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剛把李何氏引到牢門處,就聽鎖鏈急響,李老實急急撲了過來,兩手死死抓住牢獄的牢柱:“娘子,娘子,煦兒還好嗎?”


    李何氏滿眼的淚,把懷中的繈褓鬆了鬆,露出小小嬰孩的臉——睡得正熟,透著一股子奶香氣,小臉鼓得像個包子,嘴唇抿了一下下,似乎睡夢裏還在咂奶。


    李老實目不轉睛地看,李何氏止不住哽咽:“老爺,你這做的是……什麽孽……”


    展昭歎氣,悄無聲息地離開。


    獄門處,張龍、趙虎正低聲交談著什麽,見展昭出來,兩人止了談話,疾步迎上來。


    “展大哥,李掌櫃……”


    展昭歎氣:“人證物證俱在,他自己也供認不諱。”


    張龍愕然,沉默半晌,忽地一拳重重砸在牆上:“李掌櫃是個老實人,此番怎麽就……這麽糊塗!”


    趙虎心裏也不好受:“那……展大哥,當街行凶,豈不是……”


    “斬立決。”


    回到府中,本想先向包大人報備案子的,誰知包拯入朝尚未歸來,再去房中找端木翠,床上的被褥疊得齊齊,人卻不見了。出來看到桌上的食盒尚在,便知她應該沒有離開開封府,抽掉扣格上的袖箭,掀開食盒蓋一瞅,小青花睡得四仰八叉的,還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展昭失笑,輕輕把食盒蓋放下。


    出得門來,四下看了看,恰見到趙虎從內院出來:“見到端木姑娘了嗎?”


    “好像在公孫先生那兒。”趙虎撓撓腦袋,“說是跟著先生學寫字。”


    學寫字?


    她還真是……閑得慌。


    展昭邁進門來的時候,公孫策正為端木翠糟蹋了他一張又一張上好的宣紙而心痛不已,一抬眼看到展昭,激動到不能自已。


    展昭微笑:“先生,我帶端木出去用膳。”


    公孫策趕緊點頭,一瞥眼看到端木翠攥著筆杆子不放,恨不得把筆從她手裏奪下來:“端木姑娘,你不是有點餓了嗎,正好讓展護衛帶你去吃些可口的。”


    “字還沒寫完……”端木翠頭垂得低低的,又在宣紙上胡畫,“再說了,我又不餓。”


    展昭多少猜到她的心思,走過來從她手中把筆拿過:“不是說好了一起用膳的嗎?”


    “那……跟公孫先生一起。”端木翠別扭得很,就是不想跟他單獨在一起,似乎扯上旁人,就會更有安全感些。


    看起來是又鬧別扭了,公孫策暗暗感歎。基於自己無數次做電燈泡的經驗,目下看來,走為上策。於是公孫策撇下一句“失陪”,消失得那叫一個健步如飛。


    “哎,公孫先生……”端木翠下意識就想追,剛抬腳,大門砰的一聲就被公孫策關上了。


    年輕人就是愛折騰愛別扭,公孫策慢悠悠地步下台階,關起門來慢慢吵吧,不要有事沒事都扯上老人家。


    端木翠的心擂鼓樣跳個不停,現在,隻要是跟展昭單獨在一起,她就緊張到不行。


    “那……吃飯……趕緊出去吃飯……”端木翠急急就往門外走。公眾場合,安全係數來得高些。


    才走了兩步,腰上一緊,下一刻,已經跌進展昭懷裏。


    “哎,展昭,這樣不好。”她紅著臉扶著展昭站定。


    “怎麽個不好?”展昭憋著笑。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端木翠咬著嘴唇。


    “那以前是什麽樣的?”展昭好奇。


    端木翠覺得自己的氣勢有點落下風,太不符合將軍的格調,也沒有神仙的氣場——於是她清了清嗓子,抬起頭來勇敢地看展昭:“以前,你跟我說話,有時候都會……臉紅……”


