棕褐色的眼眸,染黑發,齊肩,發梢打了卷。


    衛來說:“很像。”


    女人很聰明,一聽就知道他是自己人:“也不是完全一樣,東方人偏瘦,我餓了兩天……”


    她指著自己略顯圓潤的肩膀:“還是沒有變細。所以岑小姐挑了有肩鏈的禮服,燈光很暗,有麵具,又有裝飾,我想別人看不出來……”


    說話間,岑今進來,示意那個女人跟她進裏屋換衣服。


    衛來坐到賽德身邊,賽德遞了張紙給他:“船票。”


    船票?衛來眯起眼睛細看,這分明是從某個記事本上撕下的半頁紙,邊緣像被狗啃過,上頭用簽字筆畫拉了一道,根本看不出是芬蘭文還是英文。


    賽德壓低聲音:“你們去圖爾庫碼頭,坐船,到瑞典斯德哥爾摩,那裏有北歐第三大機場。”


    衛來把“船票”折疊好,放進內兜:“坐船是最慢的。”


    圖爾庫碼頭有芬蘭至瑞典的固定輪渡,航程十多個小時,是最慢也最便宜的一種交通方式。


    賽德點頭:“時間是次要的,隱秘最重要。”


    “幾點?”


    “越快越好,不過今明兩天都有效。到了圖爾庫,去油碼頭,找一個叫塔皮歐的人,他會安排。”


    “到瑞典之後呢?”


    賽德苦笑:“我們還在衡量……很難選出一條絕對安全的路線,到時候再通知你。”


    這倒是,衛來有耳聞,非洲的戰火是幾年前才摁下去的,即便現在,還會在局部地區時不時竄起火頭。


    塞拉利昂為了鑽石打了十年內戰,好萊塢還以此為題材出了部叫《血鑽》的電影;南北蘇丹為爭奪油田,剛果為金礦,卡隆是種族仇恨,索馬裏更別說了……戰爭導致基建跟不上,戰後,很多國家連國有航空公司都沒有。


    衛來皺眉:“要不然還是飛肯尼亞?”


    賽德搖頭:“肯尼亞偏南,索馬裏的國土是個狹長的三角,海盜的老巢在北部的博薩索,聽最近透露的意思,談判很可能會安排在公海……”


    裏屋的門開了。


    那個東歐女人先出來,一身珠光寶氣,假麵上的羽毛微顫。逼真魚目,可以混珠。


    後麵的是岑今,她終於不再穿晚禮服,軍綠色連帽的帆布厚外套,黑色牛仔褲,白色板鞋,反倒比盛裝時看著舒服,有種洗淨鉛華的柔和。


    滾輪聲響,她好像在拖行李箱,然後回頭看衛來:“麻煩你……”


    衛來起身過去,他有心理準備,這一路,總不能讓她拎箱子。


    到了跟前,他腦袋一漲。


    這龐然大物,得有30寸吧?


    能裝下一個他了吧?


    他隻在國際機場看到留學生的行李箱有這個尺寸,還猜測過裏頭大概帶了鍋碗瓢盆蒸屜漏勺。


    這一路輾轉,未必都有車坐,可可樹說過,有些叢林小道隻能走自行車,有些地方要騎駱駝,他得一路幫她提這個箱子?


    箱子在朝外滑,衛來眼疾手快,用膝蓋抵住箱身。


    錯誤就該掐死在萌芽狀態。


    岑今奇怪地看他,衛來笑:“岑小姐,要帶這麽多東西?”


    “必需品。”


    白袍和東歐女人疑惑地朝這裏張望,衛來改說中文,都是中國人,“內政”,內部解決就好,不叫外人看熱鬧。


    “岑小姐,你介不介意找個背包出來,我幫你精簡一下行李?”


    隔著箱子,他決定絕不讓步。


    他自己的行李包輕得可以上天放風箏,他可以尊重女人的行李“重”一點,但不能重這麽多。


    還要同行那麽多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不是白袍,沒什麽要仰仗她的,用不著氣軟。開頭就這麽沒原則讓步的話,難保她最後不長成一隻大鵬,動不動就扶搖直上九萬裏,高射炮都轟不下來。


    岑今看了他好一會兒,衛來始終保持微笑,沒有讓步的意思。


    她終於折回屋裏取包。


    衛來籲一口氣,放倒旅行箱,拉鏈一開到底。


    觸目所及,他在心裏說:“我操。”


    岑今取了個黑色肩背的包出來。


    衛來將五副衣架並在一起,嘩啦一聲用力提出。


    她帶了五套晚禮服,都是長款,不同顏色、款式,專用的硬塑禮服包裝袋,很有分量,下頭並排五個盒蓋透明的鞋盒,各色的配搭高跟鞋。


    岑今說:“哦。”


    她泰然自若地解釋:“衛先生,這是個人生活態度問題。我覺得女人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點沒什麽過錯。看不看得慣,是別人的事。”


    話是沒錯,衛來笑了笑:“岑小姐,我想我們都同意,你這趟去索馬裏,是談判的,不是走紅地毯的。


    “沙特人有專門的談判團在摩加迪沙,所以記者不會來拍你。女人展示自己的美是沒錯,但在海盜出沒的地方,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克製,以免招來不必要的覬覦和麻煩。