    “嗯……然後呢?”展昭聽得認真。


    “你也不會……這樣……抱我……”她越說聲音越低。


    “也不會親你是不是?”展昭微笑。


    端木翠不吭聲了。


    展昭歎氣,低頭蹭了蹭她的發頂:“那時我跟你還不是很熟,行止之間,自然許多忌諱。但是端木,總不能一輩子跟你說話,都會臉紅的。”他忽然笑出聲來,“倒是你,以往你跟我說話是不臉紅的,怎麽現在一開口臉就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


    “你才像蝦子,你整天穿紅衣裳,你更像蝦子。”即便臉紅,端木翠的口角功夫仍是半分沒撂下。


    展昭笑:“我們原本是陌生人,然後認識,成為朋友,再然後,互相喜歡。難道喜歡一個人,不會想跟她更親密些嗎?”


    “你說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啊。”展昭唇角的笑意若隱若藏,“第一次在草廬見到你,我若行止孟浪,你會怎麽樣?”


    “那你死定了。”端木翠嘟囔。


    “可是現在……”展昭揶揄她,“端木姑娘好像也沒生氣,也沒有賞我兩個耳光。再說了,端木姑娘是神仙,真的不願意的話,大可一掌推開我,穿牆走人是不是?你既然不走,就說明你並不是不願意,既然願意,就說明這樣並不是不好,既然並不是不好,為什麽之前要說這樣不好?總是你口是心非,是吧?”


    生平頭一次,端木翠讓展昭給說暈了。


    “我、我我、我哪裏口是心非?”半晌她才氣急敗壞。


    “難道不是?”展昭皺眉,“你別忘了,方才在房間裏,好像是你……先親我的。”


    端木翠氣結。


    “不過你放心,”展昭很是鄭重地跟她保證,“我不會告你非禮朝廷命官的。”


    “死貓!”端木翠咬牙切齒,“現在學得這麽壞!”


    “我又沒對別人壞。”展昭答得飛快。


    端木翠愣了一下,不知為什麽,短短一句話,好像比之前那許多話,都更加入心些。


    我又沒對別人壞。


    她低下頭不說話。


    展昭微笑著牽住她的手:“餓了吧,出去用膳。”


    才走到外院,就見張龍氣喘籲籲迎上來:“展大人,包大人急著找你……”忽地看見端木翠,似是想起了什麽,“說是事情跟端木姐也有關係,端木姐,你也一並過去吧。”


    端木翠心中咯噔一聲,抬頭看了看展昭,後者眸中也是滿滿的疑惑不解。


    有什麽事,跟展昭也跟自己是有關係的?難道小青花放火的事情,官家不相信?


    事實證明,皇帝對小青花一案,根本沒有過多關注,包拯找他們,為的是另外的事情。


    “今日,龐太師的親從從宣平回來,說是宣平出了樁怪事。”


    宣平?


    兩人心中俱是一震。


    這個名字,已經太久沒有聽到了。


    包拯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宣平一役後,龐太師的親從一直留守,以便和京城互通訊息。昨日晚間,宣平飛馬來報,‘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此異象雖然延續的時間不長,但是在城中已經引起極大恐慌。據稱,有一些百姓,不待天明,便拖家攜口聚在城門下,等待城門開時逃離宣平。”


    端木翠愣了許久,直到展昭喚她,她才回過神來,有些語無倫次:“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也不曾聽過這樣的……異象。”


    包拯不疑有他:“宣平剛剛經曆過一場浩劫,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端木姑娘,我記得你先前提過,冥道在宣平被封印,會不會是冥道之內,又有異動?”