    “再說了,這些衣服料子都挺好,帶出去萬一有個勾掛也可惜。你回來之後,多得是時間把自己打扮成天仙,不急在這一時。所以這些沒必要帶。”


    他把晚禮服放到旁邊的桌台上,鞋盒也摞過去,刻意把動作放慢——預備著她如果反對,就再討價還價一番,或者象征性地讓她帶一套。


    這也是談判,要留有餘地。


    意料之外的,岑今居然沒說什麽。


    接下來是個很重的化妝箱,打開了之後分層分屜,無所不包,光是唇膏、香水就有十幾款之多。


    衛來斟酌了一下,也放到台麵上。岑今的目光陰晴不定,等他解釋。


    “岑小姐,非洲現在已經是夏季了,那麽熱的地方,不管你化成什麽樣,妝都會很快被汗糊掉,反而多此一舉,這個……我覺得也沒必要帶。”


    岑今的眼神在他和化妝箱間猶疑了一回,可是,近乎讓人感動的,她還是沒有說什麽。


    再接下來是……


    皮質的畫盒,打開了,裏頭有一遝畫紙和不同硬度的鉛筆,二十多支。


    這是個人愛好,他幾乎想讓她保留,但這畫盒的確挺重,而且,她的背包也裝不下。


    猶豫了一下,畫盒也被擱到了桌台上。


    “岑小姐,非洲雖然總體欠發達,但是我相信,紙和鉛筆還是不難買到。所以,沒什麽必要帶。”


    岑今依然沒反對的意思,衛來有些摸不準——“精簡”進行得太順,不知道她是不是準備集中爆發。


    他繼續,伴隨著“沒必要”,台麵上的東西越摞越多,橫七豎八,都像是被打入冷宮的怨婦,圓瞪了心有不甘的眼睛。


    無意間帶翻一個綢包,束帶口不緊,裏頭的春光泄了半幅,是半透的低腰蕾絲內褲,略帶珠光的銀灰色。


    猝不及防,衛來有些尷尬,動作很快地束好口,塞進她背包裏。


    岑今忽然製止:“別啊,按理說,人是猴子變的,猴子從來不穿這玩意兒,人也不用穿。所以,沒必要帶。”


    衛來隻當沒聽見,並不受她激。服務行業,挨點冷嘲熱諷難免,就當小風吹亂頭發。


    精簡完畢,背包居然有些鬆垮。衛來自忖是不是過分了點,想了想,打開她的畫盒,卷了一遝畫紙裹幾根鉛筆塞進包的側袋。


    又撳開化妝箱,建議她選支口紅帶上,理由是:如果這一路不舒服,氣色不好的話,嘴唇上搽點顏色,還是很顯精神的。


    岑今食指一勾,從豎排的唇膏裏挑出一支金色方管攥進掌心,說:“衛先生,這算不算打一棍子再給個棗?假以時日,你也可以上談判桌。”


    衛來就當她是誇讚:“岑小姐過獎了。”


    差不多該出發了,東歐女人掀開幕布款步出去。時間是約好的,同一時刻,音樂驟響,歡聲大盛,流轉燈的光甚至透過幕布,把這頭的牆壁打得暗影憧憧。


    岑今單肩背了包,打開側麵的小門。裏頭一道小樓梯,通往後門。


    她摸索著撳亮樓梯間的燈,問他:“衛先生,這麽配合你,我是不是能多活點時間?”


    語帶譏誚,自顧自先下去。賽德忽然緊張,舔了舔嘴唇,向他囑咐:“衛先生,請務必保護好岑小姐。我們的船,還有船上的人……對她寄予很大希望……”


    衛來回答:“從錢的角度,她是雇主,我是保鏢;從性別角度,她是女人,我是男人。無論哪個角度,我都會盡力照顧她。”


    賽德囑咐不出什麽了,眼前的男人女人都是高手,和他們相比,他不過是個普通的雇員。


    他目送著兩人走到樓梯盡頭處,看到衛來將門打開掌寬的縫,耐心觀察了一會兒門外的動靜,然後拍了下岑今的肩膀。


    門一開一合,寒氣還沒來得及湧入,人已經消失了。


    幕布另一側,《假麵舞會》恢宏的歌劇聲傳來,高亢的男高音裏夾雜著市井小民的急促短板,一個嘈切的世界迫在耳邊。


    賽德忽然覺得,這個歌劇選得不好。


    順著麋鹿之前提點的,後門出,沿車道往下走,衛來一路和岑今都沒有交談,隻是在快到車子時,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站住,然後打開車門,前座後座都看了一遍。


    岑今問:“是不是擔心坐進去,後座忽然坐起一個人,拿槍對著你,或者用刀割破你的喉嚨?”


    衛來說:“如果電影裏老這麽演,就說明現實中早發生過成千上萬次了,小心些總沒錯的。”


    他讓岑今先上車,自己開了後車廂。麋鹿辦事很周到,行李包在,還有個食品包袋,裝著壓縮餅幹、水和一個牛皮紙包。


    衛來打開牛皮紙包的口,裏頭有一把全彈伯萊塔m9、一把史密斯威森熊爪、急救包和兩枚麻醉針筒注射針劑。


    留言紙上寫著:以防萬一,路上防身,到了非洲,自己去搞。


    衛來明白他意思,這些東西過不了機場安檢,到時候得扔。


    他把槍別在腰後,砰一聲關閉車廂,拎著東西繞到車前……


    咦,岑今坐的是駕駛座。


    他屈起手指,在車窗上叩了兩下。岑今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


    懂了,衛來笑笑,繞去副駕駛一麵,上車,問:“不解釋一下?”


    “要去辦點私事。”


    這不大好吧。


    “船和人質都在海盜手裏,我們是不是該抓緊時間?”


    岑今啟動車子:“衛先生,這不是災後救援,要去趕黃金72小時。談判要穩,不宜操之過急。


    “截至這個月,海盜手裏扣押的各國貨輪超過200艘,因為談判不順利,羈押時間最長的一艘超過25個月——而我去辦點私事,隻要花一兩個小時。”


    磨刀不誤砍柴工,這理由可以接受,衛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車子開的方向,是去往市內。


    衛來一路注意觀察車前車後,確信沒有人跟蹤。他覺得岑今的死亡威脅可能來自stalker(跟蹤者)。有數據表明,離開熟悉的居住環境、旅行或者搬至距離較遠的州縣或者國外,是杜絕某些瘋狂跟蹤者的有效方式。


    “可以問個問題嗎?”


    “說。”


    “那隻手……你真的不認識?”


    岑今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專注於前方的路況:“我應該認識嗎?”


    “在我看來,那不是一隻普通的、用於恐嚇的手。虎口處的牙印,等於是一個獨特的標記,而標記,通常是送給心知肚明的人看的……你或許可以回憶一下,你過去的經曆裏,有什麽是跟這個牙印沾邊的。”


    岑今眉頭蹙起,遠近的車光透過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織出一片迷離的光海。


    車子繞過市中心廣場的阿曼達銅像,黑暗中,一隻孤獨的鴿子棲在女神波浪樣卷曲的發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麽,遲疑著說:“好像……是有……


    “有一段時間,我心情不好,發社評很密集,針對不同的人,罵得很凶……”


    原來她發社評還是看心情的。


    衛來心說:你也知道你罵人罵得凶。


    “後來,他們估計是急了,專門找人寫文章回擊我,說,這個黃種女人,像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所以,送我一隻有牙印的手,是想罵我是瘋狗嗎?”


    衛來覺得也不是很能說得通,那張卡片上寫著“下一個死的就是你”,說明這是一個順序、環、串。


    手的主人,至少應該跟岑今有某種共同的特質。


    岑今減速,車子轉入停車場:“但這對我沒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話,兩次世界大戰都不用打了……我無所謂,隨便罵。”


    車子停穩,仰頭看,流暢的酒店名像用光筆描融進高處的黑色。


    麗塔廣場酒店。


    約見?用餐?取遞物件?


    都不是,岑今帶他進入大堂、上樓、右拐,長長的通道裏開始出現臨時立起的易拉架,畫麵上,深邃的太空裏懸著一個支離破碎的地球。


    題目是:地球的去路(人類、環境與未來)。


    聽講座?!


    入口處支了張桌子,登記的女人小聲吩咐:“講座已經開始了,你們推門進去,坐在後排就好,動作盡量放輕,不要發出聲音……”邊說邊遞了個小冊子過來,“不好意思,贈品隻有一份了。”


    衛來離得近,順手接了,是個薄薄的袖珍記事本,隻有手掌大,紙質粗糙,他順手插進褲子後兜。


    做環保的人真窮。


    屏息靜氣,兩人坐到最後一排的席位。


    這講座蠻有意思,像歌劇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觀眾都隱在一片黑暗裏。


    岑今低聲說:“不好意思啊,你應該對講座不感興趣。”


    她的語氣裏聽不出半點“不好意思”的意味。


    衛來笑,也壓低聲音:“沒關係,上一個客戶,我經常陪她去試化妝品試衣服,色號款式分得比銷售還清。我們這種人,吃青春飯的,多學點技能也好,將來老了,還能去賣化妝品,或者搞環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麵龐半明半暗,輪廓像刀子刻就,卻又打了光的柔邊。


    台上,握著話筒的學生忽然口吃且憤怒:“我不明白,為什麽薑瑉教授一直說保……護地球是錯的,地球不應該保護嗎?人類的家園不應該保護嗎?”


    衛來在心裏回答:當然應該,這什麽破教授,連地球都不保護。


    有個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從學生手裏拿過話筒。


    衛來的第一反應是:又是亞裔。


    最近遇到的亞裔國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轉念一想,這是連環效應,因為岑今而結識林永福,又因為岑今坐在了這裏。


    第二反應是……


    保鏢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記憶力,至少需要記住過去三天內周圍出現的臉——這張臉,他有印象。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麋鹿曾拈了這人的照片,語氣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裏遇到新人……”


    難怪突然要來聽講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話筒放大薑瑉低沉的聲音。


    “在這裏,我隻是幫大家糾正一個概念。地球從來不需要保護,全球變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氣汙染,威脅的從來都是人類,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氣層的主要成分是氮氣還是氧氣、溫度是100度還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時速1000公裏的大風,或者每天都下矽酸鹽顆粒雨。不用帶著悲慟的語氣說地球滿身傷痕需要保護,它根本無所謂。


    “是我們這種兩條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護。醫學上,超過正常體溫0.5度就叫發燒;短時輻射量超過100毫西弗就對人體有害;氧氣含量低於6%時,人在幾分鍾內就會死亡——我們種樹、治沙、保護水源、減少汙染、發展科技修補臭氧層,是為了保護地球嗎?