    “不會。”端木翠說得很堅決,“冥道已經被封印,不可能再起禍端。”


    “那這事……”包拯有些遲疑。


    “包大人,再等一段日子看看。再等一段日子,如果……那我應該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她說得含混,展昭不覺心生疑竇,待想問她,包拯已經行進到下一話題:“展護衛,還有一件事,本府要與你私下談談。”


    看起來是要端木翠回避,展昭有些遲疑,端木翠卻是渾不在意:“那……我先走了。”


    包拯微微頷首,端木翠轉身離去,出門檻時,忽地就絆了一下。展昭一愣,下意識想上前,就見她扶住門楣穩了穩身子,反手把門給帶上了。展昭還未反應過來,身後傳來包拯平靜的聲音:“展護衛接旨。”


    展昭渾身一震,唰地轉過身來,一撩衣襟,單膝跪地。


    “著禦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見旨之日,即刻動身前往西夏興州,不得有誤。”


    “臣領旨。”


    事情來得突然,展昭一時間心亂如麻。


    “大人,緣何會要屬下忽然前往西夏都城?”


    “個中緣由,本府也不得而知。到了興州,入鬆堂的人自會接應你。”


    “入鬆堂?”展昭一怔,這名字包拯曾向他提起過,“那不是……龐太師秘密布置在西夏的暗衛?”


    “是。”包拯點頭,“遼國和西夏境內,皆部署有我大宋的入鬆堂,用以傳遞軍訊。此趟借調你去興州,想來是有軍機要事。按理說,邊境秘事,你絕不應卷入其中,但是龐太師請奏,官家允準,此事已是鐵板釘釘。展護衛,你收拾收拾,明日動身吧。”


    “屬下遵命。”


    “展護衛……”包拯欲言又止,頓了許久,才叮囑道,“此趟需得萬事小心,身在異地,不比在宋境,也不比居江湖,事若可成自當盡力;事若不可成,切勿作無謂犧牲。”


    展昭心頭一熱:“屬下銘記在心。”


    目送展昭走遠,包拯的眉頭漸漸擰成了疙瘩,一張黑臉猶如罩上濃重的陰雲。


    西夏,興州,入鬆堂,究竟出了什麽事?


    端木翠心事重重出了開封府的大門,忘了去接小青花,也忘記了和展昭約好的晚膳。


    宣平,夜現白晝,天有二日……難道說……


    正想得入神,忽然撞到了一個人。


    抬頭看時,是一個滿麵淚痕的婦人,發髻微亂,懷中抱著個繈褓嬰兒,呆呆看了端木翠一會兒,麵無表情地從她身邊過去。


    端木翠撇撇嘴,抬腳欲走,忽覺得腳下有異,俯身拾起時,是個疊得方方正正的紅紙包。


    難道是方才那個婦人掉的?端木翠正欲喊住她,眼角餘光忽地瞥到紙包的背麵有字。


    看似隨意的勾勾畫畫,換了這主街上任何一個人,估計都不會看懂。


    除了端木翠。


    昔日倉頡造字而鬼神夜哭,這是上古的初始文字。


    買路錢。


    端木翠看著那婦人遠去的方向,咬了咬嘴唇,快步跟了上去。


    李何氏走了一陣,想起當家的吩咐,伸手往繈褓外層探了探,忽然就僵住了。


    老爺珍之重之,交給她的那個紙包呢?


    這一驚非同小可,慌慌張張在繈褓中一通摸索,想是硌著了孩子,煦兒小嘴一撇,哇哇地哭了起來。李何氏顧不上軟語哄慰,抱著煦兒急急沿原路往回走,一頭就撞上了端木翠。


    端木翠笑了笑,伸出手來,食指和中指間拈著一個紅紙包,在李何氏眼前晃了晃。


    “你這姑娘,怎麽隨便拿人家東西?”李何氏心慌,“還給我。”


    劈手去奪,端木翠手一回,她便奪了個空。


    “你再不給,我、我就喊人了。”李何氏更慌了。


    “喊人做什麽?我從地上撿的,又不是從你那兒搶的。”端木翠反手把那紙包握在手心,“這紙包上又沒寫名字,誰敢說它就是你的?”


    李何氏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麽,急急從腰囊裏取出一塊碎銀子,抓住端木翠的手就往她掌心塞:“姑娘,姑娘你行行好,你還我,這東西不值錢……我給你錢,我給你錢好不好?”