    “當人類因為環境問題的崩盤而毀滅時,地球會給你殉葬嗎?不會,它隻會換個舵手。就像當年,把恐龍換成了人,誰知道下一個舵手又是誰呢……”


    片刻之前,衛來還認為薑瑉是個“破教授”,現在他覺得,教授果然有料,說的還挺有道理。


    不過,他更關心岑今為什麽要來聽這場講座。


    ——癡心一片,餘情未了?


    不像,當初被捉奸的是她。更何況,她坐在那裏,臉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輕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幹戈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話什麽時候不行,非得選現在?圖爾庫港口裏,還有夜船等著載他們去斯德哥爾摩呢。


    燈光忽然大亮,喧嘩聲起,中場休息十分鍾,下半場是課題辯論。


    場內座次要重新變動,觀眾都起身向外走。衛來他們的位置在最後,反而最先退出,剛在走廊站定,薑瑉和同事們就過來了。


    岑今低頭,伸手將頭發撥落臉側,目光卻一直追隨薑瑉一行,直到他們消失在休息室門後。


    衛來好笑,就當看戲,然後看表——她說的,這私事隻要一兩個小時。


    岑今忽然低聲道:“看到那個穿灰色西裝、金色頭發的男人了嗎?”


    看到了,是薑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個人像根灰撲撲的竹竿。


    “他有門卡,剛剛就是他開的門,然後又把卡裝回西裝右邊的口袋。”


    所以?


    “待會兒,下半場開始,你幫我搞到那張門卡。”


    衛來笑起來,他抱起手臂倚到牆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行啊,你能說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盡快趕路嗎?拿到門卡,我進去辦點事,最多十分鍾,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什麽事?你進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謀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覺得不合適,可以阻止我。”


    衛來又看了一下表。


    這說服夠有力——他確實想早點出發,從赫爾辛基到圖爾庫,還有兩個小時車程。


    “十分鍾,你說的。我可以計時嗎?”


    “……可以。”


    “那成交。”


    時間到,人流重又開始匯進廳門,衛來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過,下一刻,頭也沒回,舉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間,夾著那張金色的門卡,然後手一鬆,門卡滑進衣袖。


    岑今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走廊裏清場,連接待台都沒人了,衛來刷卡,開門。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掛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掛衣架邊,看著最外圍的一件白襯衫。


    衛來也看,是件男士襯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處輕微濡濕,有薄汗味。


    這應該是薑瑉的襯衫,衛來希望她的目的別是卷走襯衫私藏——汗味未幹的,本質好像跟偷拿內衣內褲沒什麽區別。


    岑今掏出煙盒,彈了根煙出來。瘦長的黑色煙身,靠近濾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細環。


    她點上,吸了一口,問他:“覺得薑瑉的台風怎麽樣?”


    是問台上表現?衛來回憶了一下:“挺好。”


    岑今搖頭:“他很緊張,一直以來的毛病,隻要上台講話,他就緊張、出汗。後來我跟他說,可以多備一件襯衫,中途替換,就不會一直穿著濕襯衫那麽難受了。”


    衛來皺眉頭。


    她要懷舊、要傾訴了,十分鍾怕是不夠……


    然而並沒有,她沒再說話,然後,煙身在指間掉轉,食指和拇指輕捏住,把煙頭燙在了襯衫後幅上。


    輕微的刺啦聲,並不刺鼻的焦糊味,細看燙出的洞,內緣處炭黑,外圍焦黃。


    衛來沉住氣。


    破壞終於開始了,按照套路,她應該再帶把剪刀,把襯衫剪得千絲萬縷,然後拎桶紅漆,把屋裏潑得聲淚俱下。


    還是沒有,煙頭再次湊上去,像是比對位置,她還請他幫忙看:“對不對稱?”


    “……對稱。”


    懸在衣架上的襯衫又多一個燙洞,兩個洞,同一高度,間隔勻稱。


    “那走吧。”


    這就完了?


    衛來覺得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擠出時間,就是為了來……在襯衫上燒洞?你不能換個時間?”


    “不能,這是我的計劃。就該在這一天,把這件事做了。還有,這不叫燒洞,叫了斷。”


    社評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斷”,衣服上燒個洞都燒得這麽自命清高。


    出門的時候,衛來回頭看,襯衫在衣架上輕晃,兩個小洞,像兩隻呆滯、不明就裏的眼睛。


    衛來替它委屈:幹嗎燒它呢,製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燙薑瑉的皮啊。


    終於坐回駕駛座,屁股後兜有點硌,摸出來,是贈送的那個記事本。衛來本想隨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麽,粗粗翻了下頁數。


    十幾頁,旅程順利的話,每天寫一兩句對她的看法,正好交作業。


    於是他又塞回去,當然,能不寫最好了。


    車出赫爾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這條路他走過,白天開車的話,風景很好,會看到綿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紅頂白牆的鄉村房子。


    但現在,隻有濃的淺的黑、嗚咽一樣的水聲,以及很遠很遠的光。


    衛來決定跟她打個商量。


    “那個對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寫?看法這玩意兒,一段時間內很固定,我不可能對你天天變看法。”


    “一句話都嫌少?”