    端木翠看著她的臉,臉色漸漸沉下來。


    “我原以為,你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根本不知道這紙包是幹什麽的……”她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鼓點樣擂在李何氏心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亂響,“現下看來,你根本就是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這紙包裏,包了一條人命?”


    眼見秘密被端木翠叫破,李何氏如遭雷噬,她後退兩步,驚恐地看著端木翠。


    “那就是知道了?”端木翠大怒,“總是天意叫你撞著了我,讓你奸計不成!”


    眼見端木翠轉身就走,李何氏情急無狀,慘呼一聲,一頭向端木翠撞了過去。


    端木翠聽到身後動靜,眉頭皺了皺,往邊上略讓了讓。


    李何氏於武功身法,完全一竅不通,抱了你死我活的心,哪知端木翠的身形突然就避了開去。李何氏腳下一絆,向著旁側的牆撞了過去。眼見她這一下勢必撞個夠嗆,隻是懷中還抱著嬰孩,若是小兒有失終是罪過,端木翠遲疑了一下,閃身過去輕輕一帶,搶在李何氏頭破血流之前攔下了她。


    李何氏哪裏還辨得清東南西北,眼見端木翠就在近前,啞聲嘶吼一聲,伸手就抓住了端木翠的發髻。


    “喂喂喂!”端木翠從未經曆過潑婦打架的場麵,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加上發根處的扯痛感——她恨不得一腳把李何氏給踢飛開去,又怕她身子經不住……


    端木翠的眼角餘光覷到周遭的人正漸漸圍上來,還有些人正譏笑著指指點點……


    糟糕了,堂堂一個神仙,被人當街揪住了不放……


    “你放不放手!”端木翠怒了,正要出手,身後傳來驚呼聲。


    “是端木姐!”


    “李嬸子,失心瘋了是怎的,還不住手!”


    來的是王朝和馬漢。兩人平日裏多是處理莽漢爭鬥,於女子口角的解決,實在是非常生疏。馬漢很是不得要領地去拽李何氏的手,端木翠疼得直噓氣:“哎,疼,疼。”


    手忙腳亂之下,王朝加入進來,扳住李何氏的身子那麽一用勁……


    李何氏尖利的指甲從端木翠鬢上直劃到麵上,指縫間帶下了她的頭發不說,還給她臉上增了三道血道子。


    “你!”端木翠氣得差點哭出來。


    王朝和馬漢傻眼了。


    於是,一個都不能少,通通帶回了開封府。


    展昭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公孫策正幫端木翠的麵上上藥。她的發髻也散了,長長的黑發全部解披了下來,眼圈紅紅的,時不時抽搭那麽一下子。


    “好了好了。”公孫策軟語安慰她,“幸好抓得不深,上了藥,靜心養幾天,再忌個口,就沒事了。”


    “我背上還有十七道,現在又添三道!”端木翠悲從中來,眼淚撲嗒撲嗒往下掉,“我跟開封是有多不合!”


    “我的主子啊!”剛到門檻,小青花就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號喪。展昭還沒來得及阻止它,它已經手腳並用爬過了門檻。


    “是哪個心狠手辣的下這樣的毒手啊?”未及看到端木翠的臉,小青花已經捶胸頓足開了,“這以後要怎麽見人哪!”


    它這一幹號,端木翠不哭了,她怒視小青花:“你倒是給我說說,我怎麽不能見人了?”


    公孫策歎氣,在小青花試圖證明“怎麽不能見人了”這道命題之前適時把它拎了起來:“小青花,我們出去走走。”


    不等小青花反對,公孫策拔腿就往外走。


    “哎哎,別拎我胳膊,我胳膊……”小青花的抗議聲越來越遠,“還有那個……孤男寡女……不好同處一室……”


    展昭歎了口氣,轉身掩上門,走到端木翠身邊坐下。


    端木翠低下頭,啪嗒又是一滴眼淚。


    “好了,我看看。”展昭伸手去觸她的臉,端木翠轉了臉不讓,不過到底是擰不過他。


    抓痕倒不深,但是創口滲著血絲,看得展昭好生心疼。


    “好端端的,怎麽跟李嬸子較勁?”展昭去拿公孫策方才放在邊上的藥瓶。


    “又不是我想的。”端木翠眼圈兒又紅了。


    “頭偏一點,上了藥就好了。”