    衛來不吭聲了,提這個要求有點得隴望蜀的感覺,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沒害過臊了。


    岑今問他:“那你現在對我什麽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沒想多久:“我覺得你挺沒勁。但這個沒勁吧,又不是大家都覺得的那個意思。”


    衛來斟酌著怎麽說最合適。


    “我在拉普蘭遇到過一個薩米族老頭,他請我進帳篷烤火。聊天的時候,他說,人的一輩子,像根燒火的木柴。


    “開始是樹,要生長。長成了,就是砍下來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發光、發熱,一身的勁。


    “最後老了,就是燒完的柴,成了炭塊,漸漸涼了。


    “岑小姐,你像塊正在涼的炭塊一樣。


    “你跟沙特人討價還價,跟我說話、簽約,乃至去燒薑瑉衣服的時候,你的情緒都是一樣的。”


    像最平的旋律,沒有起伏,不知道這隻是前奏呢,還是通貫全篇。


    岑今說:“我這個人確實很無趣,不止一個人這麽說了。”


    她往下躺了躺,拉上帽子:“你路上覺得無聊的話,在保證我安全的情況下,盡可以出去找樂子,我不會向沙特人打報告的。”


    說完合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開車,她一路睡覺。


    真可惜,一張漂亮的臉,搭了這麽個無趣的性子。


    衛來盡量往好處想,以安慰自己:無趣隻會讓同伴覺得無聊,總比強行有趣把人逼瘋來得好。


    他隻當是一個人開車夜遊,兜風。


    風撼動高處尖尖的黑色的樹梢。


    大河像夜色裏彎曲的鏡麵,裏頭落著被凍瘦的星星。


    終於駛進圖爾庫小城的時候,路邊的草坪上蹲了個巨大的充氣鴨子,像在孵蛋。


    塔皮歐大概是油碼頭的“名人”,衛來問了個值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單人宿舍兼值班室。


    時間已過半夜,他房間還亮著燈,門半掩。


    衛來推開門,塔皮歐詫異地抬頭。他五十來歲,滿臉亂蓬蓬的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雜誌,手邊攤開的快餐紙盒裏都是薯條,番茄醬擠得一攤一攤的,像不新鮮的血漿。


    他用油膩膩的手接過衛來的“船票”,然後恍然大悟:“哦,沙特人的路子。”


    錢是沙特人的臉,全世界都給麵子。


    塔皮歐搓著手,翻看邊上破爛的登記本:“你們來得有點不巧……好幾艘貨輪都剛走……倒是還有一班船……從立陶宛出發,要去德國的,海上遇到風暴,迷了航,在圖爾庫停了好幾天。馬上就要開了,我應該能讓你們上,但是……”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衛來耳邊,帶來好大一股夾著薯條啤酒的狐臭味。


    衛來閉氣。


    “但是,你們上船之後,必須一直待在房間裏,不管看到、聽到什麽,都不要管,不要問。到了斯德哥爾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衛來皺眉:“還有別的船嗎?”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還要四個小時。”


    衛來回頭,看倚在門口的岑今。


    她臉色疲倦,犯困,語氣有點不耐煩:“既然現在有船,就走唄。”


    細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時候,罪惡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殺人,樓上有人放火——坐黑船這種,就是跟罪惡離得更近些,肩並肩吧。


    衛來開車,塔皮歐坐副駕給他指路。巨大的油輪泊在近港,甚至連通著鐵路線,車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隻的陰影間穿行。


    最後停在了一艘貨輪邊上。


    這是艘冷藏船,和邊上那些龐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嬌小。燈開得少且暗,隻船頭和船尾的錨泊燈發出較亮的白光。


    塔皮歐先下車,擰亮手裏的強力手電,向著船身駕駛室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手電一開一滅,重複三次。


    過了會兒,甲板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粗壯的男人從黑暗裏走過來。他身後再遠些的地方,有幾條人影戒備似的走動。


    車子就扔在這裏,至於塔皮歐如何還給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衛來幫岑今拎了背包,她倒並不當甩手掌櫃,順勢把食品袋接了過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碼頭,水麵濃得像黑色的稠油,泛著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塗著“eagle”,應該是船名。


    遠處的幾個人似乎在調侃著什麽,隱隱有讓人不舒服的浪笑傳來。


    走近了,看清那人麵目,壯年,寸頭,黑夾克,衣袖擼到肘邊,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頭層層疊疊,文身摞得亂七八糟。


    塔皮歐湊上去,低聲跟那人說了幾句。那人的英語發音很生硬,口氣也很硬,一連說了好幾個“no”打頭的句子,塔皮歐一直點頭。


    過了會兒,那人轉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歐趕緊招呼衛來他們:“跟上,跟上。”


    幾個人走得前後雜錯,腳步聲空洞,像在甲板上顛敲。駕駛室裏有人探出頭來朝那人喊了句什麽,那人大笑著回了兩句,語速很快,大概是東歐的小語種語係,衛來聽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麽,一直翻紙袋發出聲響。


    走到下艙口,那人嘩一聲拉起艙門。門後一道向下的舷梯,艙內出奇安靜,燈光很亮,從甲板上看下去,像個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衛來,生硬的發音和語氣又來了。


    ——“不準亂走。”


    ——“不準多管閑事。”


    ——“不管有什麽動靜,待在房間裏,不準出來。”


    這要求不合理,難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實待在房間等死嗎?不過這人的臉不像是開得起玩笑,衛來把戲謔似的調侃咽回去,準備點頭……


    身側忽然響起淒厲的痛呼,歇斯底裏,叫人毛骨悚然。


    一線森冷從腕根直上肘心,半隻手臂發麻,有個可怕的念頭砸進衛來腦子裏。


    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遠處的岑今!