    她也不知跟誰較勁,擰著脖子不動,展昭歎口氣,伸手硬把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在她試圖再次亂動之前,展昭恐嚇她:“再不老實上藥,當心日後留疤。”


    這丫頭終於老實了。


    展昭伸手用指腹搽了點藥膏,輕輕幫她點在創口之上。藥膏涼涼的,帶著絲痛癢,端木翠忍不住皺眉。


    展昭想笑一笑,隻是心頭有事,壓得他一顆心沉沉的,似乎連笑都成了為難。他低聲道:“怎麽好好讓你回個家,都能帶著傷來,讓人怎麽好放心。”


    “又不是我想。”端木翠悶悶的,把手中的紙包兒幾乎攥成了團。


    “那是什麽?”看到她握緊的手中露出的紅色邊角,展昭順口問起來。


    “那個女人,一定是殺了人了。”端木翠低聲呢喃。


    展昭心頭咯噔一聲,停下手上的動作:“你是說……李嬸子?”


    他失笑:“又亂說,李嬸子膽子小,街坊四鄰都知道。”


    端木翠攤開掌心,出神地看著掌中攥成一團的紙包:“展昭,若我說,這裏頭包了一條人命,你信不信?”


    “神仙的話,誰敢不信。”展昭微笑。


    凝目看時,那紙包漸漸展開,紙麵上褶皺不散,似有什麽東西,在紙包內奮力掙紮。不多時似是掙紮得過猛,紙包掉翻過來,可以清晰看到背麵看似隨意的勾勾畫畫。


    “這是……什麽字?”展昭倒是極敏銳的。


    “買路錢。”


    “買路錢?”


    端木翠不吭聲,反向展昭懷裏縮了縮。


    展昭把她圈在懷裏,看著她頰上的抓痕,到底是心疼,低下頭去,輕輕在邊上吻了吻。


    “展昭,小時候抓過周沒有?”


    “抓過。”


    “抓到什麽?”


    “我想想……”展昭眉峰微微蹙起,“劍穗、毛筆、香囊、手帕兒,還有……”


    “抓這麽多?”端木翠撲哧一笑,“貪心不足。”


    “是。”展昭微笑,“還想抓甜糕桃果兒,我爹嚇得不行,抬手就給我一個大耳刮子,說,別是到頭來養了個吃貨。”


    “展昭,你信不信,人這一生,要做什麽,要走什麽樣的人生路,能走多遠,能走多快,都是定好的?”


    展昭搖頭:“我隻信事在人為。”


    端木翠看向展昭的眼睛:“你不信也好。”


    “那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信則有,不信則無。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也不是真的那麽重要。”


    展昭點頭,忽地想起什麽,笑道:“怎麽今兒說話,處處露著禪機?”


    “展昭,這世上,有許多地方,律法管不到,也沒法管。鬼蜮之中,有許多勾當,上界雖然不允,但始終未能根除。”


    “比如買路錢?”展昭的一顆七竅玲瓏心,到底是比旁人反應來得快些。


    “嗯。”


    “鬼蜮中有一種說法,命隨天定。每個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足下會走出什麽樣的路,就好像拴上的紅線一般,你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它就在那裏。”


    說到這裏,她突然就坐起身來,低頭看向展昭的腳底下。


    展昭也低頭看下去。


    “他們認為,你的腳下已經有一條路了,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願意不願意,你都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直到死。”


    說話間,她伸出手去,輕輕觸到展昭皂靴的鞋麵:“如果我有路魅的眼睛,我應該就能看見你腳下的路是什麽樣的,就好像布匹伸展開去,可能是直的,也可能是彎的,還可能是殘破的。”


    “路魅?”