    塔皮歐茫然,沒弄清發生了什麽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衝,旋即止住。衛來沒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變起倉促,從暗處衝出幾個人來,那男人衝那頭吼:“no!no!”


    衛來瞥見幾個人都手持長柄衝鋒槍。


    武裝押運?但他顧不上這麽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邊,摁住她不斷抽搐的身體,衝著塔皮歐吼:“燈!”


    燈光打亮,不斷晃顫,岑今雙眼翻白,嘴裏泛著血沫,半張臉和脖子全是血汙,手臂像被電擊一樣反射抽動。衛來伸手想壓她心跳,她喉嚨裏忽然發出倒氣似的長聲,雙手空抓,身體往上直頂,脊背懸空,像是驟然休克。


    頭頸部沒有傷口,不是狙擊,是中毒嗎?什麽時候中的招?他一直陪著,居然不知道!


    頭頂上無數雜聲,有船員不斷圍過來。衛來聽到他們和那個男人的對答,又是那種嘈切的聽不懂的語言。他猛然抬頭看那個男人,那男人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們!”


    塔皮歐一直給意見:“叫救護車?不,不,還是送去醫院吧。”


    衛來抱起岑今,大步衝下船。塔皮歐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後頭一溜小跑。幾個船員還在茫然議論著,其中一個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腳把人踹翻,大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傳染病!”


    重新上車,衛來把岑今放到後座,車身急拐,向外疾馳而去。


    他掌心發汗,脊背繃得拽緊頭皮,腦子裏同時閃過無數問題。


    ——醫院,醫院在哪兒?圖爾庫不大,高處有標誌,應該能找到。


    ——他確信從別墅接到岑今之後,沒有出任何紕漏。如果她中招,應該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嗎?血色如常,沒有色變。但說不準,高科技時代,也許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難以交代,行程還沒開始,人已經……


    陡然間有手抓住他大腿外側,低聲說:“不要停,出城。”


    我操!


    衛來的心髒劇烈跳了一下,車身拐了個s,輪胎皮磨得路麵生響。


    好在身體反應都在,衛來迅速重新控住車子。


    他抬頭看車內的後視鏡。


    鏡子裏,岑今坐起來了,嘴邊血漬最明顯,像剛咬過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紙巾擦臉,說:“一直開,我記得路上有電話亭,我要打個電話。”


    衛來沒搭話,暫時也不好問什麽,隻是從副駕拿了瓶水扔過去。岑今接過了擰開瓶蓋,團了紙巾堵著瓶口蘸水,然後擦臉。


    再開了一會兒,看到路邊林子裏的紅頂玻璃間電話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戶外廁所。北歐的電話亭一般都比較實用,更多為窮人準備,追求多一點功能——衛來還見過電話亭裏帶衝洗水龍頭管的。


    車子剛停穩,岑今就開門下去了。


    衛來沒動,隔著車窗看她。很好,走路很穩,不打飄,方向感正常,剛剛的休克、抽搐、倒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他胸口悶得很,這才覺得後背汗濕,有點想罵人,翻騰了會兒票據箱,沒找到煙,低下頭,發現褲子邊上有一個模糊的血手印。


    抬頭看,岑今已經在打電話了,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麵,一隻手在擺弄螺旋纏繞的電話線。


    衛來開門下去,不動聲色地走近,站住。


    潮濕的樹的味道,電話亭的玻璃門半開,大概是她嫌裏頭味不好。


    衛來斷斷續續聽到她說話。


    ——“e-a-g-l-e,船身塗的名字。”


    ——“這件事我上報了不同的監管機構,如果海警想包庇,會有什麽後果自己看著辦。”


    ——“即便船進了公海,也適用普遍性管轄,可以登臨、扣押。”


    她說話的時候,唇角無意識勾起,帶出不易察覺的陰狠。


    衛來倚住樹身,饒有興致地看她。


    露出馬腳了啊。


    還以為她是正在涼去的炭,誰知炭皮無意間剝落一片,露出裏頭燒得熾紅的炭心。


    終於等到她掛上電話出來。


    衛來說:“裝的啊?挺逼真的,我還沒想明白,能不能點撥一下?”


    血哪兒來的?她總不至於隨身帶了血漿,隨時上戲吧。


    岑今沒說話,頓了頓,伸出手,食指上掛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衛來盯著看了會兒,心頭有點發寒。


    ——她拎著食品袋,裏頭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聽船上的那個男人講話的時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處血管,把血吮到嘴裏,纏止血帶,然後淒厲痛呼。


    她自己製造變故。


    衛來頭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沒別的詞可以描畫。回想起來,當時出血量不小,這一刀,割得勢必不淺。


    “岑小姐,熊爪是全齒刀刃,咬合力強,造成的傷口不容易愈合,結痂了也難看,你為了舉報一條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著嗎?這一時刻,公海內海,平波或者風浪間,有成千上萬條走私航線,規模之大,以至於各國都不得不成立專門的機構,招募大量人員,甚至跨國合作打擊。


    見船就放血,搞這麽大陣仗,血流幹了也不見得能有什麽戰果吧。


    岑今說:“我覺得挺值得啊。”


    價值觀不同,你覺得值得就值得吧,衛來不想多說,轉身上車。岑今坐進來:“你覺得沒什麽意義是吧?”


    衛來聳聳肩:“我隻是覺得,本來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不管他們販的是槍支還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誰了——想買槍或者吸毒的人,總能找到買的路子。但我們是按計劃走行程的,你這麽一出手,路線可能又得變……”


    “不是。”


    衛來沒搞明白:“什麽不是?”


    “全球地下貿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這條船不是。”


    是嗎,衛來發動車子,一時間不知道往哪兒開:“那是什麽?煙、酒、奢侈品?”


    “販人的。”


    衛來一愣。


    岑今把車窗撳下一線,揀了支煙在手上:“人口販運在全球地下貿易中排第三,有嚴密網絡,國際協作,武裝押運。受害者中80%是女人,會是什麽命運……不用我多講吧。”


    她點上煙,長吸一口,仰頭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會把車子停在電話亭邊上,至少找個隱蔽的、好說話的、還能觀景的地方。”


    衛來把車開到河堤上,關掉車燈。


    隔了好一會兒,水光和星光才浸進車子。衛來借著這光拆了袋壓縮餅幹,就著水嚼咽下去,然後朝岑今借煙。


    “女人的煙也抽?”


    衛來奇怪:“有區別嗎?”


    岑今遞了支給他,順手幫他點上。火頭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裏、他的眼睛裏,還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黃色的一點亮。


    瞬間隱下去。


    衛來降下車窗,把第一口煙氣吐出去,問她:“你怎麽看出來的?”


    “想知道?”


    “想。”


    多懂點沒壞處,不定什麽時候能救命,不管救自己還是別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點。”


    衛來苦笑,他連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人口販運已經成了產業,unodc每年會出具販運問題報告,勘定輸出輸入線,劃分來源國和販入國。那條船,從立陶宛到德國,符合輸出輸入線。


    “第二,船上的人說的語言,是阿爾亞語。東歐的人口販運,操縱在兩個主要幫派手裏,俄羅斯黑幫和阿爾亞黑幫。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業的老大,遍布歐洲各地。”


    衛來很意外:“你懂阿族語?”


    “隻懂幾句。記不記得我們上甲板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駕駛艙裏的人大笑著說了幾句話?”


    記得,但他聽不懂。


    “駕駛艙的人說的是:‘新貨?’那個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衛來遲疑:“這個‘老’說的是你?”


    “是我。”岑今很無所謂地聳肩,“販運集團要求女人越年輕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為年輕的身體經得起踐踏。二十歲以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已經不是首選了。我專門寫過關於人口販賣的社評,所以學會了阿族人交易時常說的幾句話——新貨、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貨、成交、合作愉快。”


    “還有第四點呢?”


    “第四是,那個男人拉開艙門的時候,艙內光很亮。他文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許是哪個女人掙紮的時候給他留下的。


    “綜合以上,舉報他們合情合理。哪怕我的猜測全錯,是條黑船總沒錯的。”


    衛來沒說話。


    這也虧得是她,專門研究過這種地下貿易,換了自己,加多幾個也未必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看透玄虛。


    現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確實並不誇張——阿族人疑心很重,他們臨時要求下船,一定會招致懷疑。


    衛來長籲一口氣:“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歐不是說還有一班船嗎,再等四個小時就好。”


    “還要回油碼頭?”


    “衛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這麽大一票貨,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一對在出事當晚下船並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不會受到懷疑和報複?”


    她湊近衛來,壓低聲音,唇角在車內的暗影裏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們又趕回去坐船,情況就不同了。


    “那說明,我們下船,是真的突然發病;而我們又去坐船,也是真的著急趕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讓沙特人在圖爾庫的醫院給我做個急救記錄。不過,我目前的安排,足以應付阿族人的腦子了。他們會忙著去揪內奸、臥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會對外封鎖一段時間,等他們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海盜的船上了。”


    衛來沉默半晌,隨即大笑,然後在車窗邊沿摁滅煙頭:“厲害。”


    他倚回車座,看遠處的夜景。眼睛適應了黑暗,景的輪廓也慢慢顯現。那是建造公路時遺留下的不需要開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衛來說:“人口販運都是一個大的產業了嗎?”


    他一直以為,隻是較為猖獗的犯罪。


    “為了錢。低成本、高利潤、需求量大,還可以循環再生產。”


    “循環再生產?”