    “是啊,它們管著你腳下的路,看你是走官路還是商路,窮路還是富路,安穩路還是顛簸路。”


    “那買路錢又是什麽意思?”


    “有些人,不願意一輩子受苦受罪,他們覺得別人的路更坦蕩更好走些,憤憤不平,覺得同是生而為人,憑什麽有人享富貴有人遭窮迫。他們覺得,這腳下的路,若是能換能改能買,就好了。”


    “那這買路錢,不會是冥間通用的紙錢吧?也不會是真金白銀,對不對?”


    “對路魅來說,錢不重要,重要的是路。”端木翠歎氣,“它們隻做翻倍的生意,兩條路才能跟它們換一條路。當然,兩條路能買一條怎麽樣的路,還得看路衡量。”


    展昭劍眉一挑:“看路衡量?”


    “誰願意做賠本的生意?”端木翠淡淡一笑,“這世上,窮路絕路多了去了,富路官路卻不多。如果兩條窮路可以換一條巨富之路,豈不是來得太容易了?”


    “所以說,這兩條路便等同於買路錢。”展昭恍然,“倘若是兩條好路,便可以換一條更好些的路。”


    端木翠點頭。


    “你懷疑李嬸子殺了人……”展昭沉吟,“但是其實,殺人的是李老實,他殺了自己的表哥邵須彌。這個邵須彌與李老實雖是表親,但平日裏甚少走動。還有,兩家的家境相差甚大,李老實經營茶鋪,中下人家;邵須彌家卻很有家底,聽說這邵須彌雖是年近不惑,但還在準備明年應考。”


    “難怪。”端木翠差不多已經理出了頭緒,“李老實殺了邵須彌,路魅便可以剪下邵須彌後半程的路,那是官路。”


    “還有一條呢?”展昭提醒她,“不是說兩條路換一條嗎?而且李老實已經被捉拿歸案,大人判了斬立決。他不日命喪,還要換路做什麽?”


    兩人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


    “他不是給自己換!”


    在死牢裏,端木翠第一次見到李老實。


    李老實的目光掠過她的臉,然後停留在她身後。那裏,李何氏哆哆嗦嗦地抱著煦兒,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去。


    李老實麵上的肌肉簌簌抖動起來,聲音也沙啞得厲害:“你……不是讓你回家嗎?又來?”


    展昭麵色一沉:“李老實,噤聲!”


    李老實從未見過展昭如此犀利含威的模樣,心頭一凜,心虛地低下頭去。


    “李老實,”端木翠開口了,“買路錢這回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什麽買……路、路錢?”李老實結巴,“我、我不知道。”


    端木翠微笑:“你的名字叫李老實,此番說話,可是一點都不老實。你不知道?那我撕了這個紙包好不好?”


    李老實突然看到那個紅紙包出現在端木翠手中,驚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很快冷靜下來:“說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就算撕了這個紙包,我也是不知道。”


    “好得很。”端木翠早已料到他會這麽作答,“你當然敢這麽硬氣,因為你知道,印了路魅鬼符的紙包,火燒不毀水浸不毀,想就這麽撕掉,當然也不容易。”


    乍然間聽到“路魅鬼符”這四個字,李老實一下子僵住了。


    端木翠舉起那個紙包冷笑:“這裏頭包了邵須彌三滴血,困住了他一條命,也就相當於取下他後半生的官路。來日你大行之時,李何氏隻要再取你三滴血,你後半生的路,也會被納入其中。讓我想想……”她眉頭輕皺,好像真的在想猜不透的難題,“聽說你自小孤苦,顛沛流離,而立之年始有營生,慘淡經營數十年,方有今日茶鋪。前年成親,去歲喜獲麟兒。你的後半生,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必然平和喜樂,吃穿不愁。”


    “所以你的後半生,實在是不差的。”


    “你的後半生,加上邵須彌的後半生……”她略頓了頓,看向李何氏懷中繈褓,目光落在煦兒雪白粉嫩的小臉上。


    “可保此子一世無憂,是吧?”