    “是啊,子彈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以終年無休,被你一直壓榨到三十歲、四十歲,可以轉手再賣。哪天她沒有客人了,還可以流向器官市場。”


    哦,這樣。


    上船的時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貨原來是人。


    事關人和命運,值得與否這種字眼就太輕了。


    他轉向岑今:“傷口在哪兒,我幫你處理一下吧,那麽喜歡穿晚禮服的人。”


    車燈撳亮,岑今扯下簡易止血帶。


    衛來看到傷口,在左臂內側。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齊,愈合會較快,熊爪就是這點不好,傷人傷己都凶殘。


    他先用礦泉水擦拭掉血漬,然後用酒精球清創,猶豫了一會兒,選了小管的皮膚黏合劑:“傷口不算太深,縫針其實會更保險——用黏合劑的話你要注意,否則皮下可能會留空腔,傷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聲,看他低頭細心幫自己塗拭,忽然對他起了興趣。


    “你是半路來的,還是入籍的?”


    衛來笑笑:“不好說,我爸在國內可能有債,帶我偷渡,到了歐洲,把我給賣了。”


    “賣到收養家庭?”


    “要是那樣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偏頭看塗抹得是否均勻:“人還沒機器高,給人踩縫紉機、車線、釘扣子。有一根機針從我指頭戳下去,對穿。我以為這輩子指腹上都會有個洞,可以眯眼對著看太陽,沒想到長好了。”


    “後來呢?”


    “繼續釘扣子,被人道組織解救,在唐人街待了幾年,去馬來西亞貝雷帽受訓,沒通過,被開除了。準備應征雇傭軍的時候,遇上麋鹿,他喜歡去那裏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擱到駕駛台上:“晾會兒。”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你呢?”


    輪到她了。


    岑今說:“我本身是孤兒,後來被一對北歐夫婦收養。高中的時候,他們遭遇了空難。”


    “很難熬吧?”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在異國,養父母死了,舉目無親。


    “生存重要,沒太多時間去難過,要想著怎麽樣靠自己在這個白種人的地盤上繼續體麵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個計劃……到四十歲的。”


    衛來覺得,她這話在他腦子裏轟一聲產生震蕩和回響了。


    ——我做了一個計劃,到四十歲的。


    他連下一頓飯都沒計劃。


    “應該上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參加什麽樣的社會團體,努力跟哪些業界名人建立聯係,掌握什麽技能,進什麽樣的機構實習,實現什麽樣的財務和職業目標。”


    衛來如聽天書,半天才說出話來:“冒昧問一句,那你現在的生活,在你計劃裏嗎?”


    岑今看著手臂上的傷,黏合劑早已凝固,周邊的皮膚被扯得有點發緊。


    “我今年二十七歲。


    “按照計劃,我應該在政府部門工作,已婚,對方是律師、醫生或者教授,這樣的搭配比較合適。


    “經濟富足,有房產、車子、存款、各項福利保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會給公眾留下好的印象,有助於我在政界繼續發展。


    “會定期去做慈善公益活動,參加行業酒會,結識記者、新聞工作人員、新興的商界精英、各種上流人士。”


    是嗎,現實的人生似乎很是脫軌啊。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麽。


    衛來說:“那你要抓緊時間規劃一下了。”


    車子在晨曦四起中又進了油碼頭。


    塔皮歐抱著空啤酒瓶睡得四仰八叉,被衛來拍醒的時候茫然了好大一會兒,然後說:“哦,你!”


    他打著哈欠坐起來,又去翻登記本,然後看鬧鍾:“有船,時間剛好。”


    當然剛好,他們是掐著點來的。


    上車的時候,塔皮歐看了眼後座的岑今。她裹著厚外套,臉色蒼白,虛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歐說:“她……可以嗎?”


    “潰瘍爆了,胃出血。去過醫院了。”


    “那她身體……受得了嗎?”


    這老頭兒還挺好心。


    衛來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幹我們這行,聽上頭吩咐,什麽時間該到什麽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著也要到——你見了那麽多,應該懂的。”


    塔皮歐歎氣:“也是。”


    很巧,這一艘又是冷藏船,裝水果、蔬菜、魚、肉、易腐品。


    起錨在即,船員在甲板上散得三三兩兩。


    塔皮歐沒上,站在車子邊上衝他們揮手,揮著揮著,又是好大一個哈欠。


    衛來一路扶著岑今——她理應“虛弱”。經過一個船員身邊,那人正倚在船欄上調試無線電,噝噝的電流音中,有句廣播傳來:


    “全世界的目光繼續聚焦天狼星號這艘昂貴的油輪……”


    衛來和岑今同時止步。


    那船員奇怪地看向他們,下一秒反應過來,向著一邊迅速旋動音鈕。


    廣播音大起來,飄在霧裏。


    “海盜方麵態度強硬,拒絕船東提出的贖金談判要求。沙特談判團昨日在摩加迪沙召開新聞發布會,表示不排除提請武力解決的可能性。


    “專家稱,亞丁灣局勢複雜,海盜問題由來已久。一旦武力解決,可能導致整個海域航線癱瘓,後果不堪設想……”


    衛來忍不住想笑。


    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頭唱一出硝煙味越來越濃的戲,瞪圓眼睛、擼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勢,支使得記者、專家、分析人士團團亂轉。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裏,摩加迪沙、天狼星號、沙特談判團、海盜。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在這裏登船。


    衛來轉頭看向岸上。


    塔皮歐開著車一溜煙遠去了。


    岸與水相接的那條長長的灰色界線在緩緩後移。


    船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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