    李老實半晌無語,驀地一個抬頭,淒厲的目光直直錐向李何氏的臉:“我同你說了讓你……”


    “不關她的事。”端木翠冷冷打斷李老實,“她很聽你的話,不管怎麽問她,都沒吐露半個字。尤其……”


    她指著自己麵頰上的抓痕:“尤其……她還抓破了我的臉!”


    “端木……”眼見問案有向私人恩怨轉化的趨勢,展昭適時開口。


    端木翠不高興了:“說說也不行?”


    展昭苦笑。


    “你若不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買路錢這回事的,”端木翠拈起那個紙包,“就別怪我剪碎了它。”


    李老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這種事情還用得著考慮嗎?”端木翠冷笑,“我剪碎了這個紙包,就不存在買路錢的交易了。邵須彌死,你亡,一命抵一命。隻可惜留下這孤兒寡母,真不知今後如何殘喘過活……”


    “姑娘,姑娘開恩!”李老實忽然重重跪倒在地,隔著牢欄叩頭不止,“我說,我說便是。隻是這紙包,姑娘千萬不能剪,否則煦兒這輩子……就毀了啊……”


    李老實終於和盤托出。


    原來李老實祖上是遊方卦士,非但供養路魅,也熟知路魅買路換路之說,還留下了路魅抓周的簽具。隻是到了李老實父輩那一代,轉而為工為商,所謂卜卦玄門之術,俱作了浮雲。


    誠如端木翠所言,李老實自小孤苦,顛沛流離,年近而立方安身立命,苦苦打拚數十載,方有目下生計,雖不豪富,心下足慰。不久前正值煦兒抓周,煦兒於百樣什物之中,抓取筆硯,夫妻倆更是喜上眉梢。


    也合該有此一劫,煦兒抓周之後,李老實忽然想到祖上留下的路魅抓周簽具,雖說並不盡信,還是興致勃勃地取出,避開旁人一試。


    誰知一連試了三次,抓取的都是“絕路”簽!


    言至此,李老實哽咽不止。展昭和端木翠對視一眼,俱是心下惻然。李何氏背過身去,泣不成聲。


    “小人……不管受什麽苦,都是不打緊的。”李老實用衣袖揩去眼淚,“隻是,小兒……實在不忍小兒受苦,尤其還是絕路……小人隻想為他鋪就一條好走些的路,這才……這才翻出祖上留下的卷冊,尋了這個……法子……”


    “那卷冊簽具,現在何處?還有什麽人知道這件事?”


    “都在家中,放在鬥櫥下第二個抽屜裏,姑娘可以取走。除了小人,再沒有別人知道此事了。小人給煦兒抓周之時,連娘子都未曾在側。”


    “對了,”展昭忽然想起一事,“你為什麽選中邵須彌下手?你怎麽知道邵須彌的後半生就一定是好的?”


    “邵須彌是小人的表兄……”李老實聲音越說越低,“也算是李家旁係,當年出生之時,也都抓過路魅周。隻是他已算是外係,所以未能得到家傳的卷冊……”


    “邵須彌盛年橫死,如此命數,也算是好命?”展昭冷笑。


    李老實沒敢吭聲,倒是端木翠接了一句:“他這一死,相當於命和路都被人剪了去……但是他若不死,後半生的路,委實是不差的。”


    展昭沒吭聲了,良久才道:“那麽這件事,就這樣了?”


    “什麽就這樣了?”端木翠聽不懂。


    李老實和李何氏,卻驚惶起來,心中的不安漸如滾水沸開。


    “為著一己之私,戕害他人性命,致使邵須彌橫死……難道要聽任他得償所願?”


    “這麽說……”端木翠遲疑了一下,“你是想讓我,剪了這個紙包?”


    “展大人,展大人,使不得啊,展大人。”李老實叩頭如搗蒜,“那邵須彌已經死了,小的也給他賠命了,一命償一命,也不欠他什麽了。但是煦兒,煦兒是無辜的啊。展大人,你俠義心腸,你忍心看到煦兒這輩子走上絕路嗎?展大人,展大人,求你千萬開恩啊!娘子,還不快求展大人?”


    一直呆怔著的李何氏這才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著步步挨到展昭腿邊:“展大人,展大人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我們煦兒的大恩人了,煦兒給展大人磕頭了……”說話間,她按住煦兒的小腦袋就往地上磕。展昭大怒,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你幹什麽!”


    “展大人!”李何氏淚流滿麵,“求展大人開恩啊……”


    一時間,死牢之內淨是哀哭叩頭之聲。展昭心中氣急,但也無可奈何,隻得重重歎了口氣,轉過身去,再不看這二人。


    “謝過展大人,謝過展大人!”李老實卻是多少知道展昭的,見他這番情狀,知道多半已有鬆動,含淚叩頭不止。


    李何氏長籲一口氣,癱在當地,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氣。


    端木翠看看展昭,又看看李何氏,忽然冷笑一聲:“哪能這麽便宜了你!”


    展昭未及反應過來,隻覺手中一輕,巨闕已被端木翠抽了去,急回首時,隻見白光一閃,劍鋒朝著李何氏脖頸削去。


    “端木住手!”


    “娘子!”


    咕咚一聲,李何氏直直往後便倒,雙眼翻白,竟是昏死了過去。幸好未傷及煦兒——煦兒倒是不哭,一雙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亂轉,伸手在半空亂擺亂晃。


    低首看時,李何氏發頂禿了一塊,露出光亮亮的頭皮來,發髻連帶底發,盡數被削了去。


    李老實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展昭無可奈何:“你何苦……公報私仇?”


    端木翠哼一聲,巨闕還鞘,擲回給展昭:“誰說我是公報私仇?我跟她隻有私,哪來的公?”說著轉身便走,展昭歎了口氣,實在不想再見到李老實夫婦,便也跟了出去,隻吩咐牢獄裏的差役好生看著,待李何氏醒了,便送她出去。


    出得門來會合了端木翠,先去臨街茶鋪李老實家裏取卷冊簽具。李老實家隻剩了看門的老媽子,見官差上門,也不敢多問什麽,端木翠徑自進屋尋著了東西,去到灶房,通通塞進了灶膛之中。


    火焰熾起,鮮紅火光直直映入展昭的清亮雙眸。


    端木翠還嫌不夠,俯下身子往灶膛裏添了幾把柴火。


    展昭微笑:“這樣的買路邪術,就此便銷聲匿跡了?”


    “誰知道?”端木翠拍拍手上的灰塵,“誰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第二第三個李老實,清掉一個是一個吧。”


    展昭輕輕歎了口氣:“李老實在開封府臨街開茶鋪多年,為人憨厚老實。我和開封府的兄弟們,經常在他那裏用膳。”


    “怎麽,可憐他?”


    展昭搖頭:“隻覺得便宜了他,他為了替煦兒換路,原本就準備搭上自己的性命,算是自作自受,但是邵須彌何辜?如今這等收拾,隻覺事事遂了他的願,惡人得不到惡報,心中別別扭扭,總是不舒服。”


    端木翠寬慰他:“就算你不想放過他,又能拿他怎麽樣?真要剪了紙包,讓煦兒走投無路?”


    展昭苦笑:“稚子何辜。”


    “不說這個了。”端木翠腦袋一歪,“展昭,餓了。”


    “餓了?”


    端木翠撇嘴:“不是說要帶人家吃飯嗎,事到臨頭,又不認賬。”


    “哪有不認賬?”展昭微笑,“想吃什麽?”


    “去馬行街吧。”端木翠興奮,“展昭,李老實的案子算是結了吧?那今夜沒事了?我們去馬行街吃東西好不好?吃完東西,去看傀儡戲好不好?”


    展昭頓了頓,沒有立即答她。


    “怎麽了啊?”看出展昭臉色不對,端木翠有點奇怪,“展昭,你不是不想看吧?”


    “不是。”展昭遲疑了一下,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端木,我有話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